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你们怕是认错了船吧
作品:《情欲码头》 候一桃一下公共汽车,码头便很喧闹地横卧在他的面前。
比他刚来的那天夜里见到的壮观多了,大大小小的趸船泊在江岸,停靠着大大小小的客轮、货轮、拖船,还有豪华如宫殿城堡的旅游船,而他曾剩坐过的那艘破烂的渡轮,便淹没在这大大小小的轮船与拖船之间。江心,来去的船只穿梭似的航行着,汽笛声滚来滚去,江面便显得狭窄了。阳光在浪花上蹦蹦跳跳,听得见那种金属碰撞似的声音。浅浅晴空如一张灰色薄纸,很难分辨出哪是云朵哪是天空。几乎每一座码头的趸船上都有拥挤的人群,背包的提箱的挑担的,不管上船下船都是吆吆喝喝一片拥挤。货轮码头也不清静,大吊车很粗鲁地响着马达,条条长长的手臂抓着大货箱转来转去。
候一桃打听千汇码头,人们手一挥,说这一片都叫千汇码头,他便惊得直咂舌。
他不知道,爷爷那时的千汇码头的模样,是否也有这么大手场面。他曾在父亲的相集中见到过一张发黄的旧照片,那是他家保存的惟一的有码头场面的照片。照片主体是坐在码头上的爷爷,他背后便是停泊着一片绷着帆或半挂着帆的大小木船,远处只有一艘蒸汽客轮,烟囱上飘着长长一溜黑烟。照片上的爷爷苍老而精瘦,面无表情,半睁半闭的眼睛充满了劳累和倦怠。爷爷身穿印满金钱圈子的缎袍,坐在一张雕花木椅上,由于趸船的摇晃,人像有些模糊,不如背景那么清晰。
父亲看着这张照片时,总是哀声叹气,脸上满是阴沉沉的悲伤。他对候一桃说,候家在码头上的基业,就是从此时开始衰败的。它繁荣的时候,码头上每天都停靠着几十艘蒸汽客轮呢!
父亲更爱讲的,是爷爷创业之初的故事。父亲把母亲专为他煮的盐水花生米放进嘴里,再灌一口烧酒,从嘴里喷出的除了酒臭外,就是爷爷的故事。
爷爷的故事在他嘴里的盐水花生与烧酒的搅拌加工后,淌出来便有了吸引人的传奇味道。候一桃与两个弟妹就趴在油腻腻的饭桌上,看着父亲像机器一样蠕动的嘴,凉冰冰的涎水也忍不住淌了下来。父亲的眼睛看不见他们不停吞咽的馋嘴,他眯缝的眼睛只看见躲在黑暗或烟雾深处的让他佩服得不停咂舌的爷爷。他就这样一遍一遍地把爷爷的故事深刻在他们很嫩很馋的心上。
父亲眼里闪动着那一年的阳光,暖融融的照在一张巨大的刚涂了桐油的船帆上。年轻的爷爷弓着身子,正在解套在船头的缆绳,强健的背脊在阳光下涂了桐油似的发亮。船上的船工们操起桨,风把帆绷得很胀。爷爷抬头朝船工们喊着什么,船工们开始跳上跳下忙碌起来。
父亲说,爷爷是想用刚修整一新的船跑一趟龚滩镇,那是长江和乌江的货物集散地,他想去那里运一船桐油。
当然,那一趟走得很顺,不仅满载而归,还运来了个漂漂亮亮的女人。那就是候一桃的奶奶。
有许多漂亮的故事淹没在浑浊而深沉的江底了,那江淌在候一桃父亲的心底,流在候一桃很少波动的心内,我们知道的就那么一些。别人内心的东西也不好去硬掏,就这么些了。我们只能跟随候一桃走,像跟在他身旁的影子。
太阳很好,暖融融的带着丝绸的质感倾泻在江面上。在这土黄色的阳光下,那串码头的水泥趸船,很像一排镶在岸边的假牙。
候一桃看见了那艘“风光号”渡轮,死鱼似的泊在江岸。仍然没几个人候船。江上有了两座大桥,坐渡船的人就少了。锈迹斑斑的渡船让人想起牙床上将被拔去的虫牙。
“记者叔叔!”是那个胖女孩子在向他招手,她坐在那晚与瘦女孩子一同啃食甘蔗的石梯上。她旁边是个很瘦的中年妇女,脸色苍白头发蓬乱,看见候一桃有些激动,浊泪便顺着腮帮一串串的滚落下来。
“这是艳艳的妈妈。”胖女孩子说。他搀扶起单薄的艳艳妈妈,让她坐在石梯上。她没说话,只是哭,声音是喑哑的。
“你们去找过渡船的船主么?”他问胖女孩。
“我们在等你。我们怕那些人。”胖女孩说。
候一桃说,那就去找找他们。他搀扶起艳艳妈妈,同胖女孩朝渡船走去。
他们找到了船主。那个精瘦的下巴上飘几根黑须的船主,抬头望望刺眼的阳光,他的颧骨外空突的脸颊是焦黄的,让人想起锅中炸过了头的油条。他眯着让太阳烤花了的眼睛,朝向走来的他们,问:“找谁?”
“找你。”候一桃指指艳艳的妈妈,又说:“我把那晚落水女孩的妈妈带来了。”
船主惊得一跳,又马上平静下来,仰着头问:“我们船什么时候有人落水了?”
候一桃知道,他在装懵,就拉着胖女孩说:“你那晚亲口对我对这女孩子说的,把落水女孩的家人叫来,你会给个说法的。”
船主跳起来,由于用力过猛,拖板鞋甩出老远。他说:“你这人呀,嘴里会不会说人话?我‘风光号’渡人几十年,何时伤过人命?你眼睛放亮点看看,我‘风光号’能把人甩出去吗?”
候一桃才发现,“风光号”渡轮变了样。围船的尼龙布折换掉了,残缺的船栏全补上了,还漆上了新鲜的油漆。船主怕担责任,搞得真快,只几天便把船变了样。胖女孩惊讶地叫起来:“那晚不是这样的!那晚这里有好几个缺口。艳艳就是从这里甩下去的。船一拐,就把艳艳甩下去了!”
艳艳妈妈扶着船栏,望着船下扑腾的胶状水面,失声痛哭起来。候一桃生怕她出事,叫胖女孩子去看守祝糊。
船主见他们惊讶的样子,有些得意了,精瘦的脸上也有了几根笑纹。他说:“你们怕是认错了船吧。”
候一桃有些愤恕了,红着眼睛说:“你就是烂成骨头,我也认识你。你以为给船化化妆就可以推卸责任,等着瞧吧,我要去告你。”
船主毫不在乎地手一摊,说:“去告吧,上哪儿都可以。我知道你是记者,你想在晚报上写我一笔,哈哈,写吧,我巴不得。你只要敢写,我可要找你打官司,让你跑不脱诬告的罪!”
候一桃说:“我就要把你们曝曝光。”
“求求你们了,还我的女儿呀,还我的女儿!”
艳艳的妈妈跪在船主脚下,用头磕撞他的脚踝。船主冷着一张脸,朝向烟雾弥漫的对岸。
候一桃搀扶起艳艳妈妈,也冷眼看着船主,说:“这帮人的心,都是江底的石头,又硬又滑。我们去找他们公司。”
船主冷冷笑一声,说:“你们上哪儿去都行,快走吧,我可要开船了。”他招招手,船上便响起一串刺耳的汽笛声。
嘟呜,嘟呜——
他们刚下船,船便离开了码头。船上响起了一片嘲笑声和尖叫声。
艳艳妈妈卟嗵跪在了冰冷的趸船上,绝望地哭喊起来:“艳艳,妈妈喊你啦!”
候一桃一拳砸在铁栏上,气愤地说:“海盗船,简直是海盗船!”只有胖女孩还清醒,拉着他的腿说:“记者叔叔,我们找他们公司去。”
他们找到了轮渡公司的负责人。那个一脸和蔼的负责人说,“风光号”是他们的安全标兵,几十年没出过事故。这次出事是个偶然,他们会认真调查的。但受害人的证据不足,如果再有几个证人来作证,他们就赔偿一切损失,并惩罚肇事者。
侯一桃对艳艳妈妈与胖女孩说,她们要想法子去多找几个证人,他也可以在报上登个寻证人的启事。他叫她们放心,他是个有良心的记者,这样损害别人利益,又蛮横不讲理的事,他要管到底的。
太阳燥热起来。在这混乱不堪的码头上,太阳让人感觉到窒息似的烦闷。空气浑浊,充满了鱼腥味烂水果味和汗臭味。烦闷使人心乱,有人尖着嗓门吵架,有人嬉着脸劝架。有小偷摸包逃窜,有人大喊大叫追赶。而候一桃却像来到了无边的荒漠,心中充满了空虚与无奈。他带着满身的油汗在人的丛林中挤来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