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9-2
作品:《美人无处不牵魂》
这天下午,封桂又到指挥部技术处去抄大礼堂的技术标准,抄着抄着,猛听得走廊里有人机密而又不能自控地说:
“哎!听说吗?湘江部的章队长自杀了!”
“啊?章云?怎么自杀的?”
“卧轨!”
“你别胡说,你听谁说的?”
“茹也,茹也刚才说的。”
“我的上帝!这个茹也消息灵通,从不冒空炮……”说着,推开了技术处虚掩的门,猛然看到封桂坐在那里发懵,连忙缩回头,“碰”的一下拉紧了门,跑了。
封桂在发怵中被门碰醒了,想想刚才听得清清楚楚的噩耗,揽起图纸资料,匆匆拿到资料室交还给了资料员,就往书店跑。见了茹也,一把拉着她到一个角落,急不择词地问:“你刚才说什么……你告诉我,章云……章云他他怎么了?”
茹也见封桂扑上来就拉她,知道她刚才给技术处的人透露的消息,转眼就传到封桂耳朵里了。茹也不禁浑身颤栗,一下触发了她前年得知卜金自杀消息时的那种悲伤,同病相怜,止不住眼泪直往外涌,口头却连声嚷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封桂瞪眼望着茹也,茹也还在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眼泪却无法控制地乱流。封桂一拳栽在茹也肩窝里,又双手猛然抱住茹也,一头扣在茹也的肩上,失声痛哭……
茹也那里不是哭的地方,封桂从茹也那里出来,身不由己地就哭着往河边跑去。河边有一个地方,沙丘和红柳屏蔽着一片胡杨树,岸边一棵枯老的胡杨倒在水中,枝干阻挡着流水,不时发出“叮咚”的声响。树根翘在岸上,活像一个畸角逼真、胡须生动的龙头。她把这里叫“龙上岸”,她和丁沛、郭梅、刘后宁、第八维一起来玩过,也和章云常来。她就像丢了什么在那里似的径直往“龙上岸”跑去……她走向“龙上岸”,是谁用红柳扎的一个花圈,挂在龙角上。她走近龙头,取下花圈,坐在她常坐的地方。她哭了好一阵,慢慢地没有眼泪,只是抽泣。她努力回忆着章云,脑海里响着章云爱说的“山是山,河是河”。章云就像抓不住的梦影,倏倏地一晃而过、一晃而过,抓到的总是“山是山,河是河”的声音。他忽然又听到一阵凄厉悲壮的黑管音乐,他分明听出了那音乐就是“山是山,河是河”。她在深沉而又莽漠的意念中搜寻,原来她昨天偶尔听到过刘后宁哼这首悲壮的歌曲,她听到那曲调,那歌词,无端地联想到章云,怎么像是章云的情绪!章云近日的来信中,总是泛漫着那种“山是山,河是河”的情调。晚饭后又听到过河边隐约传过去阵阵“山是山,河是河”的黑管吹奏声。是不是河水也能录音?河水的叮咚声像是配器的节拍,河心主流发出的那像暴风骤雨之前“倒天河”似的沉雄旋律,却正是“山是山,河是河”的气概。人的价值是在别人心中的分量。章云的品格,已经化作曲谱,化作人们的心声,扬在山河!章云啊章云,你是真人一个啊!可我封桂……怎么这样没福份……封桂又流下了热泪。她转动着花圈,眼圈上挂满泪花。花圈分明是精心编制特意挂在龙头上的。她仿佛见到昨晚刘厚宁坐在花圈旁边吹奏“山是山,河是河”。她擗下一根红柳杆儿,信手就在沙泥上写“山是山,河是河”。写着写着,不禁又失声痛哭了。
封桂哭的手都麻木发僵了,没有人听见,没有人劝阻。这是一种独自伤心无人劝慰的痛哭,是轰炸心城后留下一片废墟的锥心乱痛的痛哭……她的眼泪流尽了,她的精神恍惚了,时候也不早了。章云不喜欢人哭#糊想。她站起来。他起的太猛,头一晕,眼一黑,她来不急反应,就一头栽倒在河里了……
第八维要力争多和沈书记说几句话,又必须少在那儿呆一会,他骑上自行车就往回冲。他冲上了黑河桥,猛然瞥见桥的下游水中漂流着一根不大的带枝的树干,树干下面忽然伸出一只手,空抓了一阵,抓着了树枝,又淹没在水里了。“有人落水!”第八维这念头一闪,便猛捏刹车。冲得快,刹得猛,第八维连人带车倒在了桥边上,他被摔在桥的拦桩外边,上半身摔出了桥沿,一只脚被拦桩和车子卡住了。他挣脱了脚,索性往拦桩上一蹬,双手往桥沿上一撑,一个青蛙窜水,便窜进了急流。薄棉袄暂时帮助了他一把浮力,他奋力向前向岸边斜游,很快爬上了岸,一面摔掉棉袄,一面猛向下游落水人方向冲去。落水人在有气无力地挣扎,刚刚扒着树干,露了一下头,弯拐的树干一滚,人又被淹没了。树干有些残枝,可能落水者很理智,或者是求生本能,在水中揪住残枝不放。第八维跑得快,跑了一个提前量,赶到落水人前面,站定了,蹬掉鞋,瞅准了,喘了两喘,猛吸一口气,一跃钻进水中,不一会,落水人先被托出水面,紧接着,第八维从水里钻出,一臂紧挟着树干,一手揪举着落水人的后领,仰面用脚划着,顺流斜游靠岸。快到岸边,他的脚触到了河床,在水中能站稳了,他才看了看落水者的脸:天啊!是封桂……
这时,卓振威和两个支书骑车上了桥,见一辆自行车倒在桥上,甚觉蹊跷。李天明说:“是第八维的,我刚才看见他找了一辆车先走了。”
卓振威在会上挨了顶,心存偏见,脱口而出:“不好,第八维跳河自杀……”
李天明说:“别忙……”站着四下查望,由近及远,猛发现下游河边有人挈着一个人上岸。“你们看!”李天明一指,放倒自行车,便撒腿往那边跑。卓振威和孙支书也跟了上去。
与此同时,茹也和刘后宁、巴山雨、郭梅、丁沛等人也从“龙上岸”那边寻找封桂跑了过来。刘厚宁发现李天明等人在对岸往前跑,接着又看到远处有人从河里救人上岸,他大叫一声:“是她!”发疯似的往桥上跑,提起一辆自行车,堵住巴山雨,说:“快回去,要汽车,送医院。”
封桂昏迷过去了,茹也、丁沛和刘厚宁在帮她哇水,作人工呼吸。李天明脱下棉衣,叫第八维将湿衣脱掉,穿上他的棉衣。卓振威在一旁对孙支书说道:“八成是思想抵触,跳河自杀。”
第八维听了,火冒三丈,将湿衣狠狠往地上一甩,大吼道:“混蛋!”
卓振威敏感,吃了一惊,望着第八维,不无尴尬地问:“你骂什么?”
第八维叫道:“别人不想死,你硬要逼人死吗?”他瞪着卓振威,两眼射出愤怒的光:“你凭什么?”
卓振威受不了冒犯,悻悻地说:“你凭什么?”
这一问,第八维倒想起了凭据。他转身往水边走去,又站住回头叫道:“你是政工干部,说话要负责任。”说完,跑到水边,抱起那柱树干,扛在肩上,喊道:“我就凭这个!李支书,孙支书,你们作见证,不然,非逼出人命不可……”
第八维扛上湿沉沉的树干,对李天明说:“李支书,我得把这交给党委,不然,一个党员就要被加上‘叛党’的罪名,蒙受不白之冤。我先走了。”
刘厚宁说:“汽车马上就来了……看,已经来了。”
封桂吐完了水,醒过来了。茹也松了一口气,眼泪汪汪地说:“是第八维救了你。”
可怜封桂的第一个念头,第一句话,竟然是连声表白:“我,我不是……不是要自杀,我是……失足落水……”
第八维真的将那根树干放在汽车上,要捎回去。汽车将封桂送进了医院。第八维趁大家招扶封桂,说声“我先走了。”大家说:“你赶紧回去换衣服。”司机先将他送回了办事处。沈书记和卫工程师等人在门口等消息,第八维一下车,拉着沈书记进办公室,门一碰就说:“大家都在救封桂,‘卓政委’就说封桂‘八成是思想抵触,跳河自杀。’大家都听着的。沈书记,他怎么尽想给你出难题,找麻烦?”
沈中义见第八维下身还穿着湿衣,上身裹了一件空棉衣,问道:“封桂是你救起来的?”
“嗯!”第八维点点头。
沈中义紧紧握住第八维的手,感激地说:“谢谢你!你又做了一件好事。快去换衣服。”
第八维说:“车上那根树干,是封桂失足落水的证明,你叫他们拿进来。”
沈中义露出了笑容,拉着他的手,拍着他的肩,连声说“谢谢,谢谢……你想的真周到。快去穿衣服。”沈中义送出了第八维,叫来通讯员:“你把这瓶酒和大肉罐头,送到刘厚宁卧室里去。”
晚上,第八维和刘厚宁在宿舍为章云奠酒三杯,放开喝,放开聊,把一瓶酒一筒罐头干净彻底地报销了。刘厚宁说:“你也该好好睡一觉了。”
第八维说:“不,还有话要和沈书记说。你先睡,我去十分钟就来。”
第八维的‘粘怪’,趁着酒兴,在沈中义那里发挥无余。他一进沈书记的办公室就说:“沈书记,不是您,这次封桂就没命了。”
一句话就把沈中义说高兴了:“怎么是我呢?说说看。”
“就是因为您能为我作主,我要急于赶回来求您,才不失时机碰得那么巧,若是再晚两秒钟,封桂被水冲到河湾那边,那我就发现不了。”
“唔,是有一点机巧。你急着找我有啥事?坐下说。”沈中义很惬意,你挨批不泄气,做好事,还把好往领导身上挂,你懂得“依靠领导”了。
第八维说:“沈书记,‘卓政委’别有用心,胡整。墙报稿子您看过,他说‘北国’就是‘北方的国家’,是‘分裂祖国’。茹也问题您知道底细,他非要追究不可,这恐怕是冲着您干的呢!……还是三队支书李天明有水平,给他暗示,挽回他的面子。我犯了错误没说的,您怎么处分我我都接受,但是我受不了他那样胡整。组织要我交日记信件,我建议由李天明审理。”他想好了,他平时为了练笔,经常作身边的人物速写,有几篇正面描写沈中义和李天明的随笔,他们看了总会有些好感的吧#蝴靠近沈中义,压低声音说:“我的日记里记了一些您的言行事迹,也许有的写得不好,千万不能让‘卓政委’看,最好您自己审阅,叫李天明帮您审。李天明这人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他很佩服你,他不会跟您闹别扭。‘卓政委’要我把日记交给他,恕我放肆,我死也不给他。还有,他又在背后散布,说您‘政治不强’,不信您问问茹也。”
第八维虽然在沈中义面前狠狠搞了“卓政委”一下,但不知效果如何。从沈书记那里出来,他就去翻自己的办公桌抽屉,收拾日记、书信和文稿,准备交出去审查。真正要交出去了,他的情感又复杂起来。交出日记简直是剖腹掏心,他陡起恐惧感、绝望感和羞辱感。他感到好无奈,好痛苦,好愤慨。他依依不舍地信手翻看日记,这些想到就写,写了也没时间再去细看它的东西,现在就像灾年被卖的儿子,在双亲的眼里,突然显得那样的珍爱,越看越觉得是要割心割肝。他看到一个虽然有些滑头但也并不歪愚、虽然好发议论但有真凭实据的活泼泼的灵魂。放到一种场合,他是个“油溜子”,放到另一个场合,他是一个正直的怪才;叫“卓政委”审查,可能辑编出一个“坏分子”或“右倾分子”或“阶级异己分子”,但他越看越爱看,他自我欣赏自己颇有独立的人格和独到的思想。“他是什么玩艺儿?鸡,扒扒啄啄,能啄扒出我这些钢豆豆吗?连个‘北国’都不懂的人,我和他坐一条板凳有什么意思?”他又激愤了,一不做,二不休,毋需挣扎,不必滑溜,前年为转正打擦边球,现在觉得太小儿科了;上海的黄妈妈说得对:“我们这些非党群众就不是人了?”和“卓政委”这种人坐在一条板凳上真没有意思!章云是我的入党介绍人,他刚烈地去死了,还要来查我,我有没有必要留在党内?章云出现了,“火车”开过来了,别犹豫,迎上去,勇敢地去“死”#蝴脑海卷起了狂飙,提笔展纸一口气就写了一份《退党申请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