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风光号’的渡船
作品:《情欲码头》 从轮渡公司那幢灰暗的水泥大楼出来,候一桃和沙锅便坐在江岸边的青石护堤坝是吹凉风。他们默默地望着一江的夕阳,望着它如火如血如流动的金子似的辉煌,也望着它蛇蝉脱皮似地艰难脱尽那身红红黄黄的衣装,只剩下一江阴冷的黑水。江岸的灯光便在那时齐刷刷地亮了,灯星子似的静静浸在深暗的水底。我们脚下是条长长的石梯,梯下便是一溜木板长桥。桥与码头趸船相连。码头顶上竖有大字,字上有灯,在渐渐冷却下来的夜色里非常醒目:千汇码头。
码头很静,看不出有无候船的人。
沙锅抓起一块卵石,一块拳头大的卵石,用力扔进江里。卵石像扔进了深不见底的洞,无声无响便让黑色的水吞没了,连一丝水花也没溅起。沙锅伤心地捂住眼睛,连声叹气,说:“我们这些小人物算什么?算什么?”
候一桃说:“就算你扔进江里的石头吧。”
他望着一桃,眼内有些血丝,脸上是失望的神色,说:“老兄弟,你他妈让我的脑袋撞在墙上,头破血流,还要硬着在墙壁上找裂缝。你说说,我算个什么?”
候一桃笑了,说:“那是你自找的。谁让你来当什么证人了?如果你我都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就不会硬把软软的脑袋往石墙上撞了。”
他又仰起忧伤的脸,眼内的血丝更红了。他捏紧拳头在冷风中舞了舞,说:“依我过去的脾气,什么轮渡公司经理的那颗又胖又蠢的脑袋,在我眼前蛮不讲理的晃动,我早会左勾拳右直拳把他打倒在地,再给他读段鲁提辖怒打曾关西。管他有理无理,先解了恨再说。”
候一桃说:“你现在是个大律师了,得翻法典,讲歪理。可你今天一句没说完,就让人家骂了个大红脸。”
沙锅哀叹几声,说:“谁让我是个作伪证的呢?没让人家告个知法犯法的罪,就算万幸了。”
候一桃有些激动了,说:“你明知道他们也是作伪证,为什么不吭声?”
他又捂住脸低下头,悲哀地说:“谁叫我们只是块小小的卵石呢?扔进江里连一丝浪花都看不见。”
候一桃望着先生垂头丧气的他,愤恨得身上每一个关节都在卡巴卡巴的颤抖。他不知道沙锅竟变得这般懦弱,那天从摩托车上下来,自告奋勇当证人的侠客精神,早就像泄漏的气体,从他身上跑光了。沙锅,真是一口装沙的锅,倾倒了,只是一堆柔弱无力的散沙。
午饭后,他便匆匆赶到了码头,带上他的一帮证人:沙锅、胖女孩、还有死者艳艳的妈妈,去轮渡公司讨个公道。
走进轮渡公司那幢灰色的水泥大楼,候一桃便有些紧张了。他浑身上下像浇注了铅液似的僵硬起来。他看看手托头盔的沙锅,昂首阔步走在前面,一副什么都不怕的架式。候一桃想,人家毕竟是在法庭上见过大场面的。
那位和蔼的经理,今天却不那么和蔼,长拉着一张债主的脸,打电话签文件训斥他的部下,忙碌个不停,把我们冷在了一旁看也不看。过了许久,沙锅大叫了一声:“还我命来!”他才回头望着我们,说:“你们还来干什么?你们的事早就了啦!”
候一桃走过去,嘻笑着脸,把地支烟递在他的眼皮下,说:“你要的证人,看看,我都叫来了。”他接过烟,看看烟的牌名,又在鼻孔上嗅了一下,然后扔到桌上,说:“‘风光号’渡船把客人甩下江的事,我们多方调查后,已经解决了。”
候一桃有些兴奋地进沙锅点点头,说:“那好那好,想不到你们办事效率那么快。”
经理叫人拿来一本卷宗夹,翻开后递给我们看。他大约听了候一桃的夸奖,脸上的冷色褪了许多,说:“看看,我们调查核实后得知,那天甩下江的是个叫余理财的水果贩子。我们对他的家人给予了赔偿。看看,这是他的父亲余宝文在领走赔偿金时的签字和盖上的手指印。看看,这张是他的船票,还有五个证人的签名。”
艳艳的母亲看着这些,一声不吭就软软地跪在地上,捂住脸哭泣。胖女孩忙去搀扶,又回头恨了寻那脸无血色的经理一眼,说:“这全是瞎编的。落水的是艳艳,我亲眼看见的!”
经理冷漠地看着窗外,没有理睬她们。
候一桃沉默地翻看卷宗里的东西,越看越疑,说:“能不能余宝文的地址?”
经理的脸色又变了,硬梆梆地说:“怎么?你还怀疑这有假?这是经过我们多方调查证实了的。看看,每一部分都有证人签字。你要问死者父亲的地址?这个我无权奉告。”
他转身在椅背上拿起自己的外套,穿在身上,又拿起公文包,一脸冷漠地朝外走。在经过他们身边时,一直不吭声的沙锅冒出一句:
“让水冲走了,哪来的船票?”
经理愣住了。不过他冷笑了一声掩盖住了心内的慌乱,说:“我管他是从哪来的,船票就是证据。没票他怎么上的船?我们船票上不仅有乘船的日期,还含有乘客的人身保险呢!”他说了这些,理也不理我们,很经理地昂着头,走进了深深的巷道,皮鞋把水泥地踏得很响。
他们彻底地失败了,垂头丧气地朝外走。
屋外,阳光鲜亮,他们还感到浑身阴冷。胖女孩还要赶去上学,艳艳妈妈还要在码头旁等证人。只剩候一桃和沙锅来到江岸的堤坝上,咒了一下午轮渡公司冷面经理的爹娘。
候一桃望着凝固不动的江水,双眼也望成了一团黑色。他叹口气,说:“我想去找那个冒领赔偿金的余宝文。”
沙锅就在一旁哈哈大笑。
候一桃说:“笑个屁!”
沙锅说:“笑你真傻。这世上也许根本没有余宝文这个人。”
候一桃说:“你是说,全是他们伪造的证据。”
沙锅又笑了,说:“大记者,思维怎么中学生。管他真真假假,这事蒙骗了你我,你还敢对他们放个响屁吗?”
候一桃说:“怎么不敢。我调查核实了,不仅要曝他们的光,还要上法院告他们。”
沙锅哈哈笑得喘不过气来。他向候一桃摊开手,说:“你有船票吗?”
候一桃奇怪地说:“这关船票什么事?”
他一脸的正经,说:“你没有,我没有,艳艳的小伙伴和妈妈都没有。那个姓余的却有。这种时候,船票的确是最好的证据。”
“船票也可以造假。”候一桃低声说。
沙锅血红的眼睛盯住候一桃,有些气愤:“我不是在和你争什么真和假,在这里真和假没有任何意义。你他妈记者就是只死理不认效果的混蛋!”
候一桃没同他争了。他们又沉默地望着一江翻滚的黑水,让心中的忧愤在黑水里熬煮,越来越浓。
沙锅又拾起一快卵石,用力扔入江中。这卵石与那卵石的命运一样,无声无响就让江水吞没了。沙锅却没像上次那么悲伤,而是想起了什么激动的事似地站起来,颤着手用防风打火机点燃一支烟,叨在嘴上,然后双手叉腰,昂首挺胸面对浩浩大江,风把他的头发刮得乱草似的舞动。那神态好像电影中看到的某个领袖人物的光辉形象,一副信心百倍,踌躇满志的模样。
“今天这事我算想通了。当小人物只有被人猴子似的耍,”他说:“我回去后就辞掉这鬼模鬼样的小律师,我要去做生意挣大钱,挣很多的钱。然后去从政,当很大很大的官。那时,像你这种小事,我只挥挥手,就全摆平了。”
他说得多轻松,如眼前刮过的凉爽的江风。好像钱呀官呀都是山上的野果子,只要他伸伸手,就摘在手中了。不过,他倒提醒了我,我可以去找找我采访过的那位市长,或许他真的摆摆手,就把这事摆平了呢!
他们都听到了一串汽笛的鸣叫,有很亮的灯光在江心晃动,朝岸边缓缓驶来。沙锅问:“那艘是不是叫‘风光号’的渡船?”
候一桃说:“可能是。”
沙锅的双手重重地朝上一挥,说:“炸了它!”
候一桃惊讶地望着他,他又摇摇头做了个滑稽的怪相,悄声说:“可惜,我造不出炸药。”然后,仰头痛痛快快地笑起来,边笑边指着候一桃说,你真是货真价实的胆小鬼,一句话就把你吓得乌龟似的缩紧了脖子。
他拍了下候一桃的肩头,说:“我们走吧。江风太他妈的冷了,再坐下去,jī巴都会缩进肚皮里去了。”
他用摩托车把候一桃带回了家,就独自离开了。
他一走,候一桃又有二十多天没见到他的身影了。那天,候一桃拿出他给的名片,找名片上写的那个街道,问遍了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有个叫东方亮的律师事务所。后来,有个卖冰棍的老太婆说,在三巷子里过去有这么个事务所,她的大儿子就曾经在那个事务所干过。不过,三年前就遭取缔了,他们非法经营,当然要取缔呢。候一桃又找到老太婆的大儿子,把名片给他看,问他知不知道这个叫沙强的人。戴厚厚的深度镜片的大儿子把名片仔细看了半天,只抛出一句话:“我们律师事务所从来没这个人。”就不再说话了。
这个该砸碎的沙锅,原来他的大律师也是假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