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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裸色

    ☆、临时换角
    跟色调温馨装修精致的演播室相比,嘉宾的临时休息室要显得窄小简陋得多。罗浅浅戴着耳机,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就是她对面石膏墙上挂着的液晶电视。
    42寸的超清晰大屏幕,令电视节目中的那人一颦一笑如在眼前。耳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混杂着电流的沙沙声,真实而茫远。靳辰生来就是一股子混不吝的脾性,到哪儿也不会改。罗浅浅眼看他在镜头前也是大咧咧翘着个二郎腿,玩笑似地将自己的隐私甚至疮疤揭开袒露在人前,唇间一点笑,似有若无,说不清是讽刺还是自嘲。
    她越看越心惊,越听越发寒,想要阻止,却无能为力。
    采访还在继续,罗浅浅的手指紧紧攥着放在膝上的台本。这出戏已经偏离了轨道,她不知道等会自己上去能说什么、能做什么,才能挽回局面。
    从小到大,他总是受她拖累,从没改变。
    裴杭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罗浅浅对着屏幕眉头紧锁的样子。节目助理做得久了,形形□的人见多了,倒是这样简单明澈的女孩子惹人好感。
    在门口的饮水机边接了杯茶,裴杭走到罗浅浅身边,将水杯递上去说:“喝一点,温的。”
    罗浅浅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竟然没发觉有人进来,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水杯吓了一跳,这才转过头取下耳机说:“裴助理,不好意思,没看见你进来。”
    “你戴着耳机,听不见也很正常。”裴杭微笑着将茶递到她手里,在她旁边坐下来,扫一眼电视荧屏。
    林岚大约是讲了个什么笑话,靳辰边听边笑,眼里流光璀璨,长指飞舞着做着手势,通身的浪荡公子做派。再看罗浅浅,却是眉目纤秀,空灵淡远。忍不住说:“你跟靳辰,真的不怎么像兄妹。”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可是一起生活久了,言行举止,总会有一点相像。不过你们俩……”
    裴杭的本意是东拉西扯,好让罗浅浅上台前放松些。但是很显然的,她不喜欢这话题,因此匆匆打断:“裴助理,我看访问没有跟着台本走,等会我上去,还是照旧么?”
    “恩,之前的采访没怎么涉及你,你的部分没影响。到时不用紧张,随进应变就好。”
    照原来的设定,是在前面的环节为靳辰洗白,最后再请出罗浅浅这个神秘嘉宾做现场互动。谣言中的男女主角共同登台,不管能不能成功粉碎流言,对节目组而言都是一大卖点。而罗浅浅之所以答应前来,理由却非常简单:她需要一个机会,替靳辰当众洗冤。
    如果不是她把自己跟靳辰的关系告诉汪诺,汪诺也不会好心办坏事,在学校BBS上发帖跟诽谤她的同学打嘴仗。本来渐渐平息下来的事件也不会意外地越炒越火。
    汪诺的原帖只是提到了罗浅浅跟靳辰之间的兄妹关系,可是不知怎的,被其它网站几次转载之后,就有自称旧相识的人冒出来八卦两人当年的关系,说他们父母死后公然同居啥的,编得有鼻子有眼,最后更指靳辰出国是因为罗浅浅怀孕而他不愿承担责任。
    事情到了一步,罗浅浅简直没脸再跟靳辰联系,因为在尼泊尔时他就嘱咐过她:谨言慎行、静观其变,结果情况还是被她越搞越糟。直到《名人面对面》节目组找上她,她才犹豫着给靳辰打了电话,靳辰情绪倒是很平稳,在电话里淡淡的说:“有人存心搞事,有没有那帖子结果都一样。乖乖做你的学生仔,上节目什么的不用你瞎掺和,这事很快就能解决。”
    当时她将信将疑,不知他用什么方法能将炒热的新闻压下去,到这一刻才隐隐约约明白过来。
    她正思忖着,裴杭的手机滴滴答答响起来。他接起来,听了几句,脸上渐渐显出惊讶的神色:“临时换嘉宾?换谁?”
    “还剩最后半小时,现在换不会太仓促么?”
    “这样啊……那好吧,我带她出来。”
    挂断电话,裴杭转过来看着罗浅浅,带几分无奈地摊摊手:“走吧,节目临时变动,马上有人来替你。”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这样?”就算从来没进过电视台,罗浅浅也知道这不合常理。
    “我也不是太清楚,编导只说,神秘来宾的环节让Aurora来替你,她是世界名模,上台效果会比较好。”
    裴杭站起来,向罗浅浅伸出手,然而一直温顺的小姑娘,这时候却坐着不肯动:“之前你不是这么跟我说的,想必,也不是这么跟靳辰说的。”
    裴杭苦笑,做直播节目免不了要应对各种突发状况,不过像这么混乱的情形,还真是第一次碰上。迎着罗浅浅清亮却倔强的眼神,他正色道:“Aurora不是我们台里请来的,是靳先生工作室那边请来的。而且人家也说了,就是Aurora不上节目,也不能让你上节目。”
    “这是什么道理?!”
    “我猜,这是靳先生的意思,他不想把你推到台前。”
    罗浅浅瞬间安静了。她来这里,确实是逆着靳辰的意,私自答应的节目组。
    直到离开休息室走在长廊里,她还觉得心里有些飘,又有些堵。满腹的言辞已经无处倾吐。
    来之前她一门心思的想为靳辰做点什么,然而到最后才发现,他所要的,不过是她的沉默。
    “到节目结束还有段时间,要不你先去我办公室坐一会儿。”
    “不用了,我直接回去就好。”罗浅浅答得淡然。
    “你不等靳先生……”
    “不等了。万一遇到记者,又给他添麻烦。”
    这倒是实话,一下子将裴杭相劝的话堵了回去。
    “那我送你去电梯。”
    “谢谢。”
    裴杭对这干净清秀的女孩子颇有好感,电梯来的时候真心实意地说:“我们这儿有不少好玩的节目,你跟你同学要是有兴趣参加,不妨跟我联系。”
    “好的。”罗浅浅点头,踏进电梯。刚想去按楼层按钮,就听见旁边“叮”的一声响,一行人热热闹闹走出来。
    纷乱间只听见一道妩媚婉转的女音传来:“周理事你这句话可说岔了,我哪里是架子大,实在是赶通告早不了!要不是欠着靳辰人情,这会儿也未必到得了呢!”
    罗浅浅心里一动,手指就摁在了电梯的开门按钮上。
    几个西装革履的男子谈笑着走过,大约是有什么来头,站在电梯口的裴杭跟他们打招呼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点头示意。被簇拥在他们中间的是个身量高挑的华服女子,行动间长裙波涌,踩着七厘米的钻光高跟鞋也仍是步态优雅,仿佛随时都走在T台上。
    或许是罗浅浅凝望的目光过于专注,错身而过时她不经意似地回头,动感的短发在空中扬起漂亮的弧度。看清罗浅浅面容的瞬间,她脚步微滞,深邃的眼瞳里有流光闪过,说不清是讶然、探究,或是别的什么。
    目光匆匆交汇,电梯门自动闭合。
    罗浅浅收回手,抿着唇默默无言。电梯下降快速而平稳,然而那种晕眩般的失重感,并没因此减低分毫。
    作者有话要说:轻舟这阵子身体不好,低血压,不能熬夜,所以更新不快。文章还会继续更新的,但是暂时不敢承诺有多快的速度,不过不会坑。
    ☆、两个伤患
    这一期的节目做得险象环生却又精彩纷呈,下场的时候林岚暗暗抹了把汗,直呼侥幸。Auror半路上场,却夺了所有人的风头。这位中法混血的名模除了漂亮的脸蛋还拥有过人的智慧,无论话题是关于时事还是关于时尚她都切换自如,最难得的是,她美丽而不张扬、敏锐而不犀利,有她在台上,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靳辰带来的压迫感。
    职业关系,名媛名模明星什么的,林岚见得多了。女人看女人眼光多少都有些挑剔,但是连她也不得不承认,今天Auror的表现堪称完美。
    一个首席摄影、一个国际名模,才子佳人星光璀璨,已经足以耀瞎观众狗眼,更不用说两人之间还曾绯闻频传,如今同台一坐又给无聊大众平添八卦无数。——要说初听导播在耳麦里提醒嘉宾大变活人时她还有些不悦,那么这份不悦现在也早就转化成了喜悦。
    节目完结,林岚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热情邀约:“难得有缘同台,不如一起去喝一杯?”
    Auror已经站了起来,闻言脚下稍顿,下意识地看向靳辰。他正倾身披外套,晦暗的灯光映出一个淡漠的侧影,Auror心微微一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微笑着向林岚道:“明天一早我还要赶通告,今晚怕是去不了,要不改天再约吧。”
    林岚莞尔一笑,说:“等你什么时候有空,一定要通知我,我好略尽地主之谊。”
    本以为大家说的都是场面话,这改天之约遥遥无期,没想到Auror却对她俏皮地眨了眨眼:“过几天我为《行摄》做宣传,还要来你们台里,到时候林小姐可别忘了今晚的话。”
    又是《行摄》!
    一开始林岚还以为Auror临时串场是出于跟靳辰间的朋友情谊,但是她上台时靳辰明显有些诧异,下了场又态度疏离——莫非是她想岔了,Auror的出场仅仅是为了给杂志宣传做的热身?可要是宣传活动,事先肯定会排好日程,不可能这么突然。而且这档节目是现场直播,林岚既是主持又是制作人,如果没有高层拍板,谁也没有胆子跳过她变更节目环节。
    这么想今晚的事情还真是处处透着诡异。身在是非圈,林岚早就明白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用多问,反正呆会出去,总会有人给她一个合适的答案。
    Auror作别的手已经伸到眼前,林岚无暇多想,与她执手相握:“那就这么说定了,下次来台里,我请你吃饭。”
    靳辰站在旁边,等她们俩说完,才向Auror点了点头,说:“今晚多谢你。”
    就算不是故友重逢,他这样的态度也称得上冷淡,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笑容,恰到好处的拉开了彼此的距离。聚光灯一旦熄灭,他就连多一秒的做戏也不肯。
    Auror深深看他一眼,感觉自己xiōng臆间有血气翻涌。好在每年上百次的走红毯经历,教会她在任何场合完美掩藏自己情绪。银牙暗咬,得体微笑:“我是还叶枫人情,也正好抽得出时间。”说完,莹润手指掠过额间鬓发,侧身向林岚优雅作别:“那么,改天再会了,林小姐。”
    “我送你。”就算心里好奇得要死,林岚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表露分毫。
    “一起吧。”靳辰淡淡说着走了上来,仿佛对自己制造的尴尬浑然不觉。曾经Auror一直坚称他这种万事无所谓的调调极富东方魅力,但是此时此刻,她完全同意叶枫的另一种评价:靳辰浑身上下散发的都是欠揍的气息。
    走出直播间大门,长廊空空荡荡。
    Auror的经纪人在休息室等她,靳辰跟叶枫一道来的,但是靳辰觉得叶枫既然这么有主张,把他独自丢下显然也没有任何不妥。
    等靳辰的车子从暗沉沉的地下车库开到灯光璀璨的滨河大道时,他的手机已经闹腾得快要没电了。他等车子开顺了,才漫不经心地接起电话,那头传来叶枫气急败坏的声音:“靳辰,你小子为什么现在才接电话?!”
    旁边一辆火红色的莲花正在跟他抢车道,靳辰是个暴脾气,不过从来不干玩命的事,换了平时能让他也就让了。可今晚他心里正有股子气不顺,因此拗着方向盘跟那辆车死磕。
    叶枫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哇啦哇啦兀自喊:“你现在在哪儿?我跟你说,罗浅浅出事了,现在在医院!”
    旁边那辆车车窗大开,几个染着黄毛的男孩子正竖着中指朝他比划,重金属的摇滚乐开得震天响。靳辰朦朦胧胧听到个“罗浅浅”,下意识地问:“什么?你刚说罗浅浅怎么了?”
    “她为了躲娱记,走安全楼梯摔晕了!现在在医院!”
    靳辰脚下一重,车子来了个急刹,“哐啷”一声响,两辆车毫无悬念地撞在了一起。
    ******
    碰撞不算太严重,车子的损伤比人大。
    对方最嚣张的那个男孩子撞断了鼻梁骨,一张脸花红柳绿的煞是精彩,估计很长一段时间没法出来招摇了。靳辰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是右手疼得厉害。他心急罗浅浅的事无心纠缠,对方却仗着人多不依不挠,很快110、120都来了,两头一折腾,等脱身已经快半夜了。
    这中间他跟叶枫通了N个电话,叶枫把罗浅浅的情况做了实况转播。从她离开盛大时怎样被娱记堵住慌不择路跑进楼梯间,到楼梯间声控灯如何失灵导致她摸黑摔伤,巨细靡遗宛如亲见。总算最后一通电话带来了好消息,让靳辰或安心地做完了检查和笔录。
    当靳辰披着一身夜气推开病房大门的时候,罗浅浅早就醒了,正拔了输液管要求出院。她觉得自己没多大问题,而这病房的陈设一看就很斩人,如果靳辰为她付账,说不定那些娱记又会借此大做文章。
    叶枫当然不肯放她走,只告诉她靳辰有事耽搁了,现在在赶来的路上,让她再等等。没想到小姑娘听了这话更倔了,闷着头左突右闪,病房里就他们两个人,男女有别,叶枫只能借着体型优势虚虚地挡,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玩老鹰捉小**。
    空调开得火热,叶枫出了满头汗,靳辰进来的时候他大喜过望:“啊呀你可来了,小姑娘犟得很,拦都拦不住!”
    罗浅浅闻言,也从叶枫的阔身板后头探出头。病房的灯光总是苍白,灯光下同样苍白的还有她消瘦的面颊跟尖尖的下颌,轻淡的yīn翳打在她逆光的脸庞上,只剩一双眼眸还是清如秋水。
    靳辰心头微动,刚才进门时有意端着的那股心气忽然就散了。一脚跨进门,他和缓了语调说:“走什么?这都半夜了,宿舍还留门?再说你的检查报告也还没出来吧?”
    “医生说了没多大事,就是有些擦伤,晕倒也是因为我血糖低。”目光跟靳辰的微微一交错,罗浅浅就下意识地偏过头,说不清是心虚还是倔强:“我有同学是走读生,说好了今晚住她家。”
    靳辰“哼”了一声,浓重的鼻音中透着满满的不认同,跟他共事过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发脾气的前兆,通常紧随其后的就是劈头盖脸不带喘的一通臭骂。靳辰走过来的时候,叶枫忍不住往边上挪了挪,顺便丢给罗浅浅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没想到他老人家这次是雷声大雨点小,“哼”过之后再无下文,走到跟前抬了抬手,轻轻拂掉了罗浅浅头发上的一点灰。因为这动作,他披在肩上的外套滑了下来,露出打着夹板的右胳膊。
    罗浅浅不知道他出了车祸,见状低呼了一声,叶枫的反应更激烈:“不是说撞得不严重么?怎么就打上夹板了?”
    “骨裂,胶个几周就好了。”
    “嘶……这什么话!什么叫‘胶个几周就好了’?对我而言,你的手可是比Dolly Parton的xiōng和Mariah Carey的腿更加珍贵的东西啊!停工个把月的话损失该怎么算?我的年度旅游、我的奖金分红!啊啊啊!如果我早点为它上保险就好了!”
    “闭嘴!”靳辰一记眼刀杀过去,叶枫立马噤声。他今天自作主张请Auror上了节目,又咋咋忽忽害靳辰撞了车,正怕他跟自己秋后算账,格外的比平时识时务。
    对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兵油子,靳辰实在是无话可说,最后只好挥挥左手,再送他两个字:“滚蛋!”
    叶枫从善如流地滚到门口,想想不死心,攀着门框又问一句:“那啥……你跟《行摄》的合约,还能执行么?”
    “你不知道我是左撇子?”靳辰没好气地说。
    叶枫缩了缩脖子,消失在了门框后头,空荡荡的走廊里传来他最后一句话:“忘了告诉你,那份合约有细节变动——担纲的模特儿换成了Auror,后天她会亲自跟你谈合作事宜……”
    如果此时此刻靳辰手上拿着那份合约,而叶枫还在跟前,他一定会狠狠卡着对方脖子,把合约塞到他喉咙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休养结束,偶又回来了……于是,还有人记得大明湖畔的柳轻舟吗?
    ☆、过往(上)
    等靳辰追出病房的时候,叶枫已经逃得老远,因为跑得太过仓惶,甚至连走廊尽头的玻璃门都来不及关。夜风灌进来,将那扇门甩得乒乓作响。有陪床的家属睡眼惺忪地从病房里探出头,毫不掩饰怒火地喝骂:“半夜三更,什么素质!”护士小跑着赶过来,手脚麻溜地关上门,细声细气地道歉,家属咕哝着回了房间,转眼间楼道里又恢复了静谧。
    “混球!”靳辰恨恨地骂了一声,低头耙了耙乱发,无可奈何地掉头回房。
    罗浅浅站在门里,安安静静地看着他。隔了一条门槛,就像两个世界,她看得出很他烦恼,却触不到根源。行摄、合约、Auror,还有今晚的电视专访……总觉得混乱中存在某种神秘的联系,如果她再凝神理一理,就能理出头绪……
    不知什么时候,靳辰已经转回来,蹙眉审视着她:“想什么呢?这么专心!”
    “没什么。”罗浅浅揉了揉额头,收回游离的心思。单独面对靳辰,她依然觉得拘谨,近也不是,远也不是。刚才没走成,现在想走都不合适,犹犹豫豫半天,才挑了最关心的部分问:“那个……你的手伤,不要紧么?”
    “没问题,养几天就好了。遇到不想拍的片子,还是个现成借口。”
    靳辰答得随意,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她的不自在。空调打得有点闷,他走到窗边开了一条缝,微微拉开窗帘,清凉的夜气丝丝缕缕地透进来。
    “很晚了,你先睡一觉,有什么等明天检查报告出来再说。”
    罗浅浅还想说什么,他又转回来,向她笑了一下。合约带来的不快仿佛已被抛之脑后,他漆黑的眼里有一丝了然和俏皮:“放心吧,这边是盛大的定点医院,VIP病房,主持人啊明星啊来得多了。篱笆扎得紧,狗仔钻不进!”
    还能说什么呢?你的所有顾忌,他都已经想到。
    罗浅浅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靳辰在S城颇有人脉,半夜三更一通电话,硬是在床位紧张的医院里弄到一间病房。出去的时候他还不忘敲敲门板,笑语威胁:“乖乖休息,明早我来查房。”带他出门的小护士捂着嘴偷笑,大约把他们俩儿当做刚闹完别扭的小情侣。
    靳辰走了以后,罗浅浅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恍然间没有真实感。尤其是靳辰,上次见面时还是不咸不淡,今晚的态度却称得上春风和缓。曾经的那些争执、误解、背叛,仿佛他真的已经忘掉。然而换了她自己,却忘不掉。
    窗外暮色深浓,多少流年已逝,最初的记忆,依然清晰。
    罗浅浅永远记得第一天到靳家的情形。
    那天下着雨,空气潮湿又黏腻。妈妈跟靳伯伯吵了一架,因为他永远无法说服儿子接受自己。靳伯伯不擅长吵架,在抱怨和哭泣声里落荒而去。妈妈哭了一会儿,自己站了起来,胡乱在脸上撸了一把,开始咬牙切齿地收拾行李。最后,她就这么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拽着浅浅,闯进了靳家大门。
    靳家的别墅一如预期的豪华,却也出乎意料的冷清。没有人对她们的到来表示欢迎。靳伯伯不在家,有个女佣埋头做事、面无表情、把她们母女当透明。只有妈妈的高跟鞋“卡哒”、“卡哒”地落在大厅地板上,溅起冰冷的回音。
    她们两人,就像两枚嵌进蕾丝花边里的大头钉,扎眼、生硬。
    可是妈妈很固执,就以这样僵硬的姿势钉在原地,好似已经落地生根。浅浅的手被妈妈攥得生疼,小心眼里盛满惶恐,周围是坟场般寂静。不知过了多久,头上传来足音,她在晕眩中仰起脸,看见一个身量很高的少年在楼梯拐角打量她们,冷光流离的一双眼里写满讥诮,乌黑的眉毛挑成犀利的弧线。
    妈妈的手越攥越紧,浅浅甚至能听到她紧张的呼吸和心跳,天不怕地不怕的严沁如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这样的低姿态灼痛了浅浅,而少年鄙视的目光更令她感到羞辱。
    扫地的阿姨将扫把舞得哗啦作响,直接扫到了她们母女的脚面上,罗浅浅急忙躲避。慌乱中就听那少年“嗤”地笑了一声,这笑声中透出的嘲讽与讥诮是这样明显,以至于罗浅浅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奔涌逆流,脸上烫得惊人。
    在那少年下楼梯的时候,妈妈跨前一步挡住他:“靳辰,我跟你爸爸……”
    “一对狗男女!”少年用力格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重重的甩门声像响亮的耳光掴在她们脸上。
    妈妈气得浑身发抖,满肚子的火没地方发,只好声嘶力竭地朝四边吼:“看什么?告诉你们,过了今天,我就是这里的女主人!”
    一片混乱中,收到消息的靳伯伯赶了回来,表情复杂地看着她妈妈,说:“沁如,我说了让你再等等,你……”
    “我只是帮你下决心,我既然离开了周家,便不会再回去!”
    “那你也不该不和我商量,便到这里来!”
    “吓!我为什么不该到这里来?我不能永远住在我哥哥家!不能永远寄人篱下!”
    “我早已说过,我可以为你买套房子,是你自己不同意!”
    两人越讲越大声。浅浅悄悄地往门外移动。这种场面她太熟悉,早已知道应该怎么应对。
    “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有点耐心?你不觉得尴尬?再说,对孩子也不好。”
    “我为什么要尴尬?我光明正大!是那个无耻的女人抢走了……”
    “我不许你侮辱她!”
    他暴喝起来,妈妈刹住了话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维护她?你居然维护你那个死鬼老婆?我为了你,吃了那么多苦,你现在就这样对我?”
    “我并没有要求你付出……”他声音软了下来。
    “那么,是我贱对不对!是我要爱你,是我要等你,是我宁可做你情人也不肯好好当周泽伟的老婆,是我要——”她顿住,表情变得狰狞,“是我不守妇道,与别人结婚了还要跟你睡觉!怀个孽种来折磨自己一辈子!”
    “什么?”
    “我是说我怀孕了!靳中邢!你这个混蛋、懦夫!你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严沁如简直是尖叫起来,浅浅相信整栋别墅的人都听到了。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父母闹离婚的那几个月,父亲的怒吼踢打、亲戚的冷嘲热讽、邻居的指指戳戳……在眼前纷迭交错。她又羞耻又绝望,恨不得马上死掉。
    她当然没有死掉,她晕过去了。
    噩梦连着噩梦。浅浅在梦里挣扎,和数不清的怪物对抗。无数的黑影在她身边来来去去,耳边永远是各种嘈杂的声音。她梦见爸爸回来看她,手里拿着糖果和玩具。她高兴地奔过去,大地却突然裂开,她在黑暗中直线下坠。
    浅浅尖叫着醒来,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环顾四周,全是陌生的陈设,好一会她才醒悟过来,这是在靳家。
    妈妈温柔地坐在床边,见她醒来,如释重负地笑了。
    “浅浅,你可算醒了!吓死妈妈了!”
    “我怎么了?”她无力地问。
    “你发了好几天高烧,老是在做噩梦。现在烧退了,没事了!阿弥陀佛!”
    浅浅闭上了眼睛。
    没有区别,她还是在做噩梦。而且,噩梦或许永远不会醒。
    接下来的一切似乎顺理成章。
    严沁如如愿搬进了靳家。一个妻子新丧,一个离婚未久,这样的结合虽然招人诟病,但总比没名没分地挺着肚子要好。
    罗浅浅转了学,是离靳家比较近的重点小学。爸爸将她们母女赶出来的时候,曾经咬牙切齿地说她是“小杂种”,不配冠他的姓。妈妈堵着一口气,就在注册时给她改了名姓——“严远”,这名字跟新家一样陌生,罗浅浅任何时候都拒绝回应。
    严沁如没有想到她这么执拗,软言劝说无效后就要对她动武,还是靳中邢阻止了她。
    “算了,小孩子也有自己的思想,打她怎能解决问题?”
    然后,他蹲□与她平视,郑重承诺:“从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有什么要求?我会尽我所能办到。”
    “我不要叫你爸爸!我只有一个爸爸!”
    “你可以先叫我靳叔叔。”靳中邢温和地点头。
    “我想要一个自己的房间,不要谁和我同住。”
    “那怎么行,至少保姆……”严沁如插话,但是靳中邢摆手阻止了她。转头向浅浅微笑:“一个人睡,你不会害怕?”
    “一个人有什么可怕?人多了我才怕。”浅浅表情木木地说。她穿着一身崭新的白纱蓬蓬裙,剪着童花头,圆圆的脸还没褪去婴儿肥,但是眼睛里已经开始倒影成人的忧愁。
    靳中邢忽然有些难过。他直起身,向沁如宣告:“事情就照孩子的意思办吧!我看这样挺好。”
    沁如狠狠剜了浅浅一眼:“好什么好!这孩子,性格这么别扭,一点都不可爱!”
    但是事情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早晨罗浅浅比谁都早起。自己刷牙、穿衣、吃早点,然后背着书包步行去学校。本来靳伯伯是要让司机送她的,但浅浅坚决不要。
    学校里的情况不大好。罗浅浅是转学生,又敏感早熟,加上成绩也不出类拔萃,同学都不喜欢她。
    小学生课间都往学校便利店跑,活动课嘻嘻哈哈地丢沙包、跳皮筋。浅浅从不参与,她宁可坐在课桌前涂涂画画。
    上课也常常走神。有时候老师点到名,她吓一跳,站起来讷讷的。老师便生气,问她在想什么。她反正沉默,一概不答。渐渐地老师也不提问她了。
    一天很快就混过去了。
    靳伯伯很忙,难得在家吃晚饭。妈妈也经常不回家吃饭,她并不顾及自己孕妇的身份,而是和城中一些太太混得很熟,牌局饭局不断。
    偌大个餐厅,长长的冰冷的餐桌,就她一个人吧唧吧唧嚼着饭。常常吃着吃着,胃就疼起来。但她从来不说。
    她是不习惯诉说的孩子。所有的不适都自己嚼碎了,吞下去。
    那天保姆周妈家里出了点事,请假回家了。她正吃着饭,胃又疼起来。大约是因为中午被同桌的男孩打翻了饭盆,饿了一顿,现在就格外不舒服。
    她正有气无力趴在桌上,后面响起了脚步声。然后,一条身影晃啊晃,径直晃过餐桌,到流离台边倒了杯热水,过来在她面前重重一放。
    浅浅诧异地抬头,看到瘦瘦高高的少年正居高临下看着她。他有棱角分明的脸,浓浓的眉毛,桀骜不驯的头发。
    “喂,把水喝掉!”
    浅浅别扭的脾气又犯了,她别过头,换个角度趴着。是的,现在她已经知道他叫靳辰,比她大四岁,是靳家独子。但那又怎样。她虽寄人篱下,却不想接受所有人发号施令。如果她能像《杰克与魔豆》里的那株魔豆该有多好!只要浇点水,一夜之间就能长得顶上天,而不用依赖任何人。
    “我让你把水喝了,听到没有?”
    罗浅浅站起来,端起水杯,走到洗手池边一泼。
    靳辰没想到她这么倔,反而愣住。和所有那个年纪的少年一样,他并不知道怎么和女孩相处,尤其是这么小的女孩。
    一直以为自己是厌恶她的,因为是那样一个女人生的孩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她孤零零地坐在空荡荡的餐厅吃饭,明显不适也独自隐忍,忽然觉得她也没有那么可恨。或许,他只是在她孤独又倔强的背影中,看到了自己。
    终于,靳辰像他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而到了半夜,浅浅的固执终于换来报应,她被胃疼折磨得难以入眠。她自己摸黑爬起,披了件外套,到楼下倒了水。再上楼的时候,看到东边妈妈的房间隐隐透出亮光。她犹豫地靠近,房里很安静,或许只有妈妈一人。她轻轻敲了敲门。
    “谁?”妈妈湿软的声音传来。
    “是我。”她很小声地回答。
    “浅浅啊!很晚了,早点睡吧!”妈妈的声音有点不耐烦。
    浅浅捧着茶杯,转身离去,身后房间里传来低低的对答声。她忍着不适,一步步挪回自己西首的房间,窝回床上喝水。
    以前妈妈不温柔,常常冲她发脾气,被爸爸赶出来后寄居在舅舅家,受了气也经常打她出气,却仍旧是她血肉相连的亲人。现在到了靳家,她们有大房子住,餐餐有鱼有肉,反而离得越来越远。
    到最后,还是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她忍住眼泪,大口大口喝水。温热的水下肚,疼痛略微减轻,没有起初那么难耐。
    窗外月色温柔,隐隐有乐声流泻,想起周妈曾经说过,靳辰母亲生病时他常常为她弹琴,音乐声可以减轻她发病时的痛苦。浅浅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想象不出靳辰弹琴的样子,每次看到他,总觉得他像是从冰窟里出来,浑身散发冷气。而且,他总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
    她讨厌他!
    但是乐声很温暖,好像真有减
    轻痛苦的功效。不知在床上躺了多久,意识逐渐朦胧,那晚,噩梦失约了。浅浅在悠扬的曲声中浮浮沉沉,梦见春暖花开。
    醒来的时候,阳光耀目,鸟鸣啁啾,是再明媚不过的清晨。胃已停止折腾。下楼到餐厅,看到周妈已经提前回来,给她盛了热粥。
    一天又开始了。
    是的,离长大还很遥远。
    但是从那晚以后,浅浅朦朦胧胧明白了一点:不管有什么痛苦,只要肯熬,终会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跟下章交代前情……希望大家有耐心看哦……
    ☆、过往(中)
    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日子照旧磕磕绊绊地往前过。
    严沁如跟靳中邢真的过到一起也时有争执,好的时候蜜里调油,恨的时候咬牙切齿。一次吵闹之后,严沁如意外流产,靳中邢心有愧疚,就时时让着她,纵得严沁如越发骄矜。好在她也不像一般的继母,力气没处使就去折磨孩子——这城市万千繁华,她才堪堪触到,舞局、牌局、饭局……她忙得分不出神,靳中邢图太平,渐渐地也不去管她。
    反而是浅浅跟靳辰,同在一个屋檐下,时不时会遇见。
    餐厅、书房、楼梯……常常是目光与目光短兵相接,然后一个昂首一个低头,错身而过。很少有对话,他们是熟悉的陌生人,又有点像敌人。
    偶尔也会发生交集——
    靳家小客厅里放着架三脚钢琴,rǔ白色的烤漆、流畅的线条。罗浅浅偷偷看了好几次,终于忍不住悄悄坐上去,小心地按琴键。
    “哆、来、米……哆、来、米……”
    她嘴角轻扬,再次快乐地按下手指,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可是靳辰走进来,唇角挑着讽刺的笑:“呵,我说是哪里来的噪音!一二三、一二三,完全没有乐感!”
    浅浅从凳子上弹起来,好象上面放了钉子。
    靳辰淡淡地扫她一眼,走到钢琴边,略一思索,细长的手指飞舞起来,淙淙流水在黑白琴键上叮叮咚咚淌过——
    “瞧见没,这才是钢琴的声音。”
    “要是喜欢弹,让老头子给你好好请个老师,别糟蹋了我的琴。”
    浅浅将自己隐藏在窗帘的暗影里,从那个角度望去,阳光正好,少年线条明晰的下颌轮廓高高扬起,比画册中的希腊神祗更加傲慢。一种不熟悉的酸楚感涌上来,她夺门而去,从此再也不碰乐器。
    保姆周妈擅长做各种小点心。春卷、油桃、蝴蝶酥、千层饼……味道抵得上饭店的大厨。
    忙碌着做点心的妇人浑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这样的时候,罗浅浅喜欢静静待在餐桌边,慢慢地也学了一两手。
    那天傍晚,靳辰取景回来,累得满头汗。还来不及洗手,就看见桌上放着一盘做成小兔子形状的粉团子,白胖可爱,伸手便拈过一个扔到嘴里。
    “唔,味道不错……”
    “真的吗?多吃几个,是小姐做的呢……”徒弟被表扬了,周妈与有荣焉,笑得见眉不见眼。
    “呃……”靳辰被噎到,灌了好大一壶水,一脸痛苦地走掉了。
    以后吃点心前总是先确认清楚。
    类似的生活点滴若是有心记录,翻起来大约也是厚厚一册书。
    因为寂寞,罗浅浅悄悄在床底下的鞋盒里养了一只小鸭子,趁着周末大人都外出,她将它带到阳台放风。靳家的别墅有个外楼梯,盘旋而上直通阳台,不为便利,只为观景。靳中邢一心逐利,严沁如醉心社交,都没有闲情雅致到这角落来吟风赏月,只有罗浅浅喜欢这里——身后走廊门一关,就是个与世隔绝的天地。
    初夏的风吹得人心里暖洋洋的,墙壁上的爬山虎呼啦啦地唱着歌。浅浅摘下一片大叶子放到小鸭子头上,一抹娇黄顶着一片新绿,摇摇摆摆、妙趣横生。大约是“帽子”挡了视线,小鸭子不知不觉就走到楼梯边缘,罗浅浅惊呼一声,急急忙忙去挡,比她更快的,一只脚进到视野,白球鞋轻轻一拨,小鸭子就倒在了她摊开的手心里。
    “你在这里养鸭子?!”
    靳辰拧着眉,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影子魅魇般笼罩着她的身形。罗浅浅愣在原地,他的脸色太过难看。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以为他再次提起脚,是打算直接碾到自己手上。
    看着她难得的心虚与怯懦,靳辰似乎减了脾气,僵了一会儿,抬起脚踢踢她的脚尖,恶声恶气警告:“鸭屎鸭尿不许弄到地上,否则我把它拔了毛清炖红烧!”
    浅浅小心翼翼吁了口气。
    到门口的时候他还在抱怨:“养猫养狗养什么不好——”话说了一半就卡住,大约是他终于想到,因为他有过敏性鼻炎,家里从来没有养过猫狗。
    以后几天罗浅浅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的秘密会被揭发,然而日子如常、风平浪静。很久以后浅浅才从周妈口中得知,靳辰母亲病重的时候,很喜欢到那个阳台透气,她说那里日出日落,看得最分明。
    浅浅有些怃然,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母女是鸠占鹊巢。她年岁渐长,慢慢懂事,不再像从前那样跟靳辰针锋相对。有多余的时间,宁可跟着周妈学做点心,或者跟花匠学种花。
    严沁如对此很是不屑:“学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有这些工夫,还不如学着弹弹钢琴画画画儿,将来进师大附中还能加点儿分!”罗浅浅低着眉眼淡淡回答:“我不是这块料。”严沁如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实在不行,你学靳辰拿个相机拍拍照总成吧?我就不信,按个快门还能累着你?”罗浅浅哭笑不得,好在严沁如也是心血来潮,说过就算。
    更多的日子,她无事可做,只好躲在卧室里读书。读得累了,就挑开窗帘看看院中风景,偶尔也会看到靳辰长手快脚、如风而过,接踵而来的就是靳伯伯气急败坏的咆哮声。她莞尔一笑,放下窗帘继续读书。
    在清朗的读书声中,罗浅浅的身形一点一点拔高,童花头变成了清水挂面,脸庞终于褪去婴儿肥,显出清俊的轮廓。
    经过这两年的苦读,虽然没有什么特长可以加分,她居然也勉勉强强挤进了师大附中的校门。在新班级中她依旧属于吊车尾的位置,跟那些骄气毕露的同学相比,她简直淡漠得没有存在感。
    都说师大附中学风严谨、校纪严明、管理严格,其实青春年少,哪是刻板的规矩压制得了?照样有人染了头发,被导师揪着耳朵一路痛骂;有人翘课打游戏,在晨会上被校长树了反面典型;更有人青春懵懂,背着老师和家长卿卿我我……
    对这些热闹,罗浅浅只是看着,不发议论。她习惯做沉默的观众,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聚光灯会打到自己身上。
    ——那天罗浅浅轮到做值日生。她们班级门口有两个大花坛,常有空瓶碎纸被扔到花坛里。花坛旁边还种着水杉树,一起风,叶子扫也扫不尽。跟她一组的同学都是人精,看她好说话,就把最难干的活儿留给她。
    等到人都走光了,罗浅浅还在花坛里扫落叶捡垃圾。正捡得聚精会神,旁边一阵悉悉索索,抬起头,看到个黑黑瘦瘦的男孩子爬进围栏。罗浅浅认得他是高年级的男生,名字叫周正,可是平时为人不怎么正。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爬进花坛里,莫非他在这里丢了东西?
    “罗浅浅!”没想到人家就冲着她过来,脚底下的草花踩倒一片。“要不要我帮忙?”
    “不、不用。”她有些惊慌,更多的是摸不清头脑,傻呆呆地站在原地。
    “你同学说你有事找我……”周正挤过两棵冬青树,走到她面前还不忘理了理衣衫,摆了个自认为潇洒的POSE。
    罗浅浅咬了咬唇,隐约明白自己被人恶作剧了。她往后退了一步,说:“我没有找你,我都不认识你……”
    “你找我不就是想认识我吗?”周正不知道是搞不清状况,还是根本不想搞清状况,笑嘻嘻地过来拿她手里的簸箕:“拿着这玩意儿多么杀风景,你好歹也拿盒巧克力什么的。”
    陌生的手触到肌肤,还有黏腻腻的汗。罗浅浅猝不及防,反手将他的手打掉。簸箕的铁皮口划破了他手心,红艳艳的血珠沁出来,两个人都愣了。
    还是周正先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吼:“靠,本少爷想泡你是看得起你,你别给脸不要脸!”
    罗浅浅见势不妙,转身想走,没想到他一下子扳住她肩头:“帮本少爷把血舔干净再走!”男孩子的力气毕竟大,罗浅浅被他扳得一个趔趄,周正想拉住她,却被脚下藤蔓绊了一记,两个人跌成一双。
    起初周正也未必存了什么坏心思,可是女孩子软玉温香,又偏偏压在自己身下……秉承着有便宜不能不占的道理,他决定趁乱亲一口先。
    撅起的嘴巴刚刚落下,“啪”一声,一块青砖横空出世,不偏不倚,刚好敲在他嘴上。
    这一板砖的后果是拍掉了周正两颗门牙。因为恶作剧的同学众口一词,说是罗浅浅约的周正,她被教导主任留在了学校,责令父母亲自来领。
    等啊等,暮色渐沉,没想到等来的家长,会是靳辰。
    别说教导主任,就是罗浅浅都感到吃惊。
    靳辰笑嘻嘻跨进来,大大咧咧地跟教导主任打招呼:“李老师,好久不见。”
    眼前的男孩穿着高中制服,长身玉立,眉目英朗,李主任并不陌生——当年的高材生,给学校赢了不少奖项。学校荣誉室里至今还挂着他获奖的摄影作品。
    只是一时间搞不清他跟这件事的关系:“靳辰,你怎么来了?”
    “哦……”靳辰顿了顿,瞥一眼站在墙角的罗浅浅,似笑非笑,拉长了语调:“这是我妹妹。”
    “你还有妹妹?”
    “算有吧……”靳辰调回目光,一本正经地看向教导主任:“我妹妹一向胆小,做事循规蹈矩,不知道这次闯了什么祸?”
    主任咳了一声,找回刚才的威严:“这个,我是要找你们家长谈。”
    “他们都出门了,一时半会回不来,有什么事,您跟我说也一样,我回去一定转达。”
    主任原本对他有些怀疑,转念一想,想到罗浅浅的学籍卡上注册的名字确实姓“靳”,也就打消了疑虑。只是说起她的恶行,他依旧余怒未消:“你妹妹违反校规私自约见男生,见面后两人又起了冲突,她居然用板砖敲掉了人家门牙——现在受伤的同学已经紧急送医,人家父母表示一定要讨个说法!”
    “哦,她这身板,还能痛殴男生,还能敲掉人家门牙?”靳辰似乎真的吃了一惊,一本正经地问:“那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起的冲突?”
    “这……”说到这个主任有些为难,罗浅浅交代经过的时候说过对方“动手动脚”,但跟她做值日的同学众口一词说她约的周正,两人若是早恋,这“动手动脚”就很难说是男生单方面的责任。而这个周正虽然平时经常出点小状况,对女孩子耍流氓这种事以前还真的没有过,所以罗浅浅的证词很难令人信服。当然,还有一条主任说不出口:周正家里挺有背景,尤其是他那个老妈,撒起泼来还真不好对付。
    见主任迟疑,靳辰心里隐约有些明白,于是他挺体贴地说:“李老师,您看这样行吗?我先把妹妹带回家,等我爸明天出差回来,我让他到学校找您。现在天这么晚了,您留她在学校也不合适。”
    主任被他说得有些动摇,刚想挥手放行,没想到罗浅浅不识时务地蹦出一句:“不是我找他的!”
    主任刚缓和下来的脸色又紧绷起来,靳辰趁他没改主意,急忙将罗浅浅手一扯,扯出了门。
    “蹬蹬蹬” 地下了楼梯,罗浅浅将手一甩,眼泪在眼眶里转,嘴里笨笨的,还是那句话:“她们撒谎——不是我找他的!”
    她不想被他瞧见自己的狼狈样,胡乱地想抹干不争气的泪水,靳辰没有回头,慢吞吞走在前面,淡淡“嗯”了一声。
    “妈妈——妈妈不在家里?”虽然这问题很蠢,她还是忍不住想问。
    他又“嗯”了一声。
    出了校门,是长长的一条柏油路。时值黄昏,空荡荡没什么人,高大的梧桐树孤独地向远方延伸,偶尔有鸽群飞过,在空中留下回旋的嗡鸣声。
    靳辰晃晃悠悠走在前面,罗浅浅默默跟在后面。
    这次是靳辰先开口:“那小子占你便宜了?”
    罗浅浅迟疑良久,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他像背后长了眼睛,继续问下去:“你敲掉他两颗牙?”
    “……嗯。”
    “该!”他一字点评,简单直接。
    等再回头的时候,罗浅浅的泪痕已经干了,低垂的眼睫还带着微微的湿意,像空山新雨后的花瓣。靳辰恍惚有些分神,疑心她的泪滴是落在了自己心里,因为他分明听到自己心湖一声清响,像蜻蜓的翅膀掠过水面带起的涟漪。
    大约是察觉了他的注视,罗浅浅抬起了头,从最初的混乱中理清了神智,她的眼睛又像水洗过一样澄澈。“我想过了。”她说:“是我打伤了他,我愿意赔钱。”微微皱起眉,是荏弱外表下深埋的倔强:“可是我没有错,我不道歉!”
    靳辰凝神默然,片刻后说:“赔钱什么的,让老头子去处理吧。”
    她还想说什么,他已经伸出手,在她头顶揉了揉,语气还是一如从前的专横独断:“明天你先请假,不要去学校了。什么狗屁道歉,你等着那小子给你道歉!”
    很多年以后,罗浅浅还记得靳辰那天的语态神情。尤其是他的手,温暖、干净,带着某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就是在那个瞬间,她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人,
    是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悄悄的,我更了……好吧我承认,回忆部分还有一章,轻舟简约无能。
    ☆、过往(下)
    流血事件解决得干净利落。首先是靳中邢回来,把校方上上下下打点了一番。趁他们在酒桌上推杯换盏的时候,靳辰去学校晃了一圈,他天生一张桃花脸,头上还顶着天才学长的光环,稍微放点电,那些春心萌动的小姑娘就纷纷转了口风,将出主意恶作剧的那个女生卖了个一干二净。更有女生承认,说是回来看热闹的时候躲在树后亲眼看见周正对罗浅浅图谋不轨,只是怕挨处分不敢站出来指证。
    周正掉了两颗门牙,本来捂着嘴悲悲切切地在装受害者,听了这话一下子就蔫了。他老妈护犊心切还想胡缠,碰到个严沁如比她还泼,血红的长指甲直接往她脸上划拉。两个女人在教导处打成一团,校长跟主任额头上青筋直跳,三下五除二地做了决断:周正记大过留校察看,如有再犯立即开除。罗浅浅无辜受害,校方对管理上的缺陷表示歉意,请她身心平静后立即复课。
    种种精彩细节,罗浅浅都没有亲见,她不过休养了一天,这件事就已完美落幕。靳辰实现了他的承诺,周正在班导押解下,低着头满嘴漏风地向她道了歉。
    罗浅浅一战成名,在师中人气飙升。有不少女生主动跟她发展友谊,一厢情愿地将她视为未来小姑。校摄影社热情邀请她入社,为的是曲线救国,好让靳辰抽空回来做社团指导。
    浅浅后知后觉,这才发现靳辰在外面原来这么受欢迎。不过他全无少女偶像的自觉,收到罗浅浅代转的情书从来不回,把合口的巧克力吃掉却记不住人家名字。更夸张的是,有个女孩子别出心裁地送了他一卷胶片,还含情脉脉地附上一张卡片:“希望这卷胶片能铭刻下我们的未来……”靳辰浓眉一挑,不耐烦地对浅浅说:“转告你同学,用胶片记录的未来只有一种下场,那就是‘见光死’!”
    罗浅浅觉得他简直毫无情商,可是事实很快推翻了她的偏见。
    靳辰的摄影作品“海岸”在国际大赛中获了奖,据说Cartier-Bresson在这幅作品前沉默良久,感慨说:“其实东方摄影师缺少的不是才华,而是机会。”这句话被评论家多方解读,认为大师一语中的,道破了国人在英语体系中的窘境。一番热议之后他们又将注意力集中在了靳辰身上,一时间“天才少年”“未来摄影大师”的美誉不绝于耳,好像他就是能扭转乾坤的明日之星。
    靳辰平时臭屁,关键时刻倒很淡定:“这么个小奖项能证明什么?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得普利策跟荷赛新闻奖!”
    靳中邢比儿子兴奋,美术馆给靳辰办了个人摄影展,他恨不得把所有的亲戚朋友都领去看。靳辰气得跳脚:“又不是开演唱会,还要拉粉丝团助阵。你们这么多人一哄而上,人家还以为这儿在开展销会!”
    靳中邢不睬他,领着亲友团浩浩荡荡的杀进了美术馆,用从儿子那里批发来的专业术语:什么“景深”“视野”“定焦”给大家扫盲。
    罗浅浅被人流裹挟着往前走,一副一副作品看着,耳边的人声渐渐淡去。她不知不觉落在了后面,进入了游离于现实以外的另一个世界。
    海浪与岩石、河流与山川,原来世界还能呈现出这样的姿态。
    她穿过小巷,踏着幽暗的青苔和荒凉的石板路;她走过大漠,看到长河落日风化的石墙;她驻足海岸,看到浑浊的海水yīn霾的天空,呻吟着死去的海岸……
    她在他的镜头里徜徉,触摸到他心脏的脉动,分享他的喜悦与哀伤、无力与愤怒。
    最后,她看到本次展览中唯一的一张人像作品。
    虚化的背景,挂着泪珠的小小面庞,一世界的阳光都倒映在清亮的眼底,连悲伤都如此简单明澈。——这张照片的名字叫《光》。
    罗浅浅长时间地抬头仰望,满心迷惑。这是她,又仿佛不是她。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这是靳辰眼中的自己。
    不知什么时候,耳边传来靳伯伯恍然大悟的感叹:“怪不得这小子刚才那么别扭,原来是怕自己丢人现眼!”
    那天靳辰是偷偷打车回去的,之后几天看到罗浅浅都绕着走。后来不见她提这件事,他才渐渐举止如常。
    可是在浅浅心里,分明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曾经的那些隔阂就像湖面上覆盖的薄冰,照过初春的太阳吹过和暖的微风,终于“咔啦”一声轻响,碎得无迹可寻。
    很多时候,环境本身没有任何改变,但是你换了心境,望出去便处处都有不同的风景。
    早上吃到周妈做的烧卖,忍不住偷偷藏两个,留待课间细细品尝。
    看到妈妈一天比一天年轻快活,为她高兴的同时又有些失落。
    当靳伯伯粗糙的手掌温和地抚过头顶,在心里悄悄地模拟“爸爸”的发音。
    靳辰假装无意地将新获的奖项晃过她眼前,她孩子气地撇嘴不屑,又莫名有些骄傲。
    …………
    一天天成长,一天天成熟,学着像同龄人一样微笑。
    上学、放学,考试、毕业。跨进新的校门,开启新的篇章。
    以为生活会沿着明亮安稳的轨迹行进,哪想到在前头拦截她的,不过是又一次的颠沛。
    在昼与夜的平淡交替中,时光流水般悄然逝去。逐渐正常起来的生活假象,终止在高一的夏天。
    那是很寻常的一个中午。
    吃过午饭,罗浅浅猫在课桌里看漫画。有人嘻嘻哈哈围着教室疯跑,一群男孩子聚在讲台那边扳手腕。剩下几个女生,挤在她前面的位置上说着悄悄话,不知说到什么有趣的话题,笑得前俯后仰。
    后来不知怎的,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她转过头,看到年轻的班主任站在身后,眼眶微微有些发红,一脸同情地看着她。
    教室外,走廊空空荡荡。
    班主任说:“刚才得到的消息,你母亲跟你继父出了车祸……当场死亡。”见她茫然没反应,班主任小心翼翼又重复了一遍。
    风很大,她觉得自己的哭泣声很远。
    办丧、落葬,机械地向来往宾客答礼,每一天都浑浑噩噩。
    最后一批探丧的客人刚走,债主就迫不及待地登门。
    原来,靳伯伯的生意没有表面上风光,周转的资金很大部分来自于民间借款。他放出去的钱没有账目,可是他向人家借的款子倒是白纸黑字张张分明。
    到了结最后一笔欠款的时候,他们连房子都没保住。
    搬家的那天是笼着薄雾的清晨,靳辰姑姑陪着靳辰取走了行李,罗浅浅却是无处可去,傻呆呆蹲在门口。
    六年的生活,有太多点点滴滴……
    清晨空气寒凉,水汽凝在细密的睫毛上,终于变成小水珠滴滴坠落。
    不知谁的脚,轻轻踢在她蜷曲的小腿上。她吃惊地抬头,看到靳辰去而复返,低头望着她:“蹲在这里做什么?房子我都租好了,你想偷懒不用打扫?”
    “我、我可以去住宿。”她磕磕绊绊地回答。
    “你去住宿,那谁给爷做早饭?”他纠结着浓眉,满脸不耐。
    “……”
    最后的结果毫无悬念,罗浅浅被靳辰拎小猫小狗似的拎回了家。
    yīn暗的亭子间,比罗浅浅从前的家更加窄小。如果去住宿条件也比这里好得多。可是两个人在一起,这便好歹是个“家”。
    说是让浅浅给他做早饭,但是真正早起的却是靳辰。浅浅喜欢喝粥,配清清爽爽的小菜,然而靳辰一开始做的粥总脱不了一股焦胡味。他大少爷既然动了手,就绝不允许人不吃完,忙碌的一天往往在靳辰的横眉怒目,浅浅的愁眉苦脸中拉开序幕。
    罗浅浅也曾提议这活让她来干,但是靳辰总有理由:“去去,你还要高考,读好书就成了。爷是大学生,有的是时间,现在拿你练练手,将来泡妞用得着!”
    然而靳辰的时间终究没有用来泡妞。偶尔他给杂志社拍拍照片,其余都用来打工。白天当家教,晚上摆地摊,白天罗浅浅要上课,晚上常常翘了夜自修跟他去摆摊。
    每一天都吵吵嚷嚷,每一天都充满期待。
    有一次月考罗浅浅人品爆发,冲到了班级前五。靳辰很高兴,重重一巴掌拍在她脑门上:“丫头好好念,将来送你出国留学。”
    见罗浅浅笑得不行,他斜睨着她问:“笑什么?”
    “你刚才那口气,好像我同学她爹。”
    “什么爹不爹的?我是你哥!”
    这句话出口,两人都愣了。相处六年,罗浅浅从来没有一本正经地叫过他哥哥。
    最后靳辰桃花眼一瞟,诱哄地说:“来,叫声‘哥’听听。”
    “我、我去看书。”罗浅浅将试卷顶在头顶,红着脸遁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样的日子,一点儿也不苦。
    病房里,罗浅浅追忆着往事,唇角微微挑起一点笑意,但是那抹微笑转瞬就凋谢了。她的目光透过深深的夜色,落在遥远又虚无的某个点。
    事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的呢?
    是靳辰姑妈找到她,愤怒地谴责她耽误了靳辰前途开始?
    是久无音讯的父亲找上来,结结巴巴地表示想要将她接回去一起住开始?
    还是她无意中发现了靳辰拍的大量情|色照片,伤心失望之余口出恶言开始?
    往日一切都已经模糊,事到如今,连罗浅浅自己都说不清,她当初的断然离开是不想成为他的负累,还是出于自己内心的畏怯:
    畏怯自己对他日重一日的依赖,畏怯有朝一日他用悔恨的口吻说起当初的选择。
    如果没有能力当他世界里的那道光,不如默默地目送他远离——这是她小小的骄傲。
    作者有话要说:回忆篇终结了,下章开始回到正题。还有接到编辑通知,接下来要入V了,感谢所有陪伴轻舟一路写文的朋友,我会尽可能送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