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夜雾中的码头
作品:《情欲码头》 码头停电,除了泊在岸边船上的桅杆上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外,四周全淹没在一片黑暗的汪洋里。码头旁的小贩们点燃了蜡烛,昏黄的烛光在江风中颤抖,看着让人伤心伤脑。
候一桃一眼就看见了落水女孩艳艳的妈妈,她还站在上下人群必经的长长的石梯旁,背靠着冰冷冷的墙石,苦苦等待能为她作证的人。她脖子上挂着一个很大的纸板,上面帖着女儿艳艳的照片,写着那天女儿乘坐“风光”号渡盘轮落水的经过,恳求目击者能出来作证。她看见了候一桃,不等他问,那双不知哭了多少遍的已经红肿的眼睛又湿润了,无望地摇了摇头。
他便安慰说:“大妈,别灰心。我不相信那些证人的心就这么硬,就是石头包铁做成的,也会有人凭良心出来作证的。”
侯一桃心里一阵刺痛,有滚烫的东西直冲头顶。他取下大妈脖子上的纸板,高举起朝向上下渡船的人们。他朝人群大声说:
“我相信,你们中肯定有四天前的晚上8点坐‘风光号’渡船过江的人,你们肯定看那个小女孩从船上摔进江里。你们肯定看见了,因为你们都不是瞎子。你们看看,这位大妈就是那个无辜死去的女孩子的母亲,她站在这里等你们出来作证已经四天了。她已经衰弱了,无望了。她的无望便是对冷漠世道与失去良心的控诉!为了冤死的小女能得到应有的赔偿。那些把人命当麻将玩的人应该得到惩罚,失去女儿的大妈能得到安慰,我们所有乘坐渡船的人生命能得到保障,请出作证吧。看看,这位可怜的大妈等你们已经整整四天了!”
他又把那些慷慨激昂的话说了好几遍。
周围的人越围越多,快堵塞上下的石梯了。过路的高声咒骂着,围裹的人尖声吵嚷着,就是没一个作证。侯一桃觉得自己有种耍猴戏的感觉,就伤心得很想大声地咒骂几句。
天黑尽了,周围的人也走散了,眼前人影晃动。再没人过来朝他们看一眼了。旁边的小摊贩也收拾东西回家了,没有了烛光,他们的四周就更黑更暗。他有种被人抛弃的感觉,像被人随便扔在路旁的废纸、废瓶或是其它垃圾。风一吹,他们便会扬起一团灰尘,远离这个世界而去。
风更凉了。江风中有股汗味与废油味,岸边的船莫名其妙地把汽笛拉得很响,江水油油的展得很开。
他对大妈说:“回家吧,我送你回家。”
大妈很固执,又站起来,把纸板挂在脖子上,说:“九点半还有一班渡船过来,我还要等。”
他只好陪着她。他知道,他们等来的只会是更深沉更寒冷的夜……
侯一桃听见了摩托车的马达声。
住家在马路边的他,早就对隆隆响来隆隆响去的马声听惯了,麻木了,早已不关心它是否存在。可这一次,他却特别地注意去听。由滨江路驶来,从远而近,又在附近绕了几个弯子,“嘎——吱”一声停在了他们的头上。他听见了下石梯的声音,很重的皮鞋把条石路踩得很响,橐橐橐,朝他们走来。
摩托车手就站在他们对面,头盔没摘,面罩遮住了脸,很像飞碟上下来的外星人。那人就在他们对面喘着粗气,掏出小手电,在他们脸上和大纸板上晃了许久,才用很粗壮的声音说:“我可以当你们的证人。”
他们都不敢相信,望着他没敢吭声,他又说了一遍,嗓音很大很坚决。
大妈一激动,便跪了下来,连声说着感激的话。候一桃还冷静,问:“你到底是谁?”
他在面罩后哈哈一笑,笑出了一串嗡嗡声:“你别忙问我是谁。让我说说你是谁吧。”
候一桃吃惊地望着他。他手里的电筒把候一桃的双眼晃得一片昏花,笑声在候一桃耳旁响着,说:“你姓候对吧,有个绰号叫猴子对吧?”
候一桃在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些熟悉的味道,便急着问:“你崽儿是谁?”
他不慌不忙地摘下了头盔,嘻笑着脸朝向候一桃。候一桃一惊喜便擂了他一拳:“蒋沙,沙锅!”
沙锅是他的绰号。他与候一桃是中学时的同班同学,那时他俩好得像是亲兄弟。那时,他最喜欢的运动是打架,他捧别人时,就大声背诵从《水浒传》中选出的那篇课文《鲁提辖拳打镇着西》:“……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是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眉稍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绽将出来……”他挨别人揍时,也背这篇课文,两手护着头。他说,一背这篇课文,他就成了铁拳鲁达,揍起人来真解恨。挨打时,别人一听三拳也能打死人,揍他的拳头轻得多了。他曾叫候一桃学,候一桃怎么也学不会。中学毕业后,候一桃考上了新闻学院,他去西北的一所政法大学,就再没碰过面了。相不到在这里相会,候一桃就连骂几句,这世界太他妈的小了。他也哈哈地笑,唱一句:“世界很小,是个村庄。”就说:“刚才,你在这里又吼又叫时,我就左看右看像是你,跨上摩托车转了几个圈子回来后,又到这里来了。”
候一桃不想嘻嘻哈哈地寒暄了,急着问:“你真的坐过那天的渡船?”
他看看感激得浑身哆嗦的大妈,说:“我在那条船上。不过,我没瞧见你呀!”
候一桃说:“瞧没瞧见过我无关紧要。你能出来作证,就行了。”
他们把大妈送回家时,对她说,过了周日就在码头上等他们一同去与轮渡公司讨公道。大妈连声道谢,他们走了老远了,还站在门边依依不舍地望他们。
他俩找了一家紧靠江岸的音乐酒吧,面对面地坐着。桌上只有两杯咖啡,一杯加了糖,一杯没加糖,甜味苦味在白色水汽中互相混杂,化作很香很诱人的气味。他俩互相望着,同时哈哈笑起来。他俩都同时回忆起了中学时代那件惹人笑破肚皮的事,在钢琴师弹奏的“重归苏莲托”的柔美而又轻快的音乐声中,很容易让人回想起一些惹人发笑的往事。
他们在音乐声中沉默地喝着咖啡,一个味苦一个味甜,他们脸上都带着抹不掉的笑。那件只能在中学生身上发生的傻事,便踩着音乐的节奏朝他走来了。
其实,那些事也没有多少好笑的地方,只是他们是中学生,做的事很傻很蠢,以后回想起来便觉得很喜剧。那时,他俩是同桌,班上只这一对男生是同桌,其余都是一个男生配一个女生坐一桌,说是好管,所以桌子上便刻满了分界线,公平得像用米尺量过的。经常可以看到发生在课桌面上的那些反侵略战争。只他们的桌子上没分界线,所以他俩都很受排挤,除了他与他,班上再没其他朋友了。他俩便想些恶作剧来泄愤,来抗议,也来开心。他俩把血淋淋的死老鼠钉在黑板上,吓得教语文的女老师几天不敢来上课。他俩在几个常欺负他们的男生板凳上涂一点万能胶,他们上了课后,屁股便同板凳连在一起了……
他俩最开心的一件事,是把班主任陶安老师的不合格的对象搞掉了。
陶安老师是教体育的,个子很高,模样很俊,很像那时一部叫《武松》的电视剧里的那个打虎英雄武二郎。可他搞的对象却让人伤心极了,一个又矮又胖,满脸平庸的小女人。每次见到她都在不停地嚼葵瓜子,啃冰糕。陶安老师却毫无顾忌勾着这个肥母鸡在校院里东窜西窜,让所有见到的人鸣冤叫屈。那天,沙锅对候一桃说,要把那个蠢气的女人搞掉,给陶安老师换一个合格产品。他想了好几天,才想出一个主意,借用了他开出租车的表哥沙强。他果然说得不错,沙强虽说也身材矮胖,却是个制造笑话的工厂。他一脸喜剧的模样,一张能把死麻雀说得飞起来的嘴,迷恋了不少傻呼呼的小母鸡。他也不知用什么法子,把那只小母鸡弄到郊外玩了整整一天,面上带着红光回来,把一卷胶卷交给沙锅,伤心地说,他们让他损失了一天的生意。沙锅把几盘当时最流行的潘美辰的歌曲磁带送给他,说你也损失不了多少,这些你一天挣的钱也买不到。沙强抢过磁带,大声放着“痛苦的是你,孤独的是我……”开车走了。
他俩洗出照片,想不到那胖母鸡与沙强同拍了这么多亲热的照片,照片上他俩搬配得像是上帝特意选出来的。他俩挑出几张,放在陶安老师的讲义夹内,没留纸条,也没暗示。以后,再没见到陶安老师同那个傻傻的胖母鸡在一起了,只见到他一张悲伤的脸阴去四起。再以后,陶安老师又找了一个漂亮得让人眼馋的小母鸡,而那个胖母鸡却成了沙锅的表嫂。
那件事便像过路雨云一般,很快就从他们心上飘过去了。谁也没提那件事,谁都在对方的笑纹里看得清清楚楚。
沙锅两颗黑眼仁一动不动地看着候一桃,两根手指头缓缓地朝他脸颊上伸来,突然加速,在他左脸颊上夹了一下,又失望地哀叹一声,说:“你脸上叮了一只蚊子。”
候一桃才感觉到了脸颊上的搔痒,伸手抓了抓,抓出了一个血包。
沙锅忿忿不平地对候一桃说:“你崽儿郎个搞的,人都脱形了。过去,你脸上天天都带着二两酒的颜色,红光光的,现在怎么像个白骨精?说说,是哪个把你的血吸光了?”
候一桃不自然地笑笑,说:“没哪个吸我的血。不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毫不吝惜地把它花光了。”
沙锅抓起啤酒瓶,双眼仍然像飞蚊似的盯在候一桃的脸上,牙齿紧咬瓶口,咕嘟咕嘟,喉头愉快地颤动着,半瓶啤酒便倒进了肚皮。他喘口气,脸上闪一片红光,说:“所以,你崽儿就乱管闲事,管到这乱糟糟的码头上来了。”
“我俩都坐过那艘破破烂烂的渡船,都看到那船颠颠簸簸地把一个活生生的小女孩抛进江里。当你觉得人的命还不如别人捏在手里的一张麻将牌时,你咽得下那口气吗?”
沙锅望着满脸胀红的候一桃,把啤酒瓶朝他身边推了推,那意思是说让他喝下剩下的酒,浇灭心内不断上涌的火气。音吧内有支萨克斯风管在幽幽地独奏,有如从洞穴深处传出的悲从心来的乐声,让人闷声喝酒,不想说话。果然,乐声奏完一个段落时,沙锅就用缓慢的声腔说:“我没有坐过那天的渡船。到这座城市快半年了,我还从没过个江呢!”他望着窗外夜色中的江水,以及江对岸稀稀疏疏的灯火。候一桃却惊得跳了起来,拳头捏出了汗,很想在他不动声色的冷脸上狠狠揍一下。候一桃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手摇动着酒桌,说:“你他妈混蛋,你来凑什么热闹!亏你还是学法律的,该知道做伪证是犯法的。”
沙锅毫不在意地轻轻一笑,两只小眼睛在候一桃脸上虫似的爬着,说:“我还要你来教吗?这不是面对法庭,如是那样,法律便是我的圣经。我们是对付一群痞子。我看见真像一个什么大侠,锄恶扶善,打抱不平,便来助你一把,有什么不对?”
“我不想要谁来做伪证。”候一桃说。
沙锅哈哈一笑,说:“真不愧是学新闻的,认真得就像头版头条一样。好了,我不当证人行么?你们去码头等吧,等上个一千年,人等成个化石,也不会有人站出来做证的。这年月,打抱不平的剑仙侠客都死光了,人都活得实在,谁还有闲心趟这个浑水?他们还想不想坐渡船了?”他唉叹几声,把酒瓶朝候一桃推了推,轻松一笑,说:“喝下它,浇浇心内的火气吧。我去作证,谁知道真伪?不过是为那个老太婆讨回一点公道,要一些补偿的钱,又不是上法庭打官司。”
候一桃喝下凉爽的啤酒,心内轻松些了。他又担心地说:“这样行吗?”沙锅往后一躺,后脑勺靠在指头交叉的手掌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行不行,闯闯看。我们不在是读中学的样子了,应该明白这世道就是靠闯才走过去的。管它什么门,闯进去看看再说。”
候一桃默不作声,算是依了他的老朋友。他不想与那个可怜的老太婆一样,为等证人站成个化石。
沙锅用摩托车送他回家。外面的风很冷,感觉到周围变形金刚一般高耸的楼房,也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刚洗过的水泥路面传送带似的急速往后退,他们便退回家了。沙锅一路上都在给候一桃讲他玩过的几个女人,他说候一桃会不会下围棋,女人捏在手中就有黑白棋子捏在手中的感觉,把她们一个个摆在棋盘上,就玩活了。玩过了,赢了输了都无所谓。结婚是最混蛋的事,是一步进了圈套的死棋,人要活得自在,就得独身。他在摩托车的飞驶中说得气喘吁吁,过后,他又问:“有没有女友?”候一桃说:“没有。”他不想把梅洁告诉他。沙锅乐了,把一张名片递给他,说:“什么时候寂寞了,就给我来电话。我让你见识见识这里的女人世界。”他把候一桃扔到家门口,又扣上头盔,一溜烟冲进了黑夜,那高傲的尾音还在周围旋转,好像这城里的女人都成了他手中的棋子,摆上棋盘他就能玩个够。
候一桃在暗淡的灯光下看那张名片,嚯,头衔挺大,什么律师协会的主席。
候一桃在街头给梅洁打电话,线那边是个广东男人,用粤语给他咕咕噜噜说了一通什么,他怒了,对着话筒大声吼:“是人就别给我学狗叫!”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又通了,是梅洁的声音,很严厉:“你再来骚扰,我马上叫警察了!”哐当一声,电话断了。
他又陷入了一片寂静冷漠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