十三、故乡的雪

作品:《嫂子是我的情人

    文墨染打来电话已是年关,这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那几天我很思念故乡,也莫名其妙地想起文墨染。她该放假了,该回到故乡。我预感她会在某一天想起我,因为往年我们都见面,那些日子总下雪,天地白净净的,把人衬得很美也很单纯。
    我们站在高岗上,看日出映红雪地。我们打雪仗,就两个人,互相往对方脖子里塞雪。也曾经挖过地道,在雪沟里,我们各从一头开始,挖通了,我们哈哈大笑,互相吐着热气。也堆过雪人,她就会堆那一种圆脑袋大肚囊的雪人,然后插一个红萝卜当鼻子。而我喜欢发挥想象,用墨水染蓝雪,堆各种精灵,文墨染说具有印象派风格,说完总会把我的雪人推倒。我便把她的也推倒,再踩个稀巴烂。这种印象太深刻,我忘不了,她应该也忘不了。
    但是我不确切自己的预感,女人会因一件小事忘记所有的欢快。那时她想起过去,一定很寂寞,一个人倚在窗前,看外面白茫茫的雪原,她的灵魂就会苍白。她记起我,心情很差,便会恨我。
    女人的逻辑一向很差,会把简单的东西想复杂,也会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而男人会想起一切美好的东西,借此来思念过去。所以男人容易苍老,女人容易变丑。
    所有都像渺渺宇宙预先设定一样,当我倚在窗口,看这个城市的天空被新年的烟花映得妖媚,听不到喧闹,但心早喧哗起来。已是十一点多了,新年的钟声就要敲响。而我却回到去年,前年,大前年。
    后来记起华南快速大桥十一点半有年度烟花放,我拎了香槟,拿了一叠纸杯去临江公园。香槟是上午和陈家默去华联买年货,看到就心血来潮,买了一大支香槟。实际我不是浪漫有情趣的人,也没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我买给自己,仅仅是种心情。
    路过陈家默房门时我想起她,她关着房门,想喊她一起出去,可是临敲门时作罢,一个人出来。
    到了临江公园,最后一抹烟花散去,人们开始四散。我感到有意思,我刚出来,烟花竟然散去,那新年的钟声该敲响了。我看着人群四散,江面上有游船,是珠江一夜游的游船,金纺号打扮得金壁辉煌。以往,游船从不过来这里。钟声终于敲响,从游船上传来悠悠钟声和人们的欢呼声。江岸上没有散尽的人们嗷嗷叫起来,以这种方式庆祝新年的到来。
    我给自己倒杯香槟。就在这时,手机响起,我一愣,感到她就在身边。可是我不敢相信,她根本不会有我的电话。
    “喂……”那边犹豫起来。
    单那一个“喂”字,我感到自己飞到九霄云外,随之飘回故乡。人立在老家屋后的古桥上。天空在下着雪,鹅毛大雪,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雪白得刺眼,使人想掉眼泪。
    我一时不知怎样说,感到鼻子酸酸的。
    “新年好。”我说,眼泪滚了下来。
    “新年好。”她也哽咽了。
    我们沉默下来,似乎在静听新年的欢呼声,好久没有联系,人不知说什么好。
    “我想为那天的事……”她迟疑着。
    “不,你是我妹。”我没有让她说下去。
    过去的已经过去,要珍惜眼前。可是话一说出口,我的心一下子空了,我感到嘴唇涩涩的。难道电话那边的伊人这么晚真的想与我兄妹相称?连月来,我是否真的忘了她?仿佛她真的在我的世界里消失,我没想过她几次。只有今晚,我记起她来。可我为什么会激动呢?为什么想到她应该打来电话?
    我喝了一口香槟,没有想象的那样爽口。我特意为这个新年买的香槟。
    依旧是沉默。她也许感到意外。我曾在那场大雨中,说过我爱她,我的爱绝对不是兄妹之爱。而今隔了几千里,我对她说我们是兄妹,她会怎样想,爱是否因为时空发生变质?
    “你近来好吗?学习忙吗?”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无话找话说。
    “我在网上看了你写的几篇小诗,感觉意境不错。”她答非所问,也许她也在无话找话说。
    “都是七拼八凑,打油诗而已。”我谦虚起来,她不喜欢文学,更不喜欢我的作品。
    “这次不是,我看到里面的感情。”她缓缓地说。
    我不知道怎样说,并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一篇。鬼知道里面有没有感情呢,我已经好久不写诗了。诗需要浪漫和激情,而我沾染上世俗,早实在得一塌糊涂。
    她沉默好久,又说:“你写的文章我都认真看了。”
    “是吗?”我忽然想笑起来,可又笑不出来,只感到眼睛涩涩。
    “我现在在你家,原以为你会回来过年。”她说。
    我一时语塞,她竟会在我家,虽然去年她是在我家过年,但是现在她仍在我家,我感到意外。
    “家里一定很冷吧?”
    “昨天风雪交加,所以我没能回去。你还记得去年那场大雪吗?今年的景致和那一样,只是没有你在。”她平缓地说。
    “能堆起雪人吗?”
    “雪很大,像飘落的花瓣,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可以没了膝盖。”
    “是吗?那景致一定很美,雪花纷扬,万树银花。特别那宁静,让人什么都想不起来。雪发着微光,人的倒影飘飘然。如果刮上大风,呼呼呼,树枝吱呀吱呀地叫着,那情景……真冷啊,人都往一块挤。”我兴奋起来,热情许多。
    我们在那个晚上,挤在一处,互相扛来扛去,结果我把她扛到雪沟里去了。我感觉真好,无思无念,想哈哈大笑,却不敢张嘴,因为风会裹着雪向你卷来。
    “是啊,今晚就是那样,风呼呼地吹着,雪屑纷扬。我就在那座桥上,看村落的高照(注:北方农村在春节时都会用竹竿撑起一盏彩灯或是灯笼,取吉星高照之意)五颜六色,很好看。”她也兴奋了,那甜美的声音让我一下子熟悉起来。
    “你……这么晚了,该回去了,别冻着。”我没想到她会在外面,不觉心疼她。
    “可是,去年你我就是这么晚啊。你忘了?”
    我一时不知怎么说。是啊,去年我们这么晚还在风中扛来扛去。
    “其他人都没睡,你舅舅又在点油灯。天空中已经有许多五颜六色的油灯。”她兴奋地说。
    去年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也是在除夕的晚上,就在新年的钟声敲响,村庄热闹了。因为风向好,正好吹向无垠的田野,人们开始放孔明灯。细铁丝做的骨架,彩纸糊的外壳,用香油浸泡火纸做燃料,很快空气中飘着香油的香味,随后升腾的清烟带起孔明灯升空,随风飘去。五颜六色,它们在空中晃晃悠悠,一个个飘向远方。人们都欢呼起来,热闹要持续一两个钟头。
    “姥姥许了心愿,她希望油灯飞得又高又远,灯火不息。我知,她是说你。”文墨染平平淡淡地说。
    我再也忍不住,流了眼泪。我仅仅打个电话给姥姥拜年,能给晚年孤独的她多大安慰?我无从得知,这些年,我在感情方面忽略了亲情,全部涌向爱情,可曾得到爱情?亲情是恒古不变,爱情却是倏忽而逝。
    “在我家随便些,姥姥喜欢你。她虽不多言语,但待人坦诚,而且热情好客。”
    “和你一样。”
    我愣住了,和我一样?她是说我也喜欢她,还是说我也不多言语,待人热情?
    “你回去吧,外面太冷。”我有些激动。
    “天上油灯很多,你舅舅放的那盏油灯最漂亮,上面雕龙画凤。那盏灯飞得很远,像一颗星星一样。”文墨染激动起来。
    “是吗。挂了吧,明天我给你电话,别冻着了。”我怕自己控制不了自己,会号啕大哭。
    那边沉默了。
    “明天我给你电话。”我说。
    “佑南,我想问你,你写的那首《我走了》的小诗,是不是写给我的?”
    我一时愣住,脑海中思索那首诗,已经记不清楚了。
    文墨染却背了出来:
    
    既然月儿已经沉落
    群星不再闪烁
    你不会在窗前凝视远去的人
    我只能踩着黎明的弦歌离去
    我多么想让夜色凝固
    让我永远徘徊在你的窗前
    直到夜风吹来你的倩影
    
    当你开窗迎来第一缕曙光
    我已在最后一抹夜色中消失无踪
    我的痛苦何必呈现于你
    只希望你的窗下
    我喷吐一夜的烟圈
    不曾凝成窗玻璃上的霜花
    我一夜的忧愁
    不曾在新鲜的空气中弥漫
    ……
    我一下子记起这首诗。怎么说呢,我能告诉她那首诗不是写给她的?或告诉就是写给她的?我不知道她怎样理解那首诗,也许她想那是首象征爱情结束的诗,也许她会想象我仍在牵挂她。可说实在,那首诗不是写给她,写那首诗的心情渐渐涌上心头。
    “它写了很久,我已经忘了写了什么。”我笑了笑。
    文墨染良久无语,我忽然听到抽泣声,我也想流眼泪。确实,那首诗不是写给她的。那也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我与朱文君分手好久,过了一段寂寞的日子,一个冷的夜晚,我去网吧上网。原想通宵达旦上网,可以玩游戏,可以看图片。
    可是半夜,我忽感困倦,那些赤裸的图片让人更加寂寞,我不能坐下去,便出来。回到学校,路过朱文君的宿舍楼,我莫名其妙地停下来。站在以往等她下来的地方,什么也没想,只是一支一支地吸烟。月光如雪,我看到烟圈一个个升腾。夜好静好静,静得可以听到心平缓地跳动。没有一丝杂念,所思所念像烟圈一样散在茫茫黑夜中,以至于我脑海一片空白。
    实际有许多事,人不知道为什么要做,做后又总会感到意外,甚至后悔。这种情况下,自己就不明白自己。
    “我……我……”我实在找不到安慰她的话语。
    “你为什么总是小心眼,你不会……”那边挂了电话。
    我拿了话筒愣了好久。
    我坐下来,又为自己倒了香槟,一口饮下。
    村里不知谁放起鞭炮,这个城市不是禁止放鞭炮吗?此时,好像有了约定一样,跟着有人也放起鞭炮。劈劈啪啪,劈劈啪啪响上十多分钟,好像没有响声,新年就不是新年似的。
    我回到住处,陈家默竟然在我的房里,呆坐桌前,桌上的咖啡已经凉了,但是散着香味。
    “你出去了。”她醒悟过来。
    我摇了摇手中的酒瓶,顺便倒了一杯香槟给她。
    陈家默没再说什么,接过纸杯,一饮而尽。
    我上前轻轻把她披垂下来的头发理顺。
    “今晚留下来好吗?”我要和她在新年的第一个早上做爱,让我们在疯狂中告别过去。
    陈家默原本平静地坐着,此时不知怎地脾气很大。
    “你把我当成什么?”说着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门在身后啪的关上。
    我傻愣了好久,心里隐隐作痛,就在这个万家团圆的日子,独自感受寂寞。
    我拿出酒,还是酒实在。我想让自己彻底忘却,彻底糊涂。我仰头饮酒,看到对面的墙上挂的拓片,乌黑的底子上有白的发冷的模子,“难得糊涂”,郑板桥这句话可以千古。
    我喝了几杯酒后,爬上床,彻底睡去。我梦见有人爬上我的床,我们在新年的第一个早上疯狂地做爱……
    
    第二天,我很晚醒来,阳光温和地射入房间,地上斑驳着光和影,腾起的灰尘在光线下像舞动的小虫子,密密麻麻。陈家默依着我的身体睡得很香,昨晚她还是爬上我的床。我轻轻理顺她的头发,看她甜美地睡着。
    新年了,这么好的天气。我起了床,依着窗台看着。太阳灿烂,像给大地万物渡上一层金。天气好温暖,心情为此变得开朗。
    我考虑给不给文墨染打电话,感到实在没有必要。只是昨晚我承诺了,既然承诺就应该做。这让我感到烦闷,又一次没有考虑就承诺了。
    我给家里打电话,向舅舅和姥姥拜年。姥姥说起文墨染,说天气放晴,她今早回去了,留也留不住。我愣在那里,良久无语。
    姥姥在电话那头聊个不停,尽是文墨染的优点,什么乖巧啊,大方啊,贤淑啊,知书达理,文墨染俨然像她的孙媳妇。后来姥姥又说,你也不小了,该为自己打算了,那语气希望我和文墨染早日结婚。
    她明知道我要给她打电话的,我想。
    “姥姥,你不是说我干爸要我娶个姓陈的女人吗?”我害怕姥姥无休止地唠叨下去。
    姥姥愣住了,显然忘了刘瞎子的叮嘱。
    “只是,只是文姑娘看上去很好啊,我们家的媳妇就该这样子。”姥姥叹口气,不无遗憾。
    “她那样的人多的是。”我安慰姥姥。
    “可是,你能够碰到的说不定就那一个。”姥姥真的喜欢文墨染。
    我心里不是滋味,没再说话。
    “好了,我隔日再去问问你干爸,看看她的生辰八字和你的符不符。如果合适,你也不小了,不要辜负人家的一片心意。”姥姥语重心长。
    “姥姥,以后若有人问起我的联系方式,你就说我居无定所,工作不稳定,所以没给家留电话。”我切着牙齿说,忽然决定撇开过去,再也不和过去发生联系。
    “为什么?”姥姥不解。
    “不为什么。姥姥你多保重!”我轻轻地挂了电话。
    陈家默已经醒来,依着床头坐着,沉默地呆在那里。我一时无话说,这就是新年的第一天,外面阳光灿烂,而我更加伤怀。
    “文墨染?”陈家默问。
    “怎么说呢,是和姥姥,只不过聊起文墨染。”我在电话里说的话她都听到了,刚才竟然忘了她存在。
    “姓陈的女人是什么意思?”陈家默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沉,忙避开她的眼神。“哦,我姥姥要我相亲啊,吓得我不敢回去了。”我只好扯谎。
    陈家默见是这样,也就没有往下问。
    “哦,好久没见你和文墨染联系,你应该好好珍惜她,应该干脆利落地对她说出你对她的感情。”她说着盯着我看。
    “说也没有用,她不会是我女朋友的。”我不知为什么这样断定。
    “为什么?”陈家默看着我,目光飘忽,显然不相信。
    “我们吃什么?”我问,想结束这无聊的谈话。我感到自己空空的,现在也唯有吃才是最可靠的东西,细嚼慢咽或是狼吞虎咽,都让人兴奋,都会让自己感到在充实地活着。
    陈家默没再出声,微闭着眼睛。是啊我们吃什么?在这个别人团圆的日子里,他们正在吃着丰富的大餐,而我们像过去一样,一杯牛奶,一块面包?想起丰富的菜肴,我们还有食欲吗?
    我又站回窗前,阳光暖融融地照着,而我浑身冰凉。前些时候,姥姥让我回去过年,我为什么不回?多少次,在梦中回到故乡,扑倒在黄土地上久久不愿起来。可是,我为什么不回呢?是不是我根本没有勇气?习惯了陌生害怕了熟识?现在,我不敢面对亲朋,害怕他们提起我的工作,害怕他们为我的婚事张罗,主要害怕他们关心我。一个人平庸得害怕别人关心,这实在可悲不过了。
    我依着窗台,大口大口地吐气。我为什么决定来南方?我的宏伟壮志实现了吗?现在,我再也不敢离开这里,即使我流落街头,像一只被离弃的狗。我想起哥哥来,他当时为什么留在这个城市?他如果回了自己的小城,生活不知怎样悠哉游哉。那样他也不会死,会像高中时开朗愉快。可是他连死都不怕,却为什么不愿离开这个城市?
    陌生,陌生是件大好事,即使你变成一只狗,也不会有人问起你。这就是这个城市给你的一切,当你在抱怨孤独时,你也用孤独保护了自己。我感到做人的恐惧来。我说告别过去,是不是我不敢面对现在?这分明是被过去打败。我不敢想下去。
    我扭过头,陈家默已经出去。我又把手机的通话记录翻阅一遍,看到文墨染的电话,迟疑要不要给她电话,最后却删除了。可是脑中不知怎地浮现着她的号码,就看了一眼,我却牢牢地记住了。我长长地叹口气,后来桌前坐了下来。愣了好一会,我把她的电话记在通讯录上。随后在柜筒里拿了酒,想在这节日中痛快地饮上几杯。
    这时电话响起,是浪子的电话。他也留在这个城市,我问他要不要过来吃中饭,一起到饭店吃。他说懒得出来,也不想到饭店看别人热闹地过节。我想也是,就互相问好。挂了电话,我有点感动。这个城市毕竟还有一个人,会打来电话问候。这种感觉此时显得很重要,为此,我要喝上一杯。
    
    几天后,文墨染又打来电话,那时是傍晚,房间一片黯然。
    “喂……”我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是我。”电话那边传来冷冰冰的声音。
    “是你,近来好吗。”我感到吃惊,想不到她会打来电话。
    “今天又下雪了。”她说。
    “是吗?我喜欢雪花飘舞,只是好久没有看到,南方从不下雪。”我不知说什么好。
    一个冬天没有雪看,我会恐慌的。在这个城市里,不知多少年没有下过雪,是一个世纪前吗?没有雪,偏偏要谈雪,我感到脑袋空空。
    “可是你还是去了南方。”
    我愣了一下。
    “你呢,毕业准备到哪里工作,来南方?”我随意地问了一句。
    “到哪里干什么?也做一个枪手,写一些下三滥的文章,过一过作家的瘾?只不过我可没有你的本事。”文墨染笑着说。
    我感到声音格外刺耳。
    “这是怎样说呢?”我有些生气。
    “怎么说?你真准备做一辈子枪手,活在人家背后?”文墨染不客气地说,显得不近情理。
    是啊,我真准备做一辈子枪手?我是否已经习惯了这个职业?或者说我对这个职业非常厌恶,有一天要做一个伟大的作家?
    可我从没有想过当什么作家,只不过闲暇时消遣而已。我不是为此不亦乐乎,不是才领了几千元的稿酬?我不是生活得好好的,你这个外人凭什么对我热嘲冷讽?
    可是这是一辈子啊,我真能一辈子这样吗?我这么久忘记考虑将来,文墨染的冷讽刺痛了我。我愣在那里,随后无声地挂了电话。
    我静呆在椅子上,黑暗向我笼来。我困了,在黑暗中昏昏欲睡。我似乎回到昨夜,脑海中是乌七八糟的东西,不见首尾,不见经脉,只是一片混沌。
    这是梦中,人仿佛撕破黑暗,看到阳光,什么都清楚明白。文墨染就在眼前,脸上带着嘲讽,在注视我。而我看不到自己,还在黑暗中隐藏。我努力地挣扎,可是光明离我一步之遥,竟跨不过去。
    一股力量在后面拉我,我就要重新回到黑暗中。文墨染还是冷笑,不曾拉住我。她的冷笑像一股旋风,让夜幕重合,我彻底被黑暗吞噬。我醒来,茫然地看着黑夜。
    陈家默开门进来,开了灯。
    “为什么不开灯,像鬼一样怕光啊?”她说,面无表情。在我看来,骤然亮起的灯光让她像一个僵尸。
    “日子乏味啊。”我眨着眼睛,伸了伸懒腰。这些天,我靠看碟片打发时日,楼下有音像出租店,一块钱租一张。
    “可是饭还是要吃啊。”陈家默看着我笑了笑。
    “是啊,人要是不想吃饭那就完了。”我站起来,挽住她的胳膊。“我们吃了饭,出去散步,像我们在这个城市里无牵无挂,更应该快乐。”
    我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好像大梦初醒,一下子看开。
    “是吗,我们没在快活吗?”陈家默吃惊地看着我,随后她避开我的目光,那时我感到她有些恐慌,她最没理由说快活。
    是啊,我不在快活吗?我实在无理由不快活。郁闷,只不过是虚设的,思想过多,人难免会复杂,所有的不快乐,都是自己想象的不快乐。
    “是啊,我们很快活。”我笑了。
    吃过饭,我梳妆打扮一番,整理了头发,刮去了胡须,告别那个艺术家,又成一个俊秀小生。我又看到自己神采的眼睛,眼睛里混浊的游丝不知哪里去了。
    陈家默似乎为了配合我的心情,也焕然一新。青丝披垂,画了浅妆,脸上有了血色。着一件开领白羊毛衫,玉劲上戴一条黑珍珠项链,下身穿一条牛仔裤,把人衬得秀颀。我第一次见她穿牛仔裤,感觉她活泼许多。
    我们沿着江边走,像情侣一样勾肩搭背。有时我们拉着手,牵手的感觉真好,牵手是爱的开始。而我们是开始恋爱?我们也许想重新寻回爱,人仿佛走回了过去。
    夜是这样静,不远处的珠江公园有花会,许多人看了花会就到江边散步,所以江边人很多,都沉醉在美丽的夜景里。没有月亮,但群星漫天,都眨眼微笑。江岸上的彩灯把江面照得明艳,水波微荡,灯光便流动起来,磷光闪烁。我和陈家默倚在栏杆上,微风吹来,一丝丝的凉,感到很惬意。
    后来我们往前走,到画舫酒吧时,我们进去,依水而坐,要一瓶红酒。酒甜甜淡淡,咸咸涩涩,像我们的心情。我们干杯,莫名巧妙地笑起来。
    “今夜真好,我们好像都装得很像。”陈家默说。
    “不,我们原本应该这样,只不过被过去困住,现在我们恢复自己,所以此时应该最真。”我说。
    “有意思,刻意追求自我。”陈家默笑了。
    “我开始喜欢红酒了,这酒真够味!”我也笑着说。
    “够味?气氛也差强人意。”陈家默微笑起来很迷人,尤其在这微光下。
    “原本我喜欢喝白酒,我们家乡,喝酒都是用碗干的。”
    “你什么都会习惯的。”她笑。
    “是啊,什么都会习惯的。”习惯这种红葡萄酒的酸涩。我们总是在不经意间开始喜欢某些事物,也会在不觉中习惯一些东西。
    夜深了,我们才疲惫地回去,但是心情彻底放松。到了住处,第一次没有强烈的性的需求,所以我们道了晚安,各自回房。
    我躺回床上,做了二十多个仰卧起坐,然后笔直地躺下。我在想陈家默的话,我什么都会习惯。只要我愿意,我可习惯欢乐,当然也会习惯忧伤,习惯脸色苍白。那我为什么不习惯欢乐呢?
    我沉入梦中,看到明媚的阳光普照大地,看到鲜花引来蝴蝶飞舞,看到鸟们在欢跃,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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