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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碧雨幽兰》 第七章
安静地寝宫中此刻除了宫瑾、皇帝与慕容雨外,再没有了第四个人,连慕容如风和冷若烟都只是站在宫门外等候。
宫瑾倔傲地表情中仍旧是那股强烈的仇恨,皇帝虽然高高在上,但看上去反倒有些忧郁,缓缓道:“朕不让他们外人进来,是因为今日之事其实本是朕的家事,朕不怕被人传闲话,只是怕辱及先人的清誉,玷污了先皇及你母亲的名声。”
提到母亲,宫瑾原本仇恨的眼神燃烧地更炽烈,咧开嘴嘿嘿一笑道:“你认得我母亲吗?少在这里惺惺做态装好人了。”
皇帝不理睬他的嘲笑,微耸着眉看他,发出一声幽长的叹息,“其实若从宗室的排行论起来,你应该算是朕的王兄了。”
宫瑾浑身一震,瞪着他,也不说话了。
皇帝再道:“朕已请慕容雨查过,你母亲就是当年从宫中负气出走的梅妃,先帝曾经多次派人寻找过你们母子,但都没有找到。后来得知你母亲已自刎身亡,先帝悲痛欲绝,以为你也不在人世,这才停止了追查。却没想到你母亲会将你先托付给了幽罗城主抚养,更没想到你会成为黑鹰门的门主,但先帝最没料到的,就是你今夜会持刀进宫,意图行刺朕!兄弟阋墙,同室Cāo戈本来是各朝王室都最不愿谈及的丑闻,孰料今日竟也会发生在你我之身上,若是父王在天有灵,怕不是要痛心疾首?”
宫瑾冷酷地笑着:“他是你的父王,可不是我的。”他一昂头,阻住皇帝后面的话:“我从出生起就未曾见过他,我只知道他是一个让我母亲伤心断肠的负心人。若不是他,我怎么会寄人篱下二十载?背负着这么多沉重的压力到现在?你是好啊,生来就是皇子,而后是太子,高高在上,万人仰慕,老的一死你就登基做皇帝,这天下,这江山,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唾手可得。而我呢?我有什么?我连母亲都不曾见过,连一声爹娘都未曾喊过。你生长在锦衣玉食之中,舒舒服服地做你的太子、你的皇帝,而我现在所掌控的一切是靠我自己的血汗、自己的双手一点点打拼下来的,我的辛苦谁能体会?我就是不服,凭什么你就可以在万人之上,而我就偏只能做个一方霸主?我就是不信,若我做皇帝就能比你差?!”
“你恨朕,恨咱们的父亲,你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到这里来就事评理,而不应该使用暗杀这种最为人不齿的手段!”皇帝也动容了,“朕知道你自小孤苦零丁在外漂流有你的委屈,所以一直也想补偿。朕已决定下诏追封你母亲为太后,倘若你愿意,朕还可以下旨封你为王……”
“你算了吧!”宫瑾再冷笑,“我才不稀罕你那个什么破王爷的头衔呢。我也不要你的任何封赏,否则将来一想到我手边的东西都是你‘赏’给我的,我就忍不住要把它们摔个稀烂!所有的东西,只要一沾了你们皇族的手,都会有股子腐臭的味道!”
皇帝压抑着怒火,问道:“那你究竟想怎样?就是想要朕的命吗?”
宫瑾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要你一无所有!”
“欺人太甚!”皇帝霍地起身,浑身微微发抖,怒道:“宫瑾,不要以为朕心中有愧于你就会处处迁就你。更不要以为朕顾念手足之情就不敢动你!”
“请便。”宫瑾双眼一闭,一副无所畏惧,悉听尊便的傲样。
眼看两兄弟已势如水火,慕容雨忽然道:“皇上,不如暂把他压监待审,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听出他话里有话,皇帝略微平静了一下心情,再看看下面那个兄弟,这么多年流离在外,今日终于重逢却搞成这种局面,心里一阵难过,无奈地挥挥手,道:“罢了,你看着办吧。”
“臣遵旨。”慕容雨微微拱手,看到宫瑾倔傲依旧,也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宫中发生的一切君碧幽还一无所知。第二天她起床后才发现慕容雨和慕容如风等人都不在屋中,心里不禁十分奇怪。倒不是因为他们的集体失踪,而是奇怪他们走得悄无声息,好像有意在避开自己。正自疑惑,却见他们一起回来了。
一见君碧幽,慕容如风先低声对慕容雨道:“你自己和她说吧。我和若烟先回去了。”
“什么事?”看到慕容如风与冷若烟明显是故意将慕容雨单独留下,她心中的困惑更深了。
慕容雨斟酌了一下,还是直言相告:“昨晚宫瑾在大内被抓了。”
“为什么?”君碧幽大吃一惊。
“因为他意图行刺皇上。”慕容雨的回答让君碧幽几乎没站住,晃了一下扶着身边的石桌才重新站稳,只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慕容雨也不再对她掩饰,便把宫瑾的出身及他与皇帝,他母亲与先帝的恩怨纠葛简单地讲述了一遍。
君碧幽听后仍是如堕梦中,沉默了好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在冷香殿。当然比天牢好多了,是皇帝命人单独给他准备的一间屋子。并未给他用刑,只是防备他再度有所图谋所以上了一副脚链,我临走前点了他几处穴道,封住了他的内力,估计他是跑不出来的。”
君碧幽深深望着他:“这些天你在外到处奔波,就是在忙这件事?”
慕容雨点头道:“是。”
“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君碧幽忽然从心底升出一股怒意,有点恨他一边在抓自己的朋友,一边又对自己有所隐瞒。
慕容雨也不避闪她近乎凌厉的目光,坦言道:“因为他与你家交情匪浅,我不得不有所顾忌。倘若告诉你实情,就算你肯相信我说的都是实话,也难保你不会去质问他。万一打草惊蛇,就会坏了我们的大事。”
“你口中所谓的大事是什么?就是抓到他?”君碧幽再问,语气明显有些不善。
慕容雨道:“不完全对,是在他做案时抓到他。”
君碧幽冷冷道:“你既明知他会做出这种事,为什么不去拦他?让他一错再错?”
慕容雨道:“我是他什么人?我说话他就听了?他心中的仇恨并非一天一朝积成,我只不过是个外人,没资格让他听从我的劝告。”
他说得的确是实情,君碧幽一时语塞,呆呆地回想起小时候和宫瑾一起生活的片段,一阵心痛袭来,于是低声问道:“他,会被怎样量刑?”
“这要看皇上的意思。这是他的家事,也是国事,我不好过问。不过按律法来说,他若弑君,就是违背天理人情,大逆不道,罪在不赦,按这个罪名让他死十次都够了。”
君碧幽有些诧异地瞪着慕容雨,从他冰冷得近乎无情的语气中头一次觉得他并非自己心里最初所认定的那么简单,那么超脱于尘世之外,那么的——无所挂怀。那种坚决的神情,仅仅是因为宫瑾行刺的是皇帝,还是因为皇帝是他的朋友?头一次,她感觉自己对慕容雨还很陌生。他远没有慕容如风那么纯真清澈,如一池湖水般一目了然。慕容雨更像一片海:蔚蓝的湖面,起伏的波涛都在强烈吸引着你欲投身其中。但若真的跳下去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是溺身于浩瀚的海洋中如鱼得水?还是会迷失于其中,不辨方向?
“带我去看看他。”她静静地说,“我希望我能说服他改变想法。”
慕容雨无言的点点头。这的确是他把宫瑾现状告诉君碧幽的最终目的。
在大内的深处,有一座被遗弃很久的内殿,屋子很小,本来是作为囚禁被贬嫔妃用的冷宫,但此刻被禁锢在里面的却是一个男子:宫瑾。
此时本来是春天,外面都是春暖花开,却不知为何君碧幽一踏到这里就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yīn冷,几乎比在幽罗城中给人的感觉还要寂寞凄清。殿外没有任何的花草树木,只有杂草丛生,连墙皮都已脱落,到处都在显示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君碧幽独自走进去,终于见到枯坐在窗边正发着呆的宫瑾。她颤抖着声音轻唤了一声:“瑾哥!”
宫瑾回过头来,看到她的那一刹他的眼中发出光芒,但很快就消失了,苦笑着:“他们到底还是把你叫来了。”
君碧幽几步走过去,附下身子握住那双脚链,忧郁地问他:“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宫瑾只是抬头看着天花板,淡淡道:“做都做了。何必要问为什么。”他晃了晃那副脚链,嘲讽着:“不是谁都有机会能得到皇上赏赐的东西。”
君碧幽的眼眶微微发酸,扶着他的肩膀柔声道:“放弃吧,瑾哥,为什么偏要与皇帝为敌?先不谈你们的血缘之亲难以分离,就是单论实力你也不可能是他的敌手。不要给自己一条这么艰难的路走。人生在世,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值得你去做。”
宫瑾冷冷道:“我决定了前面的路怎么走,就不会再回头看。我不会因为他是皇帝就怯懦害怕。我认为是对的路,就一定要走到底!”
“可现在你是错了!”君碧幽大声说道。“你错了,并不是错在你与皇帝为敌,而是与一个不该与你为敌的人为敌。这会让你活得很痛苦,你知道吗?”
宫瑾恨声道:“你也帮他说话?你认识他吗?你对他了解有多少?你我认识又有多少年了?你现在居然就这么轻易地背叛我?”
“瑾哥!”君碧幽难过地低喊,“我并不是帮他说话,是你被仇恨冲昏了头。是,他是比你命好,从小养尊处优,轻轻松松就得到了很多你所失去的、你所梦想的。但那并不是他的罪啊,就像你被父母抛弃,在幽罗城中长大,也不是你的罪一样。或许是上天刻意这样安排,或许是因为你们各自所肩负的使命有所不同……”
“我恨老天!我恨世上的所有神佛!这些年无论我怎样祷告,都得不到他们一点的回音!什么黄天有眼,什么佛祖有灵,全是骗子!骗子!”宫瑾疯狂地喊着。
君碧幽无法,只得抓紧他在空中乱挥的双手,强行让他冷静,对视着他的眼,真诚地说道:“你恨天,恨世上的人,可以用其他的办法来报复,而不是选择这种最残忍的、最血腥的、最违背天理人伦、最冷酷无情的方法!他是你的兄弟,也是你的同胞手足,他从未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你的事,你怎么能忍心对他下得去手?”见宫瑾还要喊,她情急之下掩住他的口,继续抢道:“这些天我和外面的老百姓在一起聊天,你知道现在最流行的歌谣是什么吗?”她清清楚楚地一字字念出来:“皇帝好,皇帝好,冬有炉,夏有稻。在世不求金银玉,一个馍馍就管饱。”见宫瑾的情绪似乎平静了一些,她拿开手,接着道:“倘若你今日真的行刺成功,难道你就能坐上帝位吗?你只是让天下失掉一位得人心、施仁政的好皇帝。万一换个昏君称帝,待到天下大乱,纷争四起,百姓连吃一个馍的心愿都会变成幻想和奢望。瑾哥,你真的忍心陷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吗?”
宫瑾迷乱的眼神慢慢开始平复,原本高扬的头也缓缓垂下,显然他已听进去君碧幽的话了。
君碧幽依旧抓住他的手,眼中隐隐含泪,哽咽着声音柔柔地说道:“还记得小时候我爹曾教过咱们的一首诗吗?‘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向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听完她念的这首诗,宫瑾的眼中也露出迷离的泪光,他终于长长发出一声叹息,也悠悠然念出四句诗:“茫茫四海涂,悠悠焉可弥?愿为浮萍草,托身寄清池。”他反握住君碧幽的手,悲泣着说出压抑在心底多年的心声:“我真想娘啊,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是慈祥还是严肃?是不是很美?是不是很温柔?我真希望娘能抱我一下,亲口喊一声我的名字。但是,这一切都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君碧幽再也忍不住女性心中那脆弱的神经,靠在他怀里幽幽地啜泣起来。
宫瑾抚着她的秀发,泪水也从眼中滚滚而落。
正从外面走入的慕容雨看到殿中的一幕,不觉一下子呆住了。
感觉有人进来,君碧幽回头看到慕容雨,一拭泪痕站了起来,走到他的面前,沉声道:“放了他,我保证他不会再危害皇上的安全。”
慕容雨嘴角一挑,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飘忽地几乎抓不住。“我要的是他的保证,而不是你的。你只是你自己,永远不能代替其他任何人做出任何的承诺。人心是会变的。即使他今天想通了,难保他明日不会变卦。”
“慕容雨,你究竟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他?”君碧幽蹙眉起了秀眉。
慕容雨看到她略带怒色的容颜,心里一阵隐隐揪紧做痛,想解释几句,可当他试着把手扶在她肩上时,君碧幽却一闪避开了。
“不必求他什么。”宫瑾冷笑着站起来。慕容如风下在他身上的软骨粉早已失效,他现在只是功力受制,脚戴链锁,如一个平常人一样。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慕容雨,道:“我早闻画神大名,却没想到你也是个武林高手,败于你的手中我心服口服。不过若想因此便让我殿前称臣,自食誓言是绝不可能。你也无需为难碧幽,我不会让你在皇帝面前交不了差的,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他左手指尖一动,竟从袖中亮出一柄短匕,昨夜在与慕容雨的争斗过程中他一直未使出这个兵器,而被缚后慕容雨也未曾搜过他的身,所以谁都没想到他身上竟还藏着这么一个物件。但见匕首寒光一闪,君碧幽先惊叫着飞身过去。宫瑾虽然功力全无,但手下速度并不慢,刀锋斜砍,竟生生将自己的右手大拇指砍断,飞溅出的血液瞬间染红了君碧幽的衣裙。
慕容雨也未料到他会这样做,大惊之下欲拦已是不能。眼见宫瑾苍白着脸色仍旧保持挺立的身姿和冰冷的声音:“这下你满意了吧?”
君碧幽又惊又急,忙扶住他摇摇欲倒的身体,回头急怒地喊道:“慕容雨!你还不放人?!”
慕容雨此刻的脸色并不比宫瑾好到哪儿去,他哑声道:“我去通知皇上。”然后匆匆而去。
君碧幽本已止住的泪水再度流了出来,滴在衣襟之上,将点点血滴化开,有如血花一般凄美。
宫瑾之事因为得到皇帝的特赦而就此了结。宫瑾是个极度孤傲的人,只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就独自返回黑鹰门,甚至不要君碧幽相陪。
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身影,君碧幽心中的怅惘与忧郁渐渐滋生,渐渐蔓延。她忽然明白为什么父亲当初不让她出城,忽然理解了父亲曾说过的那句话:“外面很美,但不适合我们。你若出去了,只会给自己带来灾难和危险。”其实父亲只说对了一半,外面的世界真正为她引来的并不只是灾难和危险如此简单的答案而已。还有更多,更多……她开始觉得若有所失,若有所悟。
从城郊送完宫瑾回来,先看到在院中等他的慕容如风。他依旧浅浅的微笑,但笑容中却有着歉意:“君姑娘,没想到会为你和你的朋友带来这样的结果。我只能说我很抱歉。”
“我不会怪你的。”君碧幽只觉得身心俱疲,连说话的力气几乎都没了。
“你在怪七哥吗?”慕容如风轻易洞察了她的心事,“可能你还不太了解七哥的为人,他为了朋友可以两肋插刀,当今的皇帝和他是生死之交,听说朋友有难,他是一定要帮到底的。”
“我明白。我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君碧幽淡漠的表情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慕容如风低声道:“我知道七哥很倾慕你,我希望这件事不会影响你们两个人的感情。”
君碧幽一回眸,对视上慕容如风那张俊雅精致到了极点的面容,忽然有些失神。眼前之人,毕竟是第一个让她动情的男子,慕容雨与他在外形上又有着太多的相似,她不禁要自问,与慕容雨在一起这么久,自己对他真实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是单纯的友谊?还是一味的迷恋他那张酷似慕容如风的脸?亦或许真的是有另一种感情存在?她茫然地不知所措,忽然失去了思考的方向。眼前的慕容如风好像又幻化成了慕容雨,交叠出现着,她开始头疼,皱紧双眉闭上了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她再睁眼时,慕容如风已经离去,在她对面的人真的变成了慕容雨。她一怔,强笑了一声:“你们两个换来换去,好像有魔法似的。我都分不清了。”
“宫瑾已经走了?”慕容雨问得小心翼翼。他仍还清楚地记得宫瑾断指之时君碧幽那悲绝的表情和哀怨的神情,令他心疼,令他惶乱。
见君碧幽沉默着点头,他稍微放松了一下心情,努力展开一个笑容,道:“刚才如风说他们马上要去江南游西湖,我想反正咱们也出来了,不如就随他们一起去,人多也热闹,敦煌什么时候看都可以,西湖却是春天最美,你若到了哪里,就怕会乐不思蜀,哪儿也不想去了。有个叫俞国宝的曾在西湖一家酒肆的屏风上题了一首好词曰: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 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馀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真真把西湖的诸般美景描绘得淋漓尽致,如画一般。”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但君碧幽却始终无动于衷。
待他终于说完,君碧幽淡淡地说道:“我恐怕要辜负你的一番好意了。”
“为什么?”慕容雨一怔。
君碧幽的目光眺望着远方,静幽幽道:“我准备明天启程,回幽罗城。”
慕容雨愣了片刻,低下身子问她:“还在为宫瑾的事生我的气?”
“不是。”君碧幽摇摇头,目光依旧没有收回,“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我觉得有些倦了。出城这么久,也该回去了。毕竟我是一城之主,不能置城中事务于不顾。”
这只是借口罢了。慕容雨明白,若非有宫瑾之事,君碧幽决不会在此时轻言离去。他应该出口挽留的,但在君碧幽那冷漠疏离的眸光前,他难以启齿。今生他头一次感到惶恐,今生他头一次害怕分离,今生他头一次担心会失去一个人,一个为他情之所牵,魂之所系的人。
六个月后。清州。
“怎么?辽人突然要与我们议和?”明枫握着手中的密函,百思不得其解。自从六个月前将辽人逼退回国内之后,虽然辽人不曾再有大的举动,但边界上小的冲突争端还是连续不断。却不知为何,今天突然收到京城里传来的消息,说辽国派使节面见了皇上,表达了休兵求和之意,近日将会派专人到清州正式商榷相关事宜。这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令明枫实在难以相信他们的诚意究竟有多少。他将手中密函反复看了多次,最终问老将军明翰岳:“父帅,您觉得辽人此举有何深意?”
明翰岳一笑道:“你不要太大惊小怪,上个月你回了趟家,这边的情况可能还不知道。前几日我刚得到密报,辽主的兄长诘利莫王于上月初起兵谋反,很多小族长都在蠢蠢欲动,意图在战乱中分一杯羹。所以辽国现在自顾不暇,唯有及时休兵示好才不至于腹背受敌。”
明枫这才明白,恍然大悟道:“皇上既然要咱们作谈判特使,地点又定在清州,我们当以何种礼节迎接辽国来人?”
明翰岳答道:“听说辽国这回会派皇族人亲自来谈,我们这边自然要显得正式盛大方才不会有损我天朝威仪。我已想好了,驿馆太小,暂时把他们一行人安顿在知府府内,那里宽敞。而且离咱们这里也近,万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也好照应。”
明枫立刻应道:“是,孩儿这就去办。”父亲说的话他当时明白,辽人诡黠,不得不防。若是他们趁入城之机想搞个什么yīn谋诡计,驿馆处在外城区不易察觉,更不易于他们行动。但若是在相隔不远的知府府内,他们随时可以派兵过去包围,进退随意,调动方便。不由得他不佩服父亲思虑周详。
几日后,辽国的使节便到了,虽然只是这么多年来两国无数次谈判的其中一次,但辽人这回仍是排场不小,浩浩荡荡来了一千多人随行。
明翰岳以两国谈判,不宜兵戎相见为由拒绝让辽军入城,辽方居然也不争执,只派了正使、副使和十几名亲兵进入清州,其他人都是城外待命。
辽人的车队行进在清州城内,引来无数的百姓围观。在护卫兵的中间,是一辆宽敞的四马马车,里面坐着的就是辽人此次派来的使节。不知是为了慎重还是为了故作神秘,辽方一直未曾向这边通知使节的姓名和身份。待一行马车来到将军府前时,终于停住了。
明枫和父亲就已在府内等候,之所以未曾亲自出迎,也是为了杀一杀对方的锐气。
只听外面有人通传:辽国使节到。他父子二人立刻走到迎宾堂前威武凝立,气氛肃穆庄严。
明枫正面迎视着门外的来人,禁不住眼中露出复杂的笑意,走在最前面的,竟是辽国二太子,当日被他杀得大败的耶律木合。原本就是死敌,现在又要变成谈判的对手,明枫只觉得十分好笑。辽国也太会选人了。但是,就是这一点点的笑容,也在看到耶律木合身后之人时冻结住了。看那娉婷婀娜的身影,俏丽中不失英武的面庞,正是这半年多来都缠绕在他梦中,时时出现,无法忘记的银萝!
银萝看到他时,本来还略有笑容的神情也同样凝滞,除了呆呆的看着明枫之外,似乎已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耶律木合狂妄的眼神也同样在看明枫,站立于阶下,傲然道:“既见本王到来,为何还不曾相迎?中原人所谓的礼数就是这个样子吗?还不如我家一个三等奴才。”
见他出言不逊,明老将军冷脸道:“若王爷肯早些告知大驾我们也绝不会在此等候。自然会派合体又懂规矩的奴才迎接王爷。”
耶律木合浓眉一挑,还要说话,银萝急急的一拽他的衣袖,低声道:“二哥,别忘了父王的嘱托。”耶律木合瞪了她一眼,但终究还是没再说下去,于是双方一起走进厅堂。
将军府后的静园。
银萝与明枫同立于园中,眼见明枫似乎毫无理睬之意,银萝先怯怯地开口问道:“这半年……你过得好么?”
明枫哼了一声:“谢公主挂念,明枫好的不得了。”
银萝垂下头:“你还在怪我,是吗?当初我本来是想告诉你实情的,但我见你那么恨辽人,怕一说出来后,你就再也不肯和我做朋友了。”
“承蒙公主错爱,明枫受宠若惊。”明枫说得很冷,明显都是反话。
银萝幽幽叹气道:“我知你不会原谅我,也不求你原谅,我这次来,只望能再见你一面就心满意足了。”
明枫听着她的轻声细语,似乎有一把刀子在剜他的心。禁不住背对着她的肩膀也微微抖动。
见他狠着心肠不回头,银萝心里更加难过,但还是强作坚强道:“当初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无以为报,只盼这次谈判能够成功,使两国真能从此停止干戈。”她以辽礼拜别:“实在是打搅了。”
明枫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恰巧见她本已离去的身形忽然晃了几晃,几乎立足不稳,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奔了过去从后面将她一把扶住。
没想到明枫会来扶自己,银萝惊喜交加,眼中的盈盈之泪立时流出。
一向只见过她春天般笑脸的明枫忽见她的泪容更是无限心痛,脱口问道:“你那晚受的箭伤……好了吗?”
听他关心地问及自己的伤势银萝欣喜不已,答道:“早已好了,只是太医说伤及血脉,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调养,每到变天之时伤口就会隐隐作痛。”
明枫更加心疼,低声责怪道:“你当日太傻了,其实就是那箭射到我,也未必真能要我的命。何必要拿自己的身体去挡?”
银萝眼中柔情无限,毫无悔意,“好多年前,你便救过我一命,如今你还我一命,也算是两不相欠了。”
“我救过你?”明枫皱眉,“我怎么不记得?”
银萝笑着,脸上焕发出动人的神采:“我八岁那年,就在清州郊外,你家与我们辽国有过一次大战。那时候你年纪还小,却已是先锋了。我父王也把我带至身边,让我从小学习习惯烽火和兵戈。后来我与队伍走散了,在战场中哭着跑来跑去,就在我快被流箭射中时,是你一把把我抱上马背,将我带到了安全地带。直到父王派人来寻我,才把我接回去。”
“有这事吗?我已经不记得了。”明枫说的是实话,当时战场混乱,杀敌之时他或许也救过什么人,但事隔太久,难以记清了。
“你忘了,但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你那天穿的是白袍,骑着一匹白马,手里是一杆亮银枪,特别威武。”
明枫此时才恍然大悟:“难怪你会对我的那杆枪印象深刻。”
银萝红着脸道:“后来我做梦经常会梦到那天的情形。怎么也忘不了。”
也难怪银萝会对初见面的明枫钟情不已,那一次战场见面毕竟是她少女心中一个美丽的梦,明枫当日在战场上白袍白马,浴血杀敌的景象也成了她眼中最完美的少年英雄的形象。幼年的她并不太懂事,所以她甚至会忽略掉明枫的身份,忘记明枫杀的原本是她的同胞,与他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而当她成年之后,尽管意识到两个人之间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仍难以抑制想再他一面的渴望。几个月前偷溜出皇宫,一半是为了到中原玩,躲避家中的压抑与众多的烦恼,另一半便是想能重圆少女之梦。她确实得偿所愿了,但接下来她要面对的将是更沉重的代价与打击。
“我说你跑到哪儿去了。原来是偷着和情郎幽会。”不远处忽然响起一个极具嘲讽的声音,原来是耶律木合站在园门口,冷笑着看着他们。
明枫一震,忽然惊醒,发现自己居然还扶着银萝的肩膀,甚觉尴尬,满腔的柔情忽然间荡然无存,以前对辽人所有的恶感全都浮上心头,也顾不得银萝的感觉,撇下她独自匆匆离去。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
银萝前一刻幸福的表情霎时化成失望与幽怨,恨恨地对二哥道:“你为什么总盯着我?”
耶律木合面如寒霜,危险地警告:“别忘了你是咱们辽国的公主!少跑到这儿来丢人现眼!”
银萝本来还有几分羞色的红晕忽然变成激动的神采:“想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就是丢人现眼吗?那二哥你为何要追那个女人那么久都不肯放手?”
耶律木合如被雷击一般,眼神躁动不定,高抬起手欲打下去,却始终未曾真的下手。
银萝一甩头,跑出了静园。
京城。皇宫。熏风殿。
殿中有两个男子正对坐在一张龙桌旁,共同喝着一壶酒。酒香四溢,即使是站在殿外伺候的小太监也在偷偷地干咽口水。
那两个男子,一个身着龙袍,仪态雍容,坐在那里自有一种难以言语的尊贵气质。而另一个是白衣宽袖,神情懒散潇洒,喝酒更像是在喝水。
皇帝见他喝酒的样子,忽然一笑道:“你知道吗?我每次看你喝酒,都会想起杜甫的《饮中八仙歌》里关于李适之和崔宗之的话: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被说之人不为所动,意兴阑珊地答道:“我是李适之,却不知何人是李林甫?”
(注:李适之典故出自于《旧唐书·李适之传》,李适之,天宝元年代牛仙客为左丞相,雅好宾客,夜则燕赏,饮酒日费万钱,豪饮的酒量有如鲸鱼吞吐百川之水。天宝五载适之为李林甫排挤,被罢相位。)
“怎么?心情还这么糟?”皇帝看出他心情不佳,也不与他计较,持壶为他再斟了一杯酒。“没想到自诩是天下第一无情人的慕容七公子也会有为情所困的时候。”
慕容雨挑挑眉,也不与辩驳,仍是一仰头将杯中的酒喝干。
“既然想她,为何不去找她?将你的心意直接告诉她不就是了?”皇帝好心劝解。
慕容雨摇摇头:“我不会勉强她什么,若她认为我们现在这样保持距离更好一些,我尊重她的选择。”
“你不是要放弃吧?”皇帝对慕容雨太了解,不相信这会是他的本意。
慕容雨不语,之所以忍耐了这么久都不去见君碧幽而是为了将宫瑾之事慢慢沉淀下来,待她心境平和,可以重新审视两个人的感情之时,他自然会飞身而去。事实上,从当初见到君碧幽的第一眼起,慕容雨就坚信这将会是那个与他携手共渡红尘的人,无论前面有什么样的阻力,他都不会放弃的。情不轻许,心不轻抛,况且他深信君碧幽对他也非毫无感情,他愿意等下去。如风用了两年的时间终于等到了冷若烟,自己这才不过是个开始。两年吗?用不了那么久的。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一手轻抚着腰间的玉箫,呐呐自语:“她会明白的。”
第八章
西域。幽罗城内。
“秋天到了——”一个低缓柔美的声音在枫林阁中如风铃回荡。这里是幽罗城唯一有生气的地方,高大的古墓里,奇迹般地生长着十几株枫树,这是年初从外面游历回来的城主特意命人栽种的。为了让枫树可以同外界一样茁壮地生长,城主甚至打破多少年的禁忌,命人在墓顶开了数个天窗,可让阳光普照,雨水滋润。由于修建得十分精巧,这里就恍若是世外桃源,与幽罗城的气质格格不入,却是使他们尊贵的城主流连忘返的地方。
红枫遍地,阳光透过天窗照射进来,令枫叶红得更加璀璨耀眼,映衬着枫树间那个紫衣人影更加优美圣洁,清贵到不可言喻。只是那雪白如玉的脸上却被淡淡的轻愁笼罩。纤手拾起地上一片红叶,忽然在心中闪过一阕词:生似秋叶荷露,死若春花蝶舞。玉肌化冰雪,魂香犹醉晓雾。归路,归路,梦断藕花深处。
真能“死若春花蝶舞”吗?梦断藕花深处?何其美也,可惜这太难了。唇角轻扬,将那片红叶细心的收好,抚摸着身边结实的树干,不知为何,竟想起一只手臂,曾经揽着她,疾驰在数万军营之中,如飞一般。那是两人唯一有过的身体接触。还记得当时被他的手碰到腰背的感觉,并不惊慌,只是有几分羞涩不惯,但那只手,温暖有力,似乎可以依靠一生一世。可惜当那只手欲再度与她相牵时,她放弃了。这样毫无道理地逃避,更像是那个人的做法,那个爱穿黑衣、如冰一般的女子。以前也曾经不理解她的逃避,只认为如果有一天幸福来到手边,自己一定会把它抓得牢牢的,决不放开。但当它真的来到之时,却又开始迷惑,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力气抓紧它。毕竟享受幸福要付出代价,而非唾手可得。这方面她没有任何的经验,只有失去快乐的伤感,所以她甚至会有点惧怕再度动心后即将面临的后果。若再伤一次,她真能如自己当初所说的那样,无所惧怕吗?
与之相知相随的日子里,从未听他说过什么甜言蜜语,事实上,她也从未给过他机会去说。为什么呢?她问自己。其实她是想听的,不是吗?
踩着一地的枫叶踱步回到枫林阁旁的茶室,那里有沏好的茶,和一张琴。
端起茶杯,这曾是他握过的,此刻已被沸水温热,就好像他的手掌刚刚触过,温暖而厚实。
随意拨动了一下琴弦,琴音寥寥,远不如他的箫声撼动人心,充满魔力。那只箫叫什么来着?莫愁。多好的名字,但人谁能无愁呢?那个吹箫的人现在是否在为其他人讲述着有关箫的故事?倾慕他的红颜无数,想来那白衣身后一定有无数双爱慕的眼睛追随,为他倾倒吧?
我这是怎么了?她忽然朝着杯中的自己一笑,几时也变得这样小肚**肠?像个善妒的怨妇。当他在自己身边时,就是有再多的红颜对他示好,她都会一笑置之,不予挂怀。所以也因此,她一直以为自己对他并没有那么地在意。但是现在,她忽然发现自己错了。原来那时的潇洒是因为她深知那个人的眼眸永远只会眷恋在自己的身上,所以信心十足。如今与那人远隔千山万水,只想象着那些娇媚的身影缠绕在他的左右,温软的话语在他的耳边徘徊,她就会开始不安,开始心乱。
还能欺骗自己吗?她对着杯中的影子轻声道:“承认吧,你是在乎他的。”是的,她不再把他只当作一个知己,一个相谈甚欢的朋友,而是可以伴随她游走天下,相伴一生的依靠。
“若那个人肯呢?”忽然想起以前曾与宫瑾有过的一番谈话。她从未问过他是否会适应这样幽静的生活。他究竟肯不肯呢?她又颦眉不已。
“启禀城主,京城方面有消息传来。”一个穿着诡秘的死士如幽灵般出现。
“出了什么事?”她的精神一振,令自己从万般遐思中解脱出来。
“传闻黑鹰门最近与红袖帮结了梁子,双方约定在下月初八于临城会面。江湖传言,如果双方无法谈判成功,很有可能会以武力解决。”
“知道事情的起因是什么吗?”君碧幽忧虑地皱眉。
“听说是因为是因为争夺地盘。”
君碧幽的眉头蹙得更深,手指无意识的彼此轻敲,思考着办法。
“城主,有外客到访。”一个青衣女子也在此时出现,躬身禀报。
“是什么人?”除了几年前慕容如风与冷若烟曾来过幽罗城一次之外,近几十年内,幽罗城一直是遗世独立,被外界所忘却。慑于它的威名,没人敢来这里。
“是一个自称姓慕容的女子。”青衣女子如实禀报。
“慕容?”她更加意外,转念一想,也许是慕容家的三女儿,慕容燕,她夫家离这里不远,平时会有书信往来,互通友好,但也从未登门拜访过。
“请她进来,记得把机关关掉。”紫袖一抬,起身进入了前殿。
但更令她意外的是,来人并不是慕容燕,而是在慕容山庄结识的慕容雪。
“没料到我会来吧?”慕容雪宁静的笑容有别于慕容如风的纯真和慕容雨的开朗,总有种难以形容的哀伤。君碧幽从未问过,但深信她一定有着不愿对别人倾吐的伤情。
“的确没想到。”君碧幽也回报以微笑。“来看你姐姐吗?”
“不,”慕容雪平静地回答:“来见你。”她举起手中一幅轴卷,“这是我带给你的。”
君碧幽接过那轴卷,并未急着打开,问道:“是他托你带给我的?”
慕容雪摇头:“他不知道我来这里。”
君碧幽沉默着走到一张桌边,将轴卷打开,那是一幅画,以水墨写意,画的是一朵莲花,青色的花梗,青色的荷叶,唯有花瓣之上有着一抹如娇羞般的红色。画风生动,观之似有轻风拂面,清气宜人。
“画得很好。”君碧幽由衷地赞赏。虽然没有落款,但她知道这一定是慕容雨所做。
慕容雪走过来,指着那花瓣上的红色,淡淡道:“这是他以血画成。”
君碧幽悚然一惊,回眸去看题在画首的四句诗:
生来傲骨偏挺秀,
独立寒潭自嗟愁。
誓将热血拼着色,
不信青莲不带羞!
字迹苍劲有力,一改往日的潇洒不羁。
慕容雪低叹道:“他画这幅画时,我恰巧在他身旁。不知为什么,他画到一半儿忽然搁笔停下,一个人跑到湖边独自吹箫。听那箫声真能让人落泪。回来后他欲再度提笔画时,却突然吐出一口鲜血,把我吓坏了。他却笑笑,只说没事,还说上天嫌他的画儿画得没神韵,所以才特意帮他。接着就以血为墨,添色与花瓣之上,而后又提了这四句诗。”
君碧幽呆呆地看着画,听她柔声诉说,眼前似已看到慕容雨作画的景象。
“七哥说,他一生自负潇洒,从无任何事可以令他割舍不下,唯有为采一株青莲,几乎耗尽他全部心血。但他依然无怨无悔。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会等到青莲盛开的一日。”
君碧幽叹问道:“你们慕容家的男人,都这样痴情吗?”
慕容雪一笑:“别人我是不知道,不过七哥和九哥的确都是痴人,如今我是领教了。”她再递上一张纸笺:“这是他在苏州大醉后而作。”
君碧幽再打开那张纸,上面是一笔狂放的草书,显然写诗时,持笔人已醉得不轻,但字里行间的情真意切,仍是令人动容:
夜半细雨落梧桐,
觉来桂棹兰舟空。
昨宵春梦,
又付予、湖烟柳尘中。
我欲入云深处,
仗剑问天公:
为何人生长恨水长东?
水向东,
迢迢总无穷。
几点流萤寒星夜,
小舟听晚钟。
碧水依痕,
影聚还碎,
英雄寂寞似孤鸿。
唯恨太匆匆,
无人共从容。
伤心地,
飞乱红。
桃花也问不相逢。
何处觅芳踪?
南北西东。
醉时魂梦与君同。
莫笑我是痴情种,
知我者,
青山、明月、风。
握着纸笺,一滴清泪忽然滴落其上,而落泪之人的唇边却是如梦一般满足的微笑。
何必一定要苛求他肯不肯改变自己去适应这种生活呢?何必一定要等到他亲口说出那个字才叫完美的感情?有了这幅画、这首诗,什么都不用讲,已经足够了。最能相知相守的感情不一定需要拥抱,也不一定需要誓言,只需一个深情凝视的眼神,一种心照不宣的心领神会,便已是人间情感的极限。如今她已拥有了,别无所求,只希望现在回头还不算太迟。
“他在哪儿?”她的眸子焕发出从未有过的神采,慕容雪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微笑着回答:“前几日听说他在京城,后来似乎去了临城。”
君碧幽点点头。
莫待东风酬知己,明朝执手结兰襟。
与辽国的谈判进行得果然不是很顺利。由于双方在很多问题上意见分歧较大,所以只是象征性的签署了几条协议以向自己的国主交差。
明天,辽国的代表就要回国了。明枫独坐屋中,望着桌上一灯如豆,愣愣地出神儿。这几天与银萝天天见面却好像是天各一方。明知道她的眼里全是希冀与盼望,他却硬是狠下心不去理睬。他深知彼此的出身相距遥远,再加上民族间难以逾越的鸿沟,今生若想再像初认识时那样无拘无束地在一起已根本不可能了。这能怪谁?怪今生无缘吧。谁让她竟是辽国的公主,而自己却是中原的守将。
外面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明枫扬声道:“是谁?进来!”
门开了,站在门外的却是银萝。她忐忑不安的表情因为被冷风吹红了脸而显得更加楚楚可怜。
明枫站起来,哑声道:“你来做什么?”
银萝从身后拿出一个酒壶,声如蚊蝇:“明天我就要回去了,想再和你喝一杯酒,行吗?”
明枫想拒绝,可是眼看她的头越垂越低,还是板着脸道:“进来吧。”
银萝将酒壶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分斟在桌上的两个茶杯中,举起一杯:“这一杯是感谢你曾给与我的照顾。”
明枫端起杯,往事历历在目,触痛人心,不去多想,他一饮而尽。
银萝再斟一杯:“这一杯是祝你我两国今后能够和平相处,永无兵戈。”
明枫再饮。
“这第三杯是祝你……今后幸福。”银萝的声音微微发颤。明枫举着杯的手也迟迟未动。两人的心头都有着千言万语,但此刻,似乎在彼此之间有着一道无形的大山隔断了所有的情感。两人相对而立了很久,银萝幽怨地看着他,终于先忍不住了:“你……不想对我说什么吗?”
明枫不说话。
银萝再道:“这次回国,我就再也不可能出来了。我父王已经答应了诘利莫叔父,把我许配给他的儿子,回去后就要成亲。”
明枫的手一抖。杯中的酒几乎洒出来。但他只是将那杯子握得更紧,不发一语。
银萝看着他这个样子,实在有气,再逼加了一句:“也许我们今生都不可能再见面了。你连句告别的话都不肯对我说吗?”
明枫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个杯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究竟听进去没有。
银萝气馁了,抛下杯子和酒壶,疾步奔到门口,但是,她忽然又站住了,停伫片刻,忽然转过身,又奔了回来,爆发着冲他喊了出来:“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出来?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不动也不说更容易伤害人?我只要你一句话,哪怕是最残忍的,我只想听你亲口说出来!”银萝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泪水爬满了一脸。
明枫将高举着杯子的手缓缓放下,深深吸了口气,也不去看她,无奈地说道:“你真想听?那好,我就给你一句话,我……”
“不!不!别说!什么都别说了!”银萝忽然倒退数步,拼命地摇着头,迷乱的眼神中更多的是惶恐:“算了吧,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听了。”她抽泣着背过身,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不至于恸哭出来,“还是给我一点可以幻想的余地吧,这样当我独自回到故乡,深处高楼幽阁的时候,还可以幻想在遥远的中原,还有一个深爱我的人在等我。”
那悲哀到近乎绝望的声音在一点点撕碎明枫的心。他回头看到银萝剧烈抖动的双肩,一只手慢慢抬起,但尚未触到她时,她已飞奔而去。
此时,任凭强劲的冷风从大开的房门外呼呼吹进,明枫都僵立原地,浑然不觉。
同一刻,在临城的一座小山之上,一个白衣人手持一管碧玉长箫幽幽地低吹,箫声随风飘散到很远,凡是听到之人都心襟动摇,难以自持。为何这箫声会如此悲凉?似乎有伤心暗藏无数。
那持箫人瞳眸如星,白衣如雪,长袖飘飘,几绺发丝零乱散下,在风中自由地摇曳,远远看去,他立于山上,恍若一只孤独的白鹤。
箫声响了很久,不知为何忽然嘎然而止。持箫人抬头仰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苦笑道:“说什么一片痴心日月可鉴,苍天可表,如今我却是问天天无言,问地地无声,问星星无光,问月月不明,问云云且散,问风风飘零啊——”
他拿出放在身边的一个酒壶,猛灌了几口,以箫击节,竟然在山边舞边歌起来:“花残叶堕,举目处、无穷碧落。秋索索,桃花阁上,半巢燕窝。伊人愁可空对月,冷箫横卧为谁歌?泣秋色,劝君且举杯,莫浅酌。”他似乎越舞越有兴致,歌也越唱越快,月下独舞,好似一副画。“天涯客,千山阁。白首归,泪婆娑。无语独寂寞,欲访嫦娥。暂扶清风逞仙骨,错将池波作玉波。明月夜,步斜踏花影,醉落魄。”
歌罢舞停,他猛然间仰天长笑,声震群星,紧接着长袖一振,随风而去。
红袖帮的帮主叶惊鸿算得上是一位传奇女子,尽管她今年尚不到三十岁,但论及位份已算是到了极地了。她15岁初入江湖,一手领导创建了现在名声赫赫的红袖帮,并成为史上第一个完全由女子组织的帮派,在以男子为主导的江湖中跻身到一席之地,位列江湖八大帮派之一,世人瞩目。
叶惊鸿爱穿红衣,所以人送外号“红衣女侠”,因为年少得志,再加上幼时出身不好,导致性情不佳,难免显得有些目中无人。眼见已过芳龄仍无婚配对象。据说她曾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唯一能配得上她的人只有慕容雨一人而已,而世上的其他男人都难入其眼。也正因如此,慕容雨一直避免与她碰面,以免为自己带来麻烦,但这一回,他却非来不可。
其实慕容雨这次来临城也是很勉强的,江湖中因为地盘仇怨而引起的纷争无时无刻不在上演,此乃江湖定律,非人力所能扭转强求。但因为黑鹰门的门主宫瑾是当今皇帝的手足,当皇帝得知他将与红袖帮展开生死谈判之时便竭力请求慕容雨帮忙,务必保证宫瑾的安全。难得皇上在遭遇到宫瑾行刺之事后仍对其有着如此深厚的手足之情,慕容雨实在无法推托,只有硬着头皮来到临城。他知道宫瑾那边是必不肯见他,也必不会听他的劝告,无奈之下只有先来红袖帮这边试探一下情况。
临城并不是红袖帮的总舵所在,但红袖帮在这里仍旧有着很强大的实力。只要看看那分舵高大严密的建筑模式,慕容雨的眼前似乎就已经闪现出叶惊鸿那一贯过于自信的表情了。
被请到大堂中,叶惊鸿摒退了所有的随从,略带抱怨的眼神毫不掩饰地盯着他,直白的问道:“怎么这么久都看不到你?”
慕容雨一笑:“你以前常见我吗?”
“可是上个月少林主持空戒召开五年一度的群英会你居然都没去。”
“有些事耽搁了。”慕容雨轻巧地回答,不愿意多做解释。
“今天怎么想到来看我了?”叶惊鸿的脸笑得像一朵花似地灿烂。
慕容雨不愿意给她更多妄想的余地,开门见山道:“是为了你和黑鹰门的事。”
叶惊鸿的脸色一沉,“我记得你一向不爱管这些事的。”
“没错,但这回不同。黑鹰门的门主是我朋友的朋友,这个忙不能不帮。”当初他之所以肯答应皇帝来调解两派的纷争,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碍于宫瑾与君碧幽的关系密切。半年前的那件事他处理的略显急躁,所以使得自己与君碧幽之间出现了裂痕,现在是弥补的最佳时机,他是决不会错放的。
“朋友?什么朋友?我也是你的朋友吧?为什么你不来帮我?”叶惊鸿危险的眯著眼睛。“听说几个月前你曾和一个女子出入频繁?”
“我的私事帮主似乎无权过问。”慕容雨答得爽快。
叶惊鸿猛一瞪眼:“我无权?!”问过之后又忽然发觉自己的确是没有盘问的本钱,于是冷笑道:“那本帮与别派的仇怨七公子似乎也无权干涉。”
“我不想干涉,只想你们双方能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谈一谈。”慕容雨耐着性子。
叶惊鸿头一甩,“黑鹰门目中无人,我岂能任人欺负?”
也不知究竟是谁目中无人。慕容雨暗叹一口气。深恨自己接了这么一份苦差事。
“黑鹰门那边我会全力斡旋,只望红袖帮为了临城的百姓而多加思量。”
“好吧。”叶惊鸿半迁就着妥协了。也不知是真为慕容雨的话所动,还是……
“今天既然来我这里了,先别急着走,回头我亲自下厨给你做几道小菜,你一定喜欢!”叶惊鸿满心讨好的神情尽显无疑。
慕容雨推辞道:“可惜我今日已经约了朋友,只好让帮主失望了。”
叶惊鸿转著眼珠继续想道:“那,明天我去找你,带你看看我们临城的风土人情?你不是最喜欢看那些画啊像啊的吗?这里这东西可多了,包你几天几夜都看不完。”
“这个……明天我还有事要忙,黑鹰门那边尚未拜望,等我有了空,再登门向帮主致歉。今日就不多加打扰了,告辞!”
慕容雨来去匆匆,如一阵风般,不敢多加停留便离开了红袖帮。
如何去见宫瑾成为困扰慕容雨心头的一块石头。因为君碧幽和皇帝的两层关系,他深信宫瑾如今对他抱有很深的成见,再加上断指之痛,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
就在心绪烦闷之时,第二天他无意识地独自去逛临城最大的一座庙宇:青云寺。
尽管现在外面下着细雨蒙蒙,但庙里依旧来往着众多的善男信女,香火鼎盛,这令他一下子回忆起在清州时与君碧幽同逛那里寺庙的情景。只可惜是景物相似,伊人不在。
从不信神佛的他不由自主地点着了一炷香,立定于佛像前,抬头仰望高高在上的佛像,喃喃自语:“你每天要应承多少人的心愿?难道个个都能达成吗?都说临时抱佛脚,我这炷香或许是烧得晚点了,但倘若你真的有灵,就请指我一条明路,莫非是缘断今生?亦或许是有缘无分?为何我不能与她在一起?”一个人嘟嘟囔囔半天,忽然又笑了起来:“和你说这些做什么?除非你真能化身成她走下来。求人不如求己,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都忘了?”
蓦地想起君碧幽曾说过的一句话:“其实做人本就应是随性而为,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泥胎终不过是人做的,若被这些死物束缚住了手脚,活得岂不无趣?”想到这里,便又笑了:“她竟比我还有远见。”不自觉地吟出四句诗:“昨日我为山中客,不羡鸳鸯不羡仙。今朝散发乘舟去,桂棹独桨访青莲。”无奈地摇摇头,“那老和尚说的话真的应验了,一个‘独’字真要让我倍受煎熬之苦啊。”
“若无苦中苦,哪为人上人?要采青莲也是需要一番磨练的啊。”身后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竟是那般的耳熟。慕容雨诧异地回头去看,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盈盈立于自己面前的人竟是君碧幽!
只见她风采依旧,只是鬓发微乱,衣裙上还有不少的水渍,似是在雨中匆匆而来未作防范,但嘴角噙笑,眸如晨星,实在是美得炫人。
慕容雨呆怔片刻,忽然疾步走过去,一下子抓住君碧幽的双手,急问道:“真的是你?碧幽?”
君碧幽盈盈一笑,也不抽回双手,只羞涩地低声道:“这里这么多人,怎么说话?”
慕容雨忙将她拉出青云寺,寻一僻静的小亭子中方才停伫,凝望着她的眼神中满是狂喜:“你怎么会来这里?”
君碧幽坦言:“我听说你来这里,所以来见你。”
“你是为我而来?”事实摆在眼前之时,有时却未必敢去承认。
君碧幽含羞点点头。
慕容雨的手抓得更紧,吞吐着再问一句:“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君碧幽迎上他清亮的眸子,轻笑道:“是为了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话?”慕容雨心中想听得简直发狂,手心一个劲儿地出汗。
君碧幽道:“以后再画青莲别忘了将诗改改。”
“改诗?”慕容雨一头雾水。
见他不懂,君碧幽低笑着悠悠然道:“若以热血拼着色,青莲幽谷更多愁。”
“碧幽!”慕容雨激动地声音都要发颤,再也不顾忌什么,将她深深拉进自己的怀中,君碧幽的双手轻轻环上他的腰,微笑着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亭外细雨迷蒙,亭内浓情似火……
坐在亭中的两个人,身子依偎在一起,四手互握,低着头诉说着彼此间的喁喁心语。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君碧幽道:“当日在慕容山庄,有天我去归雪庐,听见你在湖对岸吹了一下午的《泛沧浪》,是有什么心事吗?”
慕容雨促狭地一笑,并未正面回答,只是引用了《诗经》中的话:“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君碧幽眼波一转,故作怒容:“原来你是在故意扰乱我的心神。从那时起就打起了我的主意了?”回身做势欲打,慕容雨笑着握住她的拳头,道:“我苦心一片,你应该感动才是啊。”
君碧幽今生头一次与男子这么亲密的接触,轻闻着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男子气息也是一种享受,但又令她想起一件事来:“你可知我最初钟情的对象并不是你。”
想来他一定诧异,谁知他竟不假思索地答道:“我知道,是如风嘛?”
这反令她吃惊了:“你从何得知?”
慕容雨深沉地笑笑:“第一次遇见你时,你看我的眼神中满是惊诧困惑,好像曾在什么地方见过我似的,但又似乎在从我身上找寻另一个人的影子。我确信自己之前对你毫无印象,而家中如风与我的外貌最是相象,于是那时我便猜测,你可能是见过如风。后来我每次见你看如风的表情都很复杂,就断定你对他的感情非同一般。”
“你既然知道我心里的事,难道就不紧张?”君碧幽故意逗他。
慕容雨再笑道:“我没什么可紧张的。如风那边自有个冷若烟能拴住他全部心神,况且你与他相处时间尚短,谈不上是什么真正的情。”
“不是情吗?”对于他的回答君碧幽更加吃惊,困扰自己这么久的问题难道就这么简单?
慕容雨摩挲着她纤细的手指,眼神中全是怜爱,回答得却是斩钉截铁:“不是,你那充其量只能称作是迷恋而已。”
“迷恋?”
“是啊。”他也回视著她。“这就好像女人看珠宝,无论什么时候看,都只会喜欢外表最华丽的那一个。而如风的那张脸足以在第一时间迷惑住全天下的人。你久居幽罗城少见外人,会为他所惑也在所难免。倘若你最先见到的人是我,恐怕我也不必费这么大的劲儿来追你了。”
“好大口气!”君碧幽啐骂了一句。这几年的心结竟被他轻易解开,顿觉轻松释然了不少。不过她还不愿放过这个话题,继续问道:“那你又凭什么认定你我之间的感情便是男女之情而非什么友谊?”这句话问得尖刻,看他如何作答?
“凭直觉。”他答得更是省事。
“直觉?”她显然不满,“仅凭一种虚无的感觉?”
慕容雨朗朗笑道:“对于我来说这就够了,我要的无非是个答案而非过程。就像人与人之间有时候会没缘故的喜欢与憎恨一样,何必一定要去深究它的来源呢?”
君碧幽现在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慕容雨深深吸引了,原来在两个人的身上,有着那么多的共性,共同的爱好,共同的志趣,对待事物共同的看法,他们原来是一种人啊。
好了,此刻握紧他的手吧,别再放了,人一生要想找到一个可以信赖,可以牵手的人是件多难的事啊。终于找到了,就千万不要轻易地放开。“追悔莫及”这四个字是用无数的血泪写成的。她不要自己成为它缔造者中间的一员,也不再考虑自己究竟是什么城主,她只要做一个平凡幸福的小女人就好了。此刻的她爱着人,也被人爱,人世间最幸福的事也莫过于此了吧?
宫瑾那边是君碧幽单独去见的。她知道慕容雨及皇帝的意思,更不希望两派因此而展开无谓的仇杀。既然她能说服宫瑾断掉刺杀皇帝的念头,想来此次与红袖帮之争也应该不难化解才是。
宫瑾对君碧幽的到来显然很意外。他听说慕容雨去了红袖帮,也猜出他来到临城的动机,但却不知道君碧幽也赶来了。
面对君碧幽,宫瑾率先开口:“黑鹰门和红袖帮的事你不要插手,我自有我的解决之道。”
“什么道?能说来听听吗?”君碧幽好脾气地问。
“合则来,不合则散。”宫瑾答得干脆。
“会怎样散?”
宫瑾嘴角一挑:“你既知道,何必问我?”
君碧幽思忖片刻,又道:“我虽身在西域,但听说近两年黑鹰门名声很响,大有一统中原北部,欲做武林盟主之位的意思,是吗?”
宫瑾无声的一笑:“人在江湖,除了泄私怨、救众生,图的也无非是名利二字而已。嫌我俗就别告诉别人咱俩的关系。”
君碧幽蹙眉:“你现在连我这个朋友都不肯认了吗?”
宫瑾眼眸微转:“你现在已是他的人了,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没想到竟被他看出自己与慕容雨的感情有了飞速的进展,君碧幽略微有些吃惊。“我没料到你会这样浅薄。”她停了一下,道:“就算我真与他好了,也并不妨碍你我的友情,你无非是还在为半年前的事对他耿耿于怀罢了。”
“我不耿耿于怀,难道还要感谢他吗?”宫瑾的眸中闪现出火光,举起自己的右手:“若非他逼我,我怎么会没了一根手指?今生我都不能使剑了,几十年的功夫几乎毁于一旦,就算没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也不会原谅他的!”
“他当时只是要你一句承诺,并没有逼着你自残啊。是你自己太过偏激,冲动之下作出傻事,怎么能怪别人?”这半年来,君碧幽在幽罗城中终日思考,终于能够体会慕容雨当时的良苦用心与尴尬处境,所以不再怪他怨他了。
宫瑾却yīn阳怪气地冷笑:“听你说话越来越像他了。看来你入主慕容七少夫人的日子已不远矣。”
君碧幽气得无法,知道自己现在越与他争执他越是听不进去。只得道:“那你自己多保重吧,别忘了每走一步想想身后的人。”
宫瑾嘿嘿笑着:“多谢你的关心了。小师妹。”
初八这天,君碧幽与慕容雨暗暗来到两派的谈判地点:无望峰。因为不便显身,只有躲在暗处观察。只待两边言语不和便飞身赶救。
君碧幽遥望着对峙而立的两派人,似乎漫不经心的问道:“听说你和叶惊鸿很熟?”
慕容雨露出一个慧黠地笑,一手将她揽在身边,轻声问道:“怎么,你也会吃醋了?”
君碧幽推不开他强硬的手,反嘲道:“别自作多情了,为这点事吃醋我多划不来。日后待你的红颜知己都跳出来时,我若个个都去吃醋,岂不是掉在醋缸里出不来了?”
若非碍于外面的人,慕容雨真想开怀一笑。但此时此地又实在不宜,只有将她搂得更紧,眼看着她秋波流慧,面颊生辉而心动神摇。正要吻下去,君碧幽忽然推了他一把,低声道:“他们那边有动静。”
慕容雨看过去,此时双方首脑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眼见似乎随时有可能兵刃相向,慕容雨道:“看来不劝是不行了。”说着站起身。
君碧幽也随后站起,“我也陪你过去,只怕瑾哥见了你更压不住火。”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了。糟糕,他们真动上手了!”慕容雨一眼窥见,高喝一声:“二位且慢!”然后如风而至,挡在两人中间。
叶惊鸿自是惊喜,指着宫瑾道:“是他无理在先,我不过是在维护红袖帮的声誉而已。”
宫瑾冷笑道:“几个女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搞的小帮派,别人不与你们一般见识,就真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哼哼,可笑之极。”
叶惊鸿脸色骤变,也顾不得慕容雨的拦阻,一剑又向宫瑾刺了过去。
君碧幽也已赶到,一把抓住宫瑾的袖子将他拉开,责怪道:“你不是答应我做事会先好好考虑的吗?怎么又冲动了?”
宫瑾一手拂开她,依旧冷笑:“我的袖子可不是慕容雨的,你别抓错了。”
“她是谁?”头一次见到君碧幽的叶惊鸿慑于她的气质与美貌,又听到宫瑾的话,一股妒意从心底滋生。
“我叫君碧幽,来自幽罗城。”看出对方眼中迸射出的妒火,君碧幽依旧风姿嫣然,似乎成心在给叶惊鸿以打击。
“哼哼,有人心碎了。”宫瑾抬头看着天,嘲讽的口气一听就是在针对叶惊鸿。
叶惊鸿急怒交加,道:“黑鹰门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群无赖而已!”
眼看宫瑾的手已摸向腰畔的长链。而叶惊鸿的长剑更是毫无放下之意,慕容雨怒喝道:“二位可以够了吧?都是一派之主,如此斗嘴就像市集街头的长舌妇,何来大家风范可言,就算二位不顾及自己的身份形象,难道要让你们的属下也跟着看笑话?日后传扬出去,威风尽扫,颜面尽失,看你们如何挽回?”
几句话掷地有声,登时堵住了两人的嘴。
见他们暂时沉默,慕容雨喘了一口气,“二位所争的无非是几座小城的归属权。其实往大了说,这是朝廷管的事,你们自立门派,擅分疆土都是死罪!但因为这是千百年的惯例,而你们也并未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朝廷于你们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如今你们为了一点私事在此大打出手,若伤及无辜便是逆天之罪,谁也救不了你们!”
宫瑾不屑的冷笑:“原来七公子也会讲大道理,还一套一套的。”
“你以为我喜欢讲吗?”慕容雨瞪视着他:“这其实是某个人托我带给你的话。”他指的当然是皇帝,他也知道宫瑾心里清楚他指的是谁。“你自残,无人拦得住你,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伤身边人的心于你又有何好处?当你身边再无一个亲人朋友可以为你分忧解愁,与你把酒言欢之时你便悔之晚矣了!”他的瞳仁几乎望进宫瑾的内心深处,一字一顿道:“无物比情浓,更何况你们是血脉相连的手足之亲。”
宫瑾终于彻底的平静下来,慕容雨刚松口气,一眼瞥见叶惊鸿袖口一动,有银光闪烁,心惊之下猛地推开宫瑾和君碧幽,只听“嗤嗤”几道破空之声,几人都看到几条银针从自己身边飞过。
“叶帮主这么做太有违仁义之道了吧!”慕容雨气得脸色铁青,没想到她竟然会趁这边毫无防范之时使出独门暗器“流星花语”。自从叶惊鸿出道,便有无数武林名人死在她这种霸道的暗器之下。距离这么近,如非他深知她的秉性和她的绝技,君碧幽和宫瑾未必就能躲得过去了。倘若说她攻击宫瑾还是因为门派之争略可理解的话,那她刚才明显攻击君碧幽的那一针简直就是毫无道理了。
叶惊鸿被他的气势吓到,竟不知如何分辩。
慕容雨用手紧紧挽住君碧幽,昂首对叶惊鸿道:“红袖帮在我心中一直是光明磊落、侠骨柔肠的帮派,叶帮主更是做到了前人所不能之事,令人敬佩景仰。但有件事我必须声明:我对贵派的好感并不包括你我私交的逾矩,也请帮主能冷静处理与慕容雨的关系,不至于走上偏激。”他回眸凝望着君碧幽道:“碧幽是我今生最钟爱之人,她对江湖之事还知之甚少,以后还请叶帮主多照应。人生得一好友难,得一可托付依靠的朋友更难,望叶帮主能不负雨之期望。”
叶惊鸿听得脸色忽白忽青,突然双手掩面,转身飞奔下山,她身后的诸多随从侍女也紧随其后,瞬息之间,守望峰上变得空空荡荡。
“没想到风流倜傥的慕容公子原来也是个铁石心肠。”宫瑾忽然打趣。
慕容雨满不在乎地一笑:“我的情只为一人而动,没有那么多颗心分给别人。”他说这话时眼睛仍然看着君碧幽。这一回君碧幽没有避开,只微笑着回视着他。
宫瑾心里酸酸的,眼前一双璧人俪影双双,而他自己倾注在君碧幽身上多年的感情已顿觉无望。于是也不准备再呆下去,转身欲走。慕容雨又叫住他:“你就没有什么话可留下的吗?”
宫瑾停住片刻,背着身回答道:“烦你转告红袖帮,就说我黑鹰门如今羽翼已丰,不屑于再去争夺那些弹丸小地,叶帮主可以放宽心继续去做她的正派掌门。至于京城里的那个人,也烦你转告,今生我也决不会再去见他,请他也放宽心吧。”说完便率人而去。
“都走了。”君碧幽微叹着:“但愿他们真的能想通。”
“会的,”慕容雨也叹着:“千般烦恼无尽处,相逢一笑泯恩仇。他们就算今天不能明白,总有一天会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