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受伤的码头
作品:《情欲码头》 波音747大型客机在跑道上加速冲刺时,马芸芸感觉到五脏六腑充满了气体,人轻盈地朝茫茫苍苍的没有终点也没有边际的虚空缓缓飘去。她紧紧咬着牙,闭上眼睛,紧张得有些憋气,生怕一张口狂蹦乱跳的心脏会从嘴里飞出来,离她而去。
飞机爬升了,爬升了,很平稳,除了耳膜受大气挤压,有些胀痛外,像坐在家中的沙发上一样的平稳。马芸芸心里充满了奇怪的感觉,那短短的一刻,她心里让那个恐怖而又惊奇的想法堵塞了。飞机在万米高空无缘无故地爆炸了。机舱里的人来不及恐惧就淹没在一声撕破耳膜的巨响中了。接着,飞机、人、货物全化作细小如灰的碎片,融进蓝得毫无纤尘的空气中。所有的人都化为虚无,所有的人都结为一体,朝遥无边际的茫茫宇宙飘去……
她睁开眼睛,高空处很强的阳光从舷窗射进来。刺着她的双眼。她旁边的外国老太太受不了这么强烈的阳光烧烤,给她比划着,要她关上舷窗。她看着窗外,脚下的云海翻滚起万顷波浪,差点让她惊喜得大叫起来。她还从没见过这满世界的云从大海还宽阔,云浪就那么神奇雄壮的涌动,变幻出奇形怪状的波峰浪谷。遥远处,云层隆起的山峰,在阳光下雪山似的闪着灿烂的金光。
外国老太太微笑着,又比划了下让她拉上舷窗的手势。她奇怪地问这么好的云海你不喜欢?外国老太太双手蒙眼做了个难受的动作,她才恋恋不舍地关上了舷窗。
她奇怪,自己怎么会登上这架飞机呢?朝一座她还非常陌生的海滨城市飞去。刚到机场时,她是想去西藏的。那个如天国一般神秘美丽的地方,据说去了一趟便会忘却内心的一切烦恼与苦痛,让你以后的生活更加平静。她的一个老朋友,与老公打打闹闹许多年,终于办了脱离。老公携着娇嫩的情妇远离她去了国外,她只好揣着满心的苦痛和忧伤,去了趟遥远的西藏,回来后便脱胎换骨,彻头彻尾变了个人。好像大脑和心脏都让人清洗了一遍,忘掉了一切恼人烦心的往事,平平静静开开朗朗地活了下去。后来,她与一位死了妻子的大学老师结婚,她也调到了那所大学的图书馆,平静而又幸福地活着。
老天却偏偏让她去那座西南边陲的海滨城市。那个时候,能立即登机的,只有那座城市。北海,她只在一些零零碎碎发在晚报副刊上的散文中读过,那座漂亮的城市,有片银子一样白的沙滩,还有大堆大堆的让所有女人眼睛发亮的珍珠。她想也不想就买了去那里的机票,又掏出手机,给报社老总请了两天假。
下了飞机,马芸芸深吸一口气,一股冰凉潮湿的咸腥味便充满了胸间,爽快极了。
这就是海滨,天空也是大海的颜色,空气里到处都能感受到涨潮退潮似的膨胀和收缩。地上、墙壁上、土坡上、树叶上都凝着层粉白粉白的盐霜。身边走过的人带着咸腥的风灌进鼻孔,让你怀疑那是一群海中游来游去的鱼。
走出机场,她望着前方融在午后强烈日光中的山山水水,和成片成片的热带雨林,这一切都是陌生的,连梦里都没出现过。她想,自己跑到这里干什么来了?嗅嗅海风的味儿?看看大海的模样?寻一个即将发生或恐怖或浪漫的故事?她真想笑出声来。人就是这样,决定要做一件傻事的时候,是从不考虑后果的。管他妈的,该发生的就让它发生。来到这里就让自己变成鱼,游进这片色彩和空气都很不错的海洋,是死是活是老天的事,用不着自己操心。
她坐进出租车时,一个丢失已久的名字从心内深处浮了出来,从模模糊糊到清清晰晰。名字后面是一张白得发亮的脸,细眯的眼缝内透出股诱人的妖气。罗盈盈,真他妈的罗盈盈,怎么能把她忘了呢?把她扔在记忆的垃圾库内,十年内不管做什么事,都没从那些乱七八糟的破垃圾堆中把她挑选出来。
现在她却自己蹦出来了,带着一片白晃晃的光芒。
罗盈盈,想起这个名字,就会嗅到她飘逸长发上的洗发膏的香味。
那个年代,她用飘柔洗头,油黑的长发便像风中的绸缎似的飘动,散发出水果与青草的香味。在大学里,她们同寝室,睡上下铺。她瘦长,像猴子似的灵活,喜欢上上下下的爬攀,就睡上铺。马芸芸常说,大学四年她都生活在黑暗的旧社会,在罗盈盈的压迫下过日子,连翻身的权力都失去了。罗盈盈只是带着一丝羞涩的笑,没有反驳她。其实,罗盈盈上下铺总是小心翼翼的,轻灵得没有一丝声响。
开始,她们亲密得像一对姐妹,同进同出,个子也差不多,高挑苗条,都是一头黑油油的披肩长发。只是,马芸芸皮肤黑,健康得像排球运动员,走路喜欢蹦几下跳几下,不怎么安分。罗盈盈粉白一张脸,像被谁吸光了血。眼睛很大,平时低垂着,像总在想什么心事。突然一张,大大的略显一丝惊讶的盯着来人,在别人心内突闪一片光来。男生们都说,罗盈盈眼内有股妖气,暗地里都叫她“白骨精”。罗盈盈走路总爱慢悠慢悠的,好像手里端着一碗水,稍一走快便会洒出来。
大约在大二的时候,她与罗盈盈开始疏远。没别的原因,大二下半学期,一个叫刘大为的蠢头蠢脑的男生,闯进了她的生活。
其实,刘大为最早认识的是罗盈盈。刘大为是大学生剧团的编剧,他刚完成了一个独幕话剧剧本,把稿子往书包里一塞,想马上找到导演谈谈排演的事。他登着自行车在图书馆、寝室、教室遛了一圈,都没见到那小子的影子,急得满脸通红。他又听说那小子到球场踢球去了,便埋头登车,边登边骂那悠闲自在的小子不得好死。哗啦一声,车一头撞在了那个埋头走路想事情的女孩子身上。刘大为从车上撞了下来,女孩子白着脸,抚着撞痛了的大腿,泪水在眼眶内转。
刘大为爬起来,不顾手臂磨破了条条血口,问女孩子:“伤着了没有?”
女孩子摇摇头,牙齿把嘴唇咬得很紧。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慌着赶路,眼睛就瞎了。伤着你了,我陪你去校医院看看。”刘大为很客气。
女孩子“唉”了一声,爬起来,裙边的灰尘也懒得拍,脸红红的说:“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朝另一条支路躲去。
刘大为看着她腿一拐一拐地走,担心地问:“真的没什么事?”
女孩没回头。
他提起自行车想追上去,可又想到自己的急事,便站在原地不动了,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拐一拐地朝远处走,头也不回。只有那披在背后的长发旗帜似的在眼前飘动。
他大声喊:“你住哪儿?我等一会儿就来看你!”
她没回答,拐进了一片米黄色墙面的教师宿舍群。
他扶着自行车把,还愣在那儿,心里不是滋味。旁边有人告诉他,那女孩子住杏园十三号女生宿舍楼,是中文系有名的冷美人,绰号叫“白骨精”,看上她了?你得烧到80℃的高温,不然连你的眼珠子和心脏都会结上硬梆梆的冰的。
过了好几天,他修改完剧本,才想起应该去看看那位称为“白骨精”的女生,大大方方地向她道声歉。当然,她那张秀气的脸,一害羞就皱起眉头想哭的模样也打动了他。他真的想起心里就发软,世上竟有这么怕羞的女孩子,都什么时代了!看起来,她还像个呆在深山里没见过世面的村姑。
他去小买铺买了一大堆奶粉、白糖和水果,挂在自行车龙头上,朝杏园十三号女生宿舍冲去。
那天,只有马芸芸一人呆在寝室里,把一大堆臭袜子扔进面盆,想去卫生间洗一个上午。刘大为怯怯地探进头来。马芸芸还记得刘大为那天的模样,剪个板寸头,挺帅气的脸闪着红光,穿件圆领白色体恤衫,紧紧绷着很结实的身体。马芸芸先是“哇”了一声,把满盆的袜子藏到了床脚下,然后莽莽撞撞地对站在门口的他喊:
“喂,我认识你。你叫刘大为,是不是?在学生剧团,是不是?”
刘大为更尴尬了,嘴里哆了半天,不知说是什么。她伸手做了个请字,说:“你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屋吧。呆在门口偷窥女生宿舍,看别人把你当流氓抓去送保卫处。”
刘大为哈地一笑,摸着硬扎扎的板寸头,说:“我是来找另一位女生的。她叫……嗨,别人喊她‘白骨精’的那位。”他把一提袋吃的放到桌子上。
马芸芸跳起来,说:“好呀,追女生追到宿舍来了。告诉你,你找的那位叫罗盈盈,你叫她‘白骨精’,看她不会抠出你的眼珠子来才怪!”
刘大为又“哆”了起来,半天,马芸芸才听出他讲的故事。他是自行车撞了人,专门来赔礼道歉的。
马芸芸说:“你就等着吧。她洗衣服没肥皂了,出去买了就回来。不会等多久的。”
刘大为拖了根木凳坐下来,背靠着大门,窗外阳光就在他糙糙的脸上勾勒出很硬朗的轮廓。他有些奇怪,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马芸芸说:“天呀,刘大为大编剧可是我们这里的女生崇拜的偶像呢!你别脸红,我们这里还有痴情的,把你写的那些诗歌、剧本的油印稿偷偷的收藏起来呢!”
刘大为哈哈地笑了,好像对那些事毫不在乎,不屑一顾,说:“那些破烂玩艺儿,我早把它们扔进垃圾筒里了!”但他那双兴奋得闪闪发光的眼眶内,还是暴露出内心的得意忘形。
马芸芸暗骂了句:“蠢猪,我编来骗你的都听不出。”
其实,马芸芸知道刘大为,是在两年前她刚考进这所大学的那天,学校举行新生欢迎晚会。她代表新生写了首长长的朗诵诗,就是让学生剧团的刘大为站在台上朗读的。那首狗屁不通的诗,从刘大为的很有磁性的嗓音里蹦出来,便带着抒情音乐的味道。她能听到回荡在男人胸间的海水波滔汹涌而起的声音。那天,她感动得想哭,而化了妆的刘大为站在聚光灯前的样子,英俊得没法形容。朗诵完后,她的手都拍痛了。她差点喊出来:“ILoveyou!”
现在,这家伙就坐在她的面前,平平常常的一个,一笑一脸的傻气。时常吸吮鼻头,好像伤风感冒把鼻道弄破了。
她觉得,他那对黑眼珠痴痴地看着她的脸,很毒。她有些烦了,转过身子说:“你就是这样盯女人的吧。”
他尴尬地笑了一下,连声说对不起。他说,他看她的样子很像自己刚写的那个剧本里的女角。也是丰满漂亮,一笑旋两个酒窝。也是活活泼泼,从不知忧愁是什么的样子。他说,他真想她来扮演那个女角。
她很想刺他几句,一抬头,看见罗盈盈站在门边,没敢进来。罗盈盈比划着手,叫她别说她回来了。不知为什么,她有些慌乱,什么都没说,好像很专心地听刘大为讲剧本。
罗盈盈走了,朝走廊尽头走去,然后下楼梯。橐橐橐,她的后跟很尖的皮鞋踩得地板很响,走了很远了,还能清晰地听见很脆的脚步声。
刘大为抬头看着她,说:“你没听我讲?”
她脸热了一下,赶忙掩饰住内心的慌乱,说:“我在听。很好玩的剧本。”
刘大为看看表,说:“你同意演这个角色,就打桃园三号男生宿舍的电话找我。”他站起来,又吸吸鼻孔,然后打了声响亮的喷嚏,摇摇头做出个很无奈的表情,说:“你们女生宿舍真折磨人。我嗅不惯香水味儿,什么样的香水都嗅不惯。”
马芸芸一脸的认真,说:“我们从来不用香水呀!”
刘大为还是一脸的苦痛,说:“用没用香水,我的鼻子可是最好的检测器。好了,我得走了。”他出门时,再一次请求说:“什么时候想通了,就打电话来。这出剧的女角非你莫属。”
他走后,马芸芸看着桌子上一大包吃的东西,才骂了句:“糊涂虫。给别人道歉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却跑到这里来乱抓角色。”
那天下午,她和罗盈盈喊来满屋的女生,把那包东西吃得一干二净,边吃边笑话,世上竟有这么傻的人。她对罗盈盈说:“什么时候,你再让这个傻瓜撞一次,我们也可以再享享福!”
罗盈盈一声尖叫,追着她捏她的手臂,把她的手臂捏得又红又肿。
她还是加入了学生剧团,把那个角色演得很成功。那以后,她与刘大为接触多了起来,渐渐地与罗盈盈疏远了。她们平时只是互相点点头,便各忙各的,很少在一起了。毕业后,罗盈盈去了房地产开发非常热的北海,就再没有听见过她的任何消息了。
出租车进了城,司机停下车来,用广西话很重的音问她:“去哪儿?”
她说:“帮我找个避静的,比较便易的宾馆。”
出租车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拐进了一条地上铺满油黑发亮的石板的老街,停在一幢很古旧的洋房前,说:“这个宾馆就很僻静。”
她要了一间房,推开窗户,一股湿润的雾气飘了进来。窗外是一片芭蕉林,阔叶交叉地在窗前扇动。从蕉林缝隙望出去,可以看见大大小小的山石砌成的形状各异的小洋楼,青灰的砖墙,粉红的瓦顶。她轻松地舒了口气,那郁闷的胸间也轻松了不少。
夜间,下了一场雨。雨滴打得蕉叶辟辟叭叭地响。夜就变得深沉了,疲惫不堪的她倒在床上,衣服也懒得脱,便沉入漆黑一团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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