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曙兮情未疲(一)
    绿觞宫的宫主自从月前将玉房的侍宠贬为宫奴之后,竟改了性子,日里除了练功看书,晚间倒也渐渐地开始在各房间留宿起来。
    而这日,她见那几株碧桃花树过了这许久居然长开不谢,落英缤纷,被勾起了一段初到异界的思绪,当下下令在那树畔设了小宴,要与侍宠们同赏。
    得了令的宫中下属女侍们,无不千百个小心替她操办,只怕这一位一个不满意,做出什么平日里他们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来。
    所以虽说是小宴,却被办得比一般大宴更为精致可喜,就连挑剔如苏薄红,也很难说出不好来。
    于是苏宫主醉卧花下,一手勾着犀角小杯,一手揽着定春绵软的身子,好不快活。
    “所谓‘向日分千笑,迎风共一香’,李氏诚不欺我。”苏薄红的确是个俗人,可就算她再俗,在如此美景前也不由地发了诗兴,只是所吟之诗不过拾人牙慧而已。
    “宫主好兴致。”一旁的定春笑得颜比花娇,又是一杯酒斟下,送至苏薄红唇边。
    苏薄红浅浅一笑,就着他的手一饮而尽,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看着他道:“花色虽美,又怎比得上这似兰斯馨,如花解语的美人。”
    定春被她看得两颊飞起红云,娇嗔道:“宫主莫要取笑。”
    “定春此言差矣,你何时见过本座取笑于人?”苏薄红是成心想要逗他,定春哪里辩得她过,一时无语,闹了个大红脸。
    “今日如此好花如此美酒,大家却也不用拘束了,都坐下来赏花喝酒吧。”苏薄红见他害起羞来,却也不再继续,反是向在周围侍立的侍人们道。
    这些伺候的侍人不比常年跟在苏薄红身边的那些女侍,与她的关系本是疏了,更兼不曾见过这位性子的,看她如此说,几个胆大的也不怕逾矩,竟真的下去在侧边铺了小宴,也抬了酒上来对饮。
    其他人见苏薄红对这种行为只是含笑不语,知道她的确是这个意思,加上少年心性,没有不爱热闹的,当下都放下平日里的诸多拘束,不顾男儿家的仪态,捋袖斟酒,快快活活地与苏薄红一起赏起花来。
    “如此,方才赏花时节呢……”苏薄红几不可闻地轻叹,似乎是想到了旁的什么,语气里却还有未竟的意味。
    定春在一旁听得仔细,软软的身子又缠了上去,拿过她手里的空盏斟满,道:“宫主再尽一杯。”
    苏薄红看也不看地一口喝了下去,斜着眼看定春脸上还未完全退却的三分红云,一把把他抱在了怀里,狠狠吻住,将那一口酒顺势都反哺了回去。
    这酒与普通男儿喝的花酒自是大相径庭,烈辣的口感让猝不及防的定春呛咳了起来,顿时一张小脸变得煞白,胸膛急促地上下起伏着,泪水随着猛烈的咳声滚出眼角。
    苏薄红看着他这份狼狈的样子,只是浅笑,等他好不容易才定下咳来,这才惩罚性地在他腰间一捏,定春这边惊喘才平,又被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栽去,眼看就要落入溪中。
    脸上的笑意在看到树后的一条人影后骤冷,本来想借此让定春勿生侍宠而骄之心的本意骤变,苏薄红转而在他身子就要下坠的最后一刻揽住了他的腰,只听“突”地一声,不知何物还是落入了水中。
    “宫主……”又惊又怕的定春此时已是两眼蒙上了一层水雾,要不是知道苏薄红不喜男人哭泣早就掉下泪来,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前一刻还温然闲适的气氛为何瞬间变成了如此局面。
    苏薄红将他搂进怀里,拿出帕子来替他拭去泪水,贴着他的脸低声耳语道:“定春,你看看身上可少了什么东西?”
    定春闻言,连忙止住细小的抽泣,检视自己全身上下,等手摸到腰间时脸上却是一白。
    “玉佩……没有了……”
    日前苏薄红赠与他的玉佩,玉质通透莹洁,内中暗有云絮之纹,是万中觅一的佳品,更因为赠与他的人而令他万般珍爱,亲自打了绦子日日系在腰间,方才那一番变故,却不知何时失却了,定春只觉心焦如焚。
    “莫急,定春你看,玉佩可是在那里?”苏薄红好整以暇地往他身后一指,顺着她的手看去,定春果然看见自己的玉佩正静静地躺在清澈见底的溪中。
    然这条小溪看起来虽是清澈透明,实则能够淹到成年人腰际,兼之早春溪水中还漂浮着细碎的浮冰,寒可彻骨,那些心里明白的侍人们若是旁的事,早就争着上去办妥讨好,此时却都呆在了原地,互相看着,却无一人上前。
    定春见状,更加撒起娇来,吸着鼻子软软靠上苏薄红的身子,目中几点晶莹盈盈欲坠,“宫主,那玉佩是你赠给定春的……”
    苏薄红目光在那些停下了欢宴作乐的侍人中间一扫,轻轻拍抚着定春的身子,道:“无妨,来人,将定春公子的玉佩拾回来!”
    那些侍人平日里对她的命令自然不敢有半点不从拖搪,这一次却因之前苏薄红态度和善,并不像宫人口耳相传中那般毫不容情,多半人又喝了几盅酒,胆子大了起来,各自均像自己本是身娇体弱的男儿家,哪里禁得住冰水浸泡,又推来托去时许。
    “怎么,如今绿觞宫中,本座要支使个人,都支使不动了么?”苏薄红脸色说变就变,目光所过之处,在场诸人无不感到刺骨的寒意。
    “宫主,他、让他去吧!”侍人中间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一直隐身在树后林星衍不知被何人推了出来,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却发现自己已被那些侍人们围在了圈子中间。
    “哦,他?”苏薄红不置可否,松开了怀里的定春,几步走到林星衍面前,柔声道,“怎么办,星衍,本座的这些侍人们,都想要让你来帮本座这个忙呢。”
    林星衍哪里会不知道她是存心刁难,没有焦距的墨眸向着苏薄红的方向定定看了片刻,就辨认着水声传来的方向,往溪边走去。
    她是故意的。
    只是为了惩罚自己的拒绝。
    每一步的动作,对于林星衍来说都异常艰难,他必须时刻小心脚下,才不至于被欢宴中散落在地上各处的器物绊倒,还需仔细分辨方向,以免撞上旁人的身子,然所有这一切加起来,却都抵不过胸中被钝刀一点点磨蚀的复杂感觉。
    苏薄红说她不复从前,要与他重新开始。
    然后,就在他拒绝之后,做出这样的事情,不过想要他难堪,又如何叫他相信,她想要重新开始?
    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而因为这个笑话居然差一点就相信的自己,更是最大的笑话。
    水声越来越近,一脚踏下去,已离开了实地,踩进了溪边湿润的泥土里,穿的素色鞋子顿时被泥水溅出处处脏污。
    苏薄红的目光始终不离他左右,这一次,他难道还不够清楚么。那些他曾经为之殚精竭虑的人们,最终在面对如此不值一提的小小事件时,还是把他推了出来。不为相信他,而只是如今的他处于绝对的弱势。
    只要他转身,就还有机会。
    然林星衍脚步不停,水声已在脚下,他不再犹豫,跨进犹自结着一层薄薄春冰的溪水中。
    “啊!”靠在苏薄红身边的定春不由失声叫了出来,仿佛那冰凉的水也浸入了他身上一般。
    苏薄红却只是不语,目光中一片深不可见的暗沉。
    只见林星衍片刻后便被溪水没至及腰,又兼他目不能视,只能弯下腰一寸寸地在水底石块沙砾间摸索,极为艰难。
    “宫主……”定春到底是男儿家心软,看了几眼后再也看不下去,仰头向苏薄红软语道:“那玉佩……定春也可以不要……”
    他话才说了一半,便被苏薄红锐利的眼神瞪了回来,是那种完全没有掩饰的不满、与从前的那些都完全不同。
    定春被吓得身子一颤,也不敢说话了。而其他侍人只庆幸下去水中的人不是自己,哪里还顾得上如今林星衍如何。
    方才还笑声攘攘,杯盏叮咚的碧桃林中,一时间静寂了下来,只余林星衍动作间带起的水声。
    “玉佩……在这里。”也不知在冰冷的水中摸索了多久,林星衍几乎麻木的指尖终于触到了一块边角圆润的石头,上面系着的穗子证明了他的判断不假,虽然一身衣衫尽被打湿,他还是坚持着将玉佩递到了苏薄红面前。
    “哦。”苏薄红只是淡淡应了声,目光落在他冻得发紫的唇上,“谢谢。”
    说完,她随手从林星衍手里接过了玉佩,反手交给定春,“这次可要看好了,若再遗失,可连本座也帮不了你了。”
    定春唯有诺诺称是。
    “既找回了定春心爱的玉佩,不如大家共饮一杯。”举高了已被定春斟满的犀角杯,向着众人道。
    小侍们见她如此,都松了一口气,回到各自席上举杯相庆,不多时又恢复了之前的喧闹。
    繁星曙兮情未疲(二)
    自苏薄红以降,众人都重又开始欢宴,没有人注意到,浑身湿透的林星衍默默背转身去,准备离开。
    “那个……林……公子。”突如其来的唤声,莫说是林星衍自己,就连苏薄红也是意外。
    只见定春袅袅地走了过去,不顾脏污水渍,握住了林星衍的手,道:“多谢林公子为定春找回玉佩。”
    “……不必。”林星衍步子一顿,说完后便又继续走去。
    “定春,今日本是欢宴,如此细枝末节的小事,不必放在心上。就如……林公子所说。”苏薄红一把将定春拉入怀里,递上一杯酒喂进他嘴里,定春面上飞红,再也无力思考其他。
    她语中的称呼冷漠而疏离,似是他们之间,既不曾有夺位之恨,亦不曾有半场欢爱。
    这大概便是自己应该承受的代价罢。
    林星衍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笑意,不再留恋。
    他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觉遍身的寒意慢慢变成了灼烧着身体的热度,待他回到玉房,神智早已模糊,昏昏沉沉地靠在床上便睡了过去。
    “林公子……林公子……”一片朦胧间,不知谁的声音在耳边声声唤着他的名字,让他不得好眠,但是想要开口出声让那人离开时,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却连张嘴的力气也没有,如同身体不属于自己了一般。
    半晌的努力不过动了动唇瓣,然后喉咙处传来如遭火焚的痛感激发了全身上下的酸痛,使尽了所有力气,不过吐出一个模糊的气音:“水……”
    马上有清澈甘甜的液体被递到了他的唇边,又是努力时许才勉强喝下一口。
    “太好了,林公子你终于醒了。”熟悉的声音里面有着一种林星衍久违了的发自内心的欢乐,就连他也不由地被这情绪感染了,身体中也似乎恢复了几分气力,不像方才那般一点动弹不得。
    “林公子……”那人见林星衍挣扎着想坐起身来,连忙在一边帮忙,一边说道,“你昏睡之中一直叫着……宫主的名字,可要我去请她过来?”
    “你的名字,是叫定春吧?”林星衍的嗓子被水一润,说话间虽还有几分沙哑,却已能顺利发声,不过答非所问。
    “是。”
    “为何要来……这里。”林星衍话中有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浅淡疑问。
    “林公子是为了拾回定春的玉佩才染上风寒的,定春自当前来。”柔柔软软的男儿家嗓音,平日里在苏薄红面前说话也带着三分媚意,只是现在听来,却是十分的认真。
    “我不过是个侍人,这本是我的本分。”
    “不,林公子,”定春正要说些什么,却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了,“该是药送来了……啊、宫主。”
    进来的居然是苏薄红。
    “定春,你先下去吧。”苏薄红眼光只看着倚在床头的林星衍,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定春闻言,向她行过礼后便退了下去。
    “星衍……”苏薄红面上神情最终变为三分无奈,走近床前,将滑落的薄被替他重新披上,方才续道,“你赢了。”
    “我本以为,那些宫人都只是些趋炎附势之徒,所求不过自身的绝对安全。但是没想到竟还是有异数……”这里与自己从前的世界不一样,所以也许林星衍所做的一切,会有另一种回报。
    或许,应该重新开始,再相信一次的人,是她自己。
    林星衍不答,只是微皱着眉头,偏过头去小声咳嗽。
    “那么,便如此罢。以后我不会再找事情为难你,其他侍人们我也会去关照。你若还是愿意留在绿觞宫中,就重新搬回玉房去住,若想要离开,自可去帐房支了银子,无人会阻拦。”苏薄红斟酌着说完,却发现林星衍脸上的血色一时之间褪了个干净。
    但此时的她,已然没有询问缘由的立场,所以她只是几不可闻地轻叹,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本来以她如今的功力,自是到了踏雪无痕,不着片羽的境界,但是每次走近林星衍身边,苏薄红便会刻意地将脚步声放响。
    是想让他知道,自己已来了。
    此时,脚步声正渐渐远去。
    林星衍觉得满心的气苦,却在一时间迸发了出来。明明夺了自己宫主之位的人,是她;为解“沉壁”毒性的人,是她;让自己在春寒料峭之时下水拣她侍宠的玉佩,染上风寒的人,也是她,为何她如今可以走得那么自在,不留一丝痕迹?
    “……站住。”林星衍的声音听在苏薄红耳中,好像从另外一个维度传来,没有了往日的隐忍自制,却多了几分连她也不由按照他所说的做的强硬气势。
    所以苏薄红自然地顿下了脚步。
    “不是我想这样做的。”闷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隐隐有几分哽咽。
    他林星衍再强、再能忍,最终还是个男人。
    苏薄红扬眉,转过身去,重又走到他的身前。
    感觉到熟悉的浅淡气息接近,林星衍伸手抓住她衣襟一角,用的力道之大,连苏薄红都觉得为自己这件刚换上的丝衣哀悼。
    “从小,我就被教导,绿觞宫是我的责任。”不知是因为风寒,还是因为苏薄红的无情放手,林星衍只觉得有太多太多藏在心里的东西,如今都急急地找到了一个缺口,想要倾泻而出。
    “嗯。”因为衣服被人抓住,苏薄红倒是想离开也不能了,只得顺势在床边坐下,默默看着林星衍开始聚集水气的双眸。
    “母亲总是说,我本该是个女子。所以她从来都以教养女子的方式来教养我。”
    “因我自出生始,便目有异色,这被母亲视为不祥之兆,所以她让人以点青之术将我双目染黑,而自此我目不能视。”
    “在宫主之位时,我总是强迫自己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好,即便只有最微小的可能性,我也要将它永远地扼杀。”
    “所以,这绿觞宫上下千人,所有的人都可以说我冷酷无情,杀人无算,可以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是,只有你,苏薄红你不行!”
    “是……我都明白。”说到底,林星衍不过也只是个少年而已,自小严厉的家教,成年后宫主之位的沉重负担,无一不带给他巨大的压力,而现在……有些无奈地将面前显然将自己看成发泄对象的男人,苏薄红却不知为何,无法如她所应该做的那样抽身离开。
    一直以来,她都在不断地试探着林星衍的底线,但等他真的不复往日的三分冷漠三分隐忍后,却换成她放不开手。
    原来世事不过如棋一场,自以为是执子的人,到了最后才发觉原来不过是深陷局中,不可自拔的一颗棋子。
    “你夺我宫主之位。”
    “是。”这是苏薄红无法否认的事实。
    “你……辱我清白。”
    “……是。”虽然他的清白不算是断送在苏薄红手上的,但是接收了这具身体始,便意味着接收了它前主人的一切,这一点苏薄红亦不能辩驳。
    “你当着众侍人的面,要我下水为你的侍宠捡回玉佩。”
    只觉男人的声音越来越闷,苏薄红低头,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他已被自己揽进了怀里,无声流淌的泪水早已浸湿了自己肩头的衣衫。
    “是。”为了不让自己的衣物损毁得更加严重,她只有附议。
    “连你宫中的门槛,都想绊倒我。”
    听到这里,苏薄红不由有些愕然,这已经到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地步了吧?不过……
    “来人。”苏宫主的声音中暗含绝世内力,远近之人听之都如在耳边,不片刻就有两个女侍应声走了进来。
    “明日之前,不要让本座再看见宫内房室还有门槛。”苏薄红用的是一贯宫主式不容反驳的命令语气,是以那两个女侍即使觉得这道命令再怪,还是只能诺诺称是,得令便下去开始着手布置人手。
    “星衍,门槛之仇我已为你查办,至于其他的……我人便在这里,你看如何是好吧。”苏薄红语气里三分无奈,却又三分纵容,因为无论如何她也料不到,卸下了层层防备,不再拿盔甲武装自己的林星衍竟是这般的……可爱。
    然迟迟等不到回答。
    轻轻将他身子扳了过来,却发现他双目紧闭,面带潮红。
    认真想来,自己之所以回来,却有几分是担心他裹着那层湿衣回来,会不会染上风寒。没想到先见了定春,又遭他震撼性的剖白,到最后竟忘记了初衷。
    林星衍与当初的自己的确不同。
    无论如何,他身边还是有像定春这样的人。而且,这次,是在她苏薄红的地盘上。
    与其让他看清所谓的现实,不若为他撑起一片可以继续保存这份心情的天空,因为就算是她,也想看看,那样的坚持,到了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忽兮群景之将驰(一)
    脑中漫无边际的黑暗突地被什么冲进来的东西绞碎,然后一起陷入通向不明方向的深邃漩涡,一点点地抽离。
    是什么东西,居然连黑暗都可以为之吸引。
    他的挣扎,亦不过是深陷的漩涡中的一朵小小泡沫,最后还是免不了共同沉沦的宿命。
    “星衍,若是醒来,怎么不和我说话呢。”女子含笑的声音传来,内中含着令人不由自主为之所动的魅惑魔力。
    不该的、不该的。谁知顶过了前面的诸般酷刑,最后一场小小风寒却能将自己的坚持全数打破,毫无颜面地伏在那女人怀里直哭到双目红肿。
    然等他再次醒来之后,所有一切都已被那人打理得如此顺理成章,过往种种真似逝水无痕,仿佛自己与她,一开始就是这般天经地义的关系。
    “日已上三杆,莫非星衍你要本座学那些昏君为美人不早朝么?”苏薄红显然吃定了他早已醒来的事实,又知他拉不下脸来回她这等调笑之语,此时占尽了上风。
    林星衍还是不语,在心里啐她十句中难有一句是真,绿觞宫自是不比皇宫内院,所做营生自香主、堂主层层滤过上来,宫主要做的不过是大决定,加之这位又是个不管事的,哪里来**鸣而起的三更早朝五更鼓。
    “也罢,看来我只有自己先去用早膳了。”苏薄红似是失却了耐心,衣物摩擦的细小声音传来,她果然是更衣要走了。林星衍一时间心下也不知是何滋味,索性继续闭目不理,昨晚本与苏薄红闹得晚了,这一来却也真有几分倦意袭来,竟自又睡了过去。
    苏薄红哪会真的先去用膳,只是站在一边轻抚衣摆,目光却在床上呼吸又变得匀细的人身上扫过,恶作剧的心情一起,几步走到床边,伸出两根纤纤玉指,正捏住了他玉雕似的精致鼻子。
    林星衍因为她如此动作,呼吸受阻,轻咳了几声后不情愿地宣告第二次清醒,然初醒时的片刻茫然让他还以为是从前犹在宫主大位之时,便只冷冷地将那捣乱的手抓了开去,道:“放肆。”
    “哦?星衍觉得我放肆么?”脸上笑意变深,目中却有些暗沉起来,苏薄红将手顺势从他鼻上移开,却又按在了那两片薄唇上,轻轻抚擦。
    习武女子手指特有的些微粗糙感摩擦在男人柔嫩的唇瓣上,不过片时就弄出一片殷红颜色,恍若春花初绽,更增他秀美风致。
    林星衍被她如此轻薄,这才打了个战清醒过来,记忆慢慢回到了脑中,开始为刚才一时糊涂后悔不已。
    苏宫主若是开始动了手,便是绝不肯如此草草收场的。
    “星衍,给我……”那作恶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移到了林星衍最为敏感的锁骨之上,一阵阵战栗的感觉顺着苏薄红的动作传来,带得他只得微弓起身子抵抗折磨人的酥麻。
    绿觞宫宫主的确是个闲职,特别是对苏薄红而言。
    是以即使在这大好春光,正宜精研宫中之事的早晨,对她来说也不过是徒具另外一种用途。
    什么晨昏定例三会,全在苏宫主的一时兴起之下,都化作了泡影。
    “你……”林星衍终于拿不下乔去,恨恨地吐出一声,也不知是厌她置宫中大事于不顾,还是恼她在自己身上乱动的一双素手。
    苏薄红听出他语中不尽之意,吃吃笑了起来,手上动作更是卖力。
    门外来报早膳的宫人一见这玉房之中又是大门紧闭,不闻人声之景,早就识趣地默默退了下去,林星衍的一丝希望终究还是随风散青烟几缕了无痕。
    女子的纤指拿住他胸前茱萸,连掐带捏,不过片时便挑起了他这具如今已习惯□的身子的兴致,渐渐喘息加重,伸出去乱抓的手变成紧紧扣在女子的背上,纤长指甲深深陷进那人皮肉。
    苏宫主却是忍得,林星衍如今的气力在她看来不过就是被豢养的小猫抓了几下的程度,这点疼痛反是有几分闺房之乐的意味。
    只是……
    “星衍,你在指甲里藏了什么?”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平日里绝不在林星衍面前拿出的宫主气势暗显。
    林星衍只是默默从她怀中挣脱出来,自己摸索着穿好衣物,站到一旁,才道:“晨会的钟点已敲过了。”
    此时苏薄红只觉全身绵软无力,一丝气力也提不起来遑论运功,心头转过千百个念头,最终所有怀疑都落在了方才那小猫的爪子上,加上他如今的表现,八分坐实成十分,脸上笑意顿时加深,欲火亦褪得干净,起身,穿衣,然后走至林星衍面前,毫不怜惜地抓住他的下巴,道:“你会后悔的。”
    虽然苏薄红现下并无气力,这个动作还是令林星衍不适地偏过头去。
    没有用太大的力气就使他空洞的双眸再次对上自己的眼睛,苏薄红续道:“你最好趁这一次夺回你的宫主大位。
    林星衍本可以挣开,却不知为何只是不动,任她的手一路滑下,虚扣在自己颈上。
    “化功散么。”苏薄红完全没有只要林星衍一动自己的性命便会反而受制的自觉,道:“星衍倒真是聪明,比起那些不堪用的毒药,这无色无味,毫无异状的化功散更能令我着了道呢。”
    还以为她会有什么进一步动作的林星衍,只是仰头准备承受,却在下一刻被她松开,然后脚步声渐远。
    这一次,她应该是真的生气了吧。
    没有一个女子,能忍得下被男子在情动时生生阻住的难耐。
    所以她就该忘记自己在高烧时说出来的那些胡言乱语,收回最近投在自己身上让人觉得不安的温情,即便像一开始那样凌虐自己,也会让他觉得比较好过。
    要么爱她,要么恨她,爱可以爱的简单,恨可以恨的纯粹。
    他想要的,不过如此。
    而不是每一日每一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与自己的身体背离,开始冀望那一丝不该贪恋的温暖。
    林星衍仅是作如是想。
    想归想,当晚间苏薄红办完了宫里的事再一次来到玉房之后,他才发现他对这个女人的了解,实在太过浅薄。
    明晃晃的利器被高高举起,刃口出反射着冷冽寒光,林星衍虽目不能视,但亦能感觉到那透体的寒意。
    苏薄红正将它操在手里,唇边噙笑。
    林星衍的手被一把抓过,尖利的十指长甲被干脆利落地咔嚓咔嚓剪了个干净,只留下齐着指端的长度,薄薄一层覆在淡粉色的肉上。
    满意地看着自己劳动的成果,苏薄红又拿着剪子左右修了修,直到觉得形状完美之后才住了手。
    “好端端的男子,蓄什么指甲,这样才像些样子。”苏薄红将剪子一扔,到一旁坐下,拿起清茶一杯细品,“日后你若是不想我碰,直说便是,不必拿那些草草粉粉来治我,这当我上过一次,绝不会再上。”
    她明明说的字字清清楚楚,听在林星衍耳内却是一片迷茫。
    今日晨间拿偷藏下来的化功散对她,这女人明明是真动了怒的,为何现在却又恍若无事?而自己,竟是拿不准想要的究竟是她从此的厌弃不理,还是如今的淡然。
    “想必是这几日你见我见得太多,厌了罢。”放下手里的茶杯,苏薄红看着林星衍变幻不定的神色,淡淡道,“也不用急,正巧日里苏家来人了,要找我回去呢。”
    苏薄红本是京城苏家独女的身份,在绿觞宫中知者甚微,就连林星衍也不知她的这层底细,是以骤闻她要还家,惊讶之色不由一闪而过。
    “星衍那,你该不会觉得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吧。”两指在茶案上轻叩,苏薄红道,“却也是该回去看看了。自我浣雪功成,还不曾见过父母。”
    林星衍仍是半晌无语,苏薄红这边独角戏也唱得不耐起来,站起身来总结道:“我明晨便离开,绿觞宫的事交给了瑾,你若想要管事便跟她说,我知会过她,她绝不会为难你。就算……是想夺回这宫主之位,要是多多努力,亦不是不可,总之在你。我归期不定,只怕回来之时,这绿觞宫又改了姓了。”
    她这番话说的淡然无谓,仿佛别说是林星衍这个人,就连绿觞宫也不过是她一时兴起的玩物,如今厌了,要抛开便抛开,想放弃就放弃,不曾有半点留恋。
    林星衍一时间脸色变得惨白,艰难地回道:“你既是京城苏家的小姐,家中必有如花美眷,金银盈室,小小绿觞宫自是不放在眼内,星衍只愿苏宫主……一路顺风。”
    “好说。”苏薄红漫应了声,举步就往门外走去,所过之处带起一阵冷风,直灌进林星衍微敞的衣领中。
    片刻,女子淡漠的气息完全消失在了空气中。
    她说,归期不定……甚至连辛辛苦苦策划多时,从他手中夺去的绿觞宫也不要了,就这样要离开。
    遑论林星衍这个人。
    在她不过是一时玩物,可有可无。江湖上粗豪的生活终究比不上世家大族中的钟鸣鼎食,宝马香车,她腻味了这里,回到家中自然有千百般好处留她在斯。
    方才她不过淡淡的两句话,就如此轻易地将绿觞宫交还到他的手上,让他心中牵牵绊绊,策划多时的诸般计谋毫无用武之处,所谓想要“复仇”的念头更是如同稚子求胜之心般可笑,就在把自己生活的一切搅成一摊浑水之后,她就要这样离开!
    林星衍只觉得自己的内心变得越来越可怕,这种时候,他居然开始后悔,若是今晨不曾拒绝她的求欢,最后会变得如何……
    明知以那人的性子和自己的执着,到最后多半还是如此收场,但终归还有一线希望……
    骤然大作的冷风惊醒了林星衍的思绪,当他发现自己正在作此等想法时,不由地身子一寸寸地凉了上来。
    终究……心还是向着连自己也无法掌控的方向滑去了……
    忽兮群景之将驰(二)
    次日清晨,苏薄红果然一反平日日上三竿才懒懒起身的习性,起了个早不说,还亲自备下了车马和一些礼物,将绿觞宫托付给了瑾之后,便整治行装准备出发。
    倒也凑巧,昨晚开始下的一场暴雨到了临近出发的时候终于停了,苏薄红望了望被雨水冲刷过之后一碧如洗绿树,培增娇艳的繁花,念及自己不知何时能再回来,终于在去新的地方冒险的期待心情之外,生出了一番别绪。
    在花丛前稍作驻足,看那花开正娇恍如美人芙蓉面,苏薄红这才想起自己似乎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行李”。
    那人总该不会真的以为,自己肯将原先那位拼命夺来的宫主大位如此轻轻巧巧地双手奉上罢?说到底自己也是一时意气,恼他明明日前就已在自己面前放下了身段架子,到了紧要关头又拿起乔来,小惩大戒而已。
    不过被这事一闹,竟忘了跟他说带他一起去苏家的事,晨起之后又忙于打点,倒是到了现在也忘了知会他。
    好在苏薄红今日起的早,又不比从前出个门要赶火车赶飞机的,当下便绕到玉房,要是他人还不曾起身就直接用棉被打个包扔上马车罢了。
    在自己的地盘里,苏薄红全无礼节性敲门的自觉,玉房的门无事亦不落锁,被她一推就大开了,几步绕到内室,床上的被褥却还是如昨夜般叠得整整齐齐,就连自己随手抛下的剪子也还静静地躺在原处。显然昨晚并无人在此宿夜。
    意料外的状况令苏薄红不由扬眉,昨晚一夜风狂雨骤,若林星衍不好好在玉房呆着,又能去哪里?
    她此次回去苏家的事在绿觞宫中不便声张,瑾护法日前对内宣称宫主闭关,所以现在她倒是不好大张旗鼓地在宫中搜寻林星衍的下落。
    而且……
    苏薄红的目光落在了微敞的衣柜上,里面被翻得有些凌乱,林星衍常穿的衣服也少了几套,不由心中一动,等找来瑾问过之后,才知昨日漏夜,林星衍已经出了绿觞宫。苏薄红自从听他剖白内心后,对他的行动不再多有限制,进出宫门的腰牌也还给了他,近来更是与他缠绵几日,全宫上下都知道林星衍目前是惹不得的,所以见他要出门,连问都不敢多问,马上放了人。
    瑾护法一边奏报,一边偷眼去看苏薄红脸上越来越深的笑意,不由地脊背上窜起一阵凉意。
    “很好。”苏薄红笑得开怀,半晌才说出两个字。
    “宫主,还有一事。”
    苏薄红示意她说下去。
    “方才准备套车的时候,马厩里一匹马不见了。”
    “恩。”苏薄红不过漫应了声,瑾护法也当她并不在意这等小事,继续问道:
    “宫主,现下应该……”
    一句不曾问完,便被苏薄红打断:“备马,套车,上京城。”
    她此话一出,瑾护法虽是不解也不敢多问,即时照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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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苏薄红大多笑得开心的时候都是她真正动怒的时候,但这次她是真的很开心。
    追求享受的她自是不会委屈自己去骑什么马,正靠在她宫主专属的豪华马车上吃着宫中巧手匠人按她要求所作的水果味蛋挞,一面撩起窗帘闲看外面的景致。
    看来这洛国多半是个还处在封建社会的国家,处处可见的田舍农家,都透出自给自足,与外界基本隔绝的隔膜感。
    苏薄红面上虽闲适,然眼神却始终有意无意地扫过车辙边的另一串蹄印,待发现这蹄印越来越新时,脸上的笑意也越深。
    马车行得却也不快,车轮子轱辘辘不紧不慢地向前转着,等到了一处山脚,苏薄红眉梢一动,突然传令停车。
    “宫主,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负责赶车的下属有些为难,不知苏薄红心中是何计较,但这位的威仪从来无人敢擅自挑战的,所以马车还是慢慢停了下来。
    “本座要等一个人。”苏薄红心情甚好地替她解释道。
    下属不敢再问,只是垂首恭敬地退到一边。
    不过片时,得得蹄声就从另一条岔路方向传来,绕过来的一匹白马远远看着全身上下一根杂毛也无,膝如团曲,额前高耸,甚是神骏。
    “是踏云!”见了这马,下属突然惊呼出声,苏薄红却是一脸意料中的了然。
    大袖一挥,强劲的内力涌出,就算“踏云”这等神驹亦是抵受不住,高高扬起前蹄,眼看就要将背上一抹白色的身影颠下马来。
    那人正是林星衍。他昨夜冒着风雨出门,牵走了马厩中的这匹识途老马,便匆匆上路,只道就算自己目不能视无法辨别方向,这匹马也可以将他带到想去的地方。又顾及苏薄红明晨便要出发,却怕被她发觉,是以趁夜早她一步出宫。
    直到昨夜,他仍以为绿觞宫是自己的一切,而当它不费吹灰之力又回到自己手中时,竟不若想象中的欣喜。
    原来人不过是一种善变的生灵,就连自己的内心,也在无法为他所掌控的时候,变得面目全非。
    第一次不曾将所有利害计较在心中转上千回百遍,只是任由自己的身体选择想去的方向。
    拿腰牌、牵马、出宫门。
    等到那禁锢了自己近二十年的豪华宫房殿门的yín靡气息被道路两旁青草的味道渐渐掩盖的时候,他才发现,离开,跨出一步,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
    惊起的马被人以迅疾的动作安抚,险些坠马的林星衍只觉身后一暖,已被人搂着腰重新坐稳,然后熟悉的女声传来。
    “离家出走好玩么?”
    不由地身子一战,本能地想要挣开去,却被那人搂得更紧,温热的气息一下下袭在他的颈项之间。
    苏薄红曾在原先的世界修读过专门的马术训练课程,是以骑术亦算纯熟,一边顾及着林星衍,一边控马缓缓前行,尚有裕余。
    “昨日的话,你该不会是当真了吧?”感受到对方身上的衣物半湿,苏薄红不由开始认真思考他就这样在昨夜大雨中奔驰一晚,还走了不少弯路这件事发生的可能性。
    “你曾说过我可以自由离开。”林星衍努力抵抗着越来越严重的晕眩,紧紧抓着缰绳,好像这是他目前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
    “我是说过。”苏薄红伸手覆上他的手,及时牵住踏云,堪堪避免了它跑进田畦的状况,然后续道:“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这近乎无赖的话语一时说得林星衍哑口无言,只迟疑了片刻,就被苏薄红勒住了马,自己先跳了下去,之后向他的方向伸出手。
    衣襟被指风微微扬起,林星衍知道眼前那人正做出的,是什么样的动作。
    “一起去苏家吧。”
    女子如是说。
    林星衍的手仍执着马缰,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是第三次,苏薄红向他伸出手。
    第一次他拒绝,第二次他用计,第三次……大概便是最后一次了。若是换了世间旁的任何一个女子,能走到第二次已是绝难寻的,而会第三次伸出手的,只有面前这个女人。
    或许曾有过恨意,有过不甘。然现在的他,到底该不该抓住这只手?
    而且,昨夜冒雨星夜兼程的自己,心中所想要去的地方,究竟是哪里?
    仿佛是受了什么蛊惑一般,林星衍竟顺从地从马上跨下,被苏薄红稳稳地接在怀中。
    “一会到了前面村镇,我们便找个地方让你沐浴更衣。”苏薄红不知何时手里已多了条狐裘,抖开将林星衍微湿的身子紧紧裹住,然后直接将人抱上马车。
    下属早已将踏云重新套回车上,扬鞭催马,绿觞宫宫主的豪华马车一反之前的悠然,迅速地向前行去。
    “星衍,莫非你在担心若是去了苏家会见着我父母?”察觉怀中人身体的微颤,苏薄红不由出言调侃,顺手拂开他额上垂落的几缕碎发,触手处异样的灼热却令她话中笑意尽消。
    “星衍?”嗓音中略带了不寻常的焦急,然并未得到回应。
    马车厚重的丝绒帘子被苏宫主以内力震开,驾车的下属还不曾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被苏薄红一把提了起来扔到一边,自己取而代之,扬鞭重重击下,让马车如箭般疾射向前。
    “离最近的村镇还有多远?”苏薄红脸色凝重,头也不回地问道。
    “尚余三十里……”
    “该死!”苏薄红不由低咒出声,这古代的马车就算全速前进赶到那里至少也要半个时辰,只怕林星衍病情拖宕则易生变,加之也是她托大了,只道以她现在的身份武功,应该所谓的“意外”就是如同削苹果时不小心伤了手指这种级数的,所以只带了最平常的外伤药品,其他一应诸般药物全无,现下更是连基本的退烧药都找不到。
    那拖着马车的六匹马都是万中选一的千里神驹,平日里就算不动鞭子,也比普通的马跑得快上许多,而如今苏薄红毫不犹豫地一鞭鞭落下,反是激起了它们的性子,竟越跑越慢起来。
    苏薄红感觉到马车的速度放慢,目中杀气一闪而过,一手已抚上了腰间玄铁匕首的刀柄,疾速拔出这把她得自绿觞宫秘库的上古利器,干净利落地插在了其中一匹马的大动脉上。
    殷红的血自马颈汨汨涌出,苏薄红回手又是刷刷几刀将套在它身上的绳子尽数斩断,任由它倒毙路旁。
    其他几匹马本是通人性的名驹,见同伴如此多半亦起了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之感,当下撒开四蹄没命似地奔跑起来,兼之方才踏云被重新套回车来,多了一匹马拉车的,现下死了一匹不过与出来时相同,不但没有影响速度,反而更为疾速。
    终于在这一路绝尘奔驰之下,绿觞宫的马车在东风镇最大的开泰客栈前停下时,不过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忽兮群景之将驰(三)
    东山镇不过是个山野小镇,客栈里的伙计掌柜哪曾见过这般排场,一见马车在门口停了,便都争着抢着上前来牵马的牵马,布踏脚的布踏脚,招呼得好不热情。
    苏薄红抱着已烧得不醒人事的林星衍从车上下来,径直要了上房就将掌柜召来询问。
    那掌柜倒也乖觉,乍见苏薄红若论颜色更近养在深闺的美貌男子般素艳的脸,只道她是富家公子男扮女装出来行走的,便连她的脸也不敢多看,唯唯诺诺,有问必答。
    只是苏薄红按她所说叫来的几个镇上名医在切过脉后,竟齐齐摇头,说是这是积伤积弱所致,本放在平常都是不碍的,却不合一时间齐齐发作出来,却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
    这些庸医的话苏薄红一个字也不信,沉着脸随手拿了些碎银打发她们走后,只盯着掌柜问附近还有什么好大夫。
    掌柜皱着眉想了半天,终于依稀记起镇西边罗廷山上住着一位脾气怪异的神医,三年前曾下山一次,把镇上李家那生下来就痴傻的女儿给治好了,以后大家虽知罗廷山上有这么一位神医,却都碍于那山上横生的瘴气和猛兽,去求医的人都不见回来的。久而久之,也就淡忘了关于这个神医的事,若生了镇上大夫瞧不好的重病,也只是在家等死罢了。
    片刻之后,掌柜家的两个伶俐男孩被苏薄红找来照顾林星衍,她自己出了客栈大门便直直向西边去了。
    罗廷山虽然只是东山镇旁的一座小小山脉,在苏薄红眼中看去却远非那么简单。
    她站在山口处,远远放眼望去,只见这山上所栽均是参天巨木,正午的阳光也不能透过层层的枝叶照射进去,人还未曾步入其中就觉寒气袭体,yīn气逼人。就连插在苏薄红腰间的寒铁匕首,也像感应到了什么,对抗性地散发出厉厉煞气。
    握紧了刀柄,苏薄红每向前踏出一步,脸色就难看一分,竟连惯常挂在唇边的一点笑意也维持不住。
    并非为了对这yīn森密林未知的恐惧。
    而是担心,像这样的地方,如何能够有人居住。
    若是那掌柜所言,不过是个传说,那如今将所有期望都放在这里的自己,岂非太过愚蠢?
    但林星衍的状况容不得她犹豫,也没有给她第二种选择。
    “可笑,居然还有人敢踏足我这罗廷山中,真是不自量力。”空洞苍老的女声突然从头顶传来,苏薄红迅速抬头向上看去,目光所过之处却仍是遮天的树木,完全不见人影。
    然,她的心情却甚好。
    因为这山中有人,至少那掌柜的话,可信度就增加了一半。
    “在下不过是来求医的一介商人,万望前辈惠允。”苏薄红用如此谦卑的语气说话,倒真真是难得。
    “呵呵呵呵,我既非你的前辈,又非大夫,你找错人了。”那声音突然笑了起来,如枭夜啼,yīn恻恻地好不可怖。
    “若是前辈肯答应前往,有在下可效绵薄之力处,自当服劳。”苏薄红语气里还是淡淡的,意思里却吃定了她是这罗廷山中的神医。
    “好。那第一件,我要你腰间的那把燕支匕。”未料那声音却顺着她的语意下来,对她神医的身份算是承认了。
    苏薄红面无表情地解下身上唯一的利器,放在了一个坟起的土堆上,然后后退三步。
    只见那匕首仿佛受了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一般,自己向高处直直插去,只苏薄红看出,那是有人以高深内力牵引着它上行。
    “果然好刀。”燕支到手,那平板的声音也起了一丝波动,“不过我并非你要找的人,却也不好白拿你的刀。这样吧,看你亦是习武之人,我与你过三招,若你能在三招之内赢我,我自将神医下落告诉你。”
    “请。”不欲多费嘴舌,苏薄红大袖一拂,真气鼓荡其中,连周围的草木都为之披靡。
    “哼。”轻声的嗤笑破空传来,苏薄红只觉得眼前人影一花,几点金光迎面激射而来,她沉腰侧身,堪堪避过,那金光夺夺夺三声都钉进了一旁的树干里,原来是三枚金针。
    还没等苏薄红站稳,又是三枚金针往她下盘射来,先发者后至后发者先至,这暗器手法,端得是诡异无比。
    苏薄红原本招式间也不算纯熟,手上又无兵刃,这下只能将真气灌注在手上,硬生生接下这三枚金针。
    “还有最后一招。”那人两次出手,都是人影一闪而过,这下说话时又不知躲去了哪里,还是如方才一般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苏薄红暗暗扣紧了收在掌心的金针。
    又是三点金光向面门袭来,看似与第一次如出一辙,实则这最后三枚金针上都被下了巧劲,若是苏薄红再如第一次般闪避,不但不能躲开,反而会使金针变成附骨之蛆,无法甩脱。
    所以她不避。
    手中也是三枚金针射出,针尖对麦芒,几声细小的金属相撞声后,各自落地。
    “呵,你我算是平手,回去罢。”那声音在见金针掉进草丛后道。
    “哦?”苏薄红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此时却见半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一块沾着一点殷红的上好雪纱来,被她卷在了袖中,“在下看来,非是如此呢。”
    “苏薄红!”那苍老空洞的声音一下子变得轻脆薄利:“好久不见,这就是你给我的见面礼?”
    话声刚落,便见一条绛紫色的身影自林间一晃而落,那人衣带飘举,堪堪落在苏薄红身前站定。却见她目若寒星,薄唇紧抿,一头乌发梳了个洛国女子最常梳的髻子,全身散发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气息,只绕在颈边的一段白纱,不知何故撕裂一块,露出的白皙肌肤上被划开了一条细小红痕,血珠点点渗出。
    “你认得我?”记忆中快速地闪过小册子上的有关记载,却发现全无与这样的女人相关的,兼之被人摆了一道,还叫了这个看起来不过与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女子那么久前辈,苏薄红的心情自然不会太好,若不是还有求于她,只怕当场就要发作起来。
    那女子脸色微变,出手如电,抓住了苏薄红的腕脉,片刻后才重重甩开。
    “看来真是要恭喜你了,浣雪功大成。”女子说的是恭喜,脸上颜色间却一点恭喜的意思也无,“告辞了,苏宫主。”
    说完,她便漠然转身,却不曾使出轻身功夫,只一步步离开。
    苏薄红身形一动,挡在了她身前:“你既能从我的脉象看出我已练成浣雪功,想必就是这罗廷山中的神医了?”
    “不。”那女子只是绕开她,继续前行。
    “不管我与你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我现在都不记得了。”苏薄红不放弃地抓住了她的胳膊,道,“现在我要你随我去救一个人。”
    “放手。”女子头也不回,冷冷的声音传来,却丝毫无损苏薄红的坚定。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只觉得这人最终会答应自己的要求。
    “跟我走。”
    “我说放手!”女子的反应突然变得激烈,转过身来看着苏薄红恨声道。
    苏薄红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中透出坚定。
    “好,我随你去。”女子不知为何又冷静了下来,漆黑双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我答应。”她还没说出什么事,苏薄红竟便开口应承了下来,“人在开泰客栈。”
    女子结着一层寒冰的视线从她身上扫过,居然也跟着苏薄红一起展开身法,往东山镇的方向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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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栈上房中,紫衣女子拿着林星衍的腕脉沉吟半晌,终于微微颔首。
    早有人递上笔墨,供她开方。
    大笔一挥而就,她像是知道在一旁的苏薄红心中焦急却不好问出口般,说道:“不过是风寒之症加上从前一些积伤,若医治不当,却也有几分危险,不过如今已无碍了。”
    苏薄红面上虽不曾显出来,心中却似一块石头落地。
    “按这个方子抓药,三天便该醒来,之后只要好好调养着,暂时无妨。”那女子搁下笔后续道,不知为何唇角竟勾起了一道诡异的弧度,“苏宫主,不如现下便请移步吧,我想与你单独谈谈。”
    看了一眼在床上安静沉睡的林星衍,苏薄红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跟着紫衣女子到了侧边耳室。
    “苏宫主,这位公子身上曾中过‘沉壁’。”还不等苏薄红坐定,那女子便出声道,面上还是如同寒霜笼罩,不见一丝情感波动。
    她用的是陈述语气,苏薄红自也无从辩驳。
    “呵。”那女子似是想到了什么,突地又是一转,“苏宫主可还记得方才我们在罗廷山中的约定?”
    “请说。”
    “我的要求,倒也简单。”紫衣女子望着苏薄红,浅浅一笑。她本来颜色冰冷,如今展颜一笑却如春冰涣释,初雪消融,透出十二分的清丽来,端的是个美人,“我那方子虽开了出来,一则这山野小镇凑不齐所需药材,二则若要治本还需时间,所以如果想要这位公子真正痊愈,只怕苏宫主要忍痛割爱,将他留在我处,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苏薄红眉头微皱,但亦知这是医家常有的事,为了林星衍的身子着想自己却不便拒绝,正要答应她,不料女子又说出了但书。
    “然这只是我帮你治愈这位公子必要的手段,不算是我的要求。”紫衣女子眼中一道异彩闪过,“我的要求便是,苏宫主你要马上离开,三月之内,不能再见这位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