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眩晕的码头

作品:《情欲码头

    马芸芸同候一桃分手后,就上了一辆浑身上下破破烂烂的公共汽车,朝刘老总家走去。随着一堆破铜烂铁咣咣当当的颤抖,那姓候的小子青春年少的模样一直在她眼前晃动。她喜欢这个说话有些害羞,话一出口又很有趣味的小伙子,喜欢他纯得浑身上下只闪白光没有杂色的气息。车驰过一站又一站,上上下下的气味也在不断变化。一股菜腥味儿飘了过来,又一股劣质香水浓厚的气味污染了四周。她瞧了瞧窗外,看见终点站红色的尖顶了。她背上挎包站起身来,一个等不及了的大胖子马上挤满了她的座位。
    下了车,再拐进一个窄窄的小巷,就到了刘老总的家。
    此时,她已把刘老总的家当作了自己的家。她已习惯了屋内的一切:老式的又厚又重的窗帘,一拉卡嗒脆响的拉线开关,撒播一片浑黄的白炽灯泡,饭桌上怎么也抹不去的大蒜味,硬得像躺在石头上似的床板。她还是习惯了。没有刘大为的影子缠祝糊,可以自由地伸腰、打滚,对着一盘老式唱机里吱嘎作响的音乐哈哈大笑,没有人说风凉话,也听不见嘲笑的声音,她就心满意足了。
    她没动老头的任何东西。他看的书还是老样子放在床头柜上。书桌上的一大摞稿纸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她在上面盖了张报纸,又压上了厚重的笔记本。她不愿动他的东西,刘老总在她心目中永远是父亲一般的慈爱与安全,她对他不可能有任何非份的欲望。她知道,刘老总至从得上那个病后,就不愿想任何女人了。他的前裂腺炎害得他够苦了,整夜不停地上厕所,像挤一根快要枯竭的泉源,半天也挤不出几滴水。双眼却熬得通红,看着就让人心生怜悯。他却只是无奈地摇晃着头,把苦咬在心头,脸上溢出来的只是很善很慈的笑。
    马芸芸从小就没了父亲,倔强的母亲咬牙守寡,把她和一个弟弟养大成人。
    十年前,浪州晚报到她们学校招人,她看着刘老总那张让太阳晒得紫红的很慈祥的面容,就站在原地不想动了。她觉得是自己的父亲回来了。那天,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刘老总能拉住自己的手,坐在一个无人的小草地上,什么也不说,让从林中刮来的风带着树叶的清香轻拂他们的脸,让他们在沉默中享受亲情之乐。她想着想着,泪水就涌出来了,难受得蹲在地上泣不成声了。
    刘老总慌了,问她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还给她递来一瓶刚扭开盖的矿泉水。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跑回了卧室,关上门想哭又哭不出来了。她取出一张纸,写了自己想去浪州晚报的愿望,并附上了几篇她创作的写得很美的散文。
    她再去招聘点时,刘老总周围已是人山人海了……
    不过,浪州晚报还是选上了她。刘老总后来说,眩糊不光是那几篇写得很美的散文。还有的东西刘老总没说,她却从他眼角笑起的纹条上看出了,他对她也生有父亲对女儿一样的爱意。
    刘老总的妻子离开他也快十年了,是与他离了婚跟着一个外藉教师出国的,那时他的女儿才十岁。他从没指责过妻子的狠心,他说自己没有任何能力让她留下来,还不如让她追求自己的所爱去吧。此后,他便孤独地过着冷冷清清的日子,女儿还懂事,从没让他操多少心,就悄悄地长大了,他也从没想过找其他女人,而他的那个难以启齿的病却一天比一天严重起来。
    刘老总家住八楼,是顶楼。没电梯,她得一步一步地朝上爬。抬头望望,窗户没关,窗帘翅膀似的在窗口扇动。她担心桌上的稿纸,让风刮了一地吧。
    站在门前,她有种异样的感觉,好像听见门内有人轻轻的呼吸声。她从挎包里掏出钥匙,却没插进锁孔,手指在门上敲了敲。
    门内有响动,她的心收紧了。
    她正不知所措时,门开了,门前站着刘老总的女儿,细长的个子,两条黄色的发辫,一对冷漠的大眼睛。她堵在门口,没说话,也没叫她进屋。
    她苦笑了一声,说想进屋取点东西。女孩让开了一条缝,她走进了屋子,腿有些软。
    她把桌上的稿纸与正在看的书收拾进了一条塑料袋,又笑了一声,说:“你爸爸没说过,你今天要回来住。”
    女孩没理睬她,一按音响按钮,强烈如爆炸的打击乐声便摇撼了整个屋子,
    她知道女孩在驱逐自己,脸有些发烫,抱着袋子冲了出去,很像是在逃跑。站在缩舍院里,她才长长地喘了口气。
    天已经黑下来了,路灯灰色的光把树影染成了怪异的紫色。黑沉沉的天空像要塌下来了,仰起头,雨点子便一颗又一颗地飞到她的脸上,冰凉的,像是一排排正在轻轻嘶咬的牙齿。
    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家。
    打开门,拉亮灯,过去的一切又冷风似的扑面刮来。她靠在门框上,放松全身便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便走到对面墙壁前,扯下了她与刘大为的结婚照。她把桌上的烟缸、酒杯、茶碗……凡是与刘大为有关的东西,通通倒在阳台上的一些废纸箱内。还有刘大为的衣服、自行车、用过的剃须刀、牙膏牙刷、书与日记、信件等等,一大堆东西把阳台塞得满满的。她不像一些感情破裂的女孩子,把所有与负心郎有关的照片都卡嚓一刀两断,而是推在阳台,让刘大为回来自己处理。
    刘大为会回来吗?像窗外飘洒起来的雨点子,哗啦哗啦落进窗内吗?
    她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又把阳台门死死插上。她不会再开这个门了。
    她坐在地毯上,一股心酸的滋味涌上来,她忍不住捂住脸痛泣起来。
    马芸芸回到自己的家里,洗了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得不舒服,老觉得有个硬梆梆的东西顶在后脑勺上。她又重叠了一个枕头,那是刘大为过去睡的枕头,那东西还是硬梆梆的顶在头下。她不想睡了,爬起来掀起枕头,眼前一亮,一本蓝色的书晃在眼前。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她辛苦找了好几天的书,却突然从天而降。她爬起来。把书哗啦啦一翻,一张照片树叶似的飘飞下来。
    她弯腰拾起来,放在台灯脚下,灯拧到最大,在惨白的灯光下,照片中的人便从一片浓重的雾气中升腾起来,脸上挂着永远不变的纯如婴孩的笑。那是她的弟弟马炎,那年他刚十八岁,参加完高考,浑身透着疲惫过后的轻松。那天,一片温暖的阳光很早就射到了窗台上,那盆昨晚忘了端回屋里的箭竹叶片上,挂满了水淋淋的露珠子。弟弟手指轻碰那些叶片,染上阳光色彩的露珠子就一串串地往下掉。弟弟乐了,笑得开心极了,一遍大遍地催正装胶卷准备出外采访的姐姐来瞧。
    马芸芸装好片,抬起相机就卡嚓了一张。
    相片洗出来后,弟弟已远去滇缅边境一个叫瑞丽的地方。她现在很后悔让弟弟去那个地方,可那天她见弟弟很快活,说是一个同学约他一起去的,同学的父亲是个款爷,开车带他俩一起去。那时,她并不知道弟弟坐上了那辆车,就驶上了一条灾难之路。
    一个月后,她得到了弟弟出事的消息。那天,她刚刚去学校取了弟弟的录取通知书,那可是一所名牌大学,是弟弟最喜欢的计算机软件设计专业。过了两天,浪州市公安局辑毒处的人来电话通知她,弟弟出事了。
    她同一个阔脸警察坐火车赶汽车,到了滇西的一个叫畹町的边境小镇,在一个简陋的卫生院里,她看见了浑身上下裹满绷带的弟弟,在阴惨惨的灯光下,弟弟的脸苍白如雪。医生告诉她,弟弟能捡回一条命,算是老天的恩赐了。不过他背脊椎骨断裂,能否站立起来就看他的运气了。医生说这些时,她脸上毫无表情,捏着弟弟冰如雪团的手,哈着热气,心里凉透了。她又把弟弟的手塞进了被窝,闭上眼睛,弟苍白的脸还在她眼前晃。她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跳着跳着长大,脑袋都快胀破了。
    她心一急,太阳穴就胀痛的毛病就是那时落下的。
    一连几天,她都是早早地来,陪着弟弟,直到夜幕降临,医院不留外人时,她才悻悻地离开。那些天,她很少说话,也不想过问弟弟到底惹上了什么事。她见医院的走廊上,前门后门到处都是警察,她知道弟弟肯定犯了很严重的事。她心内的沉默是越积越厚的阴云,压得她快承受不住了。她还是咬牙沉默,想等弟弟醒来后,自己告诉她所发生的一切。
    半夜里,那个陪同她从浪州来的阔脸警官把她睡梦中敲醒过来,叫她赶快去医院。她从警官满是怨气的脸上,知道了事情的严重。
    赶到医院,弟弟已躺在了冷冰冰的停尸间里。警官告诉她,弟弟半夜醒来了,在无人看管时,弄断了房间内裸露的电线,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那一刻,压抑着的悲伤才猛地爆发出来,她扑在弟弟的身上哭得昏天黑地。
    在捧着弟弟的骨灰时,阔脸警官有些奇怪地问:“你怎么至始到终,从没问过你弟弟到底犯了什么事?”
    她脸又恢复了从前的冷漠,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已经明明白白摆在那里了,有什么好问的。”
    阔脸警官把一支在手掌心内搓出一股汗腥味的纸烟叨在嘴上,没点火,却吸得很满足。他没看她,说:“同你弟弟来云南的是不是三个人?”
    她说:“是他的同学和同学的父亲。”
    警官说:“他没告诉过你,他们到这里来干些啥事?”
    她说:“弟弟说来云南旅游散心,他刚参加完高考,人很累。”
    警官好像很愤,把手中的烟卷揉碎,把黄黄的烟丝撒在地上,又吐了口痰,说:“他们是在犯罪!帮一个境外贩毒团伙运送毒品。我们侦察到了他们的一举一动,在他们装完货返回时,我们在畹町拦住了他们。他们不仅没停车让我们搜查,还大轰油门朝我们撞来,撞伤了我们三个人!”
    他像听了个惊险之极的故事,紧张地看着阔脸警官。她说:“我弟弟不会干这种事。”
    阔脸警官继续往下讲:“我们鸣枪示警,他们不仅不停,还开得更快。最后过一道弯口时,车撞倒了桥栏一头栽进了河里。那两人当场毙命,我们只救起了你弟弟。”
    警官的脸阴郁得可怕,咬咬牙说:“在那辆车上,我们搜出了判他们好几次死刑的海洛因。”
    她看着手中的骨灰盒,眼泪一串串掉下来,在黄色的上了胶的木匣上洇开来。她想,弟弟肯定尝到了她眼泪的酸苦。
    她说:“我弟弟只是跟他们去旅游的。我弟弟进中学后就是个学习狂,平时很少出门,也从不同街头混混儿来往。他就想考上大学,学习他喜欢的电脑软件设计。在家中,他床边帖着比尔.盖茨的肖像。他不会去贩毒的,我相信他。”
    警官冷笑一声,看着远处静止不动的云朵,说:“现在再去判谁有罪无罪,已没有丝毫用处了。我也相信你弟弟并不知情,可我们的线人却亲眼见你弟弟帮忙搬运那些装满毒品的木箱子。现在人都死了,死无对证,谁又说得清楚是是非非呢?只是我们活着的人该吸取教训,变聪明点,多长些心眼。”
    马芸芸觉得,阔脸警官的话很刺她的心。她默默吞咽着咸涩的泪水,没想顶撞他。她把弟弟捧在手里,有再难言的苦痛都该自己默默忍受。她相信弟弟是无罪的,这世上可能只有当姐姐的她才相信弟弟无罪。弟弟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心了。
    她把弟弟葬在了澜沧江边的一丛秀竹之下。阔脸警官默默地看着她挖坑、下葬、填土,也没来搭搭手。葬完后,他看着依山而落的夕阳,看着远远近近的芭蕉秀竹,看着留着太阳余晖的水田与傣楼的炊烟,叹息一声,说:“多美的景色呀!”
    她看着景色,泪水又模糊了双眼。
    马芸芸在街头面馆要了一碗牛肉面,辣得稀稀喝喝喘气时,她从挎包取出了那张照片。此时,她才发现,弟弟与那个叫候一桃的小伙子一点也不挂像。弟弟瘦削,板寸头发看起来有些调皮。眼睛不大,笑起来眯成一条缝,目光却纯如高山清泉。嘴角有两条细细的皱纹,弯弯的伸入下巴处,有些忧郁,也好像预示着什么。弟弟背后那盆花罩着很亮的阳光,而弟弟的大半个身子似乎隐没在一片蓝色的雾中。
    她的鼻腔又有些酸了。
    吃完面条付款时,她借了店老板抄帐单的圆珠笔,在照片背面端端正正写下三个字:候一桃。她看了看,又用笔划去那三个字,写下“弟弟”二字,才叹口气,呼出满口的辣味,把照片扔进了挎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