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如果鸟粪会带来福气

作品:《情欲码头

    马芸芸睡了一夜好觉。
    在浪州的家中,她睡前常常服用安定,半夜里还莫名奇妙地突然惊醒,头脑晕胀地看着四周的黑暗,听着刘大为从嗓眼深处滚出的尖细刺耳的鼾声,她便再没有丝毫瞌睡了。北海的第一夜,她便感觉到特别的困,那雨珠滚落在芭蕉叶片上的嘀嘀达达的声音,也很催眠。她很深很沉地睡了一夜,连一丝一毫的梦都没做。醒来后,窗前便亮着一片刺眼的阳光。
    她推开窗户,把阳光连同早晨甜丝丝的新鲜空气全放进屋内,心里舒坦极了。天呀,有一首歌突然在心中冒了出来。那是二十年前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唱的。这么多年,它沉睡在许许多多新鲜的、烦恼的、舒心的、倒霉的杂事与怪事的底层,从来没有苏醒过。它偏偏在这个时候醒来了,满屋愉快地飞翔,也预示着她新的生活与故事,将从此时此地开始了。
    她望着窗外,远处罩着层朦朦胧胧的雾,深远处模糊不清,而近处的蕉叶上让一夜的雨水冲洗得嫩绿动人,油亮油亮的像上了一层新漆。
    这个一切看起来都非常新鲜的早晨,她去了北海那片著名的沙滩。开始,海岸边的人还稀少,踩着银白的沙粒像踩在积雪上一样的冰凉。海水很平静,也很浑浊,不像画上那么蔚蓝。阳光在浪尖上跳跃,蹦起来落下去,海滩上又多了一层银白。渐渐,沙滩上人多了起来,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整个沙滩渐渐让各色遮阳伞、气垫床淹没了。浑浊的海水煮沸了似的翻滚着,跳进海水里的人像丢进水里的饺子,在水里翻上翻下,水面便漂浮了一层闪亮的油迹。
    马芸芸心里烦躁起来,她不喜欢淹没在人海之中。脚下的沙滩也滚烫起来,她快受不了啦,捂住耳朵朝远处逃去,钻进一辆进城的出租车,心里才安静下来。
    她冲司机喊,脸急得通红:“这是什么鬼地方?到处都是闹闹嚷嚷的!”
    司机看着前方,面露微笑。他这种四十多岁的老出租,见惯了心急火燎,发泄各种不满的爱挑剔的游客。不管谁的牢骚,他都是一脸沉默的笑。在她闹完了,从提包里掏出化妆盒补补脸上让海风冲淡了的防晒膏和眼影线时,才叹口气说:“你们外地人,尽往热闹的地方凑。我们北海清静的好地方多得很。”
    她看着司机,又看看窗外。大片大片的矮树丛,大片大片鬼屋似的没修完的烂尾楼。这就是清静之地吧?司机说:“那些房子全是当年过度开发的产物,现在白送别人也没人要。我也不是要你去那儿寻清静,那里的野老鼠乱窜,比闹市里的人还多。我们北海的涠洲岛你听说过吧?那里的珊瑚礁、椰子树、小渔村风景很漂亮,又清静舒服。你是个文化人吧,去那里,保证你一百年后还会想念我们北海。”
    她压抑着心里的激动,却装出副对什么事都很清淡的样子,说:“东西从人的嘴里出来,大多是呕出的脏物。”
    司机生气了,一按方向盘,响起一串刺耳的喇叭声。他说:“我是说给你听,并没有强迫你去。”
    她没开腔了,沉默地看着汽车进了城,在宽宽窄窄的街巷中左拐右拐,到了她住的饭店门前。司机说:“到了。”她没动,也没掏钱。司机回头奇怪地问:“你不下车?”她看着前方,看着一辆辆自行车朝她冲来,又迅速地拐向一旁,没动。
    司机哗地拉开了车门,潮湿的空气涌了进来。他点上了一支烟,烟雾在手指头上绕着,扶着方向盘,也没动。
    她说:“你可不可以送我去涠洲岛?”
    司机又按了声喇叭,砰地关上车门,摇摇头说:“你怎么不早说。在城边绕出去,就到了海边的码头了,那里上涠洲岛的船多得很。”
    又是码头。她站在海边的码头上时,感叹地叫着。走了这么远的路,怎么还走不出码头?浪州是座码头城市,建在长江边上的码头,古老而神圣。而这座海岸边的码头却更大更壮观。大小吊车、集装箱群、大小货船全乱糟糟地堆积在岸边,她好不容易才寻到上涠洲岛的船,那是一艘小小的汽艇。
    开汽艇的用她听不懂的广西话说着什么,那张还没长成熟的娃娃脸笑成了圆盘。她就什么话也不说地上了他的汽艇。
    小伙子浑身的肌肤让阳光涂抹得油光光的,像蒙上了一块赭色的胶皮。他牙帮一咬,汽艇便飞起来了。她披在肩上的长发也忽地飞起来了,翅膀似的扇动。水雾和风像要把她举起来,又撕得粉碎。她想尖声喊叫,风堵得她张不开嘴,脸颊火辣辣的痛。她听见开汽艇的小伙子的笑声一串一串跳进风中,又从她耳旁远远地飞去。
    看见小岛轮廓了,远远的一抹浓浓淡淡的烟雾,小艇慢了下来。小伙子一对鱼样的外突的眼睛看着她,憨憨地笑着。她的衣服和头发让水雾浸得湿透了。海水很平静,远处是蓝色的,和油画中的海一模一样。近处是很深的墨绿,小艇刀刃似的在这平静的墨绿上轻轻划过,便切开了一条银白银白的水纹,翻开来像是皮肤下的肉。
    小伙子又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明白,仰起脸的样子很傻。小伙子笑笑。又说:“你是刚来北海的吧?吹这海风不太适应吧?我们不从正面上岛,那里是涠洲镇,人很多很闹。我们从西海岸上岛,那里才安静得很。”
    他的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她能听懂一些了。她点头,对这个很懂她心意的小伙子产生了好感。
    她问:“那地方可以找到住处吗?”
    小伙子说:“那里有个小小的寨子。”
    “有旅馆吗?”
    “那里的人家都很好客,给二十元保你住得舒服。”
    一大群水鸟叫喳喳地从头顶飞过,把白色的粪便雨点似的洒下来。她躲进了篷里,头发上还是染上了一片白色。小伙子手擦着头发和脸上的鸟粪,哇啦哇啦地骂了几句什么,又回头对她笑,说:“你有福气。到这里来的遭遇鸟粪袭击的人,都是有福气的人。”
    她望着渐渐靠近的小岛,脸有些沉重了。她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如果鸟粪会带来福气,那福气又将是什么。
    小艇绕着小岛慢慢地走。第一次看见这样荒僻的小岛,她有些兴奋。她真希望岛上没有一个人,只有莽莽的丛林,大群大群的温柔的动物。她可以当当女鲁滨逊,住在那里像野人一样的活,可以忘掉人世间的一切忧伤和烦恼。
    小伙子却指着前面说:“快看那边!”
    她眼前燃烧着一片艳艳的红色,一座雄奇的红色山崖立在前方。周围的土地也是红色的,与大面积的沙滩相接。她发现沙滩上每一颗小卵石,每一粒细沙子都是红色的,连海水中爬上岸的小螃蟹背壳处也顶着一团鲜血似的红。她想问问怎么是这种颜色,而不是那种颜色。是谁用颜色涂抹上去的吧。小艇却靠了岸,小伙子说,这就是西海岸。
    她足踏软绵绵的沙石,说这就是岸了,心里还有些不踏实。小伙子指指坡上,说那边就有村寨。埋头加大了油门,汽艇怒叫着转身朝回驰去。她脚底留下了一地的红沙,沙上印着她孤伶伶的身影,一种被抛弃了的惆怅涌上了心头。
    她朝坡上走去,穿过一片仙人掌丛,看见了那个掩映在芭蕉丛林中的小村寨。也是那么的静谧安详,蓝色的炊烟绕着黑色的屋顶,一群群家禽在林中穿进穿出。一辆牛车在小道上慢悠悠地走着。天啦,她觉得自己来到一个封闭千年的世外桃园。
    进了寨子,她看见挂有旅馆大灯笼的人家有好几户,还有一家卡拉OK厅,放着声音很脆的流行乐曲。竟有一个矮小的女孩子悄悄来到她的身边,侧着身子看她,眼中透出一丝神秘。小女孩子猛地把自己的衣襟朝上扯起,露出卡满腰带的黄色下流的影碟片,问她要不要买,便易得很。她吓得眯上眼睛赶紧躲开,心里才如梦初醒一般,笑自己真的很蠢。
    这世上早已找不到世外桃园。
    她找了个农家旅馆住了下来。这里靠海,石墙缝隙中能透出海风的气息,能听见海潮的喧嚣。屋子很暗,只有一堵小小的圆窗,像飞机上的舷窗。窗口能看见远处赤色如火的山崖,和一片与蓝天相接的大海。她使劲推了推,窗户是钉死了的。屋里有股潮湿发霉的味儿。
    店老板给她下了一碗蟹肉面皮,吃得她满身是汗。她想冲个澡,店老板却看着她笑,说海中泡泡,不就行了。
    她奇怪,问:“你们没有淡水冲澡?”
    店老板说:“那是富贵人才有的奢侈。我们每天只有一缸淡水,还要做饭、喝水、洗衣服,能节省就节省点。要洗澡都去镇子里,那里有自来水,是从深井里挖出的,水多得很。”
    不过,这里的人还算质朴,这地方还算安静,她就住下来了。
    白天,她什么地方也没去逛。烈日炎炎,红山红土更像四处燃烧流淌的岩浆,看一眼就不停地淌汗。她在阴暗的屋子内躺了一天,想睡又睡不着,便想过去的事,想小姑娘的时候与同伙们大声地争论海是什么模样。那时,谁也没有去过大海,都不知道大海长得什么样儿,就争论大海是不是像他们城边的长江一样,滚滚向前流淌。她坚持认为大海是流淌的,不流淌哪来的浪花。反对她的小伙伴事实充分,还拿出了许多书和画片,说长江流淌,是流到大海中去的。大海只是个大大的水池,它容纳下了所有江河流来的水。她就嘲笑,就反驳,说小河流进大河,大河汇成大江,流进大海后又滚滚朝前流去。流到什么地方?流到了天上,看看天空为什么与大海一个颜色?那是天空装满了大海里的水!
    她笑自己那时的想法荒谬,可那时的她却是很认真的。在她幼时的想象中,蓝天上星星便是大海中游来游去的鱼。
    再后来,她长大了,恋爱了结婚了,却没有了想象。小心翼翼,平平淡淡的过日子,自以为非常满足和幸福,却想不到会有今天。现在她想通了,什么样的船,粘糊在码头上忘掉了航海的本分,都会慢慢地锈烂,成为一堆遭弃的废物。婚姻也是这样,自以为停泊在了一个平静的港湾,可平静中也会生锈霉烂。
    是船就得不停地走,从一个码头到另一个码头。前方应该永远是不可知的谜,活起来才生动,才有活力。
    这幢阴暗潮湿的小屋太适合胡思乱想了,让她兴奋和激动。她从床上坐起来,那孔小圆窗上,一股很强的光柱射进来,在对面的黑墙上戳了个洞。光柱中有无数的灰粉在愉快地飘动。她站在窗前,外面的景色让她目瞪口呆了。
    天呀,好美的太阳!
    这是涠洲岛西海岸的傍晚,她不由自主地朝海边走去。这也是一种神秘力量的招唤,用一抹她想象不出的奇景,把她过去的梦想、执著和愚蠢一点一点地撕碎。她大胆地朝那片美得出奇的景色走去,就变成了另一个与过去离经叛道的人。
    海边的风凉爽而潮湿,她能感觉到一团团软绵绵的金色银色的云烟在脚底滚动。天空与海水像一大块正在混和各种鲜明原色的调色板,金黄色里融入了艳红,深蓝色里注入了赭红,而正在海水中洗浴的太阳,半明半暗,一点也不刺眼。礁石与沙滩都像涂抹了层鲜血,静穆中有些悲壮。
    许许多多的人站在海岸,一声不响地看着眼前的景色,拘谨得连大气都不敢吐一口。
    她觉得,只有她一人在走动。走上赭红色的泥坡,穿过仙人掌丛,走在热烘烘的沙滩上。红色的海浪哗地漫上来,打湿了她的鞋子和裙边后又吐一片白色的唾沫退了下去。她还在往前走,像有什么东西牵引着她,脑子里空空的,只有腿在动。背后有人叫她,她回过头,是个小男孩儿,胖呼呼的很可爱。小男孩儿手里捏着一只红色的海螺壳朝她挥着,叫她看。她朝小男孩儿捏捏拳头,又伸出拇指做了个真捧。小男孩儿高举起海螺舞着显得很兴奋。她又朝上爬去。
    她爬上一座礁石又一座礁石,最后站在了一座高高的,红得像块凝固的火焰似的礁石上。
    她差点惊呼起来,一失脚摔倒在礁石上。
    两条长长的暗黑中闪烁着蓝色光斑的影子,静卧在礁石下的沙滩上。那是两条人影,它的根须处是亲密紧靠的一对情侣。男的挽着女的腰,女的头靠在男的宽肩上,很像一尊沉静且动人的雕像。他们的脸都朝向渐渐下沉的落日,金灿灿的余晖抹在了他们的脸颊和身上,描绘出了十分动人的轮廓线。四周的色彩深暗起来,他们身上的轮廓线却更加柔美耀眼。
    尽管他们是侧着身子的,她还是辨认出了那男的正是刚刚与她办了脱离的前夫刘大为,长长的头发像个艺术家似的在脑后挽了个马尾巴,那张宽阔的脸盘曾经哭哭啼啼把自己说得很悲惨,此时却容光闪射,每一个块面都带着幸福与满足。那女的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就是十多年没见面的罗盈盈。这么多年,她仍是那么苗条,皮肤还那么白嫩,像个刚出校门没多久的少女。
    她痴痴地看着他们,不敢出声,也不敢爬起来朝他们大吼大叫。她是个失败者,在这场一切都把她蒙在鼓里的较量中,她完完全全受了别人的算计。她梦里梦懂,以为一切都是她与刘大为之间的事,没有谁插手,晚餐吃完后就挥手拜拜了事,想不到却是这样。她按着别人的设计一步一步地走,很认真地走,以为逃脱了过去,却走入了另一个圆环。她从脚到鼻腔都酸透了,一串串泪水忍不住淌了下来。
    她没去惊动他们,也没去偷听他说些什么滥情的话。悄悄地爬下礁石,捂祝横涩的鼻子没命地往回跑。在小河沟边让一根树枝绊了一跤,鞋跟断了她也没去管,一瘸一瘸地回到旅馆,在周围人疑惑的眼中退了房。有人告诉她,这么晚了,找不到回北海的船。她还要找,在涠洲镇旁,她终于赶上了一艘回北海的旅游船。
    晚上,她坐上了飞回浪州的班机。
    在万米高空,她听见了轰隆隆的雷声,脚下堆积的黑云中,闪电光柱蛇似的到处乱窜。机舱内静悄悄的,每一个人都有一张紧张得发白的面孔。她猛然仰起了头哈哈笑了,又捂住嘴笑得弯下了腰。所有的人都张开了一对恐慌的眼睛,莫名奇妙地望着她。
    她的头重重地倒在靠背上,心内的郁闷才渐渐地松驰下来。
    两个小时后,她看见了浪州的灯光星子似的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