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婚礼
作品:《情欲码头》 那个时候,大学一毕业,都要站在一大堆,让国家分配你的工作。那时的命运浮在空中,人站在地上,前面是白茫茫的一片灰雾。你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里,会干一件什么样的工作。选择的权力捏在上帝的手里,像个电钮,上帝指头一按,你就飞到天南海北,成了你想都想不出的人物。
马芸芸与刘大为面临毕业分配时,都有些不知所措了。刘大为回了一趟老家,没给马芸芸说。马芸芸在准备毕业论文的答辩,也像把他忘了。那个日子,她感觉到就像一头栽到水池里,没有任何人来救你,只有自己奋力地游游,上了岸还得躺在一个无人处,悄悄地把水湿淋淋的身子晒干。她常常书包里揣一大袋饼干,一瓶矿泉水,就躲进了图书馆,要天黑尽图书馆关门后才出来。那时,她回到卧室已经疲惫得衣服也懒得脱,床上一躺就到了天明。
马芸芸记得,答辩那天,她疲倦极了,身子里像灌满了氢气,人羽毛似的往上漂,一下就漂到云海里去了。整个过程都像是梦游,答辩老师的问话像是树林里吵来吵去的鸟鸣,她也不知回答了些什么,全都记不起来了。那满头白发的老教授拍拍她的背,担心地问:“哪不舒服?又熬夜了?”她笑笑,说:“没什么。我过关了吗?”老教授说:“答得很好。我都想不到,你竟把苏轼的赤壁赋同茫茫云海与林中的鸟鸣声联想起来,很有想象力。我给你打合格,有意见吗?”
她能有什么意见。如果不是周围站着一大堆同学,她真想搂着他,在那张慈祥极了的老脸上印一大串深红的唇印。
可肚腹内有一股滚烫的东西咕噜一翻,冲得喉咙火辣辣的,眼睛红光闪闪,要喷出火来。她捂住嘴,冲出教室,把自己关在卫生间内,忍不住哇哇哇地把满腹红的绿的全痛痛快快呕了出来。
她扳着指头算算,已经两个多月没来例假了。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当年,刚结婚不久的小姨就是这样。那时,她还是初中生的她正同小姨翻花绳玩,小姨眼一翻,揉着脖子哇哇地呕,把红的绿的喷了一地。她吓得大喊大叫,母亲笑眯眯出来,恨她一眼,说大惊小怪什么。就把小姨搀回了屋内,在耳旁嘀咕着什么。她听清了,母亲是在恭喜小姨,肚子里怀上娃娃了。小姨脸烧红了,也笑了,笑得很甜。
“天呀!”她差点大叫一声,暗暗咒骂起刘大为来。她到处找刘大为,都没有见他的影子。“这狗东西不知死到哪去了,他到舒服了,活罪让我受!”她暗骂着,泪水串串地滚满下来,手一抹,还在不停地滚。
她还是去了一个偏僻小镇的医院,把那棵刚刚冒出头的小树芽做掉了。回到学校时,她没去寝室,去了那片桔树林子中的小草坪。她想找个地方坐坐,地上茸茸的草躺在上面肯定舒服。她没坐,她看见一条细蛇在草丛中穿来穿去,仰起头,滋滋地吐出舌头,望着她。她没动也没吼,胆子大极了,伸出手摸摸它那滑腻腻的身子。蛇脖子一缩,嗖地一声又钻进了草丛。那一瞬间,她看见了蛇圆圆的眼睛眨动了一下,射出股很亮很冷的光。
一股冷风从树丛深处刮来,她感到刺骨的寒气从脚底直穿背心。她抬头望望天空,阴云已把晴朗的夜幕糟蹋成了一团稀泥,遥远处黑得恐怖,亮光一闪,接着就是一串隆隆的雷声。
“要下雨了。”她说。
“要下雨了。”树林里还有人说,她看见一对情侣慌慌地逃出来,看了她一眼,指指天空,又朝亮着灯光的宿舍跑去。
她回到卧室后,就浑身滚烫如火在烧烤。同寝室的人都急了,扶她到了校医院,一量体温:40C。她为此整整吊了两天的青霉素。
结婚了。
同马芸芸从小就梦想着的婚礼全然不同。在她心里,婚礼应该是红色与黄色调和成的鲜亮的色彩,天上落下的雨点闪烁着珠宝的金光,落下来漂在脸上,阳光似的暖和。她坐在金光灿灿的轿子里,轿盖用五彩丝线绣着龙凤成祥,一颠一簸走在古旧的街巷。吹鼓手的唢呐响成了一片,她的心也同唢呐响成一片,颤成了喜悦的曲线。前方雪亮雪亮的,是一片干干净净的草地,一匹雪白的马上骑着英武的男子,那就是她的新郎。
她记得新郎跳下马,轻轻掀开轿帘,把她扶下轿,动作是那般的优雅。他问她:“想同我一起骑马?”她脸热了,点点头。他便把她抱起来,轻轻放在马背。他也跳上马,有力的手臂紧紧搂着她的腰,一夹马肚,马蹄一提,他们便在茫茫的云海中飞腾起来。
这便是梦中的婚礼。在这喧闹的弥漫着烈酒臭味的婚宴上,她一闭眼,那片片轻柔如丝棉的云朵便朝她飞来,她的耳里到处响着的都是那种轻脆的节奏明快的马蹄声。她能感觉到那双紧搂在她腰上的有力的手臂,和他的浊重的呼吸声和爽快的笑声。
有人拉了她一把,冷冰冰的声音说:“芸芸,再怎么样你也要把这会儿坚持过去,别给我丢脸。挺起精神,看看,所有人都看着我们呢!”
是刘大为,他穿一身笔挺的西装,前兜上插着红花,脸上喝得红一块紫一块,可腰挺笔直,举起酒杯朝所有人笑笑,大声说:“这大喜的日子,请亲戚朋友们吃好喝好,我们小两口敬你们了!”
又一阵喧闹,刘大为把酒一扔便扔进了嘴里。他看看芸芸没动杯里的酒,有些生气,说:“喝一口,小小的一口,给我点面子嘛。”
马芸芸鼻腔一酸,眼泪在眼眶内打滚。她没喝,说:“我头痛,像要爆炸了。”
刘大为没管她了,端着酒杯一桌接一桌敬酒去了。对面一大桌人都是刘大为大学时的同学,他与那群头上飘着酒雾的男男女女猜拳行令,说晕段子,吵闹成了一片。
马芸芸独自面对一大桌酒菜,丝丝寒气从脚底钻入,爬上了背脊。她鼻腔一酸,很想痛哭一场。
“喂,你独坐这里多冷清呀,怎么不陪着我家大为去热闹热闹呢?”
一个矮壮肥硕的女人坐了过来,粗糙的脸今天擦得油光光的,描了黑眼线涂了重重的口红。脸平得几乎找不到鼻梁骨。她是刘大为的母亲,专门乘飞机来为儿子办婚宴的。
马芸芸一开始就对这个她也要叫“妈”的女人很不舒服,她是嗅不惯那女人一说话嘴里喷出的气味,酸馊的夹着劣质纸烟味儿。她说话马芸芸就难受得想呕,可她还得忍着,陪着笑脸叫她“妈”。马芸芸悄悄对刘大为说过,劝劝他的妈,用“冷酸灵”牙膏好好刷刷牙。刘大为的脸刷地青了,脸上出现了少见的凶相。他咬咬牙什么话都没说就出去了,她知道他不会劝他母亲的,他回来里像没这回事似的说:“我妈说,她还嗅不惯我家中到处都有的香水味。”
那个肥胖的“妈”就坐在她的身旁,划燃火柴点上一支烟,吸得滋滋响,把灰色的烟雾喷吐在她的脸上。“妈”望着嬉笑打闹的儿子,脸上隆起幸福的条纹,说:“我儿子读初中时,就有女人缘。你猜猜,大为读高三时谁给他写了封下流极了的求爱信?哈,他的音乐老师,那个刚从学校出来不久的风骚女人。大为拿着信让我看,我一看眼睛就气红了。我找着那个女人,在信上吐了口酽痰扔到她的脸上。我对她说,做你的风骚梦去吧,我儿子会看上你?你也不想想,我儿子大学出来她成什么样了?老太婆了!你知道她怎么着?她跪在我的脚下,求我原谅她,求我把儿子的照片给她一张,她就永远不会来纠缠大为了。我看她可怜,就对大为说,去陪你老师几天。大为去了,天还没黑就回来了,门关得死死的听音乐。哈,他竟然放的是哀乐,害得我担心了一夜,去敲他的门也没人理睬。第二天,大为很早就起来了,像变了个人似的为自己弄好了早餐,还给我热了一杯牛奶。他开始发奋了,终于考上了大学。”
她又讲了大为与好几个女人的关系,从她口中出来,全是这些女人死赖纠缠着她的儿子。她说这些,无非是想说最后那句话:“喂,还是你有福气哟,幸运之星从天而降,谁也不砸,偏偏砸在你的头上,还是你有福气哟!我也不知道大为看中了你什么,我只想说,做大为的女人,是许多姑娘家想都难以想到的事,他选择了你,你是有福气的!”
马芸芸早就听不下去了,她又不想反驳,只是默默的点头。她的脸朝向餐厅的另一个角落。那里很暗,再明亮的灯光一到那里,就成了浑水一团。可她还是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苗条的身材,紧身的桔黄色体恤,披散肩头的黑亮长发,很像去了北海的罗盈盈。她没敢喊,怕认错人,只是盯着那里看,希望她能转过身来。她一直端端地坐着,像个泥塑。不久,有个背有些驼的中年男人走过去,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对着她耳朵说话,她站起来,显得很紧张。中年男人搂着她的腰,朝外走去。他一直对着她的耳朵说话,马芸芸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
在她走出大门的那一会儿,回头瞥了一眼。马芸芸大叫起来,果真是罗盈盈,那张秀气的脸像闪过一束光还在马芸芸眼前晃。她喊了声:“盈盈!等一等!”不顾还在絮絮叨叨的“妈”,就朝门外跑去。
她看见罗盈盈跟那男人上了一辆出租车,门一关车便冲进了车流如潮的街道,她怎么喊车也不停。刘大为走了过来,问:“看见谁了?”
“罗盈盈。”她说。
刘大为拥着她的肩膀,望着滚滚的车流,说:“你回屋去休息一会儿吧。我叫过你不会喝酒就不要喝,哈,认错人了吧?罗盈盈,她不是分配到北海去了吗?”
“是盈盈,”马芸芸的眼泪掉下来了,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冲着刘大为的脸,说:“我看得一清二楚。她来了,也知道我们的婚礼。可她不愿见我,也不想让我知道。”
“你多心了,”刘大为把马芸芸搀进暖和的屋内,说:“也许她只是偶而路过,也不好打搅我们。等一会儿,我打个电话去几个宾馆问问,她来了的话,就请她来团聚团聚,我还有好几个铁哥们没来团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