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秋风兮暂起(一)
    “这样的要求,是什么让你觉得本座会答应?”苏薄红扬眉,未料这女人竟狂妄至斯。
    “人命。”薄如春冰地吐出两个字,紫衣女子一派淡然自若。
    “你是在威胁本座?”
    “不敢,只是告诉苏宫主事实。”
    “与‘沉壁’有关?”联系方才两人的对话,苏薄红终于找到些微头绪。
    “……是。他身上余毒未清,若再动情,只怕神仙难救。”
    “本座为何要相信你?”
    那女子只是抬眼冷然看了她一眼,然后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放在桌上。
    那匕首乍看之下与燕支极为相似,而苏薄红却知,那吞口处的两个篆文“照胆”,正是宫中物录所载,与燕支成雌雄双刃的另外一把,不过自从她来到这里后,武库中便只见燕支不见照胆,谁料竟是被之前的苏薄红送了人了。
    苏薄红两相权衡之下,再无更好办法,最终发现自己竟只能答应。
    默默伸出手去,与她击掌为誓,她终是选择相信。
    最后往主室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苏薄红举步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脚步突然顿住。
    “你究竟是谁?”
    “祈紫宸。”得到紫衣女子的答案,苏薄红努力地再在记忆中搜寻,却仍是无果。
    “为何要帮我?”她明明已得到了她的一个承诺,即使不用在这上面,苏薄红亦是没有理由反对。
    没有回答。
    直到苏薄红玄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那自称祈紫宸的女子才喃喃自语道:“苏薄红,你是真的忘记了……么。”
    苏薄红一生之中,很少如今次般借着一时冲动便下了决定。
    尤其是当她坐回自己华丽的马车中时,细细想来,却不得不考虑到绿觞宫虽是江湖上出了名的难惹禁地,但若是身负绝艺之人要偷偷潜入亦不是不可能,自己单凭一把匕首便将星衍留在祈紫宸那里,可谓草率。
    但她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当时情势很简单,要么林星衍活着,她离开;要么她不走,看着他死去。
    她自问还没有冷血到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第二种。
    对林星衍,究竟是一时骤起的怜惜,还是另外的感情,她尚没有机会分辨清楚,或许这次也算是一个契机。
    祈紫宸这个女人,有种连她也无法把握的飘忽气质,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她不会对林星衍不利。
    看腻了官道两旁一成不变的山间景色,苏薄红挥手发出一道气劲,打落了马车厚重的窗帘,既然事已至此,却也无需再多作不实的揣测,三个月后自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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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日后清晨,马车停在了一处高门大户的红漆大门前。
    威武庄严的石狮,一色天青的琉璃瓦顶衬着红墙气势非凡,汉白玉基座的阶梯一直往上延伸,使得苏府整体建筑生生地比地平面高了半米多,端的是金铺屈曲,玉槛玲珑,别有一番映澈辉煌的大家气象。
    然这里只是苏府的后门。
    苏薄红接到苏家的家书时,并不曾回信,是以苏家亦是不知她到来的时候,门外两边却也不曾有人迎接,就连大门也是紧闭。
    待苏薄红下了马车,那下属便心领神会地将马车牵走,至此,苏薄红已不是绿觞宫宫主,而完全成为了京城苏家的独女。
    拉过门口兽头金环轻叩,半晌才有人来应门,睡眼惺忪的半大小侍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就要开口骂人,等看清楚眼前的人是他家的大小姐时,只吓得倒吸了一口气,连招呼人也顾不上,撒腿就跑进后边院子里去通报。
    本来苏薄红只道这些世家大族里的下人都该是训练有素、彬彬有礼的,没想到一上来就碰到这么一个特别的,一时间被他晾在门口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就这样过去片刻,院内突然传来嘈杂的声音,又纷纷乱乱地跑出许多小侍来,见了苏薄红,连抬头看她都是不敢,只垂着头站成两排。
    “红儿,你总算还记得回来!”苏薄红闻声望去,只见一个看起来不过三十开外的女子被一群打扮娇艳的小侍们簇拥了出来,眉目间与苏薄红有七八分的相似,只是略苍老些,一身华贵的绯色宽袍,腰间用一根银片串成的蹀躞,两侧钉缀着圭形蝠纹银带銙,底下又悬着把银鞘琥珀柄的匕首,这一身穿在她身上打扮非但没有显得俗气,反显出了十二分的气势来。
    “娘。”这女子的身份自然毋庸置疑,能在苏家拥有这绝对控制地位的,如此自然得与自己打招呼的女人,只有一个。
    不过……苏薄红的眉头因为“红儿”这个昵称而微微皱起。
    苏母几步走到苏薄红近前,亲亲热热地拉过她的手,没等苏薄红有所反应,那边已有一股真气透体而入,原来她的这位母亲竟也是个练家子。
    “怪不得这次回来老实许多。”苏母脸上表情一变,显然已明白了苏薄红身上因为浣雪功发生的转变,以传音入密之法对她暗道:“以前的事,都忘了也无妨,娘自然有法子叫你统统想起来。”
    苏薄红不赞同地看着苏母脸上带着三分旁的意味的莫名笑容,淡淡道:“我在路上走了四日,也累了,见过了爹便让人带我去歇了吧。”
    苏母听了这话倒是一震,片刻表情才又恢复了自然,道:“怎么好好的提他作甚,你这次回来,娘早就叫了戏班子在府里侯着了,却也有几个漂亮孩子,叫他们来伺候你岂不好?”
    怪不得苏宫主的手册上对乃父一字未提,而对其母也只是草草带过。若是她有这样的母亲,却还真的不知从何下笔。苏母显然与从前的苏薄红蛇鼠一窝,都是风流成性的,不过这次么……看来自己是要她失望了。
    “娘,爹在哪里。”苏薄红只是用陈述的语气重复道,这也算是她的小小癖好之一,别人越不想她问的,她就越要问,别人越不想她知道的,她就一定要知道。
    在这被自己一向惯坏了的独女面前,苏母平日里在商场上的魄力手段倒是半点也用不出来,加上见她失忆之后性子虽沉静了许多,不比往日的狂妄,但那骨子里迫人的气势却半点不曾改,连她这个为人母的,也不得不受这气势影响:“他还能在哪里,多半是在那佛堂子里了。”说完,才兴致缺缺地续道,“你要去便去,快些回来,我叫人备下接风宴去,今日我们母女好好乐它一乐。”
    被苏母用眼神一扫,边上一个娇滴滴的乖觉小侍就走到了苏薄红面前,福了福身,轻声细语地道:“小姐请跟得月来。”
    微微颔首,苏薄红举步跟上了少年细碎的步伐。
    少年先引她去了她住的春风沉醉轩,早有侍人备好了香汤衣物,苏薄红将全身上下仆仆风尘都洗了个干净后,又稍用了些点心,再出门看时,那少年还恭恭敬敬地立在轩门之外。
    “小姐,可是要去君……主夫处?”
    苏薄红身上尚带着三分浴后的慵懒情态,邪佞狂放的致命诱惑让少年得月全不敢与他目光相接。
    “嗯。”她只是用鼻音应道。
    得月如蒙大赦般转身,道:“小姐请走这边。”
    苏薄红不作他想,亦随之前行。
    只见少年带着她在亭台楼榭九曲回廊中绕了许久,才来到一处小院前,少年走到门前往边上一让,示意苏薄红便是这里了。
    眼前的素色小院与金碧辉煌的苏府形成的鲜明反差,让苏薄红几乎以为是走错了地方,若小册上的记载无误,她这具身体的生身父亲该是苏家家主的正夫,怎么也不该住在这么“朴素”的小院中吧?
    想归想,苏薄红还是伸手推开了月形门洞虚掩着的门,正对着的却是一条青石铺就的便道,夹道两旁也不知是什么树木,明明是初春竟飘洒着黄色的落叶,落在便道上的都被人清扫得干干净净,在树下积成小堆。
    便道的尽头,是一座青墙素瓦的独立小院,原木的镂花窗后糊着一层玄色的窗纸,加上随风传来的笃笃木鱼声,更是将这本来素雅的小院增添了三分yīn暗神秘的气氛。
    院门也未落锁,苏薄红礼貌性地在门口轻叩了几下,努力克服扑面而来的浓浓檀香味带来的不适,开口道:“请问……”
    她话音未落,就被重重的咳声打断,苏薄红顾不得其他,直接踏入房中,眼睛却因为骤变的光线差而暂时地不适了片刻,幸亏她此时浣雪功大成,夜视对她来说亦甚为轻易,等习惯了房中的黑暗后,视物与外界日光下倒也无异。
    “爹……?”视线触及端坐在佛龛边小几前的一抹消瘦身影,苏薄红不确定地唤道。
    然并没有人回答,又过了一炷香功夫,咳声减缓,最后又被木鱼声取代。
    “……求善法心。离我心。离生老病死寂灭心。烧诸烦恼心。解一切缚寂灭心。于一切法得不动心……”诵念经文的声音又伴着木鱼声响起,低低哑哑的,就连苏薄红,似乎也因为这话语中传来镇定人心的力量而安静了下来。
    “爹。”语气不似方才那般犹疑不定,苏薄红心中,已然确认了这人身份。
    那人仍是沉默,只是念经的速度越来越快。
    自己就这样被完全地无视了?一阵难解的感情从苏薄红心中升起。无论在原先的世界还是在这里,她都是人人注目的焦点,从来没有人能如此将她当作空气一般,就算这个人是她名义上的父亲,也不行。
    “薄红来看你了。”刻意地移步,挡住窗户缝隙间射进来的唯一一道微弱光线,苏薄红几乎无礼地拉近了她与面前这人的距离,同时散发出压迫人的气势。
    那人像是终于注意到了苏薄红的存在一般,先是抬头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手中敲击木鱼的小锤坠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你是……薄红……”喃喃的语声是如此的微小,若不是苏薄红功力非同一般,绝听不到这么小的声音。而这人吐字间的生涩,听起来像是许久没有与人交谈过了。
    不过,这个昵称对她来说,要容易接受得多。
    “是我,爹。”习惯性地勾唇,苏薄红只觉衣襟被人一把抓住,用力之大连她的身子都险些被拉了过去。
    “真的……是……”枯瘦的手抚上她的发,却抖索着最终落下。
    君拂羽曾设想过千百次与那在襁褓中就与自己分别的女儿再见时的情景,然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却以为这只是一个幻象。
    自十四岁嫁入苏家,十五岁诞下一女后,他便没有再与自己的妻主见过一面,被形如软禁般困在这一方小小的佛堂中,除了按时送来三餐的哑仆,没有再见过第二个人,二十年来只与青灯古佛为伴,不问世事。
    的确,院门不曾落锁。然,他的心,早已锁上。
    而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几乎陌生的女人,居然自称是他的女儿,他怀胎十月,辛苦产下的……薄红。
    “薄……红。”久不曾与人言,说话也变得磕磕绊绊,然他就是那么固执地一个字一个字确认着,这女子竟是当年在他怀中沉睡过,身不盈寸的婴孩。
    “爹。”苏薄红亦拿出难得的耐心,陪他玩这认亲戏码,谁知一抬头,却发现男人虽然消瘦苍白,却仍透出如玉般温润光晕的脸上,不知何时已布满了纵横的泪痕。
    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自己明明早就该料到的么,在洛国,哭哭啼啼珠泪涟涟是男人的专利。
    有些无奈地从怀中抽出自从与她宫里那些侍宠周旋时便日日备在身上的素帕,苏薄红一点一点帮他拭去泪迹,如此细心的相待,只因为他曾给了自己如今的这具身体生命。虽然,不是灵魂。
    “你……你……”君拂羽你了半日,只觉胸中有无数的话想说,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心中郁郁更甚,一口气提不上来,竟身子一软,昏晕了过去。
    正伏在他膝头的苏薄红见状,连忙将他打横抱起,那轻如片羽的重量让她心中着实一惊,正想安顿好他去找府中医官,又念及这小院偏远等医官来了也不知何时,当下就要带他往外面掠去,等到了门前,身形却是一顿。
    这小室之中常年yīn暗,看来君拂羽也早就应该习惯了里面微弱的光线,若是骤然被外面的强光照射,很可能发生不堪设想的后果。
    思及至此,苏薄红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罩在外面的一件绸衫,将他的双目细细包好,这才重新运功飞掠。
    或秋风兮暂起(二)
    将人安置在自己的春风沉醉轩中,苏薄红便传令下去要医官速速赶来,府中医官听得是大小姐宣召,都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伺候,不敢有半点怠慢,还没等她净完手,就匆匆赶到了。
    又是施针又是燃炙一番忙碌,三个医官最终诊断君拂羽不过是一时情绪波动过大,痰迷心窍,才厥了过去,稍缓一缓便自可醒转,无有大碍。至于常年茹素造成的体弱气虚,就不是一时之间可以解决的问题了,需要长时间的慢慢调理才可渐有起色。
    为何苏家的当家主夫会被忽视至斯,苏薄红心中先存下了这个问号,至于答案么,既不难猜,也不重要。总之结果已在眼前。
    回望床上掩在重重纱帐中男人若隐若现的脸,苏薄红不由有些感慨不知是这洛国水土养人还是君拂羽保养得当,本该三十出头的男人看起来容颜就如二十几岁的少年一般无二,脸颊虽然因为粗糙的饮食而变得深陷消瘦,反而却透出一股清冷静美的意味来。反观刚才出来迎接自己的母亲,本来就比君拂羽年长几岁,兼之在商场上勾心斗角的事做的多了,又沉迷于酒色,气势犹在,容颜相对来说却要苍老许多,到外面去可能会被人认作母子也说不定……
    苏薄红全无腹诽自家母亲的愧疚,四下看了看自己这与整座苏府建筑风格极为相似的豪华小轩,思及自己从进了苏府到现在还没有真正的休息休息,于是坐下一边暗自调息一边开始慢慢细品手边的君山银针,倒也悠然自得。
    “薄红……”虚弱的呼声响起,苏薄红拂袖起身,却正好对上男人想要勉强起身的场景。
    走进床前扶他坐好,又拿来靠枕垫在他身后,苏薄红的目光落在君拂羽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薄唇上,稍稍有些失神。
    “你还在……”好像拿回了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一般,君拂羽轻轻闭上眼睛,一手却死死抓住了苏薄红衣服一角不肯放松。
    他生下苏薄红后才两天,就被人从产床下赶进佛堂冷院,并不知如何与自己的孩子相处,更是从来没有见过别家的父亲是怎么对待自己女儿的,现在的他只知道,只要看着这曾经是自己身体一部分的女子,就好象所有的一切都不值得畏惧了一般。
    “恩。放心,我不会离开。”男人苍白的脸上一丝脆弱的表情勾起了苏薄红别样的情怀,忍不住作下承诺。
    早就得令下去准备点心的小侍此时端了托盘上来,苏薄红接过上面细瓷荷叶纹的小碗,递到他面前,道:“爹,这是刚熬好的碧粳粥,不妨用些。”
    “薄红……”似怨似叹的一声,君拂羽不去接碗,却又重新睁开眼睛定定地看苏薄红,仿佛要将她的样子深深刻进心里一般。
    “不过是垫底的,多少还是应该动些。”苏薄红恍若未见,倒是拿出了少有的十二分耐心,
    “一会去宴上,多半还要被娘灌酒的,容易伤胃。”
    听到苏薄红喊“娘”,君拂羽脸上的些微红色在瞬间便退了个干干净净,薄唇抿得死紧,半天才说道:“她……我……不去……”
    这意义模糊的几个单词自然不能给苏薄红提供什么完整的信息,她只当君拂羽面薄,也不曾想,把粥塞进他手里,就站起身准备出门与母亲说明此事。
    才走到门廊转角,苏薄红却听见房中一声瓷器坠地碎裂声,心中没来由地一紧,身随念动,掠回房中时却见那碗碧粳粥洒了一地,本该靠坐在床上的君拂羽半个身子伏在床沿,正自呕吐不止。
    微微皱起眉头,苏薄红不顾污秽走近床沿,扶起君拂羽的身子,看着他煞白的脸色,着实是不明白自己不过是转了个身怎么会发生如此惊天动地的事。
    难道……目光落在了地上碎成四瓣的细瓷碗上,苏薄红面色一凛,冷声道:“来人。”
    很快便有小侍来清扫了一室狼藉,替君拂羽也换过衣衫被褥后,她吩咐传来的厨子也到了。
    那厨子被苏薄红冷锐似冰的目光一扫,抖着身子跪在阶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碗粥中,你可动了什么手脚?”一块破瓷片叮得一声被扔到厨子面前,苏薄红的话中汹涌的杀意让厨子支吾了半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哼。”苏薄红右手微抬,气劲如刀,正要发出,却被人从身后拉住了衣服。
    “不……不是……”君拂羽艰难地一字字说着,还没说完又是一阵恶心涌上心头,顾不得其他,只能捂着嘴干呕起来。
    见他消瘦的身体在被面下难受得蜷成了一团,苏薄红敛回劲气,从银盘里绞干了帕子替他一点点拭去额上的汗珠,然后再一次转头向厨子问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那碗粥里究竟放了什么?”
    倒也是那厨子命不该绝,急出一头汗来后突然福至心灵,道:“……是啦!那粥里下了**汁调味,多半是、多半是公子吃不惯荤腥……”
    这看起来荒谬的理由在苏薄红眼中自然只是个保命的借口,但她还是侧过头去征询君拂羽的意见,男人虽然呕得两眼朦胧泪光闪烁,还是勉强点了点头。
    确认了并非是有人故意下毒后,苏薄红这才卸下一身的yīn寒,命人带了吓得魂不附体的厨子下去,自己则对着仍是干呕不止的君拂羽微微扬眉:“爹啊,你如今这般模样,待会怎么去我的接风宴呢?”
    “我……不去……”强忍着一波波涌到喉间的恶心,君拂羽轻轻摇头,声音虽然微弱语气却是十分坚定。
    本来有意让这场接风宴成为父母之间融冰第一步的苏薄红自觉讨了个没趣,但看君拂羽现在这个样子的确也无法入席,便也随他去了,心道总之日后机会有的是。
    君拂羽折腾了这半日,虚弱的身体实在无法支撑,片刻后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苏薄红觑着机会,等他吐息渐渐变得匀细之后,便去了自己房中重新梳洗穿戴了一番,诸事毕后正巧她母亲叫人来请她去到宴了。
    “来来来,红儿快过来坐娘身边,今儿个这场宴席就是为了给你接风备下的,你这个主人却又迟了,大家说,是不是该罚酒三杯?”苏母苏季初盛装坐在正中主座,拍着身边的位置向姗姗来迟的苏薄红笑道。
    底下的一群侍宠们都含笑颔首称是,苏薄红也不推辞,拿过面前的海棠冻石杯,一口一杯,三杯很快下肚。
    三杯酒一毕,苏薄红突然又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向苏季初道:“女儿有一事禀报母亲。”
    像是料到她要说的绝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话一般,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宴席一下子静了下来,苏季初脸上的笑意也挂不住了,只道:“你只管说便是了。”
    “薄红已将父亲从佛堂接至春风轩中。”
    苏季初显然对此事兴致缺缺,淡然道:“你爱怎样便怎样罢,女儿大了,总是该自己做主的。”
    听她这话里语气,却好像苏薄红不是将她的正夫接了回来,而是背着她私下纳了一房小爷似的,这让苏薄红心中疑惑更甚。
    不过现下并不是问问题的时候。
    她目前,还没有去试苏季初底线的必要,如此旁敲侧击一番,已是够了。
    于是苏薄红却也不再提起君拂羽的事,重新入座,与苏府众人一同欢宴起来。
    酒至半酣,苏季初醉醺醺地拿着手里的一杯美人醉,手指着席上一众侍宠道:“红儿啊,你难得回家,这些个公子少爷们都是为娘在年内纳的,你瞧瞧可有看得上眼的,便拿去使唤罢。”
    席上的侍宠们一听家主如此说,又见苏薄红一等一的好人品,有的就连男儿家的娇羞也顾不上了,羞羞怯怯地向她这边投过媚眼来。
    苏薄红内力既高,酒量也就随着变大了,神智还不曾被酒精操纵,再被一两个浓妆艳抹的“花样美人”眼神一扫,顿时连半分酒意都不剩了,道:“母亲取笑了,他们都是在母亲手下使唤得力的人,薄红如何敢逾越。”
    “我看你不是不敢,而是不想吧。”又是一杯酒下肚,苏季初风流的个性完全展露了出来,一面勾着其中一个少年的颈子灌酒,欣赏他被女人喝的烈酒呛得满脸通红的样子,一面说道,“只怕你是看不上他们。”
    还没等苏薄红有所回应,她便自己续道:“上次你说发现了你们那什么宫的宫主竟是个男儿身,寻思着要向他下手,事情怎么样,成了没有?”
    苏薄红一时有些讶然,她怎么也猜想不到前面那位居然连这事都与母亲说了,看苏季初的行迹,几可揣测从前的苏薄红是怎样一个人,多半也是极好男色,又喜凌虐之事,跟她从前那个世界里有钱有权玩弄女人的男人相去无几。这件事上她实在无法正面应答,便只是以暧昧的笑带了过去。
    “早就听你说那宫主清泠美丽,只怕比我这座上的人都好吧?”苏季初只当她已经尝过了其中妙不可言的滋味,也不疑有他,续道,“何不带回家来给母亲看看,我们像上次那样……”
    语中意犹未尽的部分在苏薄红听来,暗示着一种十分龌龊的可能。习惯性地勾唇,道:“只不过是平凡姿色,又是江湖上的男人,哪里比得上这些孩子柔嫩水灵,母亲定是不入眼的。”
    “我看,倒是你真看上了人家,不肯拿来给为娘看呢。”苏季初醉眼乜斜,那份慵懒的样子倒与苏薄红更似了几分。
    苏薄红索性顺着她的意思,又喝了杯酒,默然不语。不过说起林星衍,她倒真还有一事要问。
    “母亲可识得一名叫祈紫宸的女子?”看苏季初当时放入自己体内探测的那一缕真气,宏大浑厚,显然是内家高手,一定与武林有所牵扯,所以,这件事问她再合适不过。
    “祈家那丫头?怎么你遇着她了?”
    苏薄红点头。
    “呵呵,我哪知道你们年轻人的事,倒是小时候她和她爹过府来叙旧的时候,被你错认成了男孩,嚷着要娶她呢。”苏季初酒喝多了,话也多了起来,“那丫头倒也长得好相貌,可惜是个女儿身,不然……”
    听她又要开始乱想些有的没的,苏薄红敬上一杯酒,堵了她的话头。苏季初是酒醉之人,说过也就忘了,片刻后又重新拾起之前的话头。
    “那你也该把那宫主带回来看看么……”苏季初也就着身边少年的手喝了杯酒,醺然道,“我看你这次回来前事都忘得差不多了,都那么久了还不见你去找你房中的那沈家孩子,从前不是宠得紧的么,好歹也是正经过了门的夫侍,我还指望他给添个孙女呢。”
    支离碎影残宵见(一)
    苏薄红听了她这话,顿时头疼万分。
    苏季初这飞来一句无根无由,就连小册上也不曾写原来这个苏薄红已经是已婚人士了,家中居然早有一夫,虽然她说从前苏薄红很“宠”他,但这个字要作何理解苏薄红心知肚明,只是自己本抱着的好不容易来到这女人做主的世界,总要在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一番才算不虚此行,突然多了个男人的责任,令她不由有些烦恼。
    不过自己既已全盘接收了苏薄红的身体和记忆,总不能临阵脱逃,那男人势必还是要见上一见的。
    颇为苦恼地按了按额角,她向酒兴正酣的苏季初请辞道:“薄红有些不胜酒力,只怕要先告退了。”
    “你们看看她,才知道了房中还有佳人相侯就这猴急样子,也罢,母亲也不留你,去跟沈家孩子相会去吧。”苏季初说完嘴一努,身边的一个少年就拿了个紫金托盘上来,她将上面的东西接过来往苏薄红手里一塞,红红白白的都是些伤药瓶子,“红的内服白的外敷,别用错了。这闺房之事若是再给我搞出人命来,仔细你的皮肉。”
    两边伺候的少年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一点惊讶也无,却是苏薄红本人身子一僵,片刻才挤出一句“多谢母亲”就匆匆离开了。
    苏季初也不过借了她回来的这个由头,自己想要与这些新纳的小侍欢宴是实,加上这女儿失忆之后性子似是变了许多,不像从前一般能与自己说到一处,是以对她的离去也不太上心,只是继续与小侍们饮酒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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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回春风轩的路上,苏薄红刻意放慢了脚步,心中开始暗暗思索到底应该用怎样的态度对待这个是自己名义上“夫侍”的男人。
    洛国的男人一个比一个麻烦,林星衍如是,她爹君拂羽亦如是。
    所以,比起去见这个男人,苏薄红宁愿回江湖上随便找个人来干一架,起码来得爽快得多。
    不过目前的状况,她还是没得选择。
    苏薄红已经开始后悔因为一时的好奇而回了苏家的决定,简直是把自己推进了一堆理也理不清的麻烦里面,而且,她从来不喜欢做没有余地的事。
    也罢,不如去见过那个男人,跟他摊牌,之后要怎么走,全看他自己的意愿。
    如此决定之后,苏薄红心中的郁郁终于缓解了一点,再抬头看时,自己金碧辉煌的春风沉醉轩已在眼前。
    计划永远跟不上变化。
    这是苏薄红见到春风轩厢房中自己唯一明媒正娶的夫侍时的唯一想法。
    本以为苏薄红这女人是百花丛里的老手,风月场上的常胜将军,那眼界心气自然是一等一的,若非绝色断然看不入眼,能成为她夫侍的,论相貌不说倾国倾城,也必定是别有一番风情的小家碧玉,总之,绝不可能长着面前这张脸。
    这男人虽不能说长得奇丑,却也绝算不上是美人。
    平凡的眉眼铺排在略显暗沉的蜡黄脸色上,最终还是着落在“平凡”二字上,看样子还有些木讷,实非上品。
    就连这个世界初来乍到的苏薄红,也知这样的男人顶多就能嫁予普通的愚妇做小,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就是绿觞宫宫主、苏家独女的房中。
    但偏偏由目前的情况看起来,他就是苏季初语中提及的,苏薄红身边唯一有名分的夫侍。
    “你就是沈君攸?”虽不以相貌取人,但这男人眼神中的懦弱畏缩看得苏薄红心生不耐,语气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奴、我、我是……”男子果然表现的一如他外貌所显示的那般。
    “我在外头发生了些事,过去的事都不记得了。”打断了他结结巴巴的话,苏薄红嫌恶地说道,“既如此,你也不必留在春风轩了,明日就去帐房支些银子,出府去罢。”
    三言两语打发他离开,苏薄红转身便准备跨出室内,自己在苏季初的宴上耽搁了这些时候,不知道君拂羽如何了,正该去看看他。
    “小姐,小姐,奴、奴不是公子……”见她要走,身后的男人急得也不结巴了,“奴是伺候公子映书啊!”
    苏薄红回转身来,锐利的眼光在他身上扫过:“好,你不是沈君攸。那么,沈君攸现在在哪里?”
    小侍映书带着哭音道:“上一次小姐回来时把公子送去了秦大人府上,前些日子秦大人才把人送回来……”
    “送回来了,那就是说他现在在府中?”
    “……是……但……”映书欲言又止,嚅嗫着说不出话来。
    “叫他来见我。”见不得他这种拿自己当毒蛇猛兽的样子,苏薄红冷道。
    “公子他、他……不能来见小姐……”
    “那也罢了,你把刚才我说的话跟他说了罢,叫他自明日起不用留在这春风轩了。”无意与他再废话下去,苏薄红叫要起步离开。
    “小姐!”没想到这看似呆呆蠢蠢的小侍映书一时情急,居然扑上了抱住了她的腿,“求你救救公子,他、他就快……”
    迈出的步子被死死阻住,虽说要摆脱这种力度的束缚对苏薄红来说只是小事,但她却也不愿对这样一个手无缚**之力的男人动武,一时间被他抱着倒也动弹不得,低头看去映书哭的一张脸上都是满满的泪痕,又要往自己衣服下摆蹭过来,不由眉头微皱,问道:“他怎么了?”
    “公子……在……内室……”映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顾着抹泪松开了抱住苏薄红腿的手,苏薄红眼光往他身上一扫,便径自往内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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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君攸?”绕过重重帐幕,等苏薄红看见眼前躺在床上的男人的时候,却有了瞬间的迷茫。
    如此相似的脸……与在另一个世界,与她有过一段倾心爱恋的男子,这么相像。
    男人因为苏薄红手指无意识的触碰发出难受得低吟,透过嘶哑发紧的喉咙逸出,最后成为了破碎的音节,犹如雀鸟垂死的悲鸣。
    苏薄红恍若未闻。只是伸出食指,慢慢滑过他脸颊的轮廓。
    太像了。
    精致的眉毛如清水中浸着的两抹黑羽,紧闭的双眸隐约可以看出略微细长的轮廓,睁开之后,应该是桃花叶般的优雅形状,而此时纤长的睫羽覆了下来,正因为身体中的痛苦细小地颤动着。
    手指最后落在紧抿的唇上。略带上翘弧度的上唇,已然失去了原本的血色,呈现出一种苍白的浅淡青紫。
    苏薄红自从来到洛王朝始,第一次开始思考她来到这个世界,究竟是被什么力量所驱动的,而这种力量的目的又是什么。
    与过去的自己如此想象的林星衍。
    与原先被自己称作“哥哥”的人给自己带来一样感觉的君拂羽。
    还有面前的这位,与曾经两心相许过的他长得相差无几的沈君攸。
    她所走过的每一步,仿佛都只是在拾取过去记忆的片段,而随着她越走越远,关于从前的记忆却不曾淡漠,而是以另一种形式活在自己的面前。
    若非这一切太过真实,她几乎要以为这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而已。
    也罢,现在的她早已能够坦然承认,语气否认过去种种,不如把它们当作自己曾经的一部分接受下来。至于这个沈君攸,也算他好运罢。
    没有急着召唤府中的医官,苏薄红先着手检视起沈君攸的伤势来。
    直到揭开他的外衣,苏薄红才发现沈君攸的伤势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瘦弱的几乎每根骨头都顶着皮肤的身体竟然很难找到一块完好的地方,青红、淤紫的大小伤□错遍布,有的已经半愈合,有的还在渗血,有的显然是被利器所伤,也有灼伤、鞭伤,若非亲眼所见,她简直不能相信一个人的身体居然能够承受那么多的刻意伤害。
    先前没有叫医官的决定如今看来果然是正确的。
    在这个世界,且不说男人的身子不能随意窥看,更不用说沈君攸的这身伤势明眼人一看,就知是从何而来。事情如果传出去,就算苏薄红不在意,继续留他在身边做夫侍,他自己想必也是不能自安的。
    几不可闻地微叹了一声,苏薄红伸出手去,除下男人身上贴身的薄薄衣衫。有的地方衫子已与伤口黏在了一处,只能用强揭开,她的动作亦绝非温柔,其中痛苦可想而知。但即使是这样剧烈的疼痛,也不能使沈君攸有片刻清醒,仍旧只是发出微弱的低吟。
    不过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他现下的确是昏睡着比较好。
    苏薄红手下不停,将裹住他身体的一件长衫褪下一半,目光又不由地停在了他胸前的两点茱萸上。
    这两处隐秘的所在被人穿了两个金环,随着沈君攸身体痉挛般的轻颤,也微微地晃动着,亮色的金光上尚带着点点殷红痕迹。
    眼皮一跳,苏薄红至此已完全明白了是什么样的行为才能造成这一身的伤。将内力灌注在右手两指,并指如刀,金性本不坚硬,应手而断,但在将金环取出时,沈君攸本来安静的身子突然剧烈地抖动了起来,就如得到了什么暗示一般。
    见原本已开始愈合的几处伤口因为他骤然的挣扎而重新裂开,苏薄红只能点了他的几处大穴,保证他不会在之后自己处理伤口的过程中再次醒来。
    支离碎影残宵见(二)
    方才宴上苏季初给她的红白小瓶此时却正好派上用场,苏薄红挑出白色的瓶子来,伸指沾了些,只觉触手处清凉微润,带给人一种微妙的抚慰感觉,这苏府的药果然不错。当下她亦不多想,挑了几块就抹到沈君攸身上,再细细推开,所到之处竟立时止住了仍在不断渗出的点滴血液,收效可谓立竿见影。
    等将他上身的伤口都处理了一遍,苏薄红这才转而脱下了他的亵裤,这才真正地吃了一惊。
    两条深可见骨的伤痕一直延伸到大腿根部,然这不是令她感到吃惊的主因。
    垂在两腿之间泛着不正常的紫红颜色,而铃口处的一点银光正是原因所在。苏薄红眉头微皱,只是稍稍触及,便看到沈君攸额上细汗汨汨渗出,然若是任由它留在那里只怕后患无穷,她看准了那一点亮光,出手如电,迅速地捏住一头将那什物取出,再仔细看时,居然是一条细长的银针。
    做完这些,就算是苏薄红也不由地长长舒出一口气,这异界的女人玩男人的手段比之她原先世界的男人们可算得上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那秦大人既然敢把人玩到这种地步才送回来,可见“苏薄红”本人亦是此道中人,让沈君攸回苏府不过是在形式上走个过场,要是人死在了秦府只怕两人都不好交代。
    最大程度地保持着冷静将剩下的药涂抹在男人下身累累的伤口上,苏薄红在完成一切后净过手,捏着沈君攸的下颚便将红瓶里的药丸子扔了进去,药丸入口即化,却也省却了一番功夫。
    知道经过方才与其说是治疗,不若说是炼狱般的痛苦折磨,沈君攸若不是真的到了无救的地步,一定会疼醒过来,所以在是否要解开她被封的穴道的问题上,苏薄红有片时的犹豫,不过最后还是在凌空对着他疾点了几下,以气劲替他解了穴。
    只见沈君攸长长的睫羽微微翕动了几下,然后艰难地张开了眼睛,就如同这个小小的动作也需要他用全身力气去完成一般。没有丝毫光彩的瞳仁先是因为光线的刺激而剧烈地收缩了一下,然后才开始缓缓转动,最终落在了负手站在一旁的苏薄红身上。
    他的眼睛在瞬间睁大,浑身不可抑制地激烈颤抖起来,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是受伤垂死的小兽一般极度惶恐与害怕的神情。
    苏薄红到底有些无奈,明明这具身子一副好皮相,怎么人人见了都跟见了鬼似的,让她徒受池鱼之殃。
    “沈公子……”
    一听到她开口唤他的名,沈君攸更是好像看见了世界上最可怕的景象般不顾满身的伤就要试图撑起身来下床,未料他的身体实在是被折磨得太久,连这点气力都使不出来,虽然一次又一次的尝试都失败了,但他还是不放弃地想用无力的双手支起身子来。
    朝他露出一个自以为表达出了最大程度善意的笑容,苏薄红走近床前,柔声道:“你现在已回了苏府了。不会再有人对你不利。”
    显然沈君攸并不曾将她的话听入耳内,只是一味地重复着徒劳的努力,好几次都险些滚下床来。
    苏薄红虽然脸上笑意不敛,心中的不耐却暗生,又靠近了几步,道:“相信我。”
    沈君攸挣扎的动作很快耗尽了他仅剩的一点体力,重重跌回床上后,除了全身无一处不在作痛的身体,他的尝试并没有得到任何的结果,但他看起来也并不想听苏薄红的话。眼睛盯着逐渐靠近的女人,被咬得发白的嘴唇似落叶般地抖动了起来,细小的血丝从嘴角延下,顺着修长的颈子一路滑了下来。
    见他这种无异于自残的举动,苏薄红终于觉得到了不出手不行的地步,总不能眼看着他将自己之前做的治疗功夫都毁坏殆尽吧。
    伸出去的手还没有碰到他的衣角,就见他遮在被下的身子如同痉挛一般蜷成了一团,对人的触碰的恐惧表露无疑。
    不必想太多便可揣测到他在秦府受到的是什么待遇,但苏薄红不会让他在这一步上退缩。于是伸出去的手还是顺势放上了他的脊背,一下下地轻抚,暗含内力的柔和力道让在瞬间绷得紧紧的身体一寸寸地放松下来。
    “没事了……听话。”略低的女声贴在耳边响起,声线中似乎暗含着一种能够安抚人心的魔力,等沈君攸的眼光再一次转到她身上时,已经有了些微的试探意味。
    “没关系了,不会再有人能伤害你。”苏薄红将他半个身子抱在了怀里,防止他挣扎的动作又弄裂伤口,再一点点化开他的迟疑拒绝,“好好再睡一觉,醒过来之后,你就会真的发现,所有事情都过去了。”
    发现沈君攸看她的眼光并不像之前曾经见过苏薄红的样子,然这又令她心生疑虑。沈君攸是苏薄红唯一有名分的夫侍,又长了这样一张脸,按理说苏薄红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那么如今沈君攸的表现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已被近一年的折磨磨光了神智,二是他真的不曾见过苏薄红的脸。毫无疑问前一种的可能性看起来大得多。
    沈君攸在苏薄红有节奏的安抚之下慢慢地又被倦意席卷,就算心里再不能够相信,再想要抵抗,还是不一会儿就沉睡了过去。
    又在旁边看了一会,确定他安静的睡姿不会对他全身上下的伤口造成再次伤害,苏薄红这才慢慢踱出门去。
    走过长长的回廊,绕回到轩内自己的寝房,苏薄红有些讶异地发现原本应该除了这里无处可去的男人居然不在房中。
    “来人。”
    少年得月急匆匆地从门外赶了过来,自今日起,他便被苏季初调到了苏薄红手下使唤。
    “小姐?”
    “我爹呢?”
    “君公子……君主夫他早些时候醒过来时不见小姐,便说要出去寻找小姐,奴也不好阻拦……”
    “他什么时候走的?”苏薄红眼神一凛,只吓得得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走了大概一个时辰了……”
    他话还没说完,只觉眼前一花,再抬眼看时苏薄红的身影早已不见。
    君拂羽虽说在苏府住了大半辈子,但所熟知之处不过是一间小小的佛堂,对苏府的结构如此陌生的人,一时间又能走到哪里呢,还耽搁了这么久呢?
    苏薄红只觉得她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在自己也不甚熟悉的苏府花园后院绕了几圈,除了几个见着她的脸就呆在一旁的小侍,什么人都没有碰上,又将苏季初那些侍宠们所居的各门各院都探了一遍,仍是不见君拂羽的踪影,苏薄红的思绪已经渐渐转到思索苏季初有什么势不两立的敌人上了。
    欢声笑语的喧闹突然传入耳内,原来她不知何时又走回了苏季初举行家宴的院子。本应该在室内举行的家宴因为苏季初喜欢那院里的一树雪白梨花,而转到了室外,那梨花给苏薄红的印象十分深刻,所以不由自主地竟又绕了过来。
    此时显然这场欢宴对于苏季初来说已进行到了□,她正将一个侍宠压在了身下疼爱,动作间没有半分怜惜,直弄得那少年娇声连连,而其他侍宠有的则拿着一些用途一望可知的工具侍立在一旁,有的居然在另一面爱抚苏季初的身体。
    饶是苏薄红在另一个世界于这方面的事上也算见多识广,这般的花样也是不曾见的,她更无窥人私隐的癖好,当下也不便招呼,就要离开。
    此时,梨花树后传来的悉索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
    展开身法掠到附近一座小阁阁顶,居高临下地望过去,正见一抹淡青色的身影藏在树后,似乎还在微微颤抖着。
    本来以苏季初的功力不可能发现不了树后有人,只不过么……她现在该是没有这个闲工夫了。
    苏薄红正想下去把君拂羽接走,事情却突然生变。
    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君拂羽定定地在树后站了片刻后,转身想要离开,却一脚踏在了一根枯枝上,木头断裂的声音虽不大,但亦足够引起苏季初的注意。
    “谁在那里?”正与侍宠燕好的苏季初一把将黏在自己身边的几个侍人推开,脸色yīn沉地站起身,接过小侍奉上的衣服披好,几步走到梨花树下。
    “我道是谁,原来是君公子。”她说出来的话字字寒冰,“怎么我苏府小庙终于容不下你这大佛,那么想我赶你出去么,嗯?”
    苏薄红一时不便现身,又存了弄清楚这两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的念头,却打住了欲动的身形。
    君拂羽被苏季初抓住手臂,从隐身处拖了出来,一时间急促地喘息起来,无法回她一句。
    “怎么,想要装聋作哑?不过你不说也没关系。我本道君公子是雅人,不屑与我们这般俗物亵玩的,谁知竟然也喜欢躲在暗处窥人闺房之事。”像是与君拂羽有什么旧怨似的,苏季初嘴下毫不留情,“说到底你这身子也快二十年没被女人碰过了,想是也知道了滋味,想再尝尝甜头呢。”
    周围的侍宠们本来对君拂羽主夫的身份还有些忌惮,一见苏季初如此对他,顿时没了顾忌,听了她的这番话有的掩嘴而笑,有的开始窃窃私语,所说的无不是君拂羽如何的怪癖,才使妻主那么久不曾与他燕好。
    君拂羽的衣衫被苏季初扯开一半,露出洁白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却勾起了苏季初本不曾熄灭的欲念,一面将他推倒在地上,一面粗暴地剥开他剩下的衣物,探手进去乱摸。
    “真是个怪物……”苏季初喃喃道,又狠狠在他胸口捏了一把,再抬头看去,只见君拂羽面上没有半点愉悦之意,更好像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那惹人厌的样子还是与从前一般无二,再往他身下摸去,却连丝毫动情的热度也感觉不到,整个人绷得比木头还要僵硬。
    满腔的欲念一时间被浇了个干干净净,苏季初抽出手来重重甩了君拂羽一个耳光,怒道:“还以为你念了二十年的经该知道了,没想到还是给我摆出这副死人样来!”
    她忿忿地骂完,又好像不解气似的伸脚将君拂羽的身子踢了个翻转,这才冷哼了几声坐回一旁席上喝酒。
    “家主……他……”有看不过眼的侍宠,小心翼翼地过来进言,“好歹是小姐的爹……”
    “他当然是。”冷冷地瞥了那侍宠一眼,苏季初道,“若非当年老师断言只有他才能生下苏家的香火来,就他那副死鱼样子,哪个女人会想娶他!”
    听出她话里难遏的怒意,侍宠唯有诺诺称是。
    “不过……,”苏季初像是想起了什么,勾过侍宠的身子,哺了一口酒给他后续道,“他那无趣的身子我可是连一根指头也没动过,红儿么……还要多谢老师了。可怜那男人都生过女儿了,如今三十多岁,却还是个处子呢!”
    一众侍宠听了,开始都只能面面相觑,等苏季初自己大笑了起来,他们才跟着勉强笑了几声。
    之后,苏季初好像忘了还有这么个人似的,继续与侍宠yín乐起来,而被遗忘的君拂羽像个木偶般坐起身来,草草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梨院。
    叶落何翩翩(一)
    他不该来的、不该来的。
    此时君拂羽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见到自己曾经视之为天,却在新婚之夜yīn沉着脸从喜房中决绝离开的女人身下压着艳美的少年做着他只在出嫁时喜公给的书上看过的事,一时间他的脚,居然无法移动半步。
    男女间的欢好,该是如此的么?
    为何他只要被女人的手就算轻轻触碰一下,也会变得全身僵硬得连动一根手指都异常艰难,甚至并不是出于他本人意愿时也一样。
    读了二十年的经书,上面却没有一个字告诉自己,这样的身子,究竟是上天的谴责,还是前世带来的冤孽,要用一辈子的无情无爱来偿还。
    “爹……你快要撞到廊柱了。”也不知走了多久,微颤的身体突然撞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女子特有的淡漠气息从鼻端一点点透入,她方才好像说了什么?没有听清……
    “放、放手……”感觉到身体被她牢牢抱住,自己的挣扎显得多余而可笑,只能磕磕绊绊地说出无力的话语,试图逃出异性让他从心里感到恐惧的身体接触。
    “爹?”苏薄红看着君拂羽变幻的脸色和脱口而出的低声拒绝,再对上他迷茫散乱的眼神时,终于确定了一件事,现下的君拂羽绝不是在神智正常的状况中。
    不能这样下去。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君拂羽是个合该一世得不到女人宠爱的男人,但是他还是那么绝望地希望着,会有一个女人,即使只有一个……
    对了,面前的这个也是女人呢。
    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君拂羽脸上露出了一个痴痴的笑容,大着胆子伸手抚上女子姣好若男儿的脸,触手处丝般的柔滑感令他一时竟缩不回手去,眼前的景物变得朦朦胧胧,最后都成为了细小的光点,组合成了曾在书上见过的一幅幅图案,又好像是之前被苏季初压在身下的小侍眼边的一丝媚态,半滴清泪……
    “爹!”捉住了男人细瘦的手腕,苏薄红又好气又好笑,她只不过是现身出来提醒君拂羽不要撞上廊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种状况?她如果足够自恋,便会以为这……是君拂羽在引诱她。
    不、绝对是引诱。
    君拂羽仿佛对苏薄红抓住他的动作毫无所觉,另外一只手也攀上了她的颈子,倾身一点点地拉近与她脸颊的距离,泛着一层水色的薄唇微翘,眼看要贴了上去。
    男人突然增大的力气让苏薄红没有办法在不使用暴力的前提下挣开,只能无奈地看着君拂羽的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近,直到他的唇轻轻落在自己唇上。
    一个带着檀香味道,天真而迷惘的吻。就仅仅只是双唇间紧密的相贴,而没有一点实质性的动作。
    然只是这种程度的吻,却使苏薄红身体里的血液好像在一瞬间沸腾了起来般,鼓噪着一点点冲破她的理智。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血缘。
    但是叫着男人“爹”时,自己心里又真的将他当成爹了么?他只是产下这个身体的人,而与自己,来自相差不知多少个星系的世界的灵魂,毫无干系。
    伦理道德在苏薄红眼中向来都只是一纸空文,所有的作用就只是限制一个人的生命而已。紧贴着的唇间流淌着的罂粟般的禁忌味道让她不由自主地沉迷,如同明知将焚身而死的蛾子,还是抖动双翅扑向火焰的疯狂。
    毫不客气地夺回了主动,伸舌撬开了对面男人已然升起了异常热度的唇,掠夺般地在丝绒触感的领地中汲取对方的气息,吮吸着甘美的蜜汁。
    君拂羽本来就神智模糊,被她如此一吻,更是迷乱起来,情难自禁地跟着侵入自己嘴中的异物纠缠起来,就算全部的空气都被夺走,也在所不惜。
    就在君拂羽觉得自己快要因窒息而死的前一刻,苏薄红适时地松开了双唇,重新灌注进胸间的微凉空气,让他从□的魔咒里清醒了三分。
    他做了什么。
    面前女人的影像已不似之前的模糊不清,而那与自己相似的眉眼,赫然便是自己的女儿!
    君拂羽满身燃烧的□一下子被全部浇熄,绝望的喊声从他方才还被人轻怜蜜爱的双唇间逸出,他再也不敢看苏薄红一眼,连被扯开的衣襟也来不及掩上,像受惊的兔子一般转身就跑。
    “站住。”苏薄红体内的冷酷因子被他的动作完全地挑弄出来,只是伸出手抓住了君拂羽的手臂,便使他前进不得。
    “爹。不,拂羽。”女人勾唇而笑的动作让她看起来更是邪魅异常,就连投在身下的yīn影都散发着一种冷酷意味,“你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吗?”
    苏薄红知道,一直存在于身体里的魔鬼,已经被那一吻唤醒,它若是得不到满足,后果会非常、非常得可怕。
    “不、不……我们是……不可以……”破碎的语句争先恐后地从被吻得艳红的薄唇间流出,却组合不成一句完整的话,君拂羽下意识地去抓左手腕上挂着的檀香珠串,却抓了个空。
    “它帮不了你的。”苏薄红冷笑,扬了扬手里的东西,原来那珠串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的手中。
    不知道前一刻还是对自己温柔体贴的女儿怎会突然变成这副模样,君拂羽完全没有意识到造成这种状况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反是惊慌地挣扎着想从苏薄红的掌控下逃离。
    牢牢抓住男人的手臂丝毫不肯放松,苏薄红唇边笑意更深,“自己做的事,就要自己负责任哦,拂、羽。”
    “我、我……不能……”正想拿自己不能接受女人的触碰为脱身之计,君拂羽却惊讶地发现刚才与苏薄红如此亲密得接触居然没有引起自己那如附骨之蛆般摆脱不了的生理反应,明明,已经贴得那么近,没有一丝缝隙了……
    苏薄红将他拉近自己身前,看着他不知所措的表情,终于没有继续,将心中燃起的火压了又压,才道:“你也看到了,并非不能。今天,你能明白这一点,却也够了。”
    说完,刚才还好像要把他吞噬的眼神中火焰一点点淡去,最后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深沉。
    “不要……在意母亲说的话。”她知道那样的话对一个洛王朝的男人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
    君拂羽整个人完全地混乱。
    这本从自己身体里孕育出来的女子,为什么明明站在自己的面前,他却觉得她离他是那么的远,甚至连鼻端透入的淡漠气息都如此飘渺不可追寻。身体上的反应让他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可能与普通男人一样被女人好好疼爱,但心中对苏薄红在这当口打住的丝缕不舍更令他胆战心惊。
    不对的,他们是父女啊,绝对、绝对不可以做这种事!
    褪尽血色的脸上一片煞白,君拂羽只觉得颤抖的双腿已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软倒在地,虽然理智告诉自己一百遍不可以,但身体里尚未消逝的情潮却一波波地将自己推向另一个方向!
    他想要被这个女人疼爱!
    就算她是他的女儿!
    读了二十年的佛经,却不曾修出半点禅心,居然还如此无耻地指望着本已身在阿鼻地狱的自己能够被人拯救,不过是、不过是不甘而已,他不能因为已经这么肮脏的自己再将别人拖下水,不能……
    “听着。”在君拂羽面前弯下身,苏薄红伸手抬起他的下颚强迫他面对着自己,“今天我放过你,不代表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拂羽那……”
    故意拉长了的语气配上她慢慢舔唇的邪佞动作,无不让君拂羽心惊,嚅嗫了半晌才吐出几个字:“我要……回……佛堂……”
    用难得的耐心听他说完整句话,苏薄红浅笑,“要回去对吧,好啊。”
    说完她伸手往君拂羽腰里一带,展开身法瞬间将尚未反应过来的男人带到了他居住了二十年的佛堂之外。
    “就是这里,对吧。”苏薄红用的是陈述语气,她显然不需要君拂羽的答案,“看好了,拂羽。”
    霸道无比的内劲从苏薄红掌中喷涌而出,如同一个无形的能量球,所过之处,草木为之摧折,就连庭院里的树木触之亦只有披靡一途。最后这股强大的内力撞上了小小的佛堂上,一阵巨响过后,只见四周浓尘滚滚,不能视物。
    早有准备的苏薄红拿帕子掩住了君拂羽的口鼻,又留给他恰到好处的空间呼吸,两人在一旁慢慢等烟尘散去,苏薄红那一掌的结果才清楚的呈现在君拂羽的面前。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他在里面居住了二十年的yīn暗佛堂,里面自己摸过了上百回的佛经,还有小院门口手植的杏树,就在苏薄红这一念之间,全数化为乌有。
    他的全副心神仿佛都被那断壁残垣吸引了过去,挣脱了苏薄红的扶持一步步向如今已成为一片废墟的佛堂走去。
    他终究……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了。
    及时地接住了他软倒的身子,苏薄红眼中一抹异色闪过,最后归于深不见底的暗沉。
    那尚不知自己无心的举动将会招致可怕后果的男人,正沉浸在自己世界一瞬之间崩塌殆尽的梦魇之中,尚不知等待他的,是怎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