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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日薄寒空敛红袖(女尊)》 离心共芳草(三)
自昏沉中醒来,动了动酸痛交加的四肢,确认除却一些皮外伤外并无大碍后,苏薄红困难地起身。瑾护法在她肩头刺出的那个口子不知为何偏了三寸,错开了要害,早就因为这具身体良好的体质和恢复能力止住了血。只是毕竟伤口极深,她的右手动作间还是有几分凝滞,不能抬高。
环顾自己掉下来的地方,许是几千几百年了都不曾有人类踏足过的,下面枯枝腐叶积了厚厚的一层。也正是这一层柔软的物质为从高处坠下的苏薄红起到了一个缓冲的作用,是以她居然奇迹般地并无大恙。
抬头望去,只见高崖耸立,隔了层层雾障可见度不过往上四五十米,看来这座危崖比她想象的还要高出许多,若要原路返回基本没有可能性,必须从崖底着手寻找出去的道路。
打叠精神准备开始探索出路,苏薄红却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然急切间却完全摸不着头绪。
撕下几片衣襟裹好肩上的伤防止感染,苏薄红决定将心中的疑虑先放到一边,尽快回到上面才是正经。
突然另外一边枯叶间传来的悉索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
警觉地提起左手手掌,一动之下才发觉自己之前妄动真气受的反噬十分严重,略一提气气海处便如刀割般疼痛。咬牙撤掌,转而从靴筒里摸出一把小刀拿在手中,苏薄红放缓吐息,慢慢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挨去。
那发出声音的地方隔在了一从矮小灌木丛后,树枝阻碍了她的视线,看不清那树后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但若是在这荒无人迹的崖底,多半该是野兽之类的动物,应付起来还需倍加小心。
树梢上挂着几片残破的衣物碎片,有别于苏薄红身上的玄色衣衫,从纷乱污迹中微露的白色,令她不由眉头微皱。
在她掉下来的时候后,恍惚间看到的景象,该不会是……真实的吧?
绕过灌木,待树后的景象一映入眼帘时,苏薄红立即扔下了手中的小刀,赶上前去。
最不想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星衍?”看着面前满身斑驳血迹的男人摸索着想要起身,却一次次失败,然仍不放弃地重又努力着,苏薄红不由脱口而出。
犹自沾着尘灰血迹的苍白脸庞在听到她的声音后,倏地转向了她的方向。
“你……没事?”艰难地开口,林星衍悄悄咽下随着语声几乎冲口而出的一口腥甜。
习惯性地勾唇,却是一抹苦笑,苏薄红上前将他抱住,道:“没事。”
“你又骗我……”伸手在苏薄红身上摸索,果然在她右肩触到一片温热,血腥的味道自鼻端透入,林星衍咬唇道。
“小事。”
苏薄红无谓的态度稍让他放下了悬起的心,片刻后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挣脱了她的扶持,身子又重重跌回地上。
“星衍。”女子的声音被刻意压低,彰显出她目前不甚愉悦的心情。
“不用管我了,你自己去寻找出路吧。”林星衍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冰冷,就连没有焦距的双眸上也笼上了一层寒霜。
从悬崖上跌下之前的记忆潮水般从苏薄红脑中涌过,不容他反抗地捉住了他的手,沉声问道:“你若不是怪我来迟,又在在意什么?”
“我只是……想谢谢你。”被摔了一下的身体上下无一处不在作痛,林星衍明明唇上血色尽褪,嘴中说出来的话语却字字冰寒,“紫宸是个好女人。”
“原来如此。”一反方才的不耐,女子低低的笑声扬起,手轻柔地抚上林星衍染着点点脏污血迹的脸颊,苏薄红才好整以暇地说道,“星衍,你若是要我为你呷醋,下回千万记得要换一个对象。祈紫宸她、不喜欢男人。”
身子猛地一颤,林星衍脸上还是努力做出冷冷的表情,道:“她如何与我无关,重要的是我认为她如何。”
“好了,星衍。”重又把他的身子揽进怀里,苏薄红凑在他耳畔说道,“莫要与我再赌气了。上回把你留给她照料我实在是迫不得已,等出了这该死的崖底,要打要骂都任你,如何?”
林星衍的挣扎渐渐微弱了起来,像是终于放弃在这个时候与她算账的努力。
苏薄红将他扶抱起来,正欲寻找一个安全之处将他安顿下来后再去寻找食物水源,却发现他完全不能独自站稳,就算自己扶着他半边身子,他行动之间还是十分艰难。
轻轻让他重新在地上坐下,女子从头到脚,一寸地方也不放过地开始检视他的伤口。
身上的擦伤撞伤虽多,看来却也不成太大问题。而当苏薄红的手触及林星衍的左腿时,他反射性的瑟缩了一下身子。挑眉,用小刀划开他的裤管,只见一片令人惊心的青紫,虽然没有明显的外伤,小腿上的肿胀却让苏薄红有了不妙的预感。伸手轻轻按了上去,林星衍顿时面上一片惨白,紧咬着下唇不让呻吟逸出,额上冷汗却已是涔涔而下。
“很痛?”换了个角度又按了几下,苏薄红问道。
已无法开口回答她,林星衍只是微微颔首。
最麻烦的状况。看来,他的腿骨多半断了。
用小刀砍下几根略粗的树枝,削成简易的夹板固定住林星衍的伤腿,再撕下几缕衣摆绑好,苏薄红在完成一切后,拿起男人的手,搭在自己肩上。
“你要做什么?”被吓了一跳,林星衍的手不自觉地抓紧,长长的指甲陷进苏薄红肩上的伤口中。
感受到温热的液体又从衣服里渗了出来,女子不由无奈一笑,答道:“我们必须先离开这里。这里地势太开阔,遮挡又少,如有什么意外,连个隐匿的地方也没有。况且,崖上那些活着的人随时都有可能派人下来追踪。”
不再说话,任由她将自己背了起来,在苏薄红看不见的地方,林星衍的脸色变得又苍白了一分。
这块平地似乎是被高大的乔木丛围在中间的。看过四面都是望不见边际的林子后,苏薄红不由有些庆幸他们落下来的地方是这里。最终选定一个林子看起来稍疏的方向后,她终于迈步前行。头顶大雾笼罩,便不能依靠太阳辨认方向,她只能一边走一边在沿路的树上刻下记号,以防走到最后发现只是在林中兜圈子。
走了快要一个时辰,苏薄红只觉背上的重量越来越重,而一路行来树上记号虽不曾重复,林子却仍如同她刚才踏入一般,只是这下,却成了前不见边后不着岸,更令人担忧的是,头顶透过浓雾枝叶射下来的天光渐渐黯淡了下来,看来竟是要入夜了。
停下脚步,四顾身周高可参天的密林,苏薄红的眼睛微眯,终于下了一个决定。
与其再这么盲目地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不如自己来搭建一个。
女子锐利的目光飞速地在密密层层的树冠中扫过,最后定在了一处由两根粗大树枝纠在一起,形成的平台状的地方。
将背上的人用自己的披风包好放在一片枯草上,勉强提起三分内力,掠上自己看中的那个“平台”,发现那里实在是个绝佳的容身之所。淹没在重重枝叶间,若非有心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满意地点了点头,苏薄红开始忙碌起来。
在树顶搭建一座小屋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手上可以用的工具只有那把小刀,火刀火石,剩下的就是自己的双手。然苏薄红劈枝斩藤,将砍下的树枝用树藤绑紧在树干上,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一座小小的树屋居然初备雏形。
这多半要感谢她从前热爱的户外定向越野给她带来的经验。
加以最后的完善,最后的完成的树屋顶部被厚厚的密枝封住,基本可以遮风避雨,而底部则被垫上了一层厚厚的枯草,坐上去竟也甚为柔软。
又检查了一次树屋各个连接处的牢固性后,苏薄红从树上跃了下去,把树下的男人抱上来,放在树屋之中,重新将他腿上的伤处仔细处理了一遍后,这才准备下树。
苍白秀美的手抓住了她破碎的衣襟,林星衍微弱的声音传来,“你肩上的伤……”
这才省起自己刚才的一番动作早已使第二次愈合的伤口重又裂了开来,苏薄红不以为意地简单包扎过后,道:“没关系。我现在去寻找些饮水食物,你好好在这里待着,莫要离开。”
林星衍咬着下唇,直到女子衣摆破空之声远去,才无力地半侧过头,任由灼热的黑暗席卷自己的全身。
因为夜幕即将降临,苏薄红不敢走得太远,从树屋走出约摸三百米后,隐约的流水声传入了她的耳内。
她如今功体受损,耳力不似平常可以及远,看来这发声之处就在左近。
循声过去,苏薄红果然看见一条银带似的小溪从几根粗可合抱的大树间蜿蜒绕过,水质甚是清澈,可以清楚地看见溪底大小的碎石,间或还有寸许长的透明小鱼倏忽游过。看来水源、食物都不成问题了。
先在溪中将身上的脏污清洗干净,重新处理了右肩伤处,再将一身衣物都洗过后,苏薄红又用刀子扎了几条小鱼,这溪中的鱼似是从来不曾见过人的,哪里知道会有这等无妄之灾,是以虽然她从未有过渔猎经验,倒是一扎一个准。将捉到的小鱼在水中开膛破肚清洗干净,再取了一片略大的叶子装了些水,苏薄红便匆匆赶了回去。
在附近另外一棵树下将找来的枯枝败叶堆成一堆,用火刀火石生了火再将小鱼用树枝串了架在上面烤,因为头顶都是浓密的树冠所以却也不怕上升的烟气被人注意到。那些小鱼肉质极为细嫩,略烤了烤便变成金黄的颜色,滴出细小的油滴来。苏薄红先尝了尝,发现虽无调料调味,这鱼竟是鲜美异常。等剩下的几条都熟了,她息了火埋了火堆,旋身便到了树上。
林星衍还是如她去时般静静地躺着,脸色却从苍白灰败中透出一丝病态的嫣红来,紧抿的唇干裂出细细的缝隙,边上还凝着几点干枯的血块,苏薄红伸手去触他的额头,烫热的温度让她不由也是一惊,可他额上两颊虽是极热烫,身上却一片冰凉,清冷就如万年寒潭中不起半点波澜的冰水。知道这诡异的高热多半是因为他左腿骨折引起的,苏薄红却一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知道要快些让他的热度退下去,不然只怕要生变。
将树叶中的清水凑到林星衍唇边,捏住他的下颚将水喂了进去,几滴溅出的水珠落在林星衍干裂的滚烫的唇上,霎时就消失不见。立时明白他的状况可能要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苏薄红将身上的外袍脱了下来,盖在他身上后将他整个人抱进怀里,用体温暖着。
冰凉的身子突然被拥进一片温暖中,林星衍不由地瑟缩了一下,然后慢慢张开无神的双眼。
“苏薄红……”若非他们之间距离够近,这句恍惚的气音苏薄红也绝听不见。
“是我。”女子略低的声音擦着他的耳边响起。
“……什么时辰了?”好像为了积蓄起说话的力气一般顿了一下,林星衍又问道。
望了一眼外面已然黑沉的天幕,苏薄红道:“夜了。你饿不饿?”
缓缓摇头,林星衍却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带着她的体温的手指顺着尖巧的下巴一路滑了下来,攀上她的颈子,挣扎着半抬起身来,凑上自己滚烫的唇,蜻蜓点水般在她的脸上印下一吻。
“星衍?”若放在平时,林星衍如此主动苏薄红自是欣然接受,偏偏现下做来却多了种让她心惊的意味。
“你终于来了……”男人唇角微弯,漾出一丝笑意,“我等了好久……”
默默替他将披在身上的衣物拉好,苏薄红沉声道:“我在。”
“我叫人做了你最爱吃的几样菜,这就叫他们端上来。”绵软的身体似是多了几分力气,林星衍扭着身子就要从她怀里挣脱。
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苏薄红知道他现下已然神智不清楚了,连忙收紧环住他身子的手,道:“不必了,有你在便够了。”
听她如此说,林星衍先是加深了脸上的笑意,片刻后表情却突然变得惊恐,嘶声喊了起来:“火、火,宫里着火了!薄红……薄红!你在哪里,我看不见你!”
知道他这是忆起了绿觞宫被焚当日的经历,恍然间以为自己还被困在火场之中,苏薄红按住他不断乱动的手,道:“星衍,我就在这,什么都没有,没有火。”
暗含了内力的声音似乎稍微抚平了男人心里的惊惧,他急促的喘息慢慢平定了下来,喃喃重复道:“没有……火……没有。”
“对,没有。”转而握住他出了一层滑腻冷汗的手,苏薄红确认道。
仰起苍白的脸,林星衍又慢慢撑起一个笑容,“薄红,我好像做恶梦了……我梦见绿觞宫……”
开合的嘴突然被人堵住,对方的舌尖轻巧地探入口中,一点点吮去他的不安和充斥在嘴中的咸腥味道。
“唔……”细小的呻吟从唇角逸出,林星衍情不自禁地将身子往苏薄红身上缠去,却在摸索着要去解她的衣带时突然顿了一下。
感觉到他似乎有话要说,苏薄红这才松开男人肿胀的薄唇。
“我手有些软。”笑了一下,林星衍道。
抱着他后背的手只觉触手处一片湿冷,苏薄红轻道:“没关系。”然后便小心地松开他自己解开衣带,又将层层裹着他的衣服也脱了下来。
此时树屋中已是一片漆黑,只有外面偶尔飞过的发光小虫或是夜行小动物带来丝缕光亮。而透过这片黑暗,苏薄红看着身下□的男人的身子,竟觉得他好像发出莹莹的光亮一般,散出诱人的淡色。
别叶乍辞风(一)
随着她的动作,含义模糊的细小呻吟从林星衍唇边逸出,搭在苏薄红颈上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用自己刚才在溪中洗过现下已然半干的衣物细细将他身上的冷汗擦去,正想将他的衣服重新穿回去,动作的手却又被抓住。
明明稍一用力便可挣脱,苏薄红却任由他阻住自己的行动。
没有说话,只是男人的喘息变得略微急促起来,面上的红晕一直延伸到颈子,整个人好像离了水的鱼,身子半蜷着,颤抖着,又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不是现在。”终于从他无力的抓握中轻轻挣开,认真地替他穿回一层衣物后,便直接把人抱了起来,贴在自己□的肌肤上。
看着林星衍靠在自己怀里不再说话,长长的睫羽慢慢垂下,心知不能让他就这么睡着,苏薄红把他抱紧了些,开口道:“星衍,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最想做的事……?”喃喃地重复着苏薄红的问话,林星衍半闭的双眸终于睁大,半晌才吐出三个字,“绿觞宫……”
那深入骨髓的三个字,即使神智昏沉如斯,亦无法从心中抹去。
“只有绿觞宫?星衍那……我可是会,吃醋的呢。”索性跟他一起躺下,苏薄红说话的语气让人分不出真假。
“那,还有苏薄红……”如梦似幻的感觉,让林星衍没了平时的那份坚持,软软地随着她的话就说了出口。
“乖。”凑过去在他颈上啄了一口,重新拉过他的手握在掌心,触手处却是又湿又粘,唇角笑意变深,苏薄红续道,“除了我,还有我们的孩子。星衍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这个问题对林星衍来说似乎极难回答,皱着眉想了好一阵子,半晌才迟疑着答道:“女孩。”
“好,我定然记得。若是一次不成,我们努力个十次八次,总能让星衍如愿。”靠在他柔韧瘦削的冰凉身子上,苏薄红笑道。
“会痛……”林星衍飞来一句。
“什么?”咬着他的耳垂,苏薄红吐字不清地问道。
“十次八次,会痛。”就好象连说说也能感受到那般的疼痛似的,林星衍说完,无力的身子又起了一阵颤抖。
“好,那就一次。”舔弄够了才恋恋不舍地松开,苏薄红答应得很是爽快。
“不许再骗我……”林星衍一语未竟,身子却软了下来,靠进苏薄红胸前。
一摸他身上还是冷的,额头上还是滚烫,苏薄红咬牙,从他身边起身,穿好衣物,自树屋跃下,凭着记忆和日间做下的记号,重又回到那条溪边,脱下中衣,在河水里清洗浸泡后,一刻不停又回到树上。
将湿透的衣服敷上林星衍的额头,见他紧皱的眉头似乎略舒展了些,苏薄红不由舒出一口气。只要过了今晚,明日,她无论如何都会找出走出这该死林子的通途!
次日清晨,苏薄红被一阵喧嚣惊醒。
杂乱的呼啸声、兵器交接声从树底传来,似乎有两拨人马正在树下打得如火如荼,而他们所使用的语言,听在苏薄红耳内却是一个字也不懂,却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什么打了起来。
树屋的位置虽然隐秘,但也不保证打斗间是否会有人纵跃上来,发现他们的藏身之处,只是,现在若是要下树,则等于是将自己暴露在了交战双方面前。两相权衡之下,苏薄红还是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在树屋中静观情势发展。
下面的战况越演越烈,一开始冷兵器的交接声到后来变成了内力相较的寂静,而寂静中又不时传来人的粗重喘息声,大约过了一盏茶时分,只听一个女声清啸了一声,随即便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看来胜负已分。紧接着,那个女声与另一个男声开始交谈,至于在说什么,竟是半点也听不出来。
“是西华人。”林星衍不知何时也已醒来,低声道。
西华是传说中的信奉异教巫术的一族,据说他们居住的地方极为难寻,只有偶尔进入洛国的族人,也只作些厌胜之法的营生,向来行事诡异神秘,虽然所求之术多有奇效,却还是不能被普通人所接受,都将他们视为不详之人,若非必要,绝不跟他们说上一句话。
“他们在说什么?”摸了摸林星衍的额头,确定热度已退后,苏薄红问道。
不语细听了一会,林星衍续道:“似乎是在争吵关于一件重要东西的下落。”声音中虽然还带着三分嘶哑,然却听得出他精神尚佳。
他话音刚落,下面男女的交谈声骤停。
“谁在上面?”女声发话问道,用的却是洛国通行的语言,虽有些生硬,苏薄红还是听明白了。
安抚地在林星衍手背上一触,苏薄红纵身跃了下去,道:“两位真是扰人清梦。”
对面那穿着五彩衣衫,看起来约摸三十岁上下的男女对望了一眼,因为苏薄红装束实在太为怪异,身上的衣物勉强可以辨认出是洛国人贵族的服装,却全是东零西落的,右肩还渗着血迹,然她的态度又太过自然,便如在自家后院闲庭信步一般的强烈对比而不由愣了一下,片刻那女的才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在阿卡拉神的森林里?”
天知道那个什么神是谁。不过苏薄红脸上却半点不露,唇角微勾,道:“既然你们可以在这里,为何我不行?”
“这里是神的禁地!”男人踏前一步,面露怒色,手已按在了腰间的银色弯刀上。
还没等苏薄红回答,女人便向男人递了个眼色,转向她道:“这位朋友,既然大家能够相遇那便是你们洛国人说的缘分,如果你现在离开,我们不与你计较。”
“呵,计较。”苏薄红唇边笑意更深,不见她如何动作,只一眨眼的功夫,人就到了女子身前,一手按上她插在腰间的银色刀柄,“我也不想与你们计较,请离开吧。”
男人眉毛一挑正要发作,却被女人阻止了。
“朋友好功夫,不妨留下个名姓来,我蓝桂日后自当候教。”眼中神采变得复杂,女子的语声中明明按捺着极大的怒气,话却说得恭恭敬敬。
“林月红。”苏薄红编起姓名来却是连犹豫都不曾犹豫。
“好。林姑娘,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今后若再相见,蓝某必然讨教姑娘高招!”叫蓝桂的女子说完,便恨恨地转过身,大步往林子外面走去,而那男子先是在原地愣了愣,后来见蓝桂是真的走了,便跺了跺脚跟了上去,顺风还不时传来两人的激烈争吵声,不过因为用的是西华语,他们究竟为何而来,苏薄红还是不知。
“啊、忘了问他们怎么走出这谷底了。”片刻后苏薄红才想起还有件重要的事没有做,正想展开身法赶到那男女二人前面,却被一阵悉索声和男子略带哽咽的说话声吸引了注意力。
原来还有别的人在。
于是不急着去赶那男女二人,只怕他们说的出谷之法多多少少要打些折扣,苏薄红转而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原来一棵大树后面,正躺着一个看来已然重伤的老人,他身边伏着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华服少年,身材瘦小,脸上一片玉雕似的白皙透明,略带紫罗兰色的明亮的眼睛蒙着一层水气,菱角嘴正不断开合着,向那垂危的老人说着什么。看来他们就是刚才离开的那对男女狩猎的目标。
那少年像是察觉了她的靠近,转过脸来就是一串噼里啪啦的西华语,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看他的语气,苏薄红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方才为了震退那对男女强提内力,现下气海还是隐隐作痛,偏偏这小鬼又在自己面前那么嚣张,让她觉得,很、是、手、痒。
正想给这少年上一课,那躺在地上的老人呛咳了几声,开口向说了什么,不过一样是西华语,她还是完全状况外。看他的样子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而且还是一付气若游丝随时都会死去状,苏薄红终于头疼地松开绷紧的左掌,旋身上树。
还好,她身边还有个翻译。
将林星衍从树屋上抱下,再找了块平整的草地垫上衣服放他坐好,苏薄红这才转向那老人说:“老人家,想对我说什么的话,可以开始了。”
那老人本已如风中残烛,差点没被她这轻慢的态度气得立时背过气去,半晌才说出一句模糊的话语。
“他是西华玄武族的护法。”已明白苏薄红的意思,林星衍低声译道。
“问他为何会被刚才那对男女追杀。”随意地往边上一坐,苏薄红态度悠闲,全然不曾被少年的悲伤感染。
老人又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中间还吐了几口血。那少年慌得想要用手去擦,却因为全无照顾人的经验而反弄脏了自己的锦衣。
“他说,你是他们玄武族传说中的救世之女。”就连林星衍的语声中也充满着不信,遑论苏薄红。
“哈,他说是我便是。那我这个‘救世之女’要做什么啊?”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人先给她戴了顶高帽子,定是有求于她。
在少年的诸般努力下,老人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嚅嗫了几声。
幸亏林星衍耳力极佳,这才听清了他说什么,不过在转述的时候,却是不自然地一顿:“他要你收留那个少年,扶助他夺回玄武族族长的位置。”
“哦?”不由笑了起来,苏薄红觉得这老人怎么快要死了还是这么喜欢异想天开,“那就告诉他,我、拒、绝。”
可惜还没等林星衍回话,那老人早就两眼一翻,挺直了身子,却是真正死了。
一旁的少年吓得手足无措,方才喝骂苏薄红的气势全无,水珠从漂亮的紫色眼睛里不断地滑落,似是失去了唯一的依靠。
上前探过鼻息切过颈脉后,苏薄红终于确认他的确死得透了,便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向着少年道:“喂,他已经死了。”
少年如同负伤的小兽一般充满恨意和排斥的目光狠狠地向她射去,看那样子竟是巴不得将她吞吃入腹。
毫不介怀地一笑,苏薄红道:“只要你告诉我们出谷的路,我便帮你葬了他。”
少年看向她的眼神中充满敌意和不信,只是徒劳地一次又一次将老人的手拉放回胸前,却因为他早已死去而每一次都是无力地滑下。
“我知道你听的懂。”居高临下地俯下身去,苏薄红脸上的表情让她现在说的话更具威慑气势,“告诉我出谷的路。”
瞬间敛去了脸上悲伤的表情,少年霍地站起身,几乎撞在苏薄红身上。
“我可以告诉你出谷的道路。”他的洛国话说得比刚才那自称蓝桂的女子顺畅很多,不仔细听根本分辨不出其中的西华口音,“但我有一个条件。”
“说。”状似悠然地整了整衣摆,不在乎有将它弄得更破烂之嫌,苏薄红笑道。
“你要助我夺回族长之位。”
别叶乍辞风(二)
少年与刚才老人的临终嘱咐如出一辙的要求让苏薄红唇边笑意不由更深,“你不怕我只是个普通的江湖女子,如何能帮助你夺回族长之位?”
“你打退了青龙的神侍。”少年语气里没有了方才的哀痛,反而多了几分不属于他年龄的深沉,“你会答应的。”
“哦,为何?”本不欲再惹事上身的苏薄红却也不由因他肯定的语气而挑眉,问道。
“他,是西华人。”顺着少年伸出的细白手指看去,不意外便是刚才一直默不作声的林星衍。
“星衍?”苏薄红眼中神色瞬间变幻了数次,终于定格在略为暗沉深不见底的黑上。
“先父是西华人。”平板的语气好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林星衍的唇角甚至勾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
“你是蓝望楚的儿子!”少年身周瞬间被怒气缠绕,顾不得老人的尸体,几步走到林星衍的身前,“玄武族的叛徒!”
苏薄红并未靠近,只是在一旁负手而观,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叛徒?呵。”形状优美的薄唇弯出讽刺的笑意,无神的眼睛定在面前少年的身上,“我出生之前,先父便已被玄武族除名,他既不是玄武族人,我又如何会是?”
“你、你的眼睛……”少年骤然被他没有生气的瞳孔下了一跳,不由脱口而出。
不再理会他,将头转向苏薄红淡漠气息传来的方向,林星衍道:“我们走吧。”
并未移动脚步,苏薄红应道:“我还不曾问出谷的路。”
“既然是西华人建的谷,我想我知道出口在哪里。”林星衍的态度很是坚决,只有苏薄红看到了他隐在袖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
知道他半刻也不想与那玄武族的少年再在一处待下去,苏薄红抿了抿唇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走到他身边,将他背在背上,也不看少年一眼。
少年怒极,却半点发作不出来,只能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努力地想将死去老人的身体抱起。
“那孩子,会被杀死吧?”根据林星衍的指示在密林中绕过几个弯角,早已看不见少年的身影时,苏薄红突然问道。
肩陡然又被抓紧,让她不由开始庆幸自己点住穴道的明智。
“青龙、玄武二族素来不和,既然那死去的老人自称护法,那少年多半是玄武族的继承者,若是到了护法被杀,未来族长流落在外的地步,只怕玄武已然被青龙吞并。”男人的声音还是低低幽幽的,听不出情绪,只是说到句末的一点细小波动,恍如平静波心里的一小圈涟漪,缓慢散了开去。
“星衍。”顿了一下,苏薄红的语气变得意外的认真,“为什么不说?”
她背上的男人微微挣扎了一下,然后又归于沉默。
苏薄红却也不再追问,只是按照他指示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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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独自留下的少年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终于放弃了将护法尸身带离林中的努力,然他亦无论如何不能让从小教养他长大的护法如此曝尸荒野,于是便拔下头上装饰的一根银簪,开始挖起树底的泥土,想就地将他掩埋。
无奈这密林之中泥下全是盘根错节的树根,就算他手上有方便挖掘的工具要挖出能容一人的坑也是十分艰难,何况他手中如今只有一枚小小的簪子。少年又是从不曾做过这些粗活的,直挖得十根手指都渗出血来,不过才挖出一尺见方的小坑。
“这不是玄武族的少主么,怎么缩在这里做地鼠那?”含着浓浓嘲讽意味的女声突然在他身后响起,少年被骇了一跳,回头看去,却又是一个穿着青龙族服饰的女子。
“看来天生、天媚已经找过你了。”女子眼睛在少年身边的尸身上一转,笑道,“可惜青螭长老辅佐了三代玄武族长,最终还是免不了葬身于此。”说着,女子唇角一勾,右手缓缓拔出插在腰间的银刀。
少年浅紫色的瞳孔骤然收缩,站起身紧紧握住手中的簪子。
“呵,不必紧张。我们族长不过是想请少主去青龙共同商讨西华兴族大计,少主为何不配合一些,随我走一趟呢?”又作势将刀插回刀鞘,女子脸上堆满虚假的笑,向前走了几步,靠近少年。
“别过来。”手腕一翻将银簪抵上自己的咽喉,不顾颈上因为用力而渗出的细小血珠,少年紫色双眸中全是决绝。
“少主,你这是在威胁我么?呵呵。”女子眸中杀气一闪而过,旋即却被笑意掩盖,“少主可是忘了,咱们西华人从不喜欢动刀动枪的。”
话音刚落,只见她两袖无风自动,散出一片红色的雾气来。
少年心中一动,正要闭息未料已是太迟,甜腻的气息从鼻端直透进身体,然后迅速扩展到四肢五骸,片刻他便觉得全身好像被看不见的丝线紧紧缠住,神智虽然清醒却半点动弹不得。
满意地看着他无法抗拒挣扎的样子,女子蓄着长甲的小指微勾,那片红雾刹那间消失无踪。
“玄武族对少主真是过于周到了,明明是最普通的桃花瘴呢。”女子状似遗憾地自语道,走近前去就要将少年抱起。
突然少年僵住的身体一动,紫色双瞳中泛起一层晦暗不明的黑气,只见他将手轻轻地搭在女子肩上,缓缓吐出两个字:“躺下。”
那女子不防他骤然发难,一时竟着了他的道,只不过少年修习瞳术不久,功力尚浅,只怕功效只能维持一小会儿。显然女子也很明白这一点,她并不冒险以禁术解术,反是任不受控制的身体如少年所言般伏在地上,只要片刻,她便该能从瞳术中脱身,到时想来这从小娇生惯养的少主也跑不远,再抓也不算太迟。
只是等女子所中瞳术解除,她匆匆起身后,却发现少年的身影如一滴蒸发入空气中的水珠,再也遍寻不得。
等女子飞掠而去后,少年才被苏薄红从树上抱了下来。
“这一回,是否算我救了你一次?”早在少年与女子斗法时便已隐身在一旁观看,苏薄红自认以她如今未复的功力对上那女子诡异的巫术毒术并无必胜的把握,于是在少年制住她的刹那,把人抱上了树屋,直到女子放弃搜寻离去后,才重又现身。
“哼。”少年毫不领情地别过头去,只用鼻音冷冷应道。
“难道你不想我助你重夺族长之位?”苏薄红双眼微眯,明明自落崖以来只弄得一身狼狈,怎么看都不像是有能力帮他夺位的人,然少年却无法对她这句话说出半句反驳。
见他默然不做声,苏薄红上前直视他紫罗兰颜色的瞳,续道,“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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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动了一下架在火上烤得火候恰好的鱼,苏薄红居中坐着,隔开了林星衍和玄武族少主墨昭华,任由无言的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
自从她将墨昭华带了回来之后,林星衍就一直不再搭理她,她递过去的食物照吃,打来的水照喝,却只是不与她说半个字。
找了根枯枝拨旺半明半灭的火堆,苏薄红闭了闭眼睛,然后把手里的树枝一丢,拍掉手上的尘土,直接将人拉进自己怀里。
“你……”林星衍心中错杂纠结的心事一时间都堵在了喉咙,竟续不下去。
“既你不想说,我找个愿意说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不妥吧。”唇角含笑,自然地将手圈到他腰间,苏薄红一派理所当然。
墨昭华不知何时已背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现下么,你还有机会,自己说出来……”伏在他耳边刻意压低声音道,苏薄红满意地看到男人全身一颤。
推开她坐直了身子,林星衍逃避地侧过头去错开苏薄红灼热的视线,几缕发丝自肩头滑落,柔柔的亮光反射着跳跃的火光,正如同他无法安定的心。
“林月红。”属于少年的突兀声音突然想起,墨昭华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苏薄红近前,道,“那个约定还有效吧?”
愣了片刻才想起这个自己随口胡诌出来的名字,苏薄红才含笑答道:“自然。”
嘴里说着,眼角余光却落在隐藏在周围树木高大yīn影中的男人身上,几乎可以看见他苍白的脸上浮起的一丝可疑红晕。
“蓝望楚,是我族上一任的祭师。”墨昭华没有错过苏薄红心不在焉的反应,然却不多说什么,只是开始平板地叙述他答应说给她听的事,“在成为正式祭师入世三年的历练中,他竟喜欢上了一个外族的女人。”
林星衍整个人此时都已被黑暗笼罩,任由墨昭华说着,似是没有一丝反应。
眼中泛起毫不掩饰的恶意,墨昭华续道:“他被那女人要了处子之身,照理说已失去了成为祭师的资格。但是我族在他那一代人才凋零,竟找不出能替代他的人。但是那时他一颗心已全然忘记了自己的族人,只容得下那女人,竟无视族长的二十四道传信,甚至放言与西华玄武族人不再相干。可惜,西华人终究还是西华人,那女子不过是想利用他的术法,而自他断了与族人联系,自毁术法功体后,那女人就像赶一只狗一样把他从府中赶了出去……”
“够了!”林星衍终于忍耐不住地起身,却因为未曾痊愈的左腿而重重绊了一跤,不由地向着前方的黑暗跌去,然他心中,却竟有那么一丝的期待,若是就此沉入黑暗,便听不见那一字字恶意的诋毁,也不必知道身边那人正在饶有兴味的地将本该腐烂消失的过去当作饭后的闲话,津津有味地听着。
可惜往往天不遂人愿。
别叶乍辞风(三)
身形微动,在墨昭华眼中看来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苏薄红早已抱着人重新坐好。一面固定被他动作弄散的夹板,一面头也不抬地说道:“继续。”
倒是墨昭华一时有些语塞,这女人看起来明明很在意那个叛徒的儿子,为何还让自己在他面前说出那般不堪的往事?不过,却正合他意。
眸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墨昭华欣然从命,接着道:“被妻主逐出府中后,蓝望楚竟还不知悔改,用禁术逆天受孕,想以腹中胎儿留住妻主一丝眷恋,结果那女人留下了孩子,将他乱棍打出府外,最后在饥馁中死去。哼,若非是他,我玄武族怎会如此轻易地被青龙族打败,这种叛徒死得如此轻松,真是便宜他了!”
左肩上传来一阵锐痛,苏薄红不由扬眉,安稳日子过久了,她竟忘了怀里这位从来不似一般温顺男子,眼下被她抓住了双手,居然一口咬在她肩上。不过,至少他咬的不是右边……苏薄红一手抓着他不断挣扎的身子,一手动作不停,似是从未感到疼痛一般。
“好了,故事讲完了。”把伏在自己身上的林星衍半抱起来,看他唇角还沾着自己的一点血迹,便知道他这一口咬得可是真真毫不留情。伸指抹去那点殷红,苏薄红续道,“星衍,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林星衍只是停止了挣扎的动作,冷冷侧过头去,她自然得不到回应。
也不在意他淡漠的态度,苏薄红转而向着墨昭华道:“小子,我知道站在你的地位,自是对蓝望楚有诸般不满,不过,”她刻意顿了顿,语气突然变得认真,“你可敢立誓,方才所说句句属实?”
抿了抿唇,墨昭华脸色一沉,道:“我玄武族人与你们洛国人不同,从不自口中说出欺瞒之语。还有,我有名字!”
“好。”严肃的表情一下子又被笑意取代,苏薄红换了说话的对象,“星衍,他所说的人,便是你的父亲,即便与你想象中并非一致,然亦是你父亲真实的一部分。告诉我,你是接受,还是逃避?”
只见林星衍蓦地转过头来,没有生气的双眸竟凝聚着一层怒气,放在膝上的手用力握紧,抓皱了本就零零落落的衣摆。
“星衍。”像是为了确定什么一般,苏薄红沉声又重复唤了一遍他的名字。
既她已决定将林星衍当成她的人,她便容不得他的心中,还有未消的郁结,就算那,是他父亲带来的,也一样不行。
男人仍是倔强地挺直了脊背,却不曾开口吐出一个字。
从背后圈上他僵硬的身子,凑近他向来敏感的耳边,苏薄红终于放软了声音,说道:“若要事事尽意,莫说是人,便是天也做不到。你父亲不能,我亦不能。星衍,每个人都会犯错。”
说到底,她不过是对林星衍在险些坠崖时拒绝她的帮助仍是耿耿于怀,而墨昭华的话,只是给了她一个契机。苏薄红知道,林星衍现在对她的态度,大半是情势所迫,若是一出了这山谷,就算是马上翻脸不认人,又与她翻起陈年旧账来的可能性,可是大得紧。
感受到怀里的身子有些微的软化,苏薄红连忙续道:“将你留在祈紫宸处实在非我所愿,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那女人的性子。绿觞宫变,我不能及时赶来,这的确与人无涉,星衍你若要见责,我都认下了,只是……当时的事如有再逢,不要再拒绝。”
女子低低的声音好像被火光熔成细细的丝线一般,绵绵软软地缠上了心中,曾经这人对自己的狼狈袖手旁观,甚至以之为乐,而现在她放低了姿态,说着从未说出口过的软语,只为要自己不再做伤害自己的事。她本非是轻易可以改变的女子,然如今却因他而变,叫他如何,如何……
满意地又将两人的身体贴近了一分,苏薄红最后吐出一句:“我不会再留你一人。”
誓言般的话语带着女子独有的淡漠温热气息轻轻地包裹住了林星衍整个人,宛若漂浮在云间的柔软恍惚,他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因为左近传来的寒气而变成示警。
“有人!”
几乎同时,苏薄红也感到了那股异乎寻常的冰冷,迅速地抱着林星衍起身,闪到一丈开外,所有动作都在电光火石间完成。而他们刚才坐的地方,和他们燃起的火堆,此时已被一排密密麻麻的暗器打灭。
“见鬼!”等看清了那堆钉在地上的东西并非普通暗器,而是正自蠕动的活物时,苏薄红不由低咒出声,她虽不惧那些软体动物,对杀死它们之后溅出的汁汁液液却实在是敬谢不敏,于是本来已弥漫上一层青气的左掌竟自又退回平日的白皙。
“呵。”同样退到一旁的墨昭华似乎看到了她的这个小动作,竟是发出了一声冷笑。
微微皱眉,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嘲笑,苏薄红唇角已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无疑显示着她如今的心情,正是非、常、不、爽。
任由她抱着自己,林星衍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外面的暗器声并不入耳,因为他知道,有那人在身边,不必担心。
原来不知从何时起,竟这么低依赖她了。
她将自己留在祈紫宸处,并非不知道是无奈之举,也是当时唯一能保住自己性命的办法。是的,她刚才说的道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之所以抗拒,之所以不想接受,不过是因为不想承认他已经变得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
比起那样自然吐出软语的苏薄红,懦弱的一方,还是他。
本以为自己与世上其他的男子都是不同的,却不曾料到,最后还是脱不开对一个女子的仰赖。
心里好像着了魔似的,环绕的都是一个声音。
你肯不肯?你肯不肯?
肯不肯为一个女子放下坚持,为一个女子变成自己最看不起的男子之一?
肯不肯将从未相信过的命运,交托在另一人手上,即使如父亲般被见弃,亦无悔现在的决定?
林星衍心中自是江海翻腾,苏薄红这边却是另一番疾风骤雨。
那几个夜袭之人以蛊虫作为暗器,一波波地袭来,苏薄红手上只有一把小刀,不能及远,只能将内力加注与上,以刀气拂开扑面而来的丑恶小虫,几次挡下来,竟有些吃力起来。
温热的液体滴在林星衍的手背。
熟悉的粘腻感让他满心的混乱思绪一时间散去,伸出去抚她右肩的手居然有轻微的颤抖。
果然那处伤口又迸裂开了。
苏薄红自己倒是因为点住了周围的穴道,一无所觉。
她肩上的伤,似乎从落入这谷底以来,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开始愈合过。总是刚结起一层薄薄的血痂又因为旁的原因而重新破开。
自己,究竟在犹豫什么呢……
自她坠崖那一刻,那如同要将四肢百骸都撕裂般的痛席卷全身的时候,便该明白的。
已经,不能再离开了。
不能再骗自己,他是即使只有一个人也能好好活下去的男人。
思及至此,林星衍唇边,竟勾起了一抹极浅极淡的笑意,虽浅虽淡,却足够叫天地间万物都失了颜色,只缘所有的安宁、幸福,都聚在了这一道细小的弧度中。
可惜苏薄红却错过了。
她的耐性越来越少,出手越来越重,唇边的笑意也越来越深。
那些黏糊糊的虫子虽数量众多,但是含了她内劲的刀所过之处,当者无不辟易,所以尚不能近她身前三尺。只是那些从虫尸中流出的黄绿色液体,竟慢慢地往她落脚的地方漫了过来。加上一边墨昭华状似悠然地摆了个阵丝条慢理收蛊的动作,更是让她看得牙痒。
既已忍无可忍,那便无需再忍。
清啸一声拔高身形,不再理会纷纷扬扬被隐身在暗处的人发动机关射进来的蛊虫,苏薄红身形一转,自高出掠下,直取那人背心,怀中虽抱了个人,竟对她动作间的迅捷流转半点无碍。
那人哪里想得到她会出这招奇兵,还没来得及掉转手中机括对准苏薄红,便被她一刀刺入要害,哼也没哼一声便死了。机括既停,蛊虫便也不被继续发出了,留在地上的不过片时也被墨昭华收拾干净了。
“小子。”苏薄红把刀从那人背心拔了出来,又在他的衣服上擦干净,才将视线转向收了这众多蛊虫面上浮起一层淡紫的墨昭华道,“这人是什么来历?”
因为她的称呼而脸色一沉,墨昭华最终还是绷着脸说道:“红线虫是朱雀族人的神侍。”
“但是他,”用脚尖踢了踢开始发僵的尸体,苏薄红道,“似乎并不会操控红线蛊。”
所以才要仰仗机括。
“还有,就算他是朱雀族人,为什么他要来杀你?”没等墨昭华回答,苏薄红便续道,“你们玄武难道不是只跟青龙有宿怨么?”
墨昭华却只是不答,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抓住了衣摆。
顿时明白自己等于留了个不定时炸弹在身边,苏薄红不免对为了让林星衍打开心结而带上他而感到多少有些无奈。
“青龙、玄武、朱雀、白虎四族自远古便在主神前定下共同侍奉主神的血誓,然四族族长从来都是互不心服。”一直默不作声的林星衍终于开口缓缓道,为了追查自己的身世,他对西华族的了解甚深,而如今更是立意要助苏薄红解决此间诸事,便也无所隐瞒,“不过四族实力相当,又互相制衡,所以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没有一族会去做。直到……如今玄武族式微。”
没人愿意错过这等良机,所以其他两族也想来分一杯羹,如果能将墨昭华手刃,起码就有了与青龙共沾玄武利益的权利。
别叶乍辞风(四)
那么,现在隐身暗处,对墨昭华小命有所图谋的,起码有三拨人,如果玄武族内部没有任何反对势力的话。
苏薄红眉尖微挑,杀气在眼中一闪而过。如今并不是多生枝节的时机,要断绝所有麻烦的来源,简单快捷的方法倒是有一个。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墨昭华倏然抬头,正对上苏薄红若有所思的视线,想要说什么,终究还是咬紧下唇,不发一言。
那女人的眼神里充满着他这一路逃亡已然习见的神采,充满算计、将他当成砧上鱼肉的神色。可不知为何,她眼中闪烁的这种熟悉光芒,在他看来,格外地令人心惊。
“不过,若是我估计无误,这里应该是西华族的神地。”从苏薄红的怀抱中挣脱,林星衍伸手扶上身边的一株巨木,纤长秀美的手指顺着树皮的纹路慢慢摩挲着,像是在感受着树的气息从指尖流入,“这些树,都不是一般的树。”
苏薄红将狐疑的目光投向墨昭华,这些事他应该早就知道才是,唯一的可能,就是刻意的隐瞒。
脸色又变了几变,墨昭华终于开口道:“没错,这些都是沙陵树。”
“果然。”林星衍收回手,像是知道苏薄红对他们之间朦胧模糊的对话耐性已快耗尽一般,解释道,“沙陵树是西华人所侍奉的神树,每年祭祀一次,祭品却是活人。”
不由扬眉,这在她听来可非什么吉兆,苏薄红将林星衍有些站立不稳的身子重新揽进怀里:“这树听来大有古怪,我们还是快快离开这里好了。”
她此话一出,墨昭华唇边竟勾起了一抹古怪的笑意,冷道:“已经来不及了。”
他话音才落,原本静寂的四周空气中突然响起了悉索的枝叶摩擦声,就在苏薄红本能地将林星衍抱离树下的下一刹那,从树上垂下来的老藤竟如有了生命一般,将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裹得严严实实。
“今天是晦日,一月中yīn气最盛的一日,沙陵树每月享祭的日子便是今晚,而方才的红线虫蛊似是让它们提前动作了。”墨昭华说得平淡,却被苏薄红看到他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不由暗道,孩子终究还是孩子。
还没等她聚气于掌,身后就是一阵腥风袭来,急速地闪身避开如蛇般缠绕过来的树藤,苏薄红终于得了机会重新探手入怀将小刀拿在手上,动作间又削断了几根向她卷过来的树藤。想来当日青龙来追杀的那两个人也是明白沙陵树的典故,是以才就这样走了。不然以他们对玄武和墨昭华的势在必得,怎会因为自己而就这么简单退却。
看来人家的意思,是要墨昭华做沙陵树的祭品,不过她与林星衍却因为意外而被卷入其中,此时看来若是让沙陵树真的吃了墨昭华,尝到了祭品的甜头,反是不妙。一想到自己如今反倒还要顾着那yīn阳怪气的小子,苏薄红手上小刀的刀意又盛了几分,竟好似拿着一把长剑一般。
而墨昭华那边,则用他方才收的红线虫蛊在身侧围城一圈,挡住树藤的攻击。只是这树藤力量极强,又极坚韧,红线虫一被扫中,便化成黄绿色的液体,数量在慢慢减少,围成的保护圈子也越来越小。
苏薄红打得性起,在将树藤的一波攻击尽数化解后,竟自跃到离她最近的一株沙陵树干前,顺手将小刀塞进被她抱着的林星衍手中,含着极霸道内劲的一掌击在树身上,只听“蓬”得一声闷响,那沙陵树先是无力地摇晃了几下,后来居然轰然倒地,连暗红的树根都被从泥土中带出,暴露在了地面上。
“这哪里是什么神树,我看是妖树还差不多。”踢了踢被翻倒树根带上来的骷髅,苏薄红语带讥刺,片刻后却又发现事情似乎与方才不太一样了。
“是树根。”林星衍轻声道,他身子尚虚,方才又跟着苏薄红与树藤缠斗,如今已不由地困倦起来,而空气中传来的淡淡腥气却令他撑着精神说道。
得了他的提醒,苏薄红这才注意到,被她打倒的沙陵树根有几处断口正渗出紫红的液体,而触及这液体的树藤却似见到了什么克星对头一般,飞快地缩了回去。
所谓一物降一物,没想到可以制住沙陵树树藤的东西,竟然是它自己的树液。明白了这一点,苏薄红放心地将林星衍扶至倒地的树干前,让他靠坐着休息,又用小刀在沙陵树干上割了几道口子,也不顾腥臭,取了许多树液在边上围出一个圈子,果然那些狂性大发的树藤一触到这圈树液,就如遭电极似的缩回去了。
看起来麻烦的事解决起来却是意外地简单,苏薄红负手站在树液画成的圈子中,看着墨昭华以红线蛊构成的防线在沙陵树藤的攻击下节节退后,而他虽知树液可以阻止树藤攻击,竟腾不出手来割取树液,因为只要他一停下操纵红线蛊的动作,那些树藤便好像有生命一般迅速抓住空档接近。
或者说,它们的确有生命。那些屈死冤魂的怨气并没有随着他们的肉体被吞噬,而是转化成了沙陵树生命来源的一部分,让它的yīn气戾气更盛,以现在看来,更近于妖。
墨昭华的巫力在收服红线蛊时便所耗甚巨,而今渐渐力不从心起来,眼看那些原本驯服的红线蛊虫有的竟也开始掉转身子,反向他站立之处袭去。
他现下的情况,可以说是极险,却也可以在下一刻就从中脱身。
目光不由地向那个在旁冷眼相看的女子投去,他知道,只要她愿意出手,自己便可免于虽逃过了青龙朱雀二族追杀却死在禁地的命运,只是……
明明自己该是那孩子现在唯一的希望,偏偏他投过来的眼神中竟没有半点哀求之意,反而充满了不甘。
很熟悉的,对生充满着野兽本能一般强烈渴望的眼神,他,不愿意在这里,在此刻死去。
罢了。
曾经的自己,曾经的哥哥,曾经的那人。
又何妨再多一个与自己有着相同愿望的人。
他们啊,都不想死呢。
那拉他一把,又有何妨。
况且……
女子幽深的目光在脸色尚显苍白的林星衍身上轻轻转过,然后唇角勾起。也不见她如何作势,整个身子便向辛苦抵抗的墨昭华立足之处掠去,手起刀落,带着沙陵树液的小刀所过之处,树藤纷纷折断。
不过,这次苏薄红没有太好的耐性来慢慢画下圈子了。何况,那些红黄绿色交错在一起也不知是死是活的红线蛊虫令她更是不愿多留,于是手中小刀激射而出,正钉在墨昭华身后的一株沙陵树蓄满了树液的树瘤上,待她以内力重新将小刀收入掌中飘然向后移开后,那积蓄的树液一下子喷涌了出来,溅满了墨昭华全身。
虽然少年瞪过来的紫色双眸中充满了择人而噬的怒气,然效果的确惊人。那些围着他的树藤一瞬间都退了回去,片刻后连影子也不见了。
“林、月、红。”一字一顿地叫着苏薄红自己也觉得不甚熟悉的名字,墨昭华满脸的怒容因为白皙脸颊上被溅上的几点红色而更显妖异。
而苏薄红,则早已回到林星衍身旁,唇角勾着惯常的笑容,只当距离太远,什么也听不见。
然她正欣赏着少年紫眸中被轻易燃起的漂亮火焰时,却发现墨昭华的眼神最终定在了一处,然后满身张扬的怒气竟自一点点褪去。
顺着他的目光偏过头,苏薄红不免感到一阵无奈。
抓住刺进右肩伤口的树藤一头,将它生生扯了出来,幸好周围的穴道都被点住,没有什么血腥事件发生,不过苏薄红却真的要开始认真思考她这只手最后能不能保住的问题了。
毕竟如果少了一只手,虽然对她影响不大,终归还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沉着脸走到她面前,墨昭华从怀里取出一个黑木小瓶,倒了些药粉在手心后毫不客气地合着树液抹上苏薄红右肩的伤口,又顺手几下解开了她自己点住的穴道。
穴道甫一被解,顿时这处伤上加伤的地方传来几乎将人撕裂的剧烈疼痛,苏薄红扬眉,唇角的笑意却似更深了些,微微抿唇,连一个气音也不肯吐出。
知道这解毒止血的法子虽见效极速却也是极难忍的剧痛,一般要施展起来,多半要先用麻药麻住半边身子才可施为,亦有事急从权的时候,然竟有忍受不住这痛苦而却宁愿伤重而死的。将它用在苏薄红身上,墨昭华自是带了三分昭然恶意,原想回敬她方才的无礼,不料她竟如此硬气,便连脸色上也看不出一分正遭此等噬骨之痛的样子,墨昭华心里却不由地软了下来,慢慢流淌过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
待那阵剧痛过去,苏薄红尝试性地活动活动右臂,果然麻痹之感全消,就算不点穴道也感受不到太大的痛楚,活动间也比方才灵活了许多。
眼神复杂地看了墨昭华一眼,却见他紧抿着唇一个字也不想多说的样子,苏薄红便也任由他去,看看天色已是不早,若拖到晚上只怕那树液也不一定能制住沙陵树藤的攻击,于是在确定过林星衍只是因为太过虚弱而昏沉之后,便在墨昭华的指点下往唯一能走出密林的通道走去。
此日属晦,各族杀手神侍对玄武有所图谋的人都不敢在此刻入林,是以出林倒是未遇阻碍,等苏薄红感受到伏在自己背上的男人轻咳几声悠悠醒转时,他们一行三人已将那诡异恐怖的沙陵树林远远地甩在身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