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死亡现场
作品:《泣血幽瞳》 次日清晨,金天闯上了七路车,可等了足足五分钟仍没觉得汽车有一点儿挪动的迹象,不由对司机喊道:“大叔,你瞧窗外,快瞧窗外呀!”那司机极不耐烦地训斥道:“我瞧个逑!我哪有这闲工夫?”
金天闯很不高兴地说:“不是啊大叔,窗外有个残疾人,一直朝车里看,都瞅了我五分钟了,你能不能开快点儿甩开他啊?”
司机受了揶揄,厉声骂道:“日你妈的!你嫌慢,老子把你的腿打断,扔下去和他一块儿走!”
巴士上站着的乘客多得根本用不着抓扶任何把手也绝对摔不倒。两个人就算吵起架来也无法动手,而只能是像两只不同品种的肉食性恐龙一样呲牙咧嘴,互相威胁对方。金天闯在一堆衣服中挤出脸来,刚掏出一本专业课本,周围就有七八个人同时回头冷酷地瞪着他,然后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钱包。这一摸株连的范围更广,全车人都相互冷酷而视,更多的手在摸来摸去,这样一来必有磨擦。只听一声尖叫:“你敢捏老娘的包子!”接下来是惊天动地的漫长争吵,混杂在人们的低声咒骂与汽车沉重的嘶吼中。
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金天闯的近况。他在三年前曾一度休学,然后迫不及待地去电脑营销市场推荐自己,指望能做一名电脑哪怕是家电脑的维修技工,但最终被分配一所专业学校修电灯和暖气。金天闯心里极度忿懑,认为自己让人给小瞧了。后来在学校日子一长,他偶尔也竖起耳朵听听老师讲电学,可一句也听不懂,心里又惭愧又后悔,便干脆在这所学校报了自考,同时也继续修电灯,暖气,给自己挣一份学费。但他从未客观评估过自己的能力,他的同学们一般只有一门或两门学科瘸腿,而他则全身残废。本来他还想一道修习电脑和英语,但最后不得不放弃,因为假如以人脑的智商标准来测量该校电脑的反应的话,那这些电脑都是反应迟钝的白痴。至于英语,由于班里的老师与同学们都来自五湖四海,一上英语课就使他产生已跻身联合国总部的错觉,那个讲师尤其不知是哪儿的人,声音不像世界上的任何一种语言或兽吼,令人怀疑早在人类出现之前地球上到底存在过什么生物。
金天闯正努力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默背着公式,车上的一切声响都不能打扰他,可口水这种实物例外。他惊诧地抬头,见那个自称“老娘“和“包子被捏”的中年妇女已经转移骂场,斗到这边了。她脸上敷了一层凝脂般的宙斯盾级防晒霜,唇红如血,眉扬似电,令金天闯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阴森诡异。她继续指着捏她包子的饥民嗥道:“谁裤档破了把你丫露出来了?你个不上道的,老娘插了你!呸!呸!呸!呸!”
金天闯实在忍不住,提醒她:“大姐,你骂他怎么朝我这儿吐?”
那女的斗鸡般两眼一斗,转而尖叫道:“你叫谁大姐?嗯?我有这么老吗?”
金天闯当然知道她不止这么老,但不想招惹是非,于是说:“对不起,小姐……
那女的仿佛脑神经被剪,陡然施展轻功,腾空一跃,跳到他面前,如果车顶没盖的话她的前途无可限量。现在她唾液四溅地叽歪:“你知道什么是小姐吗?贼小子,你吃屎的吧?”
金天闯身上没带动电锯,否则一定当场把她变成人材。他不愿争吵,让更多的人看笑话,令外他总觉得这人在哪儿见过,只恨自己记性太差,马上就要到嘴边了却仍旧怎么也想不起来。便把头偏向一处,不予置辩。那女的见他不作声,以为怕了,神态更是蹇傲,怒气勃发,刚要再行撒泼,车突然停了。乘客们见动感影院没了音响效果,纷纷发泄不满:“什么破车,又坏了!”“车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不能冤枉车。”“这是什么世道呀!”“这个社会真是太黑暗了!”
司机连忙回头高声洗刷自己:“不关我事!这次真的不关我事,你们看不见吗?前面有七八条狗子让我停车呢。”他甫一转头,看见警察已经站在窗前,冷冷地问道:“你丫离这么近说谁是狗子呢?当我是假的啊?”
这时众人纷纷猜测道:“会不会是车上有贼呀?”“我早猜到是这样!”“可能不光是个贼,还是个杀人犯呢!”“对!肯定是抢劫银行的杀人犯!我昨天在《烟州晚报》上还看到……”本来说到“有贼”时,大家都已把愤怒的目光抛给金大闯,好在人群中有贤义之士将贼升级成杀人犯,接着又升级为恐怖分子,这才没人注意他。
当一车人把恐怖分子演变成火星侵略者时,却又发现凡在此经过的车辆都停下了。二十几名交警在马路上高声吼叫,像是赶猪的农民,车辆猪一样被圈到了一处。司机给警察当翻译,向大家解释道:“有三十多位重要的市领导要到前面的酒店开会,所以这一带路面所有的车都禁止通行。”
但这根本说服不了任何人,大伙儿义愤填膺,七嘴八舌地喊道:“我们上班要晚了,得扣奖金的!”“你扣奖金,我扣工资!”“我们要迟到了,学校会给我们处分的!”车外的警察无动于衷,大家都以为自己声音还是太小,难以令他们知觉。金天闯轻轻地嘟哝着:“警察怎么了?个破领导有什么了不起?上酒店能开会的话,怎么不上茅房开会?”窗外所有的警察立即须发戟张目眦欲裂,厉叱道:“谁说的?谁想妨碍公务?”“把臭肛门给我夹紧喽!”“谁敢反党反社会?”
为了不耽误课,金天闯和众学生跳下车,边走边低声地诅咒。警察的职业使他们的第六感尤为敏锐,死死地瞪着金天闯,冷若冰霜阴寒彻骨地目送着他,直至离开。
金天闯好久才来到学校。学校内外挂着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钟,全球二十四个时区都有,他便取了平均值算出第一堂课已近尾声,不免有些焦躁。他快步穿过公路,默默地数着来往的车辆,心里盘算着它们的速度。待就要到对面时,又剩一辆昌河面包,正停在学校一旁的饭店外,而且上面有人似乎正在发动。于是他放慢了步伐,估量着这车一旦开动会不会撞着自己。他的潜意识告诉他必须停住,然而这判断却也出奇地准确:接下来他看到面包车起飞般地长窜出去,马上就要撞到离他最近的人了。
金天闯仍旧习以为常,认为车会猛地刹下来的,但脱离现实却又非常合乎现实的是,车轻轻地碰了那人一下,而且没有任何声响发出,那人便软软地倒下了,身躯诡异地曲侧着,像是一个拙劣不堪的演员。
电影里决不是这样的。车又撞上了第二个人,就是七路车上那个朝自己撒泼放刁的丑妇。明明黑暗的窗玻璃中,司机的手在胡摇乱晃,显然车子失控了,可却不知为什么,车产生了巨大的力量,那妇女的身体仿佛一张纸做的一般,轻易地被扯裂了,连接断躯的腥红的内脏暴溅出令人骇然心怖的浆液。金天闯完全没去细想,车在撞倒一人后力道应当削弱许多,但却颇为失常地造成了更强有力的毁灭。稍远一些还有一个行人,他回头看了金天闯一眼,目光中携出的绝望成分足以令粉饰整个太平世界的美好与欢乐土崩瓦解。金天闯按捺不住惊悚入髓地尖叫一声,无可言喻地凄厉锋锐。他离这个人很近,想也不想就一把拉过,但那车还是毫不犹豫地撞过来,比他更加决绝。咔嚓一声,这一次金天闯听得格外清晰,这也是那一瞬他唯一能听清的声音,其他一切均成为虚弱堪虞的空白。蓦地,那人发出一阵惨绝人寰的悲怆嘶吼,他的另一条胳膊被车头一推,完全把转到另一个方向,像一杆巨大的圆规。
这时虽然多但原本都忙着上班的行人才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关注他们真正关注的结果。昌河面包车旁若无人地转了一圈,也许地它试图发动新的攻击,也许不甘就此放弃,也许做逃离现场的准备。满是灰尘污垢的黑色玻璃里,一双冷电般的眼睛直射金天闯。金天闯不敢和他对视,捂着脸拉过伤者就向外跑。一直跑到了学校对面的医院,血也毫无规律地随机滴了一路。
金天闯比一般的年轻人有更多的阅历,他清楚这样开车的人不是终结者就是黑社会。他万万没想到这种事真让自己碰上。那中年男子在他身旁不住地哆嗦,不停地重覆着同一句话:“他们想弄死我,他们想弄死我……”听得金天闯差点咬到自己的心脏,他迅速给伤者挂了号,然后失魂落魄地冲出医院,跌跌撞撞地融入人流。
整整一天,他心神不宁焦躁难安,而他的同学们却都生龙活虎精神抖擞好奇地看着学校门口的大批警察和医务人员,众说纷纭。学生们第一次在校门口见到这么多警察,都以为是来抓校领导的,个个喜不自胜,奔走相告,四处传扬道:“校长校长你完啦,警察要来抓你啦!”校长真以为是乱收费败露,缩在屋里不出来。金天闯不想自己被人认出,因此比平日里更加沉默,好在也没有目击者辨出他来,因为“成熟”和“稳重”的人都清楚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警察除了怒骂几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外,也只能去医院问受害者本人的线索。然而不知怎的,现场最高级别的警察似乎接到了神神秘秘的电话指示,然后目光呆滞。警车一辆辆地向回撤离,只剩下一些交警在清理现场,还有几名民警将匆匆来此的数量庞大的媒体挡在外面。
金天闯在人群中一眼就捕捉到了廖东然,好像其他人只长着脸而没有五官似的,这使他多少有些安全感。两个人并排走着,金天闯使劲往里走,生怕一出人行道便被一辆比昌河更低级的面包撞死。金天闯的眼睛里明显藏着一些可怕的荣誉感,廖东然出于职业本能地觉察到,不停地追问,又安慰道:“你放心,咱俩从小玩到大,我不会公开你的名字的,只写‘据知情人士透露’。”
金天闯苦涩地摇头:“那不行!不行……他认得我,你们一登出来他肯定会知道我说的。”
廖东然皱了皱了眉头“你跟老大的关系不错,他现在也算是烟州市的上层人物了,我们找他帮忙……”
金天闯的头快摇掉了:“不不!我可不想事情愈闹愈大。”
“那你记得那车的车牌吗?“金天闯干脆不讲话了,装死。
新一期的八卦报纸很快刊出了,上面除陈述车祸的结果外,还用大量篇幅介绍各地各类权威专家分析的车祸原因,共十多条,每一条还包含着若干个小原因,如刹车失灵,行人闯道,司机醉酒或没有及时进行紧急避险等等不一而足。宗教界人士也发表了独特的看法,认为此事跟耶稣和释伽牟尼有关。报纸对社会各界都给足了面子,在军事天地专栏中解释此车祸缘于美帝国主义卖给台湾的秘密武器,在科学广角栏目却说成是外星人结婚放的甩鞭。至于法轮功组织的高层领袖则说世界末日到了,新一轮宇宙大爆炸即将开始,要想活命,必练神功,欲练神功,必先自宫。顺便一提,车祸的当天,烟州市精神病医院里一个自称“反CS圣战组织”的病号宣布对此恐怖事件负责。
至于死亡人数,不详。
深夜,刁梓俊开着那辆象征身份的宝马,在环山的路段行驶着,脑海中仍上演着两个小时前在医院里的一幕:他穿着深色外套,戴着宽大的帽子和医用的手套,小心翼翼地将注射器中的药液挤出,又一针扎进自己携带的药瓶中,做完这一切,再悄悄放归原处,缓缓里踱着步子,很自然地与值班的医生擦肩而过。上完洗手间的护士走出来,推着装有大量镇静剂的针管和药品,向顾学庆的病房走去……想到这里,他禁不住笑出声来,对自己的杰作感到得意。在自己每次成功完成任务以后,邢坤给他的报酬都是极为丰厚的。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件事尽快报告给邢坤。
他拿起手机,摁了电话号码,却久久不见回音,优质的液晶显示屏也显不出邢坤那张痴肥的丑脸。刁梓俊有些奇怪,重拨了一遍,显示屏上忽然出现了很凌乱的黑白影像,与此同时也带来了嘈杂的声音,这种功能是这个手机本身所不具备的。画面由黑白转为一种极其惨淡的死绿色,手机突然传出了尖锐的嘶鸣,刁梓俊即使很有胆量,也多少吃了一惊,很显然,刑坤还没有能力让自己的手机开这种怪异的玩笑。
正在这时,电话陡然间安静下来,很彻底,没有留下一丝杂音。刁梓俊这才发觉四周围寂静得让人无法忍受,连鸟虫都吝于发出叫声。他慢慢地再度拿起手机,贴到自己的耳朵上,很吃力地问道:“谁?”
电话那边没有声音。其实他没有拨号,电话那边也根本不会有人。可是……刁梓俊总是能感觉到一阵微妙的、很困难的呼吸声。
“是邢总吗?……邢总不会这样的。”他突然恢复了自己固有的暴戾本性,高声叫道:“操你妈!你到底是谁?想吓唬你爷爷吗?操!”
电话那边忽然发出一阵极为低沉的“呃……”,像是某种生物的咆哮。
刁梓俊的瞳仁暴缩,双手紧紧地攥住方向盘,车仍是牢牢地贴着悬崖边,终于安全地来到宽阔的林子。他正想深深呼出一口气,却事与愿违——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来到了石冶碑林深处!这个从未有任何人敢于涉足的魔鬼领域,这个烟州市所有恐怖传说的发源地#蝴想冷静下来,却反而更加暴躁起来,这条路他不知走过多少次,绝对不是通向这里的!
即便是这样,他也只是吃惊,并没有惶恐,因为这个号称无人敢来的石冶碑林中心,十年前的学生时代,他曾经来过一次,不仅他自己,还有他的好朋友廖东然、金天闯,还有……
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愿再回忆下去。就在这时,他感到自己所在的汽车有些沉重,接着他听到“轰隆”一声,忙向窗外看去,居然发现车子在往泥沙里陷,越陷越深!宝马正处在一个半径为五米的圆形那个大坑中心,一股岩浆般剧烈喷涌的沙流正疯狂地吞噬着轮胎。周围郁郁苍苍,这个坑内却寸草不生,一片落寂的死灰色。
刁梓俊这才有些慌乱,迅速打转方向盘,却发现车子早已经不听使唤。他想打开车门,却已经来不及了,车门被铺天盖地的沙产生的巨大阻力所阻挡,根本打不开。那沙子流动得极快,刁梓俊反应极快,知道开不开门,只能呆在车里等待救援,忙摇上窗户,拿起手机拨110,因为除了警察,没有谁敢冒险进入丛林深处。但电话沙沙响了几下,竟传出了沙子流动的声音,就跟车外面的情景一模一样#蝴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感到冰冷到了骨髓里,再仔细听听,隐约觉察到里面夹杂着铁锨的铲土声与敲击声。这铁锨的声音让他倍感熟悉,这是他一生都无法抹去的噩梦。
他猛地一抬头,从快要被沙土掩盖的前窗残留的缝隙中看到,一个身材矮小、肥胖的孩子身影,手里托着一根和他身高差不多长的铁锨,高高地站在土坑上方。
刁梓俊看不清楚那个人的面孔,但他完全知道,站在那里的是谁。无穷无尽的黑暗中,那张脸上惟有一双惨绿色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似乎已经穿透了自己的躯壳,将自己骄傲而邪恶的灵魂卑贱地钉在沙尘飞扬的地上。
那是一双正在泣血的幽怨之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