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何翩翩(二)
    君拂羽从折磨人的黑暗中慢慢清醒过来。
    茫然的双眸一点点聚焦,最终看清了正站在床边凝视自己的女人的脸。
    “薄……红。”因为背光看不清她的表情,君拂羽只能努力地伸手想要抓住她的衣服下摆,“梦……可怕……”
    敢情他是把发生过的一切都当成自己的一场梦了,还多半是个令他感到恐惧的噩梦。苏薄红居高临下地看着君拂羽脸上混合着三分迷惘三分恐惧三分不解的表情,慢慢走近床前俯下身子:“梦到什么了?”
    “你……我……不可以……”说话的能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君拂羽只能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几个就算只是说出来就令他感到胆战心惊的词,像是要寻找这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成为自己依靠的女人的安慰一般。
    “不可以什么。”顺手替他掖好被角,苏薄红的温柔还是一如往常般从这些不起眼的小处流露,她果然还是原来的那个薄红,什么都没有变。
    “没……”一定是自己心里隐藏了太多的黑暗,才会梦到那么可怕的事情,这样的事,如果说了出来,薄红一定会因此而讨厌自己,然后像她母亲一样轻易地丢下自己的!君拂羽思想多时,终于决定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呵呵。”苏薄红低低地笑出了声,看着面前这个明明已经生过了孩子在那些事上却还是如此天真的男人,轻轻开口粉碎了他的一切幻想,“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拂羽。”
    双目一下因为深入骨髓的恐惧睁大,她、自己的女儿,刚才叫自己什么?
    她叫他拂羽!
    “母亲不能给你的,我,全部都可以哦。”轻轻巧巧的一句话,感受到身体内因为君拂羽惊惶的表现而升腾的淡淡快意,苏薄红知道,原来要她一直伪装成一个正常人,终究还是难了点。
    “你、你……不要……过来!”迅速地从床上坐起身,躲避着苏薄红伸过来的手,君拂羽慌忙之中将枕边一根银钗拿在手中,警戒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轻松地夺下他手里的小小利器甩到一边,苏薄红不顾君拂羽的抵抗,将他拥入怀里:“真的不想要吗?我可以让你成为……真正的男人。没有人会嘲笑你,没有人敢看不起你,更没有可以再伤害你。”
    一个字一个字从她的唇瓣吐出,却都沾染上了异样的魔力,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然后沉入她编织的甜蜜陷阱中,直至没顶亦不能自拔。
    感受到自己胸前的衣服传来微凉的湿意,苏薄红终是勾唇,笑。
    像是要确定什么似的,君拂羽从她怀里抬头,满脸的泪痕还是掩盖不去他眸中一点近乎疯狂的晶亮,既然除了面前这人,世上并无一人在乎他,那他为何要去在乎那些人!
    细瘦的食指抚上女子不点而朱的唇,温暖柔软的触感一如前次的亲密接触,她没有变,一直都没有,在犹疑、在徘徊的,始终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既然他已一无所有,那还有什么是值得畏惧的呢。
    如同下定了决心一般,君拂羽扯住苏薄红的衣襟,主动地凑了上去,然后便觉腰间一紧,已被她紧紧搂住,带着绝望和禁忌味道的吻,掩盖了世间其他的一切。
    他要她、他要她、他要她。
    心中鼓噪着的都是这般的声音。
    而那曾经带给自己无尽屈辱的不争气的身体,也如同感应到了主人热切的心情,竟然丝毫没有发生与从前那一晚相同的状况,反而是欢乐地为她打开,接纳了她的一切。
    “薄红……”男人的声音中带有情事过后特有的嘶哑慵懒,软软黏黏的,像一根丝线,缠绕进了苏薄红心中。
    “嗯?”一手鞠了君拂羽散在枕上的几束发丝凑近鼻端,苏薄红以鼻音应道。
    “不要……离……开。”明明已经到了体力的极限,君拂羽还是在说完了这几个字后才陷入黑沉睡乡。
    “放心。我一直都在。”没有管他是否能听到自己的回答,苏薄红只是淡淡说出一句,然后抬手用指风灭了室内燃着的唯一光源,搂过他瘦得有些硌手的身子,不再多想什么,随之沉沉睡去。
    昨日整日的荒唐,让苏季初晨起时饱受宿醉的头疼之苦,把身边伺候的小侍一怒之下都赶了个干净,自己净了手脸正想去用早膳,却被人在门口拦住。
    偏偏对着这个人,她的脾气一点也发不出来,谁叫她是她苏家这一代的独女。
    “红儿,这么早来找为娘有事?”
    “给母亲请安。”
    苏季初不由笑出了声,“我却不知你何时开始恪守这些从前被你说的一文不值的东西了。”
    “那请问母亲,薄红从前以为,什么东西才是有价值的。”
    听出她话中语气不对,苏季初也敛了笑容,皱眉道:“你真是一大早来给我请安的么?”
    苏薄红反是一笑,淡淡应道:“母亲认为是,便是了。只是薄红还有些许事情不甚明了,想向母亲请教。”
    “我看你就是成心来找你娘麻烦的。罢了,你这性子也是我惯出来的,要问什么就问吧。”苏季初到底拿独女没有办法,又走回房内在茶几边坐好,接过小侍递过来的一杯香茶道。
    “我真是拂羽怀胎十月,生产而下的?”苏薄红也不与她多周旋,单刀直入地提出第一个问题。
    “拂羽?”因为苏薄红怪异的称呼眼光往她身上扫过,待看到她颈上不曾被领口掩去的一点紫红,苏季初表情转为复杂,“你若是好好照镜子看看,便不该问我这样的问题。你的确是他所生,当年的产公还在,若你不信自可叫人来三头六面地对质。”
    “然,你说他还是处子。”丝毫不介意说出这句话等于暴露出自己昨日看到的一切,苏薄红一派神定气闲。
    “红儿啊红儿。”苏季初突然笑着站起了身,伸指去点苏薄红的额头,“我看你不是失忆,是失智吧?竟连我大洛王朝男女yīn阳之法都忘了。”
    “还请母亲教诲。”其实被发现女儿撞见自己□情事还能面上表情一丝不改的苏季初才是真正的高人,姜还是老的辣,苏薄红承认这一点。
    喝了一口茶,苏季初才老神在在地开口道:“我国男子,若想为妻主产下孩儿,必先得妻主首肯,饮下千叶莲茶后三日内与妻主□,便可如愿。如此得来的胎儿,在父体中待足十月便会自父体□自然诞下,再转入荆玉晶中吸取天地自然之精一月,若不曾在此期间夭折,才算是顺利产下。不过么,凡事皆有例外。我自少年时便尚风流之道,成年后侍宠盈房,却迟迟未有子息,直至遇上老师点醒,才知年少轻狂时伤了天和,除非与yīn年yīn月yīn日yīn时出生的男子□,不然苏家一脉,便要在我手中断了。”
    “我自然不甘一世无女,便发动了苏家所有的势力在全国寻找这样的适龄男子,直到遇上你爹。等娶了他过门,我总道只要他乖乖为我产下孩儿,就算我不能专宠他一人,也可保得他后半世衣食无忧,直至终老。然千算万算,我竟料不到这么一个美人,上了床却是条死鱼!洞房花烛夜我拿出百般解数取悦于他,他半点不动情不说,连好脸色都不肯摆一个,只像根木头似的挺着,一副引颈受戮的样子,叫我如何忍得!当下我便知这么不解风情的男人自己是绝看不上眼的,但yīn年yīn月yīn日yīn时出生的男子任我再找遍全国,也寻不出第二个来,于是我去找了老师,让他传我合精之术。”
    “这合精之术却是邪术,本是专为求女不得的男子祈女的,要用女子的血与男子的精混在一处后以秘术培养,最后给男子服下便可受孕成胎。此术一则施行艰难,二则有违天和,三则有损父体,在我国一向是禁术,幸好我遇见老师,不然你可就生不出来了。”
    苏季初一口气讲了这许多,才停了下来,喝了口茶,默默看着苏薄红变幻不定的脸色。
    “母亲的意思是,我虽是你与拂羽所生,却非你二人□产下?”从苏季初长长的一段话中总结出事情的关键,苏薄红问道。
    “正是如此。要我碰那木头似的男人,真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偏又只有他能产下苏家后代,若非有这逆天之法,却也难了。”苏季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过,看来红儿你并不作如是想……到底是在江湖上有了见识,眼界变了。你若是真心喜他这古怪性子,又忍得下这般无趣的人,不如把他收进房里,省得他在我身边白担了虚名。我昨日酒后失行,却正觉有愧与他,未料成了你一段好事。”
    苏季初的这番话一说,就连苏薄红都有些乍舌,她只道洛国社会的主流思想近似她原来世界的封建社会,未料在这方面却如此开放,母夫女继这惊天动地的事从苏季初口中说来,便如吃饭睡觉一样自然简单,不过看过身为一家之主的苏季初与她那些小侍们的□情事,苏薄红却也有了些不以为怪的意思。
    不过,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与那沈君攸又是怎么回事,我前些日子见了他一次,却是被什么秦大人送回来的。”心中已有了计较,苏薄红面上却半点不露,另起了个话头道。
    知她有意错开话题,苏季初也不点破:“他可是你明媒正娶,三媒六证聘回家的夫侍,本该待在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如何会被从秦青家送回来?多半是你这丫头从前造的孽。”
    “呵,母亲莫要忘了,过去的事,我可是一件也记不得了。”苏薄红唇角微勾,“那秦青又是何人?”
    “她么,是兵部尚书家的长女,也算是京城中有名的风流小姐,从前与你很是相得的。”看来苏季初对秦青的了解也是不多,淡淡一句带过。
    “最后一个问题。”看出苏季初已有了三分的不耐,苏薄红道,“我为何会娶了沈君攸?”
    以她对从前那个苏薄红的认识,知道她不过是个冷酷无情,性喜凌虐的风流女子,这般人物怎肯在少年时就被一个男子绑住,于是她认定了这其中必有内情。
    “他本是沈家的次子。说起这沈家么,从前也是与我们家并称的商场大家,不过到了君攸母亲这一代没落了,在我们商号下的钱庄借了三万两欲作本金重振家风,投在了海船上,不料那两艘船都是有去无回,一文未赚不说,连本钱都蚀了进去,无钱还账,最后他娘竟找上门来,自己要求以儿子作抵。我也是听说了的她家小公子色艺双全,是京城的一朵名花,便替你应承下来,谁知下了轿过了门才知道嫁过来的是庶出的二公子,不过你看人家面容姣好,却也着实恩爱了些时候,后事么,为娘也不知道了。”
    “多谢母亲相告。”苏薄红行过礼,便想离开,却觉一股寒气沿着脊背直往上窜,果然步子才迈出去就被苏季初叫住了。
    “为娘为你解去心头这许多疑惑,你该如何报答呢?”苏季初轻轻搁下手里的茶盏,笑得可疑,“近日来春光正好,再过几日我与小晴有约在先去山上别业赏樱,到时苏氏商号中一应日常事务,便交给你了,红儿,不要令为娘失望哦。”
    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苏薄红只应了一声,便匆匆走出门去,果然,要从老狐狸那里得到有用的信息是绝不可能不付出代价的。
    叶落何翩翩(三)
    自苏薄红与苏季初谈过那日始,苏府的下人对住在春风轩中的君拂羽的身份都有了一层新的默契,一切吃穿用度比照小姐的夫侍,面上却不曾揭破,是以双方都还算安然。只是君拂羽自与苏薄红摊开心事后,便一刻也离不开她,就算是小睡醒来不见人在身边也会紧张地四处去找人,所以当苏薄红再一次得空去见沈君攸时,已是七日之后。
    “小姐!”正坐在一张小凳上对着药炉打盹的映书被脚步声惊醒,抬头看见是苏薄红时,惊喜地叫出声来,这些天不见苏薄红过来,他只道公子终还是又失了宠,心中为他暗自神伤,不料这日又见她亲自过来,可见她对公子亦不是全然的无情,便又雀跃了起来。
    “不必招呼我了,你自忙你的。”苏薄红按下映书的身子,让他继续看着火,也不急着走入内室,问,“你家公子最近如何?”
    这句话却说中了映书心里痛处,吸着鼻子又要掉下泪来:“虽好了些,但、但……”才说了一半,便嚅嗫着说不下去。
    “怎么?”眉头微皱,苏薄红往里看了一眼,只见纱帐低垂,朦朦胧胧地只看得到床上一个人影。
    “公子他……他……”不料映书竟哭了起来,一边抽泣一边哽咽,半天说不出话来。
    苏薄红心中不耐,便径自走了进去,绕过重重帘帐,终于到了床前。
    “原来你醒着。”一停下便对上了一双水光盈盈黑白分明的眸子,苏薄红心中差点被骇了一跳,面上却半点不露,淡淡道。
    那双略形细长的漂亮眼睛还是看着她一瞬也不瞬,而又因为主人脸庞的消瘦显得越发大了。
    “怎么,有哪里不爽快么?”饶是苏薄红上不信天下不跪地,也被这样注视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轻咳一声问道。
    沈君攸的目光终于移了个方向,长长的睫羽垂下来半掩眸中神色,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身子可曾好些了?”见他终于对自己的问话有所反应,苏薄红再走近了些,伸手想去替他拉好滑落肩头的被子。
    沈君攸本来平稳的眼神中突然闪过一丝刻骨的慌乱,没等苏薄红的手伸过来,便整个人努力地往床里缩了进去,又开始细微地颤抖。
    难得的好心被人畏之如虎,这对苏薄红有限的耐心着实是个挑战。所以她并未收回手,而是直接将人从床的一角提了出来。
    “为何惧我?”她开口问道。
    沈君攸看着她的双眸中水光闪烁,却死咬着下唇不肯说一个字,而身体却不知何时已经抖得如同寒风中的落叶。
    “难道我还会吃了你不成?”女子扬眉,索性在床沿坐下,伸手便将他的身子揽进怀里,靠近的身体,从鼻端传进的淡漠气息,不知为何让沈君攸一点点地平静了下来。
    正巧映书端了药进来,被苏薄红顺手接了过来,拿着银匙亲自送到沈君攸嘴边。
    沈君攸的目光落在她拿着银匙的素手上,过了一会才悄悄张开嘴,把汤匙里的药抿了下去,但那比往常更苦涩几倍的药味让他匆匆地想把药汁咽下,过快的动作令他不禁呛咳起来。
    “别急。”也不知是因为沈君攸与那人相似的容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苏薄红只觉得自己在他面前自己的脾气就是使不出来,反而看着那张因为咳嗽而微微泛红的脸不由地做出连她自己都不相信是她所为的温柔举动。
    手抓紧了胸前的衣襟,好不容易平顺下呼吸,沈君攸看到又被送到自己眼前的一匙棕黑色药汁,眉头微微皱起,眼神又往苏薄红那边看去,比起刚才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多了点求饶的意味。
    “不行。”好像看透了他眼神中的意思,苏薄红又把银匙向前递了点,“药一定要喝完。”
    再三把眼神往苏薄红身上递去,确定这个目前沉下了脸来的女人说出的话的确没有丝毫的转寰余地后,沈君攸终于闭上眼睛,皱起眉头喝下第二匙药汁。
    让映书把撤下的碗匙拿走后,苏薄红腾出手来,正好接住面色青白的男人软倒的身子。
    “怎么这会又不怕我了?那药到底是比我可怕吧?”见他这回落入自己怀中却不挣扎,苏薄红不由出言调侃道。
    沈君攸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黯淡,对苏薄红的怀抱又抗拒了起来。
    “好,我不闹你。”苏薄红却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只是君攸,为妻来了这许久你却不与我说半句话,如此薄情,实在令人痛心。”
    半晌得不到回应,就在苏薄红以为自己又是自讨没趣时,一根纤细的手指在她腿上画了几道线条。
    “你……”面色一沉,将沈君攸的手抓进了手里,苏薄红问道,“不能说话?”
    这是她从未考虑过的可能性,明明沈君攸痛了会呻吟出声,呛着了会咳嗽,怎么可能不能说话呢?
    然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男人虽然微小,却不可错认的几下点头。
    当下连人带被一起抱到房中的书桌前,苏薄红拿起墨飞快地磨好,用一枝羊毫沾满了墨汁后塞进沈君攸从被子一角伸出的手中,指着案上铺好的玉板宣道:“过去的事我虽都不记得了,但我总知道你从前不是不能说话的,发生了什么事,写下来。”
    沈君攸茫然地将笔拿在手中,抖索了半天在一张宣纸上溅出点点墨迹,却难以落笔写下一个字,颤抖着的身体清楚地告诉苏薄红,他还在害怕。
    一把将他握笔的手抓在手里,苏薄红稳定的力度让沈君攸手腕的抖动渐止,“写出来。”
    她虽淡漠一如往常的语气间却多了三分的郑重,让沈君攸几乎忘记无情地将自己送入秦府任人折辱的正是面前这个女子,手中的笔不由自主地在宣纸上落下。
    “秦……青?”女声自耳后响起,将沈君攸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而宣纸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两个娟秀的簪花小楷。
    “这件事我日后自会跟她算清楚。”苏薄红将宣纸叠了叠收进袖中,续道,“君攸心中若然还是见责于我,等这事一完,听凭处置便是。”
    靠在她怀里的沈君攸被这话吓了一跳,连手里羊毫掉落在案上也不知道了,心里不知为何突地一酸,双眸便被水气模糊了。
    ……本是自然之事他又提起笔在宣纸上写道,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在苏薄红眼里看来,却明白了七八分。
    达官贵人之间,互以夫侍交换取乐虽然不合礼制,在洛国却蔚然风行,而之后所造成的后果,对夫侍们来说,只能各安天命,有人借此巴结上了更高位的大人,也有人会被那花样百出的凌虐手段玩弄至死,然对于男人们来说,这就是他们的命。
    感觉到男人虽然不再颤抖,眼神里却起了一阵浓浓的悲哀,便径直从他手中夺了笔,道:“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若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再随便想起来。”
    明明还是与从前一般十足的命令性语气,如今听在沈君攸耳内却不像从前那般只能令他生出畏惧之意,反是感受到了女子语中三分的温柔体贴。
    竟不知是他自己病得糊涂了,还是那人真的如自称那般全然忘却了前尘往事,被苏薄红拥在怀里的沈君攸,居然茫茫然地感到了淡薄的暖意,不由缩着身子往她身上蹭了蹭,被女人顺势又抱紧了些,浅淡的安定气息在两人之间流转,一时间连空气也沉静了下来。
    门突然被人扣响。
    “小姐,得月求见。”
    “进来。”知道府中下人都是摸透了苏薄红的脾气的,敢在这种时候来打搅,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苏薄红嘴里应道,却还是抱着人坐在书案前不动。
    沈君攸知道有外人来了,苏薄红却半点放他回去的意思也没有,只得半侧着头将大半张脸埋进了被子里去。
    “小姐。”得月也是看惯了这些场面的,目不斜视地走到苏薄红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后才说道,“家主让奴将这个交给小姐。”
    说着,他退到一边,两个粗使的女侍抬上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紫檀木箱子,约摸一尺见方,在苏薄红面前放下。
    “这是什么?”眉头微皱,苏薄红一面自然地将自沈君攸肩头滑落的被角又掖了回去,一面问道。
    “禀小姐,是苏家商号本季的账目。”得月垂眉低目地答道,等女侍退下后走过来打开了盒盖,从里面拿出一叠帐薄,放在苏薄红面前案上。
    “呵。”苏薄红浅笑,心中知道必定是苏季初做的好事,“家主现在在何处?”
    “已与方才收拾了东西去山中别业了,只留下这个箱子特别要奴交给小姐,奴去小姐房中才知小姐到了这里,此刻家主只怕在半途中了。”
    “很、好。”这两个字说的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苏薄红道,“东西我留下了,你也先下去吧。”
    “是。”得月恭敬地答应了一声,转身退下,期间眼观鼻鼻观心,不曾抬眼看苏薄红怀中的沈君攸一眼。
    “却是个乖觉的孩子。”等他退出门去,苏薄红望了一眼面前的箱子,眉梢微扬,“这许多账目……母亲还真狠心呢。不过君攸啊,好在有你陪我。”
    沈君攸被她这话说的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她一手抱着自己,一手翻阅起那些账目来,时而停下来思考,时而提笔在上面写几个字,线条优美的侧脸看起来是不同平常的严肃,倒是一副认真做事的模样。
    只是,苏薄红似乎没有半点,把他放下的意思……
    不夜月恒明(一)
    映书已经进来添过几次墨了,窗外的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苏薄红手边的帐薄也越堆越高,但除了偶尔帮靠在她身上的沈君攸调整姿势并小心不碰到他的伤口外,她居然还是稳稳地将人抱在怀里。
    “唔……这……?”又打开一本账薄,苏薄红本来流畅的笔势一顿,眉头不由微皱,虽说她在另一个世界并不是学经济出身的,但母亲供职于PWC,对这些账本数目也并不陌生,面前的这一本,很明显地漏洞百出,应该是在短时间内赶出来的假帐。
    再翻到帐薄最前面看了看,这家分号是苏季初的亲妹妹经营的米行,如此明显的账目,她一定也是早就看在眼里,不过碍于身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下送到自己面前,意思很明白,是要自己唱白脸呢。
    只不过,还真是个烫手山芋。轻也不是重也不是,怪不得苏季初也不好下决定。
    苏薄红正有些苦恼,该拿这不曾谋面的姨母如何开刀,却觉怀中人微微挣扎了几下,探出手来拿过被她搁在水晶笔山上的笔,在边上写道辽江改道,沿岸饥馁者千百,未若施粥济之。
    看完他写的话苏薄红已明白沈君攸的意思。他是要那家苏氏米行代表苏家的商号去辽江沿岸灾区施粥,那姨母自然以为得了个肥差,可以从中牟利,但她却不知今年官府早已定了救济粮的标准,派去辽江的又是以耿介闻名的户部尚书,她敢从中作假正是撞在了刀口上,刚好被拿来当官府示民的靶子。让官家来收拾这个蛀虫,自然比自己出手轻松多了,而凭苏家在朝中的势力,到时要撇得干干净净也是轻而易举,顺便还能博个大义灭亲之名。
    沈君攸这一计定的巧妙,若不是苏薄红在之前的账目和附上的文书中看出端倪,一时还转不过弯来。
    奖励性地在男人唇上咬了一口,苏薄红拿起笔来飞快地批阅,将剩下的账目都看过一遍后,扔了笔把沈君攸抱回床上,笑着去亲他露在外面的一截玉色颈项,只是她迫近的动作却令沈君攸剧烈地瑟缩了一下,不知所措的惊惶眼神让苏薄红顿时明白,现在还不是时候。
    “君攸,你今日帮了我大忙,既然你不愿……那改日待你伤愈随我去积翠阁如何?”积翠阁,是苏家旗下的一家大酒楼,是京城中最为繁华的商号之一。
    沈君攸迟疑的目光落在苏薄红身上,女子勾唇浅笑的样子竟让他不知为何微微颔首。
    “乖。”随口赞了一句,苏薄红含笑看了他一眼后,飘然而去。
    沈君攸被她这样看着,不由低下头去,等到听她的脚步远去时才悄悄抬头,怔怔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涌上百般滋味,翻搅在一处,几乎令他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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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日与君拂羽春风一度后,他便一直觉得身子有些不快,却强自忍着,倒是苏薄红见他晨起总是有些精神不济,召来府内医官替他看了才知是多年不曾承受雨露身子一时接受不了,需要休息静养。是以苏薄红再不放心也不能整日去闹他,君拂羽也知如果想让自己的梦做的更久些的话,只能好好养好身体,便也不如往日那样缠她。
    这天苏薄红哄君拂羽吃了药,看他睡下后,便绕到厢房来找沈君攸。沈君攸心结被她那日的温柔动作解了大半,身上的伤好得也快了起来,最近已能独自下床走动,苏薄红来时他正被映书在旁扶着,在房前小院散步。
    “君攸。”女子笑得很是可疑,目光将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悠然道,“看来你的身子已大好了。”
    沈君攸被她毫不掩饰的眼光看得面上微烫,只是微微点头。
    “拣日不如撞日,那便就定在今日了。”苏薄红笑道,走上前去从映书手里把人接了过来,转头吩咐道,“映书,为你家公子准备几件外出的衣服,今日我们要出门。”
    映书被她这话骇了一跳,半天才转过念来,高兴地进去收拾衣物了。
    “那积翠阁是我们自己家的阁子,平日里用的一应都有,也不必多带东西了。”看映书兴奋得没头没脑在箱笼里乱翻的样子,苏薄红不由含笑出言提醒道。
    映书应了一声,捧了件嵌银丝的素色披风出来替沈君攸披好,又拿了几星常点的沉香在怀里,便眼巴巴地看着苏薄红。
    看他一切都准备停当,苏薄红也不拖延,当下与他二人出了春风轩。外面的下人们都是早就得了信的,等他们到了门口马车也备好了,两个十来岁的小侍恭恭敬敬地在沈君攸面前伏下身子,请他上车。
    苏薄红不以为意,便要沈君攸上去,不料却被他牵住了衣角。
    虽然缓慢,但是坚定的摇头代表着男人的态度,她无奈地一笑,终于斥退了小侍,亲自把人抱进了车里,又将车里点着的桃花香撤了换成映书带出来的沉香,然后才腻到沈君攸身边,挑开了一边车帘看窗外风光。
    这京城风光苏薄红那日来时便看了个七八分,倒是沈君攸平日里绝少出门,见到样样东西都觉得新鲜,忍不住凑过去看时又因为偶尔与路上其他女子视线相接而急急躲进车里来,这番情态看在苏薄红眼中,便知他就算表面上再成熟坚定,说到底不过是个养在深闺的男儿家,眸底暗沉之色不由少了几分。
    终于一路悠悠闲闲前行的马车在一处金红两色交织的小楼前停住,两人下得车来,侯在一旁的映书早就张开了伞,原来今日却是微雨天气,放眼望去,积翠阁被笼在了一层雾色之中,与道旁几枝柳树相得益彰,更显得不在尘世般的飘渺。
    苏薄红暗想这苏家能成为洛国最大的商号果然绝非偶然,便看这名声在外的积翠阁,本以为该是一处繁华喧嚣的所在,没想到居然如此清雅,在车水马龙的京城之中营造出如此景象,背后也不知砸进了多少银子去。
    积翠阁的掌柜也接了信道是少主要来,见马车停在门口便出门来迎,二楼的雅间已经因为苏薄红要来而被清了场,是以沈君攸可以放心上去不必佩戴在洛国一般男子出门都要带上的面纱。
    苏薄红抱了人下车,不顾旁人目光便揽过沈君攸的腰,带着他往阁内走去,映书跟在后面,只觉公子受宠自己面上也有光,比平时又活泼了三分。
    从积翠阁正门进去,绕过左边屋角便有一条雕花铜梯延伸至二楼,因为不是主楼梯,所以有些狭窄,但也避开了大堂里用餐的闲杂人等。掌柜在前引路先走了上去,苏薄红往侧面一让,体贴地从后边扶着沈君攸上楼,映书则跟在最后。
    正走至半道,苏薄红却觉沈君攸的身子一顿,停住了脚步,只道他体力不济,正要发问,便听见了一个女声道:“君攸,好久不见了。”
    觉得沈君攸的身子一点点僵住,苏薄红不由扬眉,跨上一级阶梯,正看见掌柜让到了一旁,前面一个看上去约摸四十余岁的女子正放肆地盯着沈君攸,一脸傲慢。
    正要发作,手却被沈君攸紧紧拉住,轻轻地在自己掌心画下一个“娘”字。
    苏薄红再把目光转回面前的女子身上,她与她身后少年与沈君攸略有几分相似的脸让她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于是唇角一勾,回道:“原来是母亲大人。”
    “薄红也在,真是巧遇。”目光落在苏薄红揽在沈君攸腰间的手上,那女人沈母脸色微变,片刻才恢复正常道,“是前来视察产业的?”
    “呵,薄红何时对这些上心,不过是见今日天气尚好,带君攸出来走走的。”苏薄红笑得颇具挑衅意味,自从从苏季初处听说沈君攸嫁进来的来龙去脉后,她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岳母就无甚好感,何况现下亲眼看了她对沈君攸不冷不热的态度,更是起了三分敌意,有心要给她看点颜色,于是续道,“看来母亲大人也是乘兴而来,如今天色也不算晚,不如薄红作东,让他们再烫几壶酒上来,小坐一会如何?”
    沈母尚未回答,他身后少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却尽在苏薄红身上打转,听了她的话偷偷去扯沈母的衣角。
    沈母本欲拒绝,却因为身后少年的举动而改了口:“既然薄红雅兴,我自是要相陪的。”
    “请。”苏薄红道。
    一行人鱼贯上楼,在欣赏风景最佳的一桌落座,分宾主坐好后,又是一番虚情假意的寒暄。
    “这位想必就是三公子了,薄红久闻大名。”苏薄红拿起夜光杯向着沈母身边少年的方向遥敬了一杯,仰头饮尽后道。
    少年被她说的面上一红,羞羞涩涩地也举起杯子,以袖掩嘴喝下。
    “果然爽快。是薄红得见仙颜僭越了,第一杯本该敬母亲大人的。”苏薄红口边噙笑,目中似是已染上了一分薄醉。
    沈母对少年的反应先是一愕,又见苏薄红对自己举杯,也只能应礼:“无妨。君攸这孩子却是多劳薄红了。”
    突然被叫到名字的沈君攸听到沈母的声音就是下意识地全身一战,头垂得更低了。
    苏薄红眼角余光将男人的反应都纳在眼内,脸上却半点不露,笑道:“君攸善识人意,温柔体贴,却真无什么地方值得我劳心呢。”
    “是薄红高抬了。这孩子还在家里时,常常笨手笨脚地做错事,我们为人父母的舍不得管教,若有什么不适意的地方,薄红只管代我们教教他也是无妨。”
    “母亲……”还没等苏薄红回答,一个清脆的男子声音便从边上传来,正是沈家三公子,“方才你与嫂子都喝了酒,还是多吃些菜好。”他话是对沈母说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苏薄红。
    “三公子真是细心。”正好借着他这句话转开绕在沈君攸身上的话题,苏薄红欣然夹了一筷细笋丝放入面前小碟中,慢慢吃了几根。
    “嫂子不必见外,称我……君玉便是。”少年面上虽是不好意思,心中却甜甜的,声音更是要渗出蜜来一般。
    “小孩子不知礼数,让薄红见笑了。”沈母意味深长地看了沈君玉一眼,才说道。
    “本是君玉的一片孝心,母亲多责了。”
    苏薄红与沈母这一来二往,都好像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沈君玉身上一般,沈君攸的头越垂越低,对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连筷子都不曾动,却似乎无人发觉。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君玉都可以轻易地吸取身边所有人的眼光。从小开始,到如今,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有他一个人自以为可以得到这变得温柔得不似从前的妻主的一点垂青,在君玉面前,不过也只是一个笑话而已。
    沈君攸如是想着。
    不夜月恒明(二)
    “嫂子,请。”男人两道秋波,定定锁在对面女子身上。
    “君玉也不必见外,叫我薄红便是。”女子又是一饮而尽,微醺的眼神落在男子露在衣领外白皙的颈子上,意味不明。
    “那君玉便僭越了。”男人又是一杯敬上。
    苏薄红正要将手中被重新斟满的酒饮尽,却被人从旁抓住了手臂。
    沈君攸的目光中有三分担忧,三分不安,还有三分坚定,他是在怕自己多喝酒呢,还是……
    挣开了男人的手,苏薄红仍旧豪爽地饮尽。
    “薄红真是爽快。”对面的沈君玉一脸笑意盈盈,眼光却有意无意地往沈君攸的方向一扫。
    沈母只是在一旁看着苏沈二人由陌生变得热络,一言不发。
    够了。
    不想再看下去,苏薄红对着别人嫣然而笑的样子,哪怕是因为淡薄的醉意;不想再看下去,君玉炫耀的眼神。
    沈君攸只觉得胸间充满浓浓的酸涩,一遍又一遍地紧咬已然涌出咸腥味道的下唇,抓着衣摆的手揉皱了上好丝绸,
    “薄红,我今日与你一见倾盖,是否该再饮一杯?”仗着酒意,沈君玉放软了身子站起来往苏薄红身上靠去,将手中小杯凑到她嘴边,作势要她饮下。
    苏薄红敛目去看沈母,却见她脸上一片淡漠,便任由沈君玉缠到自己身上,就着他的手喝下那杯花酒。
    “酒好,人美。”这四个字被苏薄红以略低的女声说出来,沈君玉脸上的得色更显,摇摇晃晃地走到桌边,拿起酒壶又要往苏薄红手里空了的杯盏中斟酒,不料许是醉了,身子一斜险些摔倒,连带着手中的酒壶也往一旁倾去。
    琥珀色的酒水从壶嘴滑落,尽数落在沈君攸一身素衣上,泅染开诡异的形状。
    “啊、抱歉。”沈君玉站定身子,如丝媚眼往苏薄红面上带过才转到沈君攸身上,语气中带着忧心道,“二哥,你这件衫子不能再穿,不如让映书取件来换吧,若是你未曾带着,弟弟这里却还有几件,不嫌弃的话,穿着应急却也当得。”
    说完,他正要开口吩咐下人,却被突然插入的女声打断。
    “君玉,君攸是我的夫侍,这些小事也不需你费心了。”终于看够了男人因为自己而忍气吞声的酸涩样子,苏薄红心情大好地将垂着头的沈君攸揽进怀里,探手去摸那一处潮湿,道,“却也真湿得透了,光换了衣服只怕不成。母亲大人,君玉,看来薄红要先告退了。”
    沈君玉被她的话吓了一跳。本来嫁入苏府的应该是他,然他听说苏府的小姐自小体弱,极少出府,嫁过去许是没过几天好日子就会守了寡,成亲那日便与从小宠他的母亲闹了起来,死活不肯上轿。沈母拿这个幼子毫无办法,只得临阵将不待见的次子沈君攸换入轿中,后来苏府不曾见责,这件事变算这么过去了。偏偏今日在这积翠阁中又让沈君玉看到了苏薄红。
    秀丽更胜姣好男子的容颜,动作间不经意流露而出的气势,无一不让见多了好女子的他心折,哪有想象中半点病秧子的样子。更兼见席上苏薄红对沈君攸不冷不淡的态度,便以为她对沈君攸不过如此,加上早几个月就有沈君攸被妻主送给别人的传闻,更是觉得以自己这从小便样样不如自己的二哥不可能抓住苏薄红的心,有意处处露出自己的风姿来,期盼着她看上自己,也将自己收了房。不料他自以为得计的小小心机,却弄巧成拙,眼看苏薄红就要离开,沈君玉心中如何不急?
    沈母一向对幼子宠溺无度,这回见他一个劲向自己使眼色,终于拗他不过,开口道:“君攸这孩子自小惯了的,断无如此娇弱,薄红何必扫了兴致,不如留下再喝一杯。”
    “呵。”苏薄红浅笑,眼内一直伪装出来的有礼温和终于层层剥落,手一带,映书捧着的一件披风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一般,落入她手中,将沈君攸紧紧裹好后,才续道,“母亲大人,君玉,你们今日席上所为种种,可是要与薄红再结一次亲?若是,但说无妨,不过……”
    “不过,却要委屈君玉做君攸房中的小爷,如何?”女人眼中满满的都是不屑,可想而知,就算沈君玉愿意抹下面子,她多半还有成百的理由让他最终只是自取其辱。
    此言一出,不仅沈君玉白了脸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连被她抱在怀中的沈君攸也终于不信地抬起头,对上苏薄红傲然的眼神,不知为何,心中的酸涩却更深了。
    “母亲大人,自我与君攸落席,你可曾见他对你说过一句话?为何你不觉得奇怪,为何不问我原因?还是,本来他与你之间就无话可说?”
    “君玉,在你眼中,一母同胞的哥哥,可是不如初次见面的陌生女子重要?他的存在,只是为了彰显出你自以为是的优越感么?”
    沈母和沈君玉不防苏薄红说出这般话来,一时都张口结舌,双双默然,沈君玉低低叫了一声,便躲到了沈母身后,再多看她一眼也是不敢。
    惯常的笑容又挂回了嘴角,苏薄红秀眉微扬,正要接着说,大袖却被人死死捉住。
    男人眉头轻轻皱起,墨玉般的双眸中聚起一层雾气,看起来却有种倔强的坚持。
    苏薄红从来不否认,她对于这张脸,以及这张脸的主人,没有说不的能力。
    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她放软了语气续道:“母亲大人,三公子,君攸既已入了我苏家的门,便是我苏家的人了,往后你们若想要对他如何,且先要有与苏家为敌的觉悟,到时,莫要怪我不念亲戚情分。”
    说完,苏薄红拥着沈君攸起身,作势正要离开。
    “薄……苏小姐。”一直无语的沈母终于开口叫住了他们,眼中终是多了一分愧疚,“可否告知,君攸究竟如何了,他毕竟是……我沈家的儿子。”
    怀里的男人身子一僵,苏薄红不由收紧了手臂,并未回身,只是应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君攸是苏家的人,自然有苏家照看着。”
    沈母语塞,只能怔怔地看着他二人离开的背影。
    “娘……”沈君玉带着哭腔唤道,他几时受过这等委屈,又在沈君攸面前面子全无,一时间只得向母亲哭诉。
    “君玉。”将自幼疼宠的幼子抱进怀中安慰,沈母眼前,不知为何出现的却是次子离去前交杂着几分凄然,又有几分感动的脸。
    可以真的放心了吧,把君攸交给苏家的那个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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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攸,我如此对待你的母亲,你可生气?”悠然在苏家豪华的马车中坐好,苏薄红顺手拿过车中案上的香茶一杯浅饮解酒,淡淡问道。
    沈君攸摇头,抓着衣摆的手却握得更紧。
    “既不是在气这个,为何……呵,饶过你这件衫子吧,再揉皱了映书可不曾带了第三套来换。”放下茶盏,苏薄红握住沈君攸的手,让他松开皱成一团的衣摆。
    面上一红,终于放开了衣摆,沈君攸的目光在触及苏薄红深不见底的眸子后,快速地移开。
    “不如让我猜一猜。可是……为了君玉?”
    苏薄红语中的称呼让沈君攸脸色又是一变,答案无疑已摆在眼前。
    “呵,君攸啊君攸。”伸手抬起男人又垂下的头,苏薄红语气中充满笑意,“你可知我为何要与君玉虚与委蛇?”
    那亲昵的称呼让沈君攸连摇头的动作都觉得难以完成,索性任由苏薄红将他拉入怀里。
    “就是这个样子。”苏薄红唇角的弧度明显到令人望而生惧的地步,只是这一回,她是真心在笑,“我喜欢看你因为我而烦恼的样子。”
    惊愕地睁大了眼,抬头的动作太过匆忙,却险些与女子贴近的唇撞在一处,还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应,沈君攸只觉得一阵晕眩,便被她吻住了薄唇。
    明明就是这个女子将他亲手送给秦青,百般折辱,甚至让他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却为何,对她的吻,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从前苏薄红并不是不曾碰过他的身子,但都只是原始的肉体厮缠,而这回,那唇齿间好似罂粟般的香甜,让他即使知道也许会就此粉身碎骨亦无意自拔。
    心中感到欢愉,只因为她说,她从不曾在意过君玉,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虚与委蛇。原来自己的愿望竟是如此的卑微,只要她的一句话……
    苏薄红放在沈君攸腰上的另一只手突然加力,将他的身子与自己贴得更紧,马车传来的细小震动让两人的身体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拂袖发出的劲气让马车三面的帘子都垂放下来 车厢中顿时变得昏暗且与世隔绝。
    “要回家,还有很长的路……”苏薄红的吻有意无意地移到了沈君攸□在外的精致锁骨,引得他全身一阵剧烈的颤抖。
    “反正,这件衣服也皱了……”于是就连身上的衣物也被女子光明正大地撕开。
    “我们……”手移到更下的地方,苏薄红跨坐到他身上,眼中含着无限春光。
    “唔……”破碎的吟声从男人紧抿的唇角逸出,片刻又被女子重新噙住,带领着他靠近自己。
    马车不紧不慢的行进,偶尔的颠簸让两人的结合,更加紧密。
    被苏薄红引领着进入她,终于在马车快要停下的刹那感受到极乐,沈君攸形状优美的颈子高高扬起,最后重重落下,犹如天鹅的最后一支舞蹈。
    吻去他眼角渗出的珠泪,苏薄红笑道:“今日起,君攸才真正成了苏家的人呢。”
    已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和神智的沈君攸自然无从分辨他话中的含义,只是那从未体验过的瞬间,让他融化在了苏薄红的身体之中。
    侯在车外的映书久久不见他们出来,又听见其中衣物悉索之声,红着脸不敢去问,直到过了半晌他们自己从车里出来,见到主子是被苏薄红抱下来的,便也明白了七八分,在苏薄红的指示下打点好房中的物事,伺候沈君攸沐浴。而苏薄红自己亦等到沈君攸沐浴过后与他一起用了晚膳才离开,自此之后三不五时便往东厢房来,却也甚是相安。
    朱弦休为佳人绝(一)
    这日苏薄红忙完了苏季初交给她的商务,将在路上遇见买下的卖身葬父的少年送到管家处后,便回了春风轩,西厢房不见君拂羽的踪影,问了下人只道离开了有些时候了,却是去了东厢沈君攸处。
    对这两个都算是委身于己的男子,苏薄红尚不曾有很好的机会让他二人相处,未料他们却不等她有所动作,竟已走到一处去了。
    君拂羽见到沈君攸,实属偶然。
    他那几日身上不好,被苏薄红严格地禁足,而她怕伤了他的神,也不常来,一日在园中散步时便遇见了沈君攸。
    沈君攸的身份他早已听人说了,心中羡慕他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可以伴在苏薄红身边,本也是存着芥蒂的,但真遇上了本人,见他那般人品确也配得上苏薄红,更兼两人以笔代口,“交谈”过后发现志趣竟也颇为相投,便渐渐互相走动起来,苏薄红连日来事务缠身,是以竟不知道他们已然交好。
    等苏薄红到了东厢时,正见两人在园中石几边相对而坐,映书侍立在一旁,磨墨添茶,甚是繁忙。而男人们时而在纸上写几个字递给对方,时而相视而笑,看来“相谈”甚欢。
    无意做一旁窥探之徒,苏薄红撩开垂柳细枝,一面笑一面走到两人近前,道:“我找你们找得好苦,你们却背着我在这里喝茶。”
    不防她突然现身,沈君攸和君拂羽都被吓了一跳,沈君攸立刻将桌上的纸叠了叠收进袖中,却被苏薄红拿住了手臂。
    “怎么?有什么体己话是我看不得的么?”她问得轻巧,沈君攸却顿时面上发烫,挣扎着就是不肯将纸交给她。
    见他挣得辛苦,连露在衣领外的一截颈子都染上了微红,苏薄红目光一转,松开他的手却又伸指擦上他羊脂玉似的脸颊。
    沈君攸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她。
    “沾到了。”简单地解释,苏薄红将手指上染到的墨迹擦到映书递过来的帕子上,眸光半敛,却又落在了一旁的君拂羽身上。
    “君攸犯了窝藏之罪,那拂羽呢,你可知罪?”女子眸光流转之间色彩变幻,令人分不出她所言真假。
    君拂羽抬头,正对上她莫测的眼神,不由地心头乱撞起来,方才见她与沈君攸亲昵所起的一丝酸苦也不知散去何处。
    “你啊,犯的却是从犯之罪,所以……”将君拂羽的身子拉近,苏薄红凑在他耳边道:“君攸不肯说,只因他本就罪无可恕,你便告诉我又如何?”
    君拂羽被她突然的贴近弄得酥了身子,眼神不敢看她,只往沈君攸那边看去,然沈君攸此时还是红着脸半侧过头,显然不曾从苏薄红方才出格的挑逗中恢复过来,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他。
    “我、我们……”他一急,话更说不清楚了,偏偏苏薄红爱看他着急的样子,只是在旁饶有兴味地看着,被她这么看着,君拂羽说话越加艰难,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在论……琴。”
    “琴?”苏薄红眉一挑,道,“原来你们还有如此雅好,我却是不知。恰我房里有架古琴,名为‘间意’,据说是极好的,左右放在那里也是闲着,不如叫人拿来给你们参详。”
    此话一出,沈君攸和君拂羽脸上都露出了喜色,巴巴地看着苏薄红,像是要她马上叫人取了琴来似的。
    “不过么……”可惜这女子爱看的却是美人失落的样子,话锋一转,道,“你们既爱琴。不如先陪我去个地方,回来之后,我自然马上将间意双手奉上。”
    原来苏薄红日前定下了一宗大生意,本来苏家商务涉及漕运部分只是小宗,然洛国陆上的生意实在所为者众,竞争激烈,相对而言海上贸易虽然风险大些,利润却是极高的,于是她决定参考当年的哥德堡号商船打造苏家自己的海船,虽则意头不算太好,但据她的估计,来往与洛国海上边境的商船危险性较之当年的瑞典到中国之间的航线要来的平稳许多,海盗也并不猖獗,所以最大程度地考虑船的装载能力便可以应付。她设计出图纸后交给洛国最大的船商监造,而今日,便是与船商签订合同的日子。
    本来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却不知那船商竟是个风流成性的,将签合同的地点定在了京城最有名的小倌馆中,一想到要去面对那些涂脂抹粉的艳丽男人苏薄红便不由大为头疼,然这一次的定约又极为重要,不得不去,两下权衡之后,想出个折衷的法子,就是若她自己带了人去,想必那些小倌会有所忌惮,这下正巧提了出来。
    “哪……里?”在与沈君攸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君拂羽开口问道。
    “金错楼。”
    一听这个名字,沈君攸脸色一白,君拂羽却不知是什么去处,开口要问,却被苏薄红的话截住:“那儿的琴师书言素来名声在外,一个月只登台三次的,再不去便晚了。”
    说完不容他们二人再想,苏薄红略微替他们收拾过后便把人直接打包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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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船厂老板为人虽然风流,看来在大事上却也不含糊,双方谈定条件,拟定草稿后又对其中字眼探讨再三,最后才签了正式合同。只是大事一完,她便左拥右抱不亦乐乎起来,反观苏薄红,则是坐在了沈君攸和君拂羽两人之间,君拂羽多年不见外人,旁人都不知他的身份,只道是苏薄红的新宠,沈君攸是过了苏家门的,是以也无非议,不过传出了苏家小姐极宠自己的夫侍,连去小倌馆都带着的流言罢了。
    手中转着琉璃小杯,苏薄红眸光在触及对面船厂之主与小倌们放浪的调情动作后变得暗沉,而身边的两个人早已羞得连头也不敢抬,想着琴师书言登台的时辰也快到了,便起身告辞,带着人去大堂。
    才出了门口,突然一道银光迎面激射而来,苏薄红上前一步将人护在身后,抬手伸出两指一夹,稳稳地将暗器接在手内,仔细看时,却是一枝小小的银箭,箭尾阳文刻着的一个“祈”字好不面熟。
    面色顿时一沉,苏薄红伸手摘下箭头上订着的一张短笺,展开看时入目的却是令她心惊的一行字“林病重速归”,然待她仔细看时,才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地按照原来世界由右至左的读书方法来读信,而按洛国由上至下的读书法,这小笺上写的不过是几句意味不明的诗句。
    以她对祈紫宸的了解,那女人绝不会做多余之事,而那五行诗句开头的字眼组成的话又令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心,苏薄红心念电转,将小笺翻至背面,便见一行小字,“城外十里亭”。
    此时书言登台时间已近,自己既将沈君攸和君拂羽以听琴为由带了出来,却也不好让他们扫兴而归,但是看来祈紫宸那边的事也耽搁不得,最后两相权衡,让苏家一直暗中跟随她的两个暗卫护住沈君二人,那两个暗卫的武功她考察过,甚是了得,江湖上也算少有对手,该是不会出太大问题。再三嘱咐过后,苏薄红终于狠心动身往城外十里亭去了。
    十里亭位于京城高阳门外三里,是行人歇脚、游子与家人告别之处,苏薄红顾忌到京城来往者众,不敢展开轻身功夫,策马亦极是不便,是以等她赶到时已过去了两柱香功夫。
    此时亭中别无他人,只一条紫色的身影静静立着,不是别人,正是祈紫宸。
    “你来了。”待苏薄红走近,祈紫宸眼中的冰寒竟似融化了几分,看着她道。
    “星衍出了何事?”自被祈紫宸要挟离开林星衍,苏薄红对她的不耐毫不掩饰,此刻心中焦急,说话更是不多加客气。
    祈紫宸的瞳孔遽然收缩,冷声道:“你记得?”
    “我该记得什么?”唇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苏薄红心中对祈紫宸这说一半留一半的态度不满大盛,若非林星衍的状况还着落在她身上,只怕当场就要发作。
    “哼。”祈紫宸的态度一下又变得与往常一般冰冷,方才心头所起的一丝暖意荡然无存,她居然以为,面前这人会记得他们之间独特的传讯之法,未料……到头来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既你来了,想是为了那位林公子。”
    “他怎样了?”语及林星衍,苏薄红脸上的那一抹笑意竟也维持不住,难得地显出一丝焦急。
    心中没来由地一阵刺痛,祈紫宸面上却一点不露,道:“日前我已送他回了绿觞宫。”
    “你箭书上所言之事,可是真的?”看她的反应并不如她的小笺上所说那般情急,苏薄红的眉危险地挑起,没有人能够玩她两次,即使是祈紫宸,也不行。
    “他的身上伤势无碍,但是心……我亦无能为力。且,绿觞宫叛乱。”难得地说了一句长句,祈紫宸的眸光幽暗,看不出情绪。
    “那你为何在此。”苏薄红言下之意很明白,祈紫宸既知如此,那便该待在绿觞宫相助,以林星衍现在的身体和武功,要应付手下那群如狼似虎的女人的叛乱,胜算并不比从她手中夺权难。
    “我只是大夫,我已完成了我的责任。”唇角勾起,感受到苏薄红身上散发而出的怒气,祈紫宸不知为何竟浅笑起来,“至于林公子之后如何,与我无关。”
    是这样的,本该是这样的,苏薄红的眼神完全不在她身上停留,若不是她带来的是关于她心爱男人的消息,只怕她连出来见自己一面也是不肯的。自己在见她前来,以为她还记得只属于她们之间的通讯方式的时候,心中泛起的那一丝暖意,此时看来是如此地可笑。
    “你!”果然苏薄红看着她的双眸中只有单纯的怒意,将手中的银箭狠狠地掷还给她,拂袖而去。
    果然,不该有的奢望,终究只是妄想而已……
    看着女子远去的玄色身影,祈紫宸紧紧握住手里的银色小箭,连箭头刺入掌中血肉,渗出刺目殷红,也不曾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