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我只是个见习记者

作品:《情欲码头

    上午,候一桃走进新闻部的门,马芸芸和几个老编老记全回过头,用磨得又锐又利的眼光刺他。他身上便有了蚊蝇叮咬的感觉。
    马芸芸朝他招招手,说:“小候,快来快来。我正要去敲你的门,又怕打挠了你的枕中记。”
    候一桃看见他们的桌上摆着好几张昨天的晚报,都翻着头版头条上他熬了一夜熬出的那篇采访记。马芸芸说:“文章好级了,昨日市民争相买报。报摊上报纸刚一摆出,就一抢而空。市长还给刘老总通电话说很满意,刘老总说要重奖你呢!”
    候一桃却在那篇文章的标题下没发现自己的署名,那记者的冠冕下用黑体字赫然印着刘老总与马芸芸的大名。马芸芸看着他突灰突黄的脸色,才伸出手指头,那根红亮的指甲在报纸上跳了跳,他才看见候一桃几个字让一对扩号捧着,扔到了文章的屁股后。马芸芸说:“我们报社的规矩,见习记者最初的文章是不署名的,你不同了,刘老总特别看重你,才加上了你的大号。”她又回头问其他人,是不是这么回事?所有人都点头称是,说他们当实习生那会儿,眼睛熬成了电灯泡,熬出的文章却不能署名。
    候一桃有种遭人砍成八块卖掉了,却没收回一分钱的感觉,怒火便从心内喷吐出来,恶狠狠地骂了句:“他妈的,就算全都喂了狗吧!”
    他的国骂把所有人的眼睛刺得直眨巴。马芸芸轻轻一笑,说:“看不出,小候这副书生样还会骂娘。骂吧骂吧,怨气憋在肚里比感染了大肠杆菌还厉害呢!”
    候一桃便痛痛快快地打了个哈欠,说还没睡够,想再回到南柯国当驸马去。
    马芸芸说:“你去歇歇吧。等会儿刘老总要找你,如是发你总编辑奖,可别忘了让兄弟姐妹们搓一顿。”
    候一桃便慷慨地朝周围一片绿莹莹的眼睛一挥手,说:“这又不是吃我的。是那个大市长的财产,就吃他娘喝他娘的吧。”
    那片绿莹莹的眼睛便笑出了灿烂的光来。
    其实,他是想快点赶到码头上去,他与沙锅约好的,上午在码头碰面,然后同艳艳妈妈一起去找轮渡公司讨公道。他看看时间,已快九点了,整座城市都淹没阳光与灰尘的海底了,便换了身衣服,准备出门。
    电话便在那时急促地响起来了。
    他拿起电话,听见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很嫩,像刚学会下蛋后打几声鸣的雏鸡母。他问她是谁,她说他出门拐一个弯,在一家叫“假不了”的药店门前往右看,就能看见她了。她说她有急事,要马上见到他。候一桃说自己也有急事,是十万火急,不马上办,地球就要飞进太阳黑洞,全人类就没救了。她说他找借口,说五分钟内不见他来,她就去报社哭闹,哭个昏天黑地。
    她还真把候一桃吓住了。他捶着脑袋也想不起,在这个倚靠码头的小城市欺负过什么女孩子。他暗骂声撞了活鬼,便按她说的地方找去。
    “假不了”药店正在出售一种新型减肥药,门前围了一群丰满的女孩子。
    候一桃在女人圈中挤进挤出,也不知道给他打电话的女孩子是谁。他抹抹脸上的油汗,脑袋转动左右看看,半天才听见有人说:“你不是候一桃吗?”嗓音很细,一点没有电话里那般刚硬响亮。
    他面前是个细瘦的女孩子,背有些驼,脸色白得像瓷器,双眼就很大很黑。他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很个瘦长的瓷娃娃。
    她从背后取下书包,很仔细地从里面取出一张叠成方块的报纸,指着第一版写市长的那篇文章说:“我给姓刘的和姓马的两个记者打电话,他们都说这文章是你写的。我就找来了。”
    候一桃想向她嗵嗵拍打几下胸脯,说这文章是他熬了一夜才熬出来的,然后再说报社的不公平,由于是个见习记者,让别人夺了成果不说,还一脚踢到了文章的脚底。可他看看她的脸色不对,也像受了天大的包怨屈,就改口说:“你好像对这篇文章有些意见?”
    她说:“对我爸来说,你可做了一件大好事。今天早上市里推选下一届市长,你这篇文章可帮他连任市长挣好多选票。”
    候一桃才想起那天在市长家见过这个女孩子,那天她高傲得像个小公主。她又把报纸叠好,放进书包,说:“可你害惨我妈了。她看了这篇文章后,当时就气病了。她现在躺在医院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说着,双眼红了,有泪珠子在薄薄的不停眨动的眼皮后滚动。
    候一桃有些懵了,说:“我写这些有什么不对?”
    她鼻腔内吸吸喝喝了一阵,说:“你写得不真实。”
    “那天,你也看见了,是你爸爸亲口讲给听的。”
    “不真实就是不真实。你只听我爸爸说的,没去采访采访我的妈妈。”
    候一桃想:“天呀,我们的任务是采访市长,难道没有老婆在场,市长就会说假话吗?”
    她望着候一桃有些为难的脸,说:“我没说你的文章写得不好。我是说你写得不真实。”
    候一桃有些不服气,说:“哪些地方不真实?”
    她的眼皮又红了,说:“我爸爸没你写得那么好。你尽听他说,他不会说真话的。你应该去听听我妈妈的。”
    他有了好奇心,说:“什么才是真实的呢?”
    她没说,脑袋左看右看,把他往江边小道上拉。那里,树浓草密,人烟稀少,是恋人与强盗常去的地方。他与她面对面坐在草坪上。侧面是江,时有航船鸣着汽笛缓过。让人觉得自己也成了一处静静的岸。她开始什么也没有讲,只是捂住脸哭,让泪水从手指缝里筛下。让候一桃想起自己的小妹妹,小时候受了委屈,或是积蓄了许久的水果糖让哥哥偷吃光了,也是这么哭,哭得人的心子都化成了水。他静静地望着她,一声也不吭。
    她终于可以说话了,其实她讲得很简单,讲不了几句,又哭,哭了又讲,最后连江面吹来的风里也注满了她的呜咽声。她说她七岁就同外婆一起过,外婆死后才回到父母身边,就没父母和好过。她说她爸爸很恶,有时像狼有时又像熊。他常常揍她妈妈,在外受了气要揍,有什么看不顺眼也要揍。她妈妈曾怀着她的小弟弟,也让她爸爸揍掉了。她说她她爸爸有外遇,她曾撞见过那女人光着身子躺在她爸爸的床铺上。她爸爸揍她妈妈是想逼她离婚。她妈妈性子很烈,宁死不从。
    昨日,候一桃心内还装满了一个慈爱如佛的市长,仅隔一天,却让一个小女孩子砸得粉碎,在她充满怨恨的眼内,他看见的却是另一种人的形象,他的在码头上混过的父亲,才把酒后揍老婆当作一大趣事。他父亲常说,男人驯服不了老婆就驾不稳船。可这一切,只能发生在一个粗人身上,说什么都不能与一个市长重叠在一起呀#蝴面对一个伤透了心的女孩子,又能说些什么呢?
    她问:“能不能把我讲的登在报纸上?”
    他轻轻一笑,说:“我不能。我只是个见习记者。”
    她沉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说:“哎,我全明白了。你是个新来的,你只能受气。我刚从外婆那儿回来的时候,也在班上受够了气。”
    她脸色又惨白了,可以看出她的确受了不少的委屈和怨气。她低着头,说:“我爸说过,要抬头做人,先得学会夹着尾巴做狗。码头上人都是这么混的。”她的话像在劝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快正午了,江面的风突然停了下来,一切都寂静得要死。树木与草都挺着脖子,一动不动地迎向火烧似的太阳。他们躲在树荫处,都感觉到热得难受。她站起来,说:“你不敢写,就算了。我给你讲了,你知道了真实的事,我也满足了。我得去给我妈买些吃的东西。我妈让他们送进疯人院,他们说我妈妈的疯病又犯了。”
    候一桃仍坐在冒着热气的草地上,看着她走上公路,钻进一辆小出租远远走去。此时,太阳钉在头顶,江岸一片死寂。而他如一只撞来撞去无处躲藏的小虫子,弓着无奈的背脊任火苗子似的阳光烧烤。他站起来时,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虚弱,双腿乏力,眼冒金花,脑袋内满是风在空罐内撞进撞出的嗡嗡声。
    一座座铁硬的,在江岸生根了千百年的黑苔斑斑的古老码头,朝他缓缓地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