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无船的码头

作品:《情欲码头

    那一夜,候一桃的脑袋像一个装满了酒的陶罐,扔进深潭似的睡梦里,它便咕嘟咕嘟沉了底。直到罐内的酒耗光了,它才摇摇晃晃地浮出水面。天已经敞亮开了,红桔似的太阳在水泥楼房的空隙中摇晃。候一桃爬起来,感觉到四周都是水浪撞击的哗哗啦啦的声响,脑袋仍然在水面时沉时浮。
    收发老头在屋外扫地,他把扫帚的唰唰声当成了川剧的鼓点,伴着它咿咿呀呀哼起了川腔。他在候一桃门前停止了哼唱,眯上眼睛在门板的裂缝上窥视。候一桃便故意把被子蒙住头,装出一片呼呼的鼾声。老头在门外咕咕笑了,哼着他自编的小曲,拖着扫帚走远了。
    贼猕猴偷了一个,大蟠桃呀……
    候一桃洗漱完毕,马芸芸就推门进来,抱怨地说:“我一直在街口等你,这半天了还没动静。你真会睡懒睡觉。”她把他的窗推得很开,让饱满的阳光把空荡荡的屋子鼓得很胀。她说:“看看,都什么时间了,晚了就遭了。”
    候一桃说:“什么事这么急?”
    她盯着他,很黑的眼仁像要蹦跳出来:“你装什么糊涂?我们约好了的去市长的家。”
    候一桃才想起要去市长家过双休日的事。他骂了句:“他妈的,去看他过双休日,我们的双休日就泡进汤里化掉了。”
    马芸芸把衣服扔给候一桃,催促说:“快点穿上走吧,我刚给市长的秘书通了电话。再晚了,市长就有外事活动出门了。”
    候一桃穿好衣服,急匆匆地出门时,拍拍脑袋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市长家有没有厕所?”马芸芸笑出了声来,说:“你这人真难将就。你就把满腑的污泥浊水排泻到市长家里去,那可是千载难逢的幸运之事呀!”
    候一桃摇头否认,说:“不不,我可没那么俗气。我是想排泻也是市长生活的一部分,我去体验体验,写出东西来才真实可信。我也想看看,市长的排泄物是否能与我们平民百姓的结合在一起。”
    马芸芸便笑得直不起来腰,喘着粗气说:“你看起来老老实实,想不到一肚子的坏水。”
    浪州人都知道市长姓左,常在电视上对着全市人民笑,他说话时人民便开始吃饭,说的什么几乎没多少人听,饭吃起来却香多了。浪州人都爱说:“喂,吃饭了,左市长开始在电视上讲话了!”
    左市长的家住在市府门外面江靠山的一座幽静的校耗合院内。这四合院是旧政府一位官员的私宅,一溜成E字形排列的黄色小平房年代已久远了,处处是破损的裂痕。黄色的屋墙已成了古旧的青铜色,到处都生着绿锈似的苔藓。院内绿树葱郁,花圃整洁,麻雀叽叽喳喳吵嚷不停。市长秘书把他们引进院内,说市长在花圃等你们。花圃种满了菊花和海棠花,菊花的开花季节没到,还是一片青嫩的叶片。海棠却挂满了花枝,大大小小,红红白白,很像铃铛。
    左市长坐在一张能摇晃的藤椅上,翻看一张头天的晚报,见马芸芸和候一桃来了,才从报纸后露出一张很柔和的笑脸,那智慧饱满的秃顶上涌起了一丝润润的红色。市长叫他们坐在对面的石凳上,说:“时间很紧。你们问快点,我答快点。最多一个小时。”
    马芸芸望望不知所措的候一桃,又回头对市长笑笑,说:“左市长,我们今天采访你,不想用嘴问,是用眼睛看。我们想把你当作一个普通男人来采访,采访一个家庭生活中的市长。你最好多给我们时间,让我们同你和你的家人过一个愉快的周末。”
    市长很快乐地哈哈大笑,又露出很遗憾神色,说:“你们记者真的厉害。不过,太遗憾了,我的爱人和女儿都不在家里。昨晚,她们上青云峰去了。现在的休息日也长了,人们也更会玩了,她们走了,扔下我这个老头子守大门。”市长笑起来声音很大,脸色柔和滋润,让人觉得这是个从来不会发脾气的慈善的老头儿。他见两个记者都愣在那里失望地叹气,眼光闪了闪,说:“你们到我家里去坐坐吧。我尽可能地满足你们的要求。”
    市长的屋内很宽大,陈设却简单极了,几个早已过时了的笨重的红木家具,布面转角沙发,以及文件柜似的一排大书架,都让人感觉像是一间经过改造了的办公室。市长把一间间屋子打开让他们瞧,剩下最后一间屋子时,他在门上敲了敲,便停了手,说:“我女儿的屋子。女儿大了,有了独立的人格,我这当爸爸的都不敢随便打开她的房间。”
    这张门同其它屋子的门一样,漆着深赭色的油漆。可只有它是紧闭的,就惹得候一桃的心卟卟直跳。
    市长让他们坐在沙发上,便进了厨房,说是要亲自给他们熬咖啡。当市长笑嘻嘻地把一罐滚烫的咖啡端出来时,满屋都飘散着温热的香气。候一桃尝了一口,味道好极了。他夸赞说:“想不到,左市长还有这手艺。”
    市长用手绢揩着烫红了的手指,说:“这算什么。我在外当市长,管着好几十万号人,回到这屋里,只是她们请的廉价厨师。不是等会儿有事出门,我一定留你们吃午饭,给我的手艺评个等级。”
    马芸芸眼里充满了羡慕,说:“我真有些妒嫉你的爱人和女儿了。”
    左市长很精明,把他们的视线引到对面墙上的一幅经翻拍修正放大了的老照片上。照片的那种土黄色很像一幅古旧的图画。照片里有一片面包似的土山,光秃秃的没有树木,山脚下的土堆上坐着一男一女,身穿肥厚的棉军前,对着照片外的人很愉快地笑。市长说:“这是在上甘岭拍的,我们坐的土堆下,就是我们营守的坑道。看不出来吧,照这相前,我们的阵地刚遭到敌人飞机的轮翻轰炸。”他指着照片上的女人说:“这是我爱人,那时我们还没有结婚。我同她认识,也是在这坑道前,她是文工团唱歌的,来我们营演出时,敌机来轰炸。她没经验,傻呆呆地站在坑道外,身上落满了炸弹掀起的尘土。我见敌机又俯冲下来时,急了,把她扑倒在地,压在我的身体下。敌机扔完炸弹飞走了,她从我的身子下爬出来,看着我让弹片撕开的血肉模糊的腿肉,哇地哭开了。我们从此就好上了。在志愿军归国后,她到部队找到我,我们就结婚了。”
    马芸芸说:“你们真够浪漫的。”
    市长笑了,说:“同那些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还嫌不足的年轻人比起来,我们算什么浪漫。不过,我们是把情感融进了生命与血肉中了,所以我们的家庭生活一般都能持久。”
    马芸芸说:“市长的话讲的不错。”然后,她用奇怪的眼光望着候一桃,想让他也同市谈点什么。候一桃埋头品尝咖啡,说:“咖啡没一点苦味也不行。”
    市长很激动,说:“你这小兄弟还算看得比较透彻。家庭就像一杯咖啡,什么味儿都有。浓浓淡淡,味苦味甜,只有品尝者自己知道。味道好极了,只是句很传统的空话。善煮咖啡者善用火,能看准时机把一壶咖啡熬得五味俱全,香气四溢。我们的家庭何尚不是如此呢?不管什么味儿,温馨就好,安全就好。所以,家庭对我来说,是一处让人心情安宁没有危险的坑道。”
    马芸芸说:“市长在家中,肯定是个称职的好丈夫和慈爱的好父亲。”
    市长笑笑,没说什么。他们都从市长柔和的面容上,感觉到了他是很自豪很满足的。他说:“家是我的大后方,我不得尽全力来保护呀!”
    刚说完,他脸上却现出了一丝惊慌,眼睛盯着门口。他们看见门前站着个瘦长的女孩子,身穿学生装,背着小仔包,望着他们,脸有些红。
    市长脸显严肃之色,说:“你不是和你妈上南山玩去了,怎么又回来了?”
    女孩子没回答,脸色变得很难看。市长回头对两个记者笑笑,说:“这是我的女儿。”他又对女儿说:“快过来,叫记者叔叔记者阿姨。”
    女孩子看也没看他们,直直走到自己的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门,进去后又砰地关上门。市长摊开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神态,说:“独生子女。看看,养大了,就高傲得像个女皇帝了。”
    左市长很随和,不久就把这小小的不快忘了,又舞着手,大谈自己家中的一些趣事。那一切,都让两个记者感动了,都对这个温馨和睦的家羡慕不已。
    回去后,马芸芸把她记的笔记交给了候一桃,让他连夜赶一篇采访记出来,好发在星期刊的头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