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作品:《碧雨幽兰》 第五章
清州城内绝大多数的将士们主张开城一战而不是坐以待毙,同时再派遣功夫好的人出去送信,联络其他城的守军过来帮助。但明枫担心这样只会白白损失自己这方的兵力,万一真的把别处的守军叫来而辽军又趁机攻占了别的城市就得不偿失了。不过目前如何打击敌军的士气的确是首要的任务。如何能做到这一点是最令众多将士头疼的问题,这天一大早明枫就来找慕容雨商量。
其实从明枫一进来的时候君碧幽就看出来他的本意不是找慕容雨而是找自己。所以便很直接的说出自己的想法:
“辽军以数倍兵力优于我方,自然不能力拼。况且昨晚一夜你我也看到辽军守卫之森严,调度之严密实非等闲所能做到。依我之见,从外攻不如从里破,引得辽兵阵脚自乱才能最好的保存我方实力。”她又道:“在山上我们观测辽营的时候我便觉得他现在的营盘布局过于严密规整,反倒是他的一大弊端。”
“怎么讲?”明枫略感讶异,慕容雨却在旁笑道:“可还记得昔年曹孟德是如何兵败赤壁的?”
明枫眼睛一亮,一拍掌道:“我怎么竟没想到?不错,辽营之间排列紧密本是为了布阵所必须,却没想过时下天气干燥,又常是风天,火攻远比肉搏要省事的多了。”
君碧幽赞许地看了一眼慕容雨,再道:“昨夜我们曾放了一场火,相信辽人已经有所防范,再行此计便没那么容易。可惜清州与之大营尚有一段距离,无法从城上放火箭,我们就势必要派人潜进辽营以身犯险。人不可多,十人上下足够,但功夫必须精,能全身而退不至于被困辽营……”
“我去!”明枫斩钉截铁地答道:“守卫清州本就是我的职责,若能尽速退敌,哪怕是死于营中我也心甘情愿。”
“别说的那么丧气,”慕容雨笑道:“我同你一起去。”
“不行!”明枫阻拦道:“父帅一再叮嘱我要将你们奉为上宾,哪能让你涉险?”
“你还和我客气?我知道你们清州的将士大都精于马术不擅轻功,难道进辽营放火之时你们要骑着马去吗?再说你现在是明家长子,你的安全自然也很重要,你只顾遵从你父亲的命令,万一你有个闪失我岂不是无法向我爹交代了?”
“可是……”明枫还要说话,慕容雨又一句话给顶了回去:“现在是兵临城下,国难当头,数十万清州百姓的安危系于你我之身。倘若我现在躲在城中自保安全,日后被人知道我还有脸见人吗?”慕容雨当然不是个怕丢名声的人,不过这时候只有抬出这种杀手锏才能堵住明枫的嘴。
明枫果然被问住了,呐呐的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反驳了。
君碧幽在旁笑道:“真不愧是好兄弟,一副患难与共的样子,可惜我功力未复,不方便与你们同行,不过我可以借十名门下死士助你们一臂之力。”
明枫急忙道:“这,这怎么成?让其他将士知道了,更会于心不安的。”
君碧幽却道:“为国效力并不急于一时一事,就算我们真能放火成功,最终要想真正打退辽兵却还是靠清州的众位将士们。仗有的是打,功劳也有的是争,不会让他们丢面子的。”
明翰岳将军最初听到君碧幽的这个建议时也是不同意的,但慕容雨和君碧幽二人又亲自为他做了一番劝解,明老将军才勉强答应。行动的当晚,他一再叮嘱明枫以保护慕容雨的安全为己任,明枫自然唯唯称是。
从议事厅回来的路上,慕容雨对明枫笑道:“明老将军最近可变得有些婆婆妈妈了,好像我是纸扎的,水做的,一碰就要倒了。行动的时候你若真的只顾着我可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明枫满腹的心事却没他那么轻松,道:“现在这里没旁人,你说句实话,今夜之事你有多大把握?”
慕容雨偏头想想,道:“若是对外人,我会毫不犹豫的说有十成,以稳定军心。不过换做你我也交个底儿:最多五成。”
明枫对他的回答显然也有些出乎意料。本以为依他向来的禀性必会洒脱至极,充满信心,谁想到他也会有惴惴不安的时候。
慕容雨看出他的心事,道:“我也是俗人一个,岂能真的不怕死?想当初我独闯大内为七妹之事与天子理论的时候也不曾皱过眉。但今时毕竟不同往日,城外数十万辽兵也非当日数百的大内侍卫。若真不幸被抓可不是皇上一句‘惊驾’就可以摆平的。不过国难当先,我也没工夫计较那么多了。你也不必露出一脸感恩戴德的姿态,我这么做往大了说是为了黎民百姓,天下苍生,往小了说也不过就是为自己挣一份虚名罢了。”
明枫也笑了,道:“或许你是想在君姑娘面前露一露脸吧?这你有胆子承认吗?”
慕容雨笑道:“你若非这么想也未尝不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开篇第一文就是这么讲的,圣人都说‘食色性也’,我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夜间的行动一共只有十五人参与,除慕容雨及明枫之外,明枫自带了两名校尉,其余十人都是君碧幽遣派的幽罗城死士。为了大局的成败安全,慕容雨甚至换下了他自己那具有标志性的一袭白衣,改成了黑色劲装。
临行前君碧幽仔细为他们讲述了辽阵的布局以及枢纽、弱点所在,防止他们受困营阵之中。为了避免人多被辽兵察觉,他们在潜进辽营之后都将是单独做战,因此也就更多了一份凶险。
子夜时分,在夜色的掩护下,十几条人影从清州城高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悄悄接近了清州城外的辽营。
明枫的行动方向是西北方,据行动前从城上的观察,那里很有可能有一个粮仓,如果能放火烧掉无疑将给辽军以沉重的打击,所以明枫自动请缨要求去那里,别人自然也不会和他争。
在众多的朝廷军将中,明枫是轻功最好的一个。正如慕容雨所讲的,大多数军将只是马上功夫了得,但若论轻功暗器这一类江湖上的看家本事,他们甚至还远不及一个三流的毛贼。明枫最初练的也不过是明家的祖传枪法,后来在与慕容家结成挚交后才慢慢从他们家学到轻功之技,好在他天性聪敏,功夫底子又好,两三年后就已是学有所成,连慕容家年轻一辈轻功最好的慕容南也对他的学艺赞不绝口。
此刻,明枫如一只黑色的狸猫一般轻巧巧地从一个守营的辽兵右侧穿越,那个辽兵只觉得脸旁似有一阵风刚刚吹过,回头看去,什么都没看到。
那个被怀疑是粮仓的所在点在辽营的最深处,但明枫越接近它就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只觉得那里的真实情况恐怕并不是他们最初预料的那么简单。
越往前走,守卫就越加森严,好几次明枫几乎要与突然出现的辽兵碰个正着,好在他明枫心思灵巧又经验丰富,总算是有惊无险的一一躲过了。
前面突然出现一座大帐,远远看去,帐内灯火辉煌,明枫忽然心头一喜,凭一贯的经验和直觉,他断定那里必定是辽军的一个中心所在,说不定很有可能就是辽军某高等将领的议事营。身为清州的守将,明枫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过去打探一下,或许还能偷听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正巧有两轮拨侍卫换岗,瞅个缝隙,明枫“嗖”的一下蹿过,凭着艺高人胆大,竟一下子掠上了营帐的顶端,用手抓着从大营正中穿出来的一条木桩子,把身子紧贴着帐布,透过顶缝向下窥视。
不出明枫所料,在帐中的正是辽军此次行动的最高统帅,当今辽主膝下的二太子:耶律木合。传闻耶律木合是最有可能继承辽主之位的人选。虽然他此时尚不到三十岁,但坐在那里看上去十分的端正肃穆,颇有大家风范,而身上那袭军装戎袍也为他凭添了几成威严感。
坐在帐中都是此次辽军中十分重要的将领,而他们所商讨的正是明后日针对清州所要采取的行动。
坐在离耶律木合最近的一个刀疤脸先道:“太子,既然辽主要我们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拿下清州,我看明天一早我们就架梯子爬城,咱营里还备着十几门火炮,到时候一起用上,我就不信三两个时辰后他们敢不开门举白旗?”
耶律木合颇不赞同的甩了他一眼,道;“若真有你说的那么简单,辽主何需我们如此兴师动众的把清州围起来?难道你把中原人都当成酒囊饭袋了吗?”
一个看上去有些许文人气的辽人随即道:“二太子说的是,我们进兵中原,最忌讳的无非是明家父子,若能顺利把他们拿下,则其他守将必定望风而逃,我军士气高涨,仗打起来也就容易多了。”他停了一下,再道:“前些天不是从国内来消息说,西夏王会派使者过来吗?怎么这么多天也不见动静?”
耶律木合沉吟道:“是很奇怪,按说他这两日就该到了。”
那文人气的辽人再问道:“不会是我们弄塌了架桥,反倒把他困在对岸过不来了吧?”
耶律木合道:“那人不会那么蠢,只认一座桥,这座走不通,难道不会绕道吗?就是绕道,明天晚上之前也应该到了。”他扬声对刚才与他说话的辽人吩咐道:“巴不托,你记住,如果明晚西夏的使者还不来,你就速派人送信回京,问父王的意思。”他一咬牙,骂道:“该死的李世(西夏王名),本来就是个三心二意的家伙,按我的意思,就根本不必通知他们。我们这边拼命打天下,凭什么叫西夏人来分食儿?”
明枫听得心惊,那个西夏使者明明已被慕容雨杀掉灭口,当然不会再来。不过若是让辽国与西夏知道他们的秘密已经败露,不知道是会按兵不动继续维持现状,还是一怒之下大举进攻中原?
忽然见远处似有一盏灯笼摇曳而来,随着暗红的灯光有几个人影走来。而守卫的辽兵并未阻拦,反倒是一一行礼,说的什么,明枫也听不清。
等那几人到了帐前时,就听守卫人员大声向里面通报道:“三公主到!”
明枫颇感讶异,没想到辽军此次举兵居然是公主太子一起上阵?都说辽人巾帼不让须眉,这一回可算是见识了。
然而帐内的耶律木合似乎脸色一下子yīn沉了下来,道:“她来干什么?告诉她,回去休息,我这里军务繁忙没空见她!”
然而他还是说晚了,只见帐帘一挑,一个少女的身影已经进来,因为那少女穿的是辽服,明枫从上面看去,只看到她高高的帽子却看不清脸。那少女先发话道:“二哥,你就是躲我也没用,我今天见你见定了!”
明枫心头一震,只觉得这话音实在熟悉,一个惊人的想法从头脑中闪过又不敢相信,于是再度附身细看。
耶律木合不悦道:“有什么话等明天再说,没看到我现在正忙着军务吗?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少女毫不退缩,道:“父王既然命我与你一起来,便是可以一起议事,为何你既不见我也不肯让我来见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不许我听?”
耶律木合的脸色泛着青色,道:“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和那些汉人厮混了那么久,我还没问你都做了什么好事,你倒反盘问起我来了。”
少女一挺腰,大声道:“我没做任何对不起祖先的事!你不用歪曲我。”
“没做?”耶律木合“嘿嘿”一笑,突然“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指着那少女道:“你私自带汉人进营,还把他们放走,你这就叫对得起祖先吗?”
明枫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响,耶律木合后面都说了些什么他全没听到,只是定定的看着那个站在耶律木合身前纤细的身形,好像老天掉了个儿一般晕眩。他这么一走神,身子由于过分激动而颤抖了几下,却引得下面的耶律木合听到了声音,大声喊道:“什么人在上面?”
守卫的辽军听到立刻围了过来,明枫也不逃走,双手一撕帐顶,竟一下子从上面跳到了帐内的正中。
耶律木合也被他的胆量吓得吃了一惊,眯着眼睛打量着他,yīn森森地笑道:“我说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原来是明小将军。久违了。”
明枫根本不理睬他,只死瞪着站在身前的那个被称作“三公主”的少女,那原来竟是与自己朝夕相处多日了的银萝。
银萝也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大跳,见他用这种眼神看自己,满心的惊喜立刻被羞愧与焦虑冲得一干二净。
明枫哑哑地开口:“你骗我骗得好苦啊。”
银萝张着嘴想解释几句,却说不出声音,惟有眼泪从眼中滚滚而落。
耶律木合冷眼旁观,也十分惊异,怪笑道:“原来明小将军与我王妹还是旧相识,这就更好办了。来人!给明小将军看座!倒酒!我得好好宴请一下我们的这位贵客!”
“不必了!”明枫一甩头,倔傲地不再去看银萝,虽然身处险境但并不显惊惶,他冷笑道:“多谢二太子的好意,可惜我今日还有要事在身不能领酒,叨扰了。”
耶律木合道:“你不会是想走吧?”
明枫傲气十足道:“就是想走,你能拦得住我吗?”
耶律木合道:“笑话,如果你今日就这么从我大营走出,我将来怎么向全军全国交代?”
明枫诡秘地一笑:“那就看你有没有本事留下我了?”他说话的时候已偷偷从身上拿出一颗弹丸,这是临行钱君碧幽赠与他的,为的是以防万一,没想到竟真的用上了。
眼看有不少辽兵要拥上来抓他,明枫将那颗弹丸猛地往地上一摔,“砰”地一声,火光四射,正如那日君碧幽以身吸引辽军注意力,帮助明月逃走时的情形一样。这也是幽罗城中的一个法宝,用以混淆视听,迷惑敌人的。
当一团团浓烟在帐中弥散,众多的辽军还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时候,明枫已从原路——帐顶一蹿而出,消失于群营之中。帐内的耶律木合气得大叫:“快去给我把人抓回来,抓不回来就砍你们的脑袋!”
明枫逃出去后并没有急着往外跑,他深知如果一跑就很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所以他打倒了一个巡逻兵,换上他的衣服混于众多忙于追赶他的辽兵之间,跟着人群一起跑。等到了某处营盘附近,明枫暗自离队,寻一僻静之所打着火石,点燃了一处帏帐。夜间风大,大多数辽军又忙于捉拿刺客,火势很快就蔓延开来,于是辽营真的乱成一锅粥,捉人捉不成,又要忙于救火,偏偏清州城外附近几里都没有河,无法取水,辽营很快就被吞裹在火光之中。而此刻其他的地方也被火势围困,夜色中,就见清州城外如有一条火龙在盘旋舞动。
正在清州城头上观望的明翰岳老将军十分兴奋,连连称赞君碧幽此计甚妙。君碧幽只静静地观望着下面那冲天而起的火光,心中的愧疚感油然而生。从本心上说,自然是要捍卫中原的生灵安危,但因此而教数十万辽人葬身火窑也并非她心之所盼。此刻她不禁要责备自己献计过于草率,若能再沉稳斟酌一下,或许此事的解决能平和许多。也不至于让许多的辽人白白送了性命。
为了庆祝成功烧毁辽营,清州城内连夜召开庆功大会,数百位军中将士聚集帅府大堂,明晃晃的灯烛几乎把整个厅堂照成白昼。席间将士们谈笑风生,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满场都是酒酣耳热,唯独坐在上方的主角之一明枫却是yīn沉着脸一语不发。
坐在他对面的慕容雨早已看出他心中有事,便瞅空儿到他身边低身一语:“到外面来,有话问你。”然后先一步出了大堂。明枫心情抑郁,本也不想多呆,就随他而出。
到了外面,寻一僻静之所,慕容雨站定问道:“什么事搞得你愁眉苦脸的?”
明枫叹了一声:“我见到她了。”
“谁?”慕容雨心思一动,立刻明白,“银萝?”见他点头,又问道:“她可好啊?看你这表情,就像她已经死了似的。”虽然是玩笑话,但慕容雨对银萝陷于辽营之事也十分关切。孰料明枫咬牙切齿的恨声道:“她可好着呢。若死了倒更好了!”
没想到他出言如此绝情,倒令慕容雨吃了一惊,道:“你怎么这么咒她?我还怕你心里想她想出病来呢。”
明枫哼声道:“想她?她也配!我但愿今生从不认识她!若让我再遇到她,一剑刺过去,大家都干净!”
从未见明枫这样子过,慕容雨更加疑惑,于是也收起笑容,连话都不问,只沉默着等他自己解释。
暮色下,不远处将士们的高谈阔论之声遥遥飘过,明枫恍若未闻,只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一堵高墙,声音有如从炼狱里飘出:“她说她是什么商人之女,我竟然就那么傻瓜似的信了,谁知她其实是满口瞎话,若非我今晚冒险偷听辽二太子的机密议会,无意中见到她,至今我都要被她蒙在鼓里。你可知她究竟是什么人?她居然会是辽国的三公主!怪不得她不怕被辽人抓呢,原来是和那群狼子野心的辽人打一个狼窝里出来的!”
“明公子这话未免太刻薄了吧?”不知何时起君碧幽已站在他们身后,她轻悠悠的一句话勾得明枫立刻火冒三丈,跳起来瞪着她道:“我刻薄?我哪里刻薄?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君碧幽并未被他吓到,冷静地回答:“她骗你在先是有不对,但恐怕也是被情势所逼,自有她的难处,你若就这么冒然把她形容成狼子野心也有失公允。”
明枫怒道:“她能有什么难处?我根本就没让她跟着我,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要与我同行,怎知她不是没安善心?”
“她有什么地方伤到你了吗?”慕容雨忽然发问。“除了隐瞒身份让你心痛之外,她在辽营中以身挡箭,不顾性命地去救你,难道也是有什么诡计不成?”
明枫被问住,怔在原地好久,蓦地一跺脚道:“你们不懂,我懒得和你说。”然后竟拂袖而去。
慕容雨唇角微动,对君碧幽笑道:“看来明枫已身陷情网。只不知是福是祸。”
“福兮祸所至,祸兮福所倚,相辅相成,难下其断。”君碧幽语意模糊。
慕容雨再笑道:“之前你是不是就对银萝的身份有所怀疑了,当时不说还可说是因为尚无把握,现在是不是可以讲出来了?”
“都已是事实了,我还讲它做什么?”君碧幽一叹,“我原本希望自己所料有误,谁想到底还是成真了。这就是命。”
她的眉宇间忽然出现少见的忧郁,这种神情以前慕容雨从未在她脸上见到过,却不知所为何故?
慕容雨正在愣神儿,君碧幽忽然问道:“清州之难暂时算是解决了,下一步有何打算?”
慕容雨道:“咱们先可以在清州城里转转,这里民风纯朴,有不少好玩的地方。不妨再多呆两天,看看后面的局势再走。”
君碧幽点点头。
清州一役,清州未费一兵一卒就将辽军杀得大败,不仅烧毁了辽军的粮食物资,大部分的营房也付之一炬。最为损失惨重的是有不少辽兵在大火中丧生。辽二太子耶律木合无奈之下只有下令撤军二百里,其实就等于是败退回辽国境内了。
明老将军高兴之余连夜写好表章命人飞马上报朝廷。
这一切慕容雨就不那么关心了。清晨他刚准备去找君碧幽游城,明枫先找到他。
“你来的正好!陪我到城里逛逛。”慕容雨拉着他往外走。
明枫摆脱他道:“我可没你那么有时间,辽军虽然败退,可还有许多事情要布置下去。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一声,明月坚持要回家,我已经派人送她回去了。“
慕容雨眸光一闪,笑道:“那好啊,你不是老早就想让她回家了吗?正好遂了你的愿。”
明枫道:“你少给我打哈哈,她来找我时眼睛又红又肿,是不是你给她气受了?”
慕容雨嘴角微挑,道:“我能给她什么气受?她不要把我气死就行。”
“怎么说?”明枫甚是糊涂。
“正着说。”慕容雨开了句玩笑,把明月下毒之事悄悄掩过,他也不想令明枫伤心为难。也不等他接话,立刻道:“你既然有事就去忙你的吧,我和君姑娘出去走走。”然后先自快步而去。
君碧幽走在清州城中,周围的一切对于她来说既陌生又有趣,听着那些来往商贩的叫卖声,过往行人之间的聊天搭讪,虽然比不上琴箫之音悠扬悦耳,但自有一种令她心动的感觉。她问身边的慕容雨:“这附近什么地方最有名?”
慕容雨思索着回答道:“前面有个观音庙,你若感兴趣咱们去看看。”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庙门前,君碧幽又问道:“这里是求什么的?”
“求姻缘。”慕容雨的回答似乎有意又似乎无心。
君碧幽看着里面香火鼎盛,来往乡民不断,甚为好奇,于是也随着人流走了进去。
大殿之中,有不少善男信女正在面对佛像磕头祷告,十分的虔诚。君碧幽正对着那尊观音像,仰首与之直视。
慕容雨在后面道:“传闻到这里来的人,只要心诚,就可以求得一门好姻缘。”
“你求过吗?”君碧幽秋波一转,眼中盈盈都是笑意。
慕容雨也笑道:“求佛不如求己,我一向不信这些。”
“也许冥冥之中真有神力也未可知。”君碧幽喃喃自语着踱到大殿的一角,那里正有个等着帮人看签儿的老和尚。君碧幽问道:“大师,你这里的菩萨灵吗?”
那老和尚原本微闭的双眼此时睁开,开着她微笑道:“何为灵?何为不灵?其实如果姑娘心中有所求,并不见得在乎这一叩首、一低头能求得多少庇佑。信不信只在一念之间,神佛也不过是你心中的向导而已。”
“这老和尚有意思。”慕容雨走上前问道:“大师身为出家人,既已斩断红尘,六根清净,为何还要在这里替人妄论生前身后,莫非大师以为自己就是佛吗?”
“贫僧出家不过是为了替众生还愿解难,超度亡灵,渡化世人,至多不过是佛祖脚前一个持佛尘的弟子而已,岂敢妄自称佛?”老和尚说到这里眼中清亮的神采一闪,道:“就像居士被人称之为‘神’,难道就真以为自己是神吗?”
慕容雨先一惊,复又一笑:“果然有些门道,我就抽支签,请大师批注一下。”说着,他从签筒中抽出一支竹签交给老和尚。
君碧幽凑过去看,见上面是四句诗:昨日我为山中客,不羡鸳鸯不羡仙。今朝散发乘舟去,桂棹独桨访青莲。看完不觉一笑,道:“我看也不用批了,这诗倒真像是为你写的。”
老和尚还是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只签,道:“这签虽然写得洒脱,但从中可知居士一生颇为辛劳,四处奔走很难有固定之所。而且生性与世人有所不和,若在朝为官难免为小人所妒,若寻姻缘也必有一番波折。”
前几句慕容雨自然不放在心上,但最后一句他最为关切,也正色道:“从何得知我的姻缘有波折?”
“且看这最后一句:桂棹独桨访青莲。就这一个‘独’字就足以昭示了。”
慕容雨听后先是沉默,而后笑道:“有些波折又有何所惧?我就不信我一片诚心采不到青莲?”他说这话时似有似无的看着君碧幽,君碧幽脸颊一红,又避了过去。
几天后,朝廷的嘉奖表就从京城发了下来,明枫接到表章后立刻来找慕容雨。
“什么事?”慕容雨见明枫虽然神情严肃,但却掩饰不住眼中的喜悦之色,就知道朝廷一定是将他们大大褒奖了一番。
明枫将一封信递给慕容雨,道:“这是皇上给你的密函。”
慕容雨一愣,道:“他耳朵还挺长的。”然后将信拆开,边看边皱眉,最后“哼”了一声,自语道:“就会扫我的兴。”
君碧幽也在旁坐着,她以前曾听说慕容雨与当今皇上的私交甚好,但从未见他提起,今天见他看皇上的信时居然敢用如此不敬的口气,就知道他们之间的交情果然不同一般。于是问道:“皇上有事找你?”
慕容雨点点头,表情很是无奈,“他让我现在立刻动身去京城见他,又不说是什么事,搞得神神秘秘的。”
君碧幽道:“既然皇上有请,自然不能驳他的面子。”
“那我们岂不是又去不成千佛洞了?”慕容雨为难地看着手中的信。
君碧幽略一沉吟,展颜笑道:“无妨,我有个多年未见的朋友住在京城一带,我正好可以去看看他。”
“那就只有这样了,事不宜迟,我们今天就起程。”
从清州到京城,用快马只需两天的时间,但由于君碧幽坐的是马车,所以稍微耽搁了一下。原本预计是白天到的,结果到的时候已经要关城门了。
慕容家产业无数,京城中自然也不会少,慕容雨先找了一处落脚地后,便决定连夜入宫面圣。
“用的着这么着急吗?”君碧幽觉得有点好笑。半夜三更入宫,就算皇上肯见,也难免惊动大内侍卫,回头传出去,又不知会被那些好事的说书人编派成什么样了。
慕容雨笑道:“你不知皇上的脾气,就喜欢玩点不一样的。听惯了宫里的奏对格子,总要换换口味。皇上也是常人做,心气儿再高也有想做会儿平凡人的时候。你就和我同去,他见到你,没准儿更开心。”
“我又不认识他,他又没说要召见我,我去做什么?”君碧幽挥手道:“你去忙你的,我也累了,想去休息一下。”
慕容雨也不强迫她,一笑离去。
第六章
皇宫,是千百年来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地方,一旦入主这里,那至高无上的权利与尊严便集于一身。这里同时也是全天下守卫最森严的地方,是全天下人民仰望的圣地。
已是深夜,当今万岁还在大殿内批阅奏折,连在旁持扇的小太监都忍不住打盹儿,而年轻的皇上看去仍是精力充沛,丝毫不见疲倦。
他本来正在奏折上奋笔疾书,忽然扬声说话道:“在外面的是慕容雨吗?既已到了为什么还不进来?”
“我在等着皇上召见啊。”殿门一开,慕容雨面带笑容的走进来,边走边道:“就猜到你这时还睡不了,所以我就直接奔这儿来了。”
“一路上没奴才拦你吧?”皇帝将手中的笔放下,含笑站了起来,颀长的身材下自有一种帝王的威严。
“有了你的圣谕可以不用宣召、不解兵刃随时进宫,谁还敢拦我?”慕容雨戏谑道:“你如今是手越伸越长了,宫里宫外全天下的人被你调派还不够,大老远的非要把我找来。”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又道:“怎么?知道我来也不把‘一笑倾城’准备出来?”
皇上笑道:“你这是和朕说话?越纵容你就越没规矩了。”
慕容雨道:“你既有事找我,便也该有所表示吧?岂不闻拿人钱财方才与人消灾呢。”
皇上大笑着回头对早已听傻了的小太监道:“没听到慕容少侠的吩咐吗?还不去把酒拿出来?!”
小太监慌忙应着跑到后面去拿酒了。
两人相对坐下,慕容雨这才收敛笑容,正色道:“在这里说话方便么?”
皇上道:“没有我的口谕,就是御前侍卫也要在殿外候着,借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偷听。”他用词一转,已把“朕”改成了“我”。
“究竟有什么紧急的事一定要叫我来?”
皇上从袖子里拿出一件东西,递给慕容雨。慕容雨接过来一看,是一枚用黑玉打造的短剑,明显是做暗器用的。
“从哪里来的?”慕容雨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深知这短剑的意义非同一般。
“十天前,在我的寝宫门上,早上太监换班的时候发现的。”皇上咬着牙,冷笑道:“仗着有点功夫,吓唬起我来了,不过是些下三滥的手段。”
“皇上和黑鹰门结过仇吗?”慕容雨问道,这枚短箭是黑鹰门的标志,所到之处必有重大事情发生。看这样子,黑鹰门是盯上皇帝了,虽然能将短剑钉在寝宫门上,但还是有所忌惮,所以没有真的动手。这一举动可能只是个最初的警告,真正的行动还在后面。慕容雨突然意识到,为什么皇帝深夜还在批阅奏折,并不仅仅是因为勤政,可能也是在防备黑鹰门的人前来加害。
“你知道我不怎么认识江湖上的人,只要他们做得不太出格,我也不会插手。我实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和黑鹰门有了牵连。”
慕容雨的眉毛也拧到了一起。在江湖上除了八大帮、四大派之外,还有三个神秘组织最引人瞩目,号称“两城一门”,分别是:幽罗城、白鹤城及黑鹰门。这三个组织一般不掺入到江湖的事情里,但只要插手,必是言出令行,有种王者无敌的气势。不过,相比较而言,幽罗城独自在西域边陲,已有多年未曾涉足江湖纷争。而独孤鹤除了几年前与伤心林主方静心有过一次雪峰之约外,也很少有人能见到他了。唯有这个黑鹰门,崛起的速度很快,近来活动尤其频繁,而且他们组织的最高首脑的身份长相至今仍是个谜,据说见到者都已成了地下冤魂。此次他们居然针对皇上做出飞剑示警,其真正的目的是什么?着实令人猜不透。
皇帝见他沉思,又道:“我总觉得他们的本意并非是要夺我命,否则不会到了我门口都不敢进来。这种与江湖人有关的事宫里没人能办,倘若真的去办了,碍着他们的身份也没人肯透露实情,我想来想去,只有麻烦你跑一趟了。”
“我记得黑鹰门的总坛似乎离这里不远?”慕容雨不动声色的将短剑收起,这表示他已把此事担起干系了。
见他肯帮忙,皇帝的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我命人查过,只知道他们的门主姓宫,大概有二三十岁,随身的兵器是一串精钢锻造的铁链。”
“知道了。”慕容雨站起来,道:“大内的密探能得到这些情报已经很不容易了,其余的我去查吧。你这里既然不安全,不如经常换着睡,反正你这皇宫别的没有,就是房子多的是。”
皇上哈哈大笑道:“你也忒小看我这个皇帝了,难道皇宫就趁几间房子吗?我像是那么胆小怕事的人吗?更何况我若躲来躲去,反倒容易疏于防范,给他们有机可乘,不如守株待兔,请君入瓮。”
慕容雨听罢与之相视而笑。
见慕容雨要走,皇帝忽然叫住道:“难得你进宫一趟,不去见见小倩吗?”
慕容雨道:“你这个妹妹脾气大,向来和我意见不和,既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是不见的好。”
皇帝挤眼道:“你也有怕见的人吗?我原本还想把她指给你呢。”
慕容雨大笑道:“你别乱点鸳鸯谱了,你家小倩心里中意的是我家的老八,这你都没看出来?”
他笑着往外走,忽然又站住了,转过脸来,已是一副沉重的神色,“小雪……似乎还忘不了他,你有没有想过办法?”
皇上一怔,竟无言以对了。
慕容雨回到住处后并没有将皇帝召见他的原因告诉君碧幽,反倒是若无其事地邀请她明天出城赏花。
君碧幽不是个喜欢打听小道消息的女子,虽然对他的缄默也觉得奇怪,但还是很尊重他的做法,未再多问一句。
春天是京城踏春的最好季节,慕容雨显然很懂得这一点。所以领着君碧幽一路来到京城临近郊区的地方。一下马车,君碧幽就被这里的风景迷住了。
自小生长在幽罗城中的她,从未在眼前见过这么一副如此生机昂然的景色,远远望去,上有白云悠悠,碧空如洗,下有群花烂漫,绿野如织。纵使是仙人下界,怕也要不忍重返天庭了。
君碧幽一时兴起,迎着春风舞动起紫色的长裙,以地为台,风为乐,声如银铃,唱出一曲歌来:
“汀芷绿,巫江碧。
莺嘤探花语,且问花期。
轻柔丝丝点香泥。
皓腕霜雪,紫钿墨笛。
春染缕,蝶恋衣。
小舟江上去,白浪似羽。
烟花云蔻皆芳息。
红豆一串,相思无计。”
头一次见君碧幽如此忘情,连慕容雨都十分意外,但意外之余更多的是惊喜,于是忍不住持起身上的玉箫,随歌相和起来。
在这蓝天白云,红花绿野间,有着一个穿紫衣的美丽少女和一个着白衣的俊逸青年,与天地同舞,与山水同歌,这是怎样一副难描难绘的景色?可惜景中人自己并不知道,但他们心中的欣喜与热烈并不会亚于观景之人。
歌罢舞罢,君碧幽轻轻用手理了理有点零乱的鬓角,回眸笑道:“没想到这里的景色如此美不胜收,难怪你会带我来这里。”
慕容雨放下玉箫,道:“三年前我路过杨州时,曾见过东坡居士题在一处的好词,现在回想起来,竟与今日之情景有些许异曲同工之妙。”
“哦?是什么?”君碧幽好奇地问。
慕容雨嘴角噙笑,朗朗吟道:“墨云拖雨过西楼,水东流,晚烟收,柳外残阳,回照动帘钩。今夜巫山真个好,花未落,酒新筹。 美人微笑转星眸,月华羞,捧金瓯。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试问江南诸伴侣,谁似我,醉杨州。”
君碧幽听后瞬时觉得羞窘,嗔道:“原来你是在变着法儿的编派我,还吹是好词。不过是你们男人闲来无事做的一些yín词艳曲罢了。”
慕容雨却笑道:“这你就曲解苏老夫子了,他从来不屑于写那些花间柳下的无聊曲词,这词的的确确是好话,否则我岂不是连神女都骂了?”
君碧幽还待说,忽然听到什么,停了下来向远处望去。
慕容雨也听到了,于是也住了口看去。
远处,有数骑飞马连袂而来,马上之人全是黑衣黑骑很威武。来到他们近前时原本并不想停下来,但当他们与君碧幽、慕容雨擦身而过没多远后,当先之人忽然一拨马头又驰了回来,高问一声:“是碧幽妹妹吗?”
慕容雨一惊,回头时却见君碧幽也是一脸惊诧之色,但惊诧很快转变为惊喜,回应道:“是瑾哥?”
马上之人不待马停稳,便一下子从马上飞身而下,跳到君碧幽的面前,抓住她的双手,很是激动地问道:“你几时出的城?你几时来的京城?怎么不派人通知我一声?”
君碧幽并未挣脱那人的手,微笑着回答:“我是同朋友来的,原本准备这两天就去叨扰你的,但还未来得及动身,没想到会在这里与你巧遇!”
“朋友?”那人这时候才回头去看站在一边的慕容雨,眼眸里那冰冷傲然的神情再难看到刚才他初见君碧幽时的激动。这般的冷意,慕容雨只有在冷若烟身上感受过,所不同的是,冷若烟的冷来自对世人的逃避,而这个人的冷却似乎更多的来自某种仇恨。以致他在看人的时候,眼中似乎总有很深的憎恶。
他是谁?竟可以与君碧幽如此亲昵?即使慕容雨再如何洒脱,心中仍是微微泛起一阵酸意。但面上的功夫仍是做的滴水不漏,面对着对方充满敌意的双眸,笑道:“在下慕容雨,还没请教?”
“宫瑾。”那人冷冰冰的回答,并未有丝毫的友善。但慕容雨却心下一动:这么巧,他竟姓宫?暗自里一瞥不远处他的那些随从:个个都是黑衣劲装,身佩利刃,面如僵石。恰巧有风吹过,将他们的衣襟微微掀起,露出在衣内似画似绣的一只黑鹰!慕容雨的心中虽转了千百的想法,但表情仍是平如湖水,笑问君碧幽:“看来君姑娘与宫兄是旧相识?”
君碧幽道:“宫瑾曾是我爹的入室弟子,我爹去世的前一年命他出城闯天下去了。算来,我们应是有五六年未见了吧?”她后一句是对宫瑾说的。宫瑾的注意力本来放在她身上,听她问话立刻答道:“六年七个月零十八天。”
“你记得这么清楚?”君碧幽很是惊异又很是感动。
慕容雨听到他的回答后眸光更加闪烁不定。
宫瑾仍是定定地看着君碧幽,轻轻赞叹道:“你和小时候比变得更美了,若不是你爱穿紫衣,刚才我几乎不敢认你。”
君碧幽红着脸道:“今天是怎么了,你们大男人说话都这么酸酸的。”
两个男人立刻互视了一眼。
宫瑾道:“既然你来京城了,就搬到我那里去住吧。怎么说也要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君碧幽回望了一眼慕容雨,含笑婉拒道:“不必了,我已有了住处,搬来搬去很麻烦。到时候我照样可以去找你。”
宫瑾冷着脸,看得出有些不高兴,但毕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我不强求。我就住在京西的惊风山庄,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那好,你先去忙你的吧。我日后一定会登门拜访。”
君碧幽长袖一拢,欠身与之道别。宫瑾立刻上马,带人又再度飞驰而去。
慕容雨眯着眼遥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问道:“你这位宫兄似乎来历不凡啊。”
君碧幽道:“他便是现在黑鹰门的门主。”
慕容雨微微点头。这世上的事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慕容雨后来并未随君碧幽去见宫瑾,君碧幽是独自去的惊风山庄。事实上,自从慕容雨面圣之后,他的行动与去向就极少告诉过君碧幽,每天都显得匆匆忙忙,似乎在做着什么要紧的事。君碧幽也不烦他,自己一个人四处闲逛,兴致好时还会和街边的平民百姓聊聊天,吃一点街头小吃,感受一下平民之乐。几天后,她终于驱车到了惊风山庄。而宫瑾显然已在此等候她多时了。
坐在惊风山庄宽敞的庭院中,宫瑾亲自为君碧幽泡了一壶茶,道:“我记得你最爱喝‘女儿香’,这些年我一直命人四处找来最上等的‘女儿香’,没想到真的有一天可以再和你同席共饮。”
君碧幽静静地看着那雾气缭绕的茶杯,笑道:“是啊,相距这么远,我每每想起你亲手炮制的茶香,都会觉得是一种奢望。”她抬起眼,看着他问道:“为什么这些年都不曾去看过我?”
宫瑾漠然地答道:“因为现在的我还不配见你。”
君碧幽哑然一笑道:“你还在为爹当年的话耿耿于怀吗?他人都已过世这么久了,那些话也不必总放在心上。如今你是黑鹰门的门主,也是一方霸主,有什么不配见我的?即使你是平凡百姓,难道我就会不理睬你吗?”
宫瑾凝视着她的眼,火辣辣的感情毫不避讳道:“你知道我要的不仅仅是见面而已。”
君碧幽一怔,浅笑道:“瑾哥,你为何总是在恋旧?连儿时的玩笑都不肯忘。”
宫瑾变了脸色,道:“我从不把它当作玩笑。若非有它作动力鞭策我,我也非今日之我了。”
“可我只把它看作玩笑而已。”君碧幽悠悠然道。“天下红颜无数,大哥何必太认死理?碧幽……今生是不准备嫁人的。”
“为什么?”宫瑾握著茶杯的手越收越紧。
“为什么……”君碧幽低低地念着这三个字,唇边隐隐有种忧郁,“我早已习惯独处城中的日子了,外面虽然美好,但我终有一日还是要回去的。我不相信世上有谁能真的与我共享那份寂寞。”
“若我能呢?”宫瑾直问。
君碧幽摇摇头:“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并想要任何人陪我作伴,更何况你有大好的前程,大可不必和我一起终老城中。那样我会于心不安的。”
“若那个人肯呢?”宫瑾再问。
“哪个人?”君碧幽反问。
宫瑾哼哼一声,“你知道我指的是谁,就是那天和你在一起的慕容雨。”
君碧幽低头想想,仍旧摇了摇头,“他的脾气秉性并不合适,他是闲不住的,若住在城中不见天日难免会让他发疯。”
“你的意思是说,若非他有这种性格,你就会与他终老城中了?”宫瑾揪住这一句不放。
君碧幽再笑道:“你总问我这个问题做什么?难道六年不见,你就没有别的和我谈吗?”
“别说我不提醒你,那个慕容雨是出了名的风流种。”宫瑾仍不肯放弃刚才的话题,继续道:“听说喜欢他的女孩子多得数不胜数,就连宫里的迎倩公主都对他情有独钟。”
君碧幽眼波流动,只淡笑道:“谁对他有情是别人的事,与我何干?”
“我怕你上当受骗!到时候伤心肠断就来不及了!”
君碧幽端起茶杯,眼睛藏在杯子后面,有点茫然地喃喃自语:“我的心早就伤过了,还在乎再来一次吗?”
君碧幽回到住处的时候,难得见到慕容雨居然也在。他的手里虽然来回摆弄着玉箫,但看得出是有心事。
君碧幽走了过去,“你今天看来很闲。”
慕容雨抬眼看着她,若有所思道:“你今天似乎很忙。”
君碧幽一笑道:“难得来到京城,总要会会老朋友。”
慕容雨修长的手指有些百无聊赖地玩转着手中的玉箫,忽然又问道:“我听说幽罗城门规森严,一般不收弟子,宫瑾怎么会成为你爹的徒弟?”
君碧幽回忆道:“宫瑾原本是父亲一位朋友的儿子,听说父亲的这位朋友因为遇到什么变故,就把还在襁褓中的宫瑾托付给了父亲。所以说起来宫瑾入城的时间还在我出生之前。”她低垂眼帘,轻叹道:“父亲对他向来要求很严,他又对自己有着很高的期望,整天除了练功就不大注意别的人和事了。小时候我也很少能与他说上话,所以现在的他才会如此沉默寡言,难以亲近。”
“他为何要离开幽罗城?”
君碧幽的眼中轻恻起一丝不忍,“这是爹的意思,他说男儿有志应在四方,而不是守在幽罗城不见天日。他希望宫瑾能自己闯出一番天下,不负他父母对他的期望。”
慕容雨听得很认真,却并不加评论,只再问道:“宫瑾的父母是什么人?”
君碧幽轻摇着头,“我也不太清楚,这点爹从未和我提起。宫瑾似乎知道但他从不愿说。”
慕容雨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直切主题:“宫瑾对你似乎并非只有兄妹之情。”
君碧幽的唇边绽出一抹微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儿时也曾经开过玩笑,说我会做他们宫家的儿媳。但毕竟只是玩笑,我当时还小,从未将此事当真。他那时已近成人,可能心中因此便存了什么希冀也不一定。他走那年,父亲曾叫他发过誓,如果不能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便不配回幽罗城。他将此当作人生的信念与目标,这么多年都不曾和我联系过。”说到这里,她不认同地再摇摇头,慨叹道:“其实他太认真了,所以才会将自己逼得很苦。”
“也许他真的是在等待做大事的时机呢。”慕容雨语带双关,似是嘲讽,似是意有所指。
君碧幽心生困惑,但还是没有问出来。对于别人不想说的事,她也不会勉强。
“今天会有两个人来,一定是你想见的。”慕容雨转移了话题。
“是谁?”君碧幽有点意外。
不用慕容雨回答,门外已传来车马之声。接着,有一对男女携手而来。一黑一白的装束如此的抢眼,而那男子俊美温雅与女子的冷艳孤傲都已到了人间的极致。
“怎么会是你们?”君碧幽十分讶异,原本记得他们是要去江南的,不想竟会在京城碰到。
一如常情,还是那男子先微笑着开口解释道:“本来我是准备和若烟去游西湖的,但七妹托我带封信给京城的一位朋友,所以我们决定先绕道这边来了。”他站到两人面前,清亮的双眸略带顽皮地朝两人笑着眨眨眼,道:“失踪了多日的七哥居然和君姑娘在一起,若让家里人知道也算是一件大事吧?”
君碧幽并未理会他的戏谑,只是诧异自己再见他时居然还会为他的笑容所惑,他那纯真优雅的气质也一如往昔,如磁石般吸引着周围的人,让她心中久已消失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转脸看着他身边的女伴,还是那样的绝美淡漠,只有在与所爱之人双眸互视时,那种温暖才会洋溢在眼底唇边。
佳偶天成。这是君碧幽此刻心中唯一的想法。但每当看到他们的双双俪影时,她的心头总会浮过一片怅惘。
“要在这里呆多久?”她还是很端庄有礼地问话,她相信没人能看出她此时复杂的心绪。
“没准吧,也许三两天,也许十数日,看若烟的意思了。若她不喜欢这里,我们立刻就走。”慕容如风眷恋的眼神只痴缠在冷若烟的身上。冷若烟没有回答,只是更深地握住他的手。
慕容如风低柔地问道:“累了吗?我带你去休息。”然后就歉意地向慕容雨和君碧幽微微一笑,径自与冷若烟去了后面的屋子。
君碧幽有片刻的时间只是呆立在原地,待她回头看去,只对上慕容雨深邃的双眸,正若有判究地注视着她。她忽然感到有种前所未有的惶乱,好像被人看穿了什么心事,急忙说了一句:“我也有点累了,先走一步。”然后匆匆回到她自己的住屋去了。
深夜,随着打更的声音在城市的上空渐渐飘荡,渐渐消散,整个京城都已安静下来。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也是一个平凡的夜晚,平凡到和以往没什么不一样。月亮依旧高挂中天,偶尔会看到几颗明星闪现,路上甚至难见一个行人。这份宁静从城郊到城内,一直到整个京都的最中心:皇城大内。
宫门早已下匙,忙碌了一天的太监宫女也终于可以暂时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除了值班守夜的都已回去休息。即使有几队侍卫来往穿梭,也不过是在执行必要的巡查而已。现在是太平盛世,没有什么奸邪当道,即使是再有警惕性的护卫,也难免会被这日复一日重复单调的工作而磨掉所有的耐心。
但是,一旦疏忽大意就可能会铸成大错。譬如现在,自花间柳林中突然闪过几条人影,极快,快到你只会以为是自己眼花造成的错觉,但那的的确确是人。
人影悄无声息,渐渐欺近当今皇上的寝宫,有的侍卫本来还在巡逻,只感到背后冷风一阵,立刻便被人击倒在地,人事不知了。
当几条人影同时立在寝宫的正门前时,月光清晰地照出为首之人那俊邪的面庞和yīn冷的表情。他一摆手,示意后面的人都站住不动,然后停顿了一下,忽地推开了寝宫的大门。
宫内没有什么宫女太监,这是皇上的习惯,未到三更不许人接近他,以免打扰他休息。今夜也没有嫔妃侍寝,这也是当今皇上与众不同的一点,听说他已有很久不与人同床共枕了。至于是什么原因,没人知道,但是对于现在正步步逼近他的这个人来说,他的这些习惯真是再好不过了。
龙榻前一道纱帘垂下,隐约能看到里面侧卧的一个身形。榻前人的眸光越来越冷,充满了憎恶,还似有一些得意。这是他盼望了很久的情景,当它真正来临的时候,他想要多欣赏一下,以不负这些年自己的努力与苦难。不过,他最终还是亮出了藏在袖中的一柄短剑,短剑泛着微蓝的光泽,它早已沾上了穿肠腐骨的剧毒,任何人的皮肉挨上它,片刻间就会丧命。榻前人的嘴角微挑,露出丝丝笑意,若不是怕惊动四方,他真想在此刻大笑出声,一泄心头久已积压的沉重。
他高高举起短剑,左手掀开纱帘,右手便狠狠地刺了下去!
一扎之下他忽然感到不对,这绝非是扎到人的感觉,他定睛细看,竟愕然发现自己刺的原来不过是床高耸的棉被。
“上当了”的念头刚在心头闪电般划过,门外便极不合时宜地传来一阵悠扬的箫声。吹得那样抑扬顿挫,委婉动人,若是在平时,或许他还有心思听一下,但现在听来却令他心惊肉跳。但他并不害怕,倏然间飞身窜出寝宫,惊讶地发现月光下他的手下已毫无踪影,只有一个手持玉箫的白衣男子正意态潇洒地自吹自乐。
“是你?!”他yīn枭的眼眸露出危险的光芒。一只手已悄悄拽下原本缠在腰间的铁链。
白衣男子放下玉箫,朝他微微一笑,谦逊有礼的问好,如同一位老友:“宫门主原来也有月下听箫的雅兴?”
宫瑾,死死盯着慕容雨,问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慕容雨用箫一指寝宫之门:“这里面住的是我的好友,多日未见特来探望。”
宫瑾的眼中露出嘲弄,“是他叫你来的?”
慕容雨笑容可掬,“是我自愿帮他。”
宫瑾浓密的黑眉慢慢紧簇在一起,声如寒剑冰刀:“你可知黑鹰门的规矩?挡我者死!”
慕容雨漫不经心地淡然道:“那是你门中的规矩,不是我的。”
宫瑾再度讥讽:“做皇帝的走狗可不像你一贯的本色。我听说画神最不屑于朝廷之事。”
慕容雨也冷冷道:“你以为我仅仅是在帮他吗?我也是在帮你。我不想你成为千古罪人,遗臭万年。”
宫瑾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全然不顾是否会惊动四方。手中的铁链也在笑声中同时击出,柔软的铁链在内力的凝聚下竟有如一条笔直坚硬的的长枪,直刺慕容雨的心脏。
慕容雨并未左右躲闪,他只一笑,身形似一只飞雁,直飞冲天,轻易便躲过这致命一击。
宫瑾的笑声忽敛,长链一甩,纵起身形也平地掠起,再度攻向慕容雨。
慕容雨似是有意留情,故意不与他做正面冲突,却也不远跑,只在寝宫附近兜着圈子。天很黑,宫中树木繁多,宫瑾又对地形不是很熟,一时间却也追不上。慕容雨只恰到好处的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让他心焦如火,几乎气炸了肺。
再度兜回到寝宫门前时,突然间有个低沉又不失威严的声音在暗夜中响起:“慕容雨,别转了,让朕见见他!”
同一刻,四周不知从几何时来了这么多人,无数的火把灯笼将寝宫附近照个通透,人影攒动,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大内侍卫。而立在寝宫门前的男子,皇袍加身,容颜俊朗,虽然年轻,但眉宇间不怒自威,有股慑人的威力,正是当今的天子。
乍然见到他,宫瑾反倒平静下来了,冲他冷冷笑道:“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本事,原来凭的不过是个人多势众罢了。”
皇帝义正词严道:“朕凭的是浩然之风,正义之气,而并非尔等这种魍魉诡计。”
宫瑾再冷笑道:“魍魉诡计又如何?只要能达成心愿,我从不在乎用什么样的手段。”他铁链一动,已瞄准了皇帝的面门刺去。
旁边忽然漫卷而来一道白绫,将他的铁链紧紧缠住,他大骇,今生还从未有谁能令他的铁链失去作用。诧异间,眼前已站定一个俊美的男子,微笑着望着他,那温柔的目光纯净清澈得毫无半点杂念,一身出尘绝俗的气质和清雅的风采已震倒全场。
“你又是谁?”连宫瑾都不觉被他的风采所惑。
“慕容如风。”他不疾不徐地念出自己的名字,纯真的微笑里没有一丝的敌意。
“你们慕容家究竟来了多少人?”宫瑾的心渐渐开始警觉,难道整个慕容世家都出动了吗?
“放心,”在旁观望的慕容雨开口道:“对付你,还用不了我们全家动手。只要我们几个就够了。”
宫瑾狞笑一声:“不知天高地厚!”他的袖间忽然射出十数道寒光,如电光横空飞向慕容如风。慕容如风撤回白绫在身前一卷,已将所有暗器打落。宫瑾欲趁此时再度袭击,一道清冷的剑锋却横于眼前。一个绝美如尘,冰冷似月的女子正冷冷注视着他。他看了一眼长剑,也不觉动容:“绝情剑?!”
慕容雨叫道:“弟妹,别伤了他,他是君姑娘的朋友。”
冷若烟不置可否,漠然道:“我的剑只会杀人。”
宫瑾再度仰天大笑道:“没想到抓我一个小小的黑鹰门主居然要劳动江湖上这么多有名有姓的人物出马?”他浓眉一竖,问慕容雨道:“碧幽呢?她为什么不来见我?”
慕容雨深不见底的黑眸泛着寒光,“让她来看什么?看你如何弑君?看你如何将自己至于死地?你就不怕她看了之后会伤心欲绝?你就不怕毁掉你在她心中留下的美好形象?你就不怕你苦心经营多年的情谊就此毁之一旦?”
蓦地被剜心头伤,宫瑾神情一变,狠毒的神色变得有几分颓废,但也只是一瞬,他举链一指,对皇帝道:“有本事你不叫别人帮,自己过来和我较量。”
慕容雨生怕皇帝被他激将成功,截阻道:“皇帝是万金之体,岂可与你这种不入流的小角色动手?你也别妄想今日逃脱,倘若你能在我手中走过五十招,我就做主放你一条生路。”
宫瑾怒喝道:“好狂妄的口气!”语毕真的冲着慕容雨挥链而去。慕容如风在旁观战,冷若烟守卫在他身边,都未加入战团。
由于在世人眼里慕容雨是个出色的画者,再加上他平时很少与人动手,所以他在武功方面的能力大都被人忽视。宫瑾也并不太清楚慕容雨的实力深浅,只是从刚才他的轻功身法上感觉他内力不弱,但此刻真正交上手,才诧异的发现原来他的功夫并不限于轻功一处。
慕容雨的身形一旦展开,有如凌云之雁,飞天之龙,快如疾风,迅若闪电,白衣玉箫在各种光照下煞是醒目,令人眼花缭乱。慕容雨的武功有一部分是自己独创,所以运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也给对手的破解带来更大的难度。慕容家的招式讲究地是气韵天成,轻灵优雅,而慕容雨在秉承这种风格的同时,更在其中柔和了诗词书画的精妙。譬如他现在施展的身法的“洛神云游”本是来自曹子建的《洛神赋》,而手中的掌式却是来自李白的《梁甫吟》:“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慕容雨本来就是个豪迈大气的性格,此套掌法在他手中挥出更是有种慨当以慷,笑傲天下之意。潇洒时如行云流水,豪放处似飞浪滔天,层层叠叠,翻卷而来,几乎压得宫瑾喘不过气来。
眼见宫瑾步步后退,慕容如风忽然悄悄拿出一包药粉,无声无息地转到他身后附近,抬手一挥,宫瑾尚未反应过来便已着了道。接着,一张金丝大网满天盖下,将他牢牢困于其中。
宫瑾被俘后犹自挣扎,口中骂道:“慕容雨,你们慕容世家做事原来也如此卑鄙,竟然用下三滥的迷药。”
慕容雨笑着看他做困兽犹斗,道:“不过是些软骨粉,要不了你的命,若不这样,你怎肯好好听我们说话?”
皇帝对慕容雨朗声道:“雨,带他进来,朕有话和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