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就这样分了?

作品:《情欲码头

    刘大为又把那张签了他们名的财产清单放在她的面前。老太婆在白纸上舞了几笔,又小心地盖了个大红印,什么话也没说推给他们。
    他俩一人分一张白纸,朝老太婆陪着笑脸。老太婆有些烦了,朝他俩挥挥手,说:“你们还赖在这干啥?让开让开,那么多人等着办事呢!”
    屋外真的等了好多人,男男女女十多个,耷头弯腰,一副倒霉丧气的模样。出门时,刘大为骂了句:“这世界完了,打脱离的比办喜事还多。”
    他俩在街上分的手。刘大为看着她的眼睛内湿润润的,说:“就这样分了?”
    她说:“比结婚还容易。”
    刘大为骂了句什么,又温柔地看着她,说:“我们一起回家吧。”
    她说:“不了。上午报社还有事。”
    刘大为说:“你中午回家?我叫小惠给你烧几个菜。”
    她什么也没说,朝街对面走去。那一刻,堵在心内的东西再也憋不住了,热辣辣地涌上来,眼泪一串串地在脸颊上滚。
    她上了迎面开来的出租车,司机问上哪儿,她说前面。
    楼房一串一串地朝后退去,晃得她眼花燎乱。她闭上双眼。躺在沙发读报纸哼音乐的刘大为又奇怪地出现在眼前。她惊慌地睁开眼睛,车已行到郊外,农田、青山和水池像一幅幅漂亮的画,在眼前闪来闪去。
    司机又问:“你是去哪儿?”
    她说:“前方到哪儿?”
    司机说:“机场。”
    她说:“就去机场。”
    候一桃踏进浪州晚报大门时,还像踏上码头趸船一般,有种在水上摇晃漂浮的感觉。
    “找谁?”传达室里有人问。
    候一桃说找报社的领导。传达室很小的窗洞便抛出一句硬如石头的话:
    “早下班了,这么晚了你谁也找不到。明天你也找不到,今天是周末,明天后天是双周日,你谁也见不到。”
    候一桃想,晚报晚报,就该耗子精似的夜晚编报,就应该没有休息日。他爬在窗洞前问:“我是省新闻学院的毕业生,是报社招聘来的。这时间我该找谁呢?”
    窗洞前伸出一颗苍老瘦小的脑袋,朝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咳喘着嗓子说:“把你的证件给我看看。”
    候一桃把毕业证与聘书扔给他。他戴上老花镜,在昏黄的灯光下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才问:“你是叫候一桃吧?”
    他说:“证件上写着的。”心里涌起一丝不舒服。
    老人脸上很硬的皱纹便排成一条条奇怪的笑纹,把候一桃的证件从窗口扔出来,说:“你暂时住在楼上的客房里。注意,别去动那房中的燃气热水器,坏了,前天一个客人住那里差点憋死了。”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大串钥匙,弓着身子出来,在门前叭地吐了一口带有绿色的酽痰。候一桃觉得自己是来到了一个乡镇上的小旅馆。
    屋子很小,一张床,一张桌子,板凳是缺了一条腿的。瘦老头把床给他铺好,就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哼着川剧唱段,提着一瓶水又来了,把他打开的床头台灯关掉,只让那盏昏黄如鼠眼的吊灯开着,咳嗽两声,又在门前吐了口浓痰,斜着眼睛看看他,说了声:“嘿嘿,真奇怪的名字,候一桃。”哼两声川腔:“贼猕猴偷了一个,大蟠桃呀……”就一拐一拐地走了。
    孤独便包围了他,寒冷也悄悄地从脚底钻入体内。他脑袋晕沉沉地成了一片空白。到处都是瞿瞿瞿的叫声,不知是躲在墙角砖缝中的蛐蛐叫,还是自己空虚的耳心在鸣。
    上了码头时,他就让那个胖女孩回去了。他不知道她怎么告诉瘦女孩的家人,他已经很累了,也懒得去操那个心。他给她留了纸条,告诉她有事需帮忙,给他来电话。后来,他才知道,那张纸条像是急于攀缓的藤条,把他紧紧地缠住了。
    两天的休息日,报社内空荡荡的,没有人来往。
    候一桃奇怪极了,这么个滨江城市,这么一家晚报,竟有不出报的休息日。难道双周就没有夜晚,就没有新闻了。他读书的那个省城,越是周日越是出新闻的日子,越有吸引读者的看点,而报纸越有卖点。这报社的领导也太没有经济头脑了。
    他一整天都懒在床上睡觉,只是第一个周日快过完时,他才想起,该出去给梅洁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平安到了浪州市。再找个小饭馆,填填早已奄气了的肚皮。他穿上衣服,就关上门往外走去。
    “大爷,我想打个电话。”他趴在传达室窗口前问。
    大爷的眼睛也透着种黄色,说:“长线还是短线?”
    他说是长线。大爷就摇头,说:“我这里长线是打不出去的。你去街上打吧,那里有公用电话。”
    他道谢出去时,大爷又趴在窗洞上说:“早点回来。我十点半关大门!”
    梅洁是他的女朋友,让广州一家药品公司招聘去了。他想让她一起来浪州,她不干,说浪州只是一朵小浪花,干不出大事来。广州才是大江大河。同她一起的还有团支部书记李一鸣,这个左眼老是朝耳根后倾斜,鼻头很肥的大个子,早就对梅洁有意思了。他曾说,只要候一桃的手稍稍松一点,梅洁就稳稳捏在他的手心中了。好像梅洁是一束让男人抢来抢去的花。
    候一桃很自信地说:“你去抢吧,那花有带勾的刺,只给了我防护的手套。”
    他就哈哈地笑,笑出了尖厉刺耳的尾音。
    此时,他有些悔恨自己大大方方地让梅洁走,这简直是把一头绵软无力的羊羔往狼嘴里送。
    梅洁刚到广州时,便给他来了电话。那时他正在学校里准备去浪州的行装。她声音软和得像咩咩的羊叫,她叫他放心,李大个如果欺负她,她会把他的大鼻头咬下来,叫他一生一世没脸见人。他说他知道,她的牙齿没那么硬,咬块硬苹果都喊疼。她就在线那边格格地笑。
    电话亭里有人了,他只好站在旁边等。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包围了他,是打电话的那位中年妇女身上发出的。她握住电话筒嘻嘻哈哈,笑得多,说得少,说两句便斜眼看看站在旁边的他,一脸的轻蔑与不屑很刺人。她讲完了,走了好一阵,那股带有体臭的香水味还有他的鼻孔中弥漫,久久不散。
    这个中学生脖子上都挂着小灵通的年代,进电话亭的都是没本事的外地人。他的IC卡还是学校里卖的,不知这里可不可以用。他插上卡,按了梅洁给他的那边的电话号码,竟然通了,浓重的摇滚乐声从话筒上喷了出来,在他耳心中狠狠地咬了一下。接着,梅洁就在那边朝他喊了声:“喂!”说的是川味很浓的普通话,可他一听就是梅洁的声音。
    他说:“梅洁,你好吗?”
    她问:“你是谁?”
    他说:“你听不出来,我是一桃呀!”
    她问:“一桃是谁呀?”
    他想,她是故意这样来气气他的,就轻轻一笑,说:“候一桃是你叔叔的哥哥的儿子的哥们的女婿。”
    线那边的人愤怒了,把电话吼得嗡嗡响,对着他喊:“你是个精神病人吧?天天打电话来骚扰。候一桃那个龟孙子是谁?见他妈的鬼去吧!”砰地摔了电话。
    他握住话筒,懵了好久。
    他想,是挂错了吧,又挂了一次。那边一声“喂”字,是纯正的川腔,梅洁的那种川西人的有些绵软的川腔。
    他说:“是我,候一桃呀!”
    那边又是一阵愤怒,口痰都快喷到他的脸上了:“你又来纠缠了?再听见你的声音,我要去报警了!”砰地又摔了电话。
    他像遭受了谁使出的定身法似的,定在那里像块石头。守候在电话亭外的人说:“你怎么还不放电话?那可是要算时间算钱的呀!”他才放下了电话。
    那夜里,他梦见自己站在码头上,刚抬头,就看见梅洁在一片翻着浪花的江水中挣扎,伸出白得刺眼的手想抓住什么。他大声喊叫,想跳下去救她。那位精瘦的船主抓住了他,指着让白浪淹没的梅洁哈哈狂笑,两排烟熏黑的牙齿上滴下了一串串血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