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船工号子

作品:《情欲码头

    “爸,我要去千汇码头了。”
    正躺在摇椅上的父亲,半睁开湿润的眼睛,有些激动地望着候一桃,又不相信似的笑笑,喝一口老阴茶水漱漱干涩的喉咙,说:“狗日的,开什么玩笑?”
    候一桃把自己的应聘书拿给他看。他摸出老花眼镜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才弹着纸片,连说几个“好!”
    候一桃觉得,才退休一年的父亲已苍老不堪了。先是头发患了玻浩的成绺成绺地掉,成片成片地白。脸颊也如老房子裂口的土墙,有了网状的皱纹。几个黑色的老年斑蜘蛛似的伏在网上。眼睛也浑浊了,不戴老花镜根本就看不清细小的文字。一年前,他还精气旺盛,头发乌黑,脸色红润。每天七层高楼上上下下,不喘一口气。现在他浑身上下都让苍老衰弱包裹着,很少出门,躺在摇椅上,眼睛半睁半闭,对面一堵老墙,上面有尿迹似的斑痕,有沾满灰尘的蛛网和透着凉风的裂缝。
    “儿呀,你算选对了地方,我们候家的人如今撒在四面八方,可根须仍然伸在那里,吸食让船体的桐油染过的江水。千汇码头是不会亏待我们候家的人的!”
    父亲又躺在摇椅上,眼睛半睁半闭。摇椅轻轻地摇晃,父亲脸上就颤出一丝舒适的笑。候一桃把聘书小心地放进兜里,坐在对面的条石上,静静地望着不停摇晃的父亲。他知道,此时在父亲心中摇出的不是那句老歌谣:“摇呵摇,摇到外婆桥……”而是一艘在风浪中颠簸的船。果然没多久,一支船工号子便从他用舌头润滑的嘴唇上吐了出来,声音不大,他的心却让它簸动了:
    川江两岸有名堂,
    叫我慢慢说端详,
    “南田坝”猪儿粑甜得很,
    “沪州老窖”味儿长,
    “小市”机头闹嚷嚷,
    水淹土地“罗汉场”……
    父亲睁开眼睛,望着候一桃笑了笑,说:“我不如你爷爷,他唱起这歌儿来,啧啧,那滋味哟,比老窖酒还长。你可以感觉到船在江水中晃动,听见摇橹的吱嘎声。”
    想我们船工生活悲惨,
    风里来雨里去牛马一般,
    拉激流走遍了悬崖陡坎,
    头脑打头脑骂血汗吸干,
    衣无领裤无裆难把人见,
    生了病无人管死在沙滩,
    船打烂葬鱼腹尸体难见,
    抛父母弃妻儿眼泪流干……
    父亲又唱,声音故意做出船工的嘶哑。候一桃便看见爷爷从父亲那双泪水浸满的眼睛内走了出来,走到弥漫着桐油味的码头边。爷爷年轻力壮,肌肉饱满,提着撑船用的篙竿,像提着一根芦苇。
    爷爷第一次出船的那个早上,肯定是个好天。候一桃从父亲不停眨动的眼睛中,看见了阳光初洒在江面上的色彩,嗅到了金色水浪簸动的气味。父亲说,那个早上还有一只大白鹤停在了帆顶,头朝前尾朝后,嘴喙缓缓朝向满空粉屑似的阳光,咕咕咕地鸣叫了几声,然后振翮朝薄雾笼罩的远处飞去。爷爷便让掌舵的熊二掌挂上了鞭炮,在劈里叭啦的的响声中,船头利刃似的切开了满江的阳光,顺流而下了。
    早晨的江风像从冰窑内捞出似的,在人的脸上身上揉搓。爷爷从熊二掌手中接过舵盘,望着眼前罩着江面老也散不开的薄雾,不停地叹息。他像有什么预感,轻声笑了一下,对叨着烟锅不停吞吐的熊二掌说:“今天那只大白鹤真怪,什么船不停,单单选了我们的帆顶。”熊二掌说:“候老大,鹤是吉祥之物,它是在说你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跑完这船货,是大吉兆呀!”
    爷爷又笑了,说:“跑船人那趟不图个吉利。我在想,它是告诉我,我的老婆在前面某个地方等我呢?”
    熊二掌也哈哈笑了,说:“跑船人跑的是死路,不知哪一天成了水漂的木头。我们讨什么老婆?丢下个女人活守寡,伤心呢!我们跑船人都不缺女人,但都不必太当真。”
    爷爷固执地说:“我要讨老婆。我都二十八了!”
    船是第二天下午驶进了涪陵港。
    涪陵港是个大港,每个码头都泊满了大小船只。爷爷慢慢划着船,寻找停船的地方。爷爷知道,船必须在涪陵港呆上两天,修整修整,加固船体,准备食粮,再顾上几拉纤的。涪陵是乌江流入长江的交汇处,进入乌江便全是上水,滩多浪急,很难行走。爷爷的船终于在船的空隙中找到了一个泊位,便朝那里慢慢驶去。码头上只有一个装扮很怪的女人,模样很俊,身穿翠绿绣花丝绸罩衫,配着深蓝厚重的呢裙,像个读书人家的闺秀,却手握长长的撑船篙竿,另一手叉在细软的腰间,立在码头,浑身上下又透出种英武之气。爷爷停好船,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哼了句川剧小调:
    穆桂英一十八,
    挎上帅印骑上马,
    只身单骑到漠北,
    一枪杀退三千敌……
    那女人却扯着嗓门吼:“让开,让开,你们把我的码头占了,我的船停什么地方?”
    刘拐子朝熊二掌挤挤眼,说:“喂,你的船来了么?看看,这一大片,船哥们都是好男人,你喜欢上哪个,就摇过去骑在身上试试吧,都比骑大骡子过瘾!”
    那女人脸红了,举起篙竿朝刘拐子扫去。刘拐子瘸着腿东躲西藏,嘴里还说着污言秽语。那女人扔下篙竿,蹲下身子捂住脸哭起来。
    爷爷怒了,对刘拐子吼:“你敢给我惹个祸摊,我就把你扔下水去!”他又和气地对那女孩说:“小妹子,别介意,我们撑船人是开惯了玩笑的!”
    那女孩还在哭,抬起泪眼望着爷爷说:“叫你们的船全让开,我的船要停码头了。”
    爷爷回头看见一艘雕花楼船朝码头缓缓靠来,船上有人打着口哨呼喊。爷爷问:“那是你的船?”女孩点点头。爷爷对船工们一挥手,说:“让开!”
    船又驶离了码头,四处寻找停泊的地方。
    天渐渐黑了下来,风把帆绷得很紧。江水让风一搅拌,便一团乌黑,不停翻滚的浪子里夹杂着泥土的腥味。爷爷见缝插针,在两处拥挤的码头上泊下了两条木船,自已撑的这条船却无处停靠。爷爷顺着风把船朝下游驶去,他想找一处能避风的浅滩靠船。风大浪急,黑色的灰色的雾气一股股从两岸石缝隙中涌出来,幕幔浩的罩在河面。风在山林中吹响了尖利的哨音,江浪中传来了雷鸣似的隆隆声。爷爷预感到要出事,叫放下风帆。可来不及了,水淋淋的狂风从江面迅猛滚过,压得人喘不过气。船不像漂在水面,很像从什么炮口射出的弹丸,哗地一声岸边朝潮呼呼的乱石堆撞去。爷爷扔下舵盘,对船上的人一阵惊呼:“快,跳水呀!”船工跟着爷爷跳进了激流中。此时,船板在乱石的冲击下,像干脆的纸片哗啦哗啦撕碎了,又哗啦哗啦散开了,剩一副骨架歪在乱石滩上摇晃。
    爷爷和船工爬上了岸,看着散架的船都忍不住呜呜哭喊起来。
    码头上的人围了过来。那握撑竿的女孩站在爷爷面前有些不知所措了。刘拐子抹一把泪,红着眼睛朝那女孩吼:“你他妈化妆演戏上戏楼去吧,叫我们让出码头,看看,我们的船破了,三千斤大米全让水冲走!”爷爷拉着刘拐子,叫他别对一个女孩发怒。刘拐子不服气,昂着头吼:“我骂我的,她又不是你的老婆!”
    女孩的声音也细了,没有了刚才的锐气,显得很怕事似的说:“你们的船我赔!还有米,我全赔!”刘拐子就扯起嗓门笑:“你赔?用你的那条花船?我们又不在江岸开窑子!”
    女孩眼一红,就想哭。爷爷怒了,一巴掌把刘拐子的头拍歪了:“拐子,你再嚼牙巴,我揪了你的脑壳扔进水里打水漂子!”
    女孩说:“你们的船,我爸会赔的。”
    爷爷爽气地挥挥手,说:“算了算了,赔什么赔?我撞滩是我遇上了催命鬼,与你有无关!”
    旁边有人说:“小姐说赔,你就接受吧。她是涪陵船王扬帆的掌上明珠,一条破船对他来说,如衣缝里随便摸出的小虱子。”
    许多年后,父亲对候一桃讲起此事时,脸上泛着红光,额头鼻尖兴奋得汗珠串串。喝一口烧白干,大叫一声:“缘分,这就是缘分,你懂不懂?船王赔给爷爷的不是一条船,而是一个俊美如仙的老婆,一个庞大的船队!”
    关于船王的女儿怎么看上了爷爷,成了候一桃的奶奶的,爷爷又怎么继承了船王所有的财产,在浪州建起了千汇船行的,这里面肯定有很曲折的故事。父亲从没对候一桃讲过。候一桃问急了,父亲总是红着浸饱了酒水的眼睛,说:“我怎么知道?你爷爷从没讲过。千汇船行牌子挂出来时,你奶奶刚怀上我。前一年生了个死胎,而我在娘胎里就活蹦乱跳,不太安分,你爷爷就怀疑是个鬼胎。哈哈,那时的你哟,只是一粒灰尘,在空气中东飘西飘,寻找落地的根!”
    候一桃只有每天早上,坐在江岸,看缓缓流动的一江浑水。他总想从江水中找到答案,可过往的船只总把粗糙的汽笛声,连同带着腥味的冷风灌进他本来就一团混沌的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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