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咸腥的码头
作品:《情欲码头》 马芸芸穿过黑暗的楼道,从挂包中掏出钥匙熟练地插入锁孔,吱嘎的开门声滚过黑洞洞的楼道,她的心也撕了条长长的缝,像做了亏心事怕人瞧见似的闪进了同样黑洞洞的屋内。这座充满古老气息的楼房,住的大多是文化单位的人。古老才更有文化,一大堆穷酸住这里才能酸劲大发。
这幢青砖楼房修于抗战时期,门上有牌,是某个旧时大文豪的公馆。文豪早已作古不知埋于何处,他留下的这套公馆却住进了几个文化单位的人。马芸芸早想搬出这幢楼了,她觉得住这里像住在活死人墓。刘大为却不愿搬,他说他从小就崇拜那位文豪,祝蝴的屋子沾他的灵气,人也变得鲜活。住这里,自己先是升迁为处座,后又辞职经商,做什么发什么。他要永远住下去,哪怕兜里的钱能买下整个世界。
这幢屋子大半陷在竹林内,一面窗户朝向滚滚东流的长江,另一侧的窗户靠着另一幢新筑的高楼,报社的家伙们大都住在那楼里。她总爱把那些四十岁上下,以报社创业者自居傲视其他新来者的人叫着老家伙,其实她的年龄也与老家伙不相上下。那面窗她不常开,厚重的带茸毛的窗帘落满了灰尘。另一面窗大大开着,夜幕下能看见停泊江岸码头上的大小船只,一片突出的鱼眼闪闪烁烁,很有诗意。马芸芸推开吱嘎怪响的门,把包扔到地上。刚好一艘靠岸的渡船嘟呜嘟呜把厚重的黑暗撕碎了,周围一片老朽的木窗震得轰轰隆隆响着。
她浑身疲乏无力,瘫坐在地毯上。她想自己就是一只四处漂泊的船,终于回到了自家的码头,才发觉自己是那么的残破。
她在摁亮壁灯的瞬间,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刘大为就站在她的面前,穿着长长的快拖到地上的深灰色风衣,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屋角一阵哗啦啦响,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一个黑影从通气的副窗上跳了出去,黑绒绒的,一对眼睛朝她恶狠狠的一闪。是只偷进屋子寻食的野猫。刘大为还是不动,连喘息的声音都没有。
她看清了,刘大为脖子上挂着的那根长长的深红色围巾,是她的围巾。那是她从友谊商店买来的俄罗斯货,毛是正宗的羊毛,很细很茸,就是羊腥味太浓,她很少用。
她脑袋清醒些了,那是衣帽架,衣服和围巾都是她挂的。屋内一切都没变,看样子那天她与刘大为他手后,他根本没回这个家。茶桌上烟灰缸内他吸了半截的烟蒂还插在那里,他翻看的那张报纸扔在地上,沙发上似乎不清晰地印着他沉重的屁股压过的痕迹。
一切都没变,墙上他与她的结婚照,她与他还是那副傻痴痴的,故作幸福美满状的笑。他喝了半杯的残茶,扔在床角的臭袜子,卫生间洗脸台上的剃须刀……这里那里,那处都能嗅到他的汗腥和烟臭。
这屋子她不能住了。她恨透了刘大为,陪着他的影子哪怕住一分钟,她的生命都会缩短好几年。
她拿起电话,又放了下去。
她想不起该给谁打电话,该上哪儿去。
想不起也要走,哪怕四处流浪,睡在火车站的长椅子上,她也不愿住在这里了。
她提上挂包,又摁灭了灯。电话却丁丁铃铃响了起来。
她拿起电话,那边却传来一串很得意的笑,是刘大为的笑声,说:“芸芸,这几天过得还好吧?”
眼泪濡湿了她的脸颊,她真想狠狠朝他大吼大叫几声。她没有,砰地一声把那串恶心的笑扔掉了。电话又丁铃铃响个不停,她什么也不理,抓起包逃出了屋外,砰地关上了门。
走在湿漉漉的街上,有串电话号码才从她心内蹦了出来。她抓起街边电话亭里的电话,拔了那个号码,那边传来中气很足的“喂——”。
“刘总,”她眼泪忍不住又一串串滚落了下来,哽咽得快说不出话来了。
“喂,”那边听出了她的声音,说:“是小芸吧?发生了什么事?别急别害怕。你在哪儿?喂!”
“刘总,”她抹了下腮上的泪水,说:“我没家了。我想住你那儿。”
“喂,发生了什么事?这两天找不到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出事吧?你慢慢说,慢慢说。”
“刘总,我想上你那儿来。”
那边停顿了一会儿,显然是在犹豫什么。在一声声急促的咳嗽后,他说:“小芸,我明天要去省党校学习,一个月,屋子空着,你住就是了。今晚上,我们还是找个茶楼坐坐吧。”
“嗯,”马芸芸同意了。她其实是伤心到了极点,她觉得自己是被人抛弃了,不仅仅是刘大为,还有她说不清的什么人。她不能拒绝刘总,这位对她像父亲一样宠爱的报社老总(他竟然和刘大为一个姓)。她对刘总说了自己站立的地方,就挂了电话。
她还没走出电话亭,有个面像很嫩的小伙子风似的挤了进来。他与她对望了一眼,她觉得这小伙子的眼睛太像偷进屋里的那只野猫了,亮亮的凶凶的。那小伙子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清,便让到了一边。她听见那小伙子抓起电话筒还没拔号便拼命地打喷嚏,骂了句该死的香水。
她躲开了,望着漆黑的远处,直到刘总驾车赶来。
她扑进刘总的怀里,就哽咽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刘总仍是那副慈善老人的笑,红红的脸膛红红的鼻头红红的的嘴唇,一副精气旺盛的模样。刘总抚着她的背脊,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什么事,说吧,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了。”
她刚说出:“刘总,我没家了。”就呜哇一声哭嚎起来。刘总一边劝她别哭有什么事慢慢说,一边拖着她沉重的身子朝黑暗处挪。现在虽说街上人烟稀少,可总有几个好奇的回头打量。一个老头拥着一个哭嚎的女人,总不是什么好事。
她只是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老人抚着她背脊的手在颤抖,面上却带着毫不在意的笑,说:“车上去坐坐,静静心再说吧。”
进了车门,坐在刘总的身旁,她肚子里咕噜噜一声叫,突然感觉到腑腔内什么都被掏光了似的空荡。她已经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她真的感觉到饿了。她说:“我想吃点东西。”
刘总把车灯打得很亮,慢慢地朝前驰去,笑着没看她,说:“去江边吃鱼吧。”
她说:“想吃火锅。”她真的想吃火锅,让热辣辣的味道把满肚的烦心事赶跑。
他们去了江边的肥鱼火锅店。店不大,也没有其它地方热气腾腾、吵吵嚷嚷的样子,很清静。只几条桌子几个人,小小心心地烫着,生怕弄出声响破坏了江上宁静如睡的气氛。主人也是造氛围的高手,一切带电的灯光都灭了,小小的烛台,滚开的铁锅下绿莹莹的酒精火跳动着,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刘总说:“这地方晓晓带我来过。我不吃火锅,我怕辣嘴。我喜欢这里的安静,人也不那么野,把火锅吃出了一种文化。”
马芸芸什么也不顾,先捞了一大碗东西,把那些烫的辣的一鼓脑往肚子里塞,吃得呼哧呼哧直喘气,心里才好受多了。
刘总透过热辣辣的水雾,一声不响地望着她,纸烟捏在手里,不时放在鼻孔下嗅嗅,也不吸。马芸芸把碗放下,脸红润了,问:“你怎么不烫?”
刘总苦笑了一声,说:“我怕辣。”
马芸芸说:“你没吃过船上的火锅,那才叫辣。吃一口,嘴里都会吐出火焰来。”
刘总朗声笑了。他刚才还担心情绪不佳的马芸芸会做出什么傻事,现在用不着了。看来,火锅比什么忘忧草都管用,特别是对爱耍小脾气的女人。
马芸芸问:“你怎么不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刘总说:“你不叫我问,我怎么好问。”
马芸芸长叹一口气,说:“我倒霉透顶了。”她把自己的家庭变故与逃离北海的经历说了,望着不动声色听她讲述的刘总,实在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马芸芸讲完了,眼睛又红了,鼻腔内很酸,有股辣味往上冲。刘总说,你应该好好睡一晚上觉。
马芸芸哼了一声,真想对着这菩萨一样的老头子大吼大叫。她还是压住了自己的火气,含着泪说:“我无家可归了。那屋子是刘大为的,到处都是他的东西和气味,住那里我就做恶梦。”
刘总明白她想说什么,眼睛看着窗外,那里一片耀眼的强光晃过,又一艘渡船靠岸了。汽笛声像一串得忘形的笑。他对着窗外,像是在给另一个人说话:“晓晓今天回来陪我,她现在该渡江了吧。”
马芸芸说:“我不会去你家的。”
刘总说:“我马上给报社传达室老头打个电话,叫他给你安排个最好的客房。”
马芸芸说:“你的女婿也一起来?”
刘总的脸阴沉了下来,纸烟在他手指缝中碎了,烟丝纷纷落到地上。他说:“他们也离了。”
马芸芸什么也没说了。她心里明白,看起来平和安谧的世界,其实是在默默吞咽和消化什么东西。那东西混和了痛苦与欢乐,消化后就平平常常了,就什么也看不出了。人们的生活照样进行。
刘总把马芸芸送到报社门前,从兜里掏出串钥匙递给她,说:“明天一早我就走了。我的屋子就属于你了。我不在,女儿不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