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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美人无处不牵魂》
批判第八维的“党员战斗小组会”已经开过两次,尽管刘后宁、封桂、巴山雨、卫仰亭等党员不愿“狠揭狠批”,第八维的“右倾”思想还是扒梳得有条有理了。卓振威整理了六条,还要列一条“道德败坏”。沈中义看了,说:“不要罗列的太多,‘右倾’只要三条就够了:一、大炼钢铁‘得不偿失论’;二、大跃进‘热过了头论’;三、人民公社‘办早了论’。这三条,有上面的依据,他本人也承认,实实在在,稳稳妥妥嘛!生活作风问题就不要追了。”
卓振威掌握了与第八维有关的一些动向,想炫耀他懂得政治工作与人际关系的辩证法,说道:“沈书记,茹将军已经回北京了,第八维又不想和茹也结婚,咱们管他呢!”沈中义说:“党委原来研究过,不要再追了。”卓振威说:“可他现在还在玩小茹。”沈书记说:“不是那么回事,我知道,不要追。”卓振威好像不多整些问题不过瘾,又不好当面过分违拗,口头称“是”,心里不服,背后又嘀咕沈书记“政治不强”。
章云“叛党”、“自绝于人民”的消息传来,第八维不仅有章云的“右倾机会主义”同伙的嫌疑,而且上级要求弄清第八维是不是“翟维义反党集团”的成员。定性的条件,一是与翟维义有组织联系,有书信来往;二是散布翟维义的活动和思想,特别是他们专挑“三面红旗”的毛病的“农村典型调查”,只要证明第八维有这两条,就可确定为“反党集团”成员。收到文件后,卓振威极力主张查抄第八维的书信日记。党组开会研究,决定要慎重,不能再出恶性问题。
这天下午,办事处将第八维支到“六号”电厂工地,将封桂支到指挥部,向党员传达了公司《关于章云叛党自杀及有关情况的通报》,宣布了保密纪律。晚上本来要继续开会批判第八维的,现在改开“核心小组”会,研究审查第八维的“反党集团”成员嫌疑的措施。正要开会,单等卓振威。卓振威忽然急匆匆跑来,突兀地说:“他知道了!”
“谁知道什么了?”沈书记问。
“第八维知道章云自杀了!”
“你听谁说的?谁告诉他的?”沈中义不满保密失控,语气也很粗急。
“第八维床头贴着鲁迅两句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他故意改成‘怒向诗丛觅小刀’。很明显,他不但知道,而且还要‘觅小刀’,他要动刀子哩!”
几个人都吃惊非小,挪挪身子,斜对着办公室门,好像第八维就要拿着刀子冲进来。
沈中义暗中分析道:“是的,是知道了,是谁告诉他的?是……是刘后宁。第八维这人说文很文,说野就野。他知道了,他真能动刀子?不,他不至于杀人……要防止他自杀……”沈中义站起来,脚跟把椅子往后一蹬,发出指令:“这个会暂时不开了。第八维同志现在在哪里?你们去把他找来。不要惊惶失措,就说我找他有事。要注意称他‘同志’。卓振威你留下。”大家忙去寻找第八维,沈中义叫卓振威去找刘后宁谈谈,摸一摸是不是他泄密的?第八维写的诗他没有发现吗?为什么不来反映情况?
不一会,刘后宁就到沈书记办公室来了,他激动地说:“‘卓政委’怎么这样主观,他一口咬定,‘据我分析,是你泄密的。’他说第八维贴的诗是刚刚写的,说是我给第八维透信的。可我早晨起床就见贴在那里了。他每天都贴,我习以为常,也没有看内容。”沈书记问:“你看他是否知道了?”刘后宁说:“要分析的话,他有可能知道,但是也很难说,反正我下午听了传达后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我吃罢晚饭就练黑管去了,他好像去了书店。”沈中义说:“你要作第八维同志的工作,群众反映你们关系密切,无话不谈,你要注意和他划清思想界限哩!看着他一点,特别是晚上,谨防他步章云的后尘。”
刘后宁退出不久,第八维进来了。沈书记站起来,叫“第八维同志,你坐!”
第八维落座后,问道:“沈书记,听说章队长自杀了,是真的吗?”
“你听谁说的?”
“吃晚饭的时候,我听食堂外面有人说,我只顾听内容,也没有注意是谁说的。说是卧轨?”
“本来暂时不想让你知道,你也会理解,对你也有好处。还有,不能让封桂知道,她的性子也比较烈。你是不是在昨天就已经知道了?”
“没有,我能从哪里知道?我们的来信早就不检查了,可自从开始批判我,就又检查我的来信了。”
“这是指挥部的规定,你是党员,应当理解。你用党性作保证,你说,是不是刘后宁告诉你的?”
“我敢保证。下午传达文件后,我和刘后宁就没有打过照面。”
“我是说,传达之前,刘后宁就知道,他昨天收到过公司战友的来信。”
“这我就不知道,反正他没有告诉我。沈书记,我觉得没有必要在对我封锁消息上浪费您的精力,我的错误是明的,中央说错了那就是错了,没说的,我不会让您感到棘手……可是听说有人还要把我和茹也的关系问题当作‘道德败坏’来整,这您可要作主啊!”
这一下敲到点子上了。领导也是人,也有私人的算盘,第八维在茹也那里摸到了一些底细。沈中义来基地,心情很矛盾。听说基地有放射性物质,补助工资高就是一种补偿。他身体较虚,害怕沾染,不愿意来。党委调他来基地的决定不可改变了,他便只好另打算盘。他早就想调到北京去,老上级茹仁山在基地,他来基地工作一段就可以毫不费力地通过茹仁山调北京。来基地后,茹仁山又有求于他,转弯抹角地让他心里明白,希望他帮忙做成茹也的好事,到时调京带干部名正言顺地将茹也和第八维带到北京。所以,在来基地工作最多不会超过一年的时间里,他不愿意他手下出各种意外问题,不愿意搞运动搞倒谁而惹麻烦,最好是少多事少费精力,既保有权威,又一帆风顺。但是,现在问题恰好出在第八维身上,他既要坚持原则,又必须灵活掌握。
“组织上会掌握政策,这你放心。咱们共产党人襟怀坦白,不绕弯子。我是说,你昨天如果不知道,你不会写‘眼见朋友成新鬼,怒向诗中觅小刀。’能有这么凑巧的事?我们是唯物主义者嘛!而且,‘觅小刀’,是很明显地把鲁迅的诗句改的嘛!”
第八维认真听着,努力回忆判断着。他从潜意识中想起了,是把‘怒向刀丛觅小诗’误写成了‘怒向诗丛觅小刀’。他为这个笔误感到豪壮而又滑稽,他想这个笔误可能有用,或者有麻烦,说不准,但沈书记指出的很有道理。先就这么回答他吧──他说:“鲁迅的诗句是我过去改着玩的,我读这首诗就想‘现代诗中应有铁’。没想到昨天信笔写了出来。”
“有矛盾,不能自圆其说。好了,我们说要紧话。章云叛党,你和他关系不一般,你要和他划清界限,揭发他的问题。自己也要对组织忠诚老实,他是‘翟维义反党集团’成员,你要通过揭发他们的问题和他们划清界限。最近见小茹没有?我给你提到她,你也懂我的意思;还有一点,我希望你这次运动中好好过关,不要和组织、群众对抗,争取宽大处理。你如果不骄傲自大,乱写乱说,你的前途多好嘛!是不是?你看你还有什么?”
第八维已经大体揣摩到了沈书记给他谈话的意思,一方面要防止他出问题,一方面对他审查批判的力度深度会有加码,但仍希望他能好好过关。第八维的政治敏感能产生对策灵感。他的境况关联着沈中义的心事,章云的悲剧不容重演,‘觅小诗’错成‘觅小刀’,沈中义担心再出问题,茹也和她爸的托付沈中义也不能不尽心尽力,这些倒是颇有戏剧性。不会利用这些拐拐窝窝避一避风、挡一挡雨,那你就只有任凭风吹雨打,颠簸飘摇。他庆幸的是,章云来信所谈翟维义的调查报告内容,他没有和任何人谈过;章云来那封信时,他们还没有开始对他截信审查。
第二天下午又开他的审查批判会,上午沈中义对卓振威作过指示,和章云、翟维义的关系问题,不要在会上追,干脆不要提,那要“内部审查”。由于上两次批判会机关党员人太熟,情面软,火力不足,“卓政委”想起第八维说过“有些支部书记素质太差”,惹恼了一些支书,这些支书决不会对他手软。便想了一个新点子,这次会场设在电厂工程处的总支办公室,由政工办公室召集几个施工队的支部书记参加,狠狠搞他一次。他把这主意和沈书记说,沈书记在想如何作好封桂的思想工作,还要想自己的棋,不愿多事,又觉得可以回避封桂,便不置可否地说:“你看着办吧!”
卓振威通知开会就有一种机密气氛。第八维见通知他下午到电厂去开会,却没有通知刘后宁等人,觉得有点蹊跷。临行时左右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去问了问沈书记。沈书记说:“这是政工办公室安排的。”语气中第八维听出了微妙的烦味儿。
沈书记当然没有参加批判会,会议由列席党组的卓振威主持。与会者不多,基本上是几个支部书记。第八维一上会就有点反感,这样跨基层组织审查批判一个党员,是不是符合组织原则?当然,也难说,他知道,搞政治运动的不吃素,也会打猎,组织猎手有所猎获就是原则;我没权利也没傻劲去计较这些了,他只是想:“我看他怎么折腾吧!我也不是好捏的。”
批判会上,第八维“态度不好”,卓振威启发大家深揭狠批。
吴支书揭发道:“我们墙报上画了一幅《总路线是灯塔》,有人说‘怎么像哪国国旗’?你就说‘像英国国旗。’你为什么把总路线和丑恶的东西联想到一起?有没有这件事?”
第八维说:“有,那幅画是没画好,是你说‘像哪国国旗’,我才接上茬说的;你我都是一个意思,只不过你有意,我无心。可是英国国旗恐怕也不能那样说吧!我们有时也得把它和中国国旗挂在一起呢!”
卓振威说:“什么藤结什么瓜,什么阶级说什么话,立场观点不同,对新生事物的感情就不同。为什么人家说得含蓄,而你就脱口而出呢?英国国旗不是丑恶的东西还很美丽吗?有时挂在一起是为了压倒它──承认有这事就行了。”
孙支书说:“说墙报我也记起一条,你在墙报上写过‘昨天我们战斗在南国椰林,今天又成了北国的新居民。’你这‘南国’、‘北国’的,是不是有分裂祖国的思想。”
第八维说:“不能这样分析吧!毛主席诗词不也写‘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吗?”
卓振威说:“对!毛主席写这首诗的时候,中国就是没统一;当时的‘北国’,指的是北方解放区;解放区有自己的国体,有中华苏维埃共和国。”
李天明支书没有发言,卓振威用脚蹭了他一下,要他“开火”。李支书小声说:“‘北国’不好那么理解,不好再往下追了。”卓振威不服气,看了李支书一眼,想继续追。
第八维说:“卓振威同志,‘北国’不能理解成‘北方的国家’吧!我的稿子是经过沈书记看了的。我劝你还是不要再追了。”
卓振威有点伤面子,你在受审查,有什么资格“劝”我?他埋怨地白了李支书一眼,说:“承认事实就行了,思想动机下一步再说。大家继续揭发。
赵支书说:“我揭发一条,你的日记里,有没有散布马寅初的反动人口论的东西?”
“我是写日记,没有散布。”
“你亲自给我看的,不是散布?”
“那是我因公到你们工程队,坐在办公室等队长,抽空写写,是你非看不可,我才给你看的。”
“不要纠缠枝节,你交代一下写的内容吧!”卓振威说。
“我赞成马寅初的观点。马寅初说,应该减少生育,加强教育,提高人口质量。他说一个创造电子计算机的人,能顶六七万人的劳动。我就写道,只生一两个好教育,多了就教不过来。就这些,我不知道这有什么错误。”
“‘人口质量’?这是资产阶级观点。我们这些党的干部,读的书没有某些人多,可立场坚定,战斗力强,这就是质量。”
“那可不一定,沈书记、李支书读的书多一些,就知道‘北国’不能解释成‘北方的国家’。他们战斗力强,可更知道不能乱斗,这才是水平。”
“你……再一个问题,‘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诗丛觅小刀’,是你写的吧?”
“是的,是笔误。”
“你是爱动脑子的人,你自己分析一下,不是有心,是笔误,能误出这种诗句吗?老实说,有的人从娘肚子里就带出阶级异己的烙印,就是‘误’,也会‘误’出阶级异己的滋味来。章云是叛党分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你对他是‘忍看’呐!你对党是‘怒向’呀!你要‘觅小刀’干什么?”
第八维听到他的“从娘肚子里带出阶级异己的烙印”的谬论,受到强烈刺激,暗暗震怒和悲哀。听到他提章云,不由得悲愤填胸,一阵阵热泪不住地往肚里咽。章云死的刚烈,死的干净,我这算个什么玩艺儿,让这种人在这里乱批乱斗,还要和他们躲躲闪闪。怕他干什么,我反映的问题哪一点不是实情?我犯了哪一条罪?无非就是顶了他们的风,大不了开除党籍。开除就开除,山是山,河是河,人格只有一个,党籍,和你这种人坐一条板凳也没意思。他抑制不住激愤,豁地一下站起来,热泪洗面地说:“你说‘觅小刀’干什么?‘小刀’能干什么?裁纸、削水果、削铅笔、做手工……最多能戳一戳自己的喉咙血管,你说还能作什么?我要想做什么,我要觅不觅大刀,觅什么小刀?‘北国’就是‘北方的国家’吗?你讲不讲理?讲不讲语言文法……你搞政治工作就是这么搞的?捕风捉影,罗织罪名,‘右倾’还嫌不够,一定要搞出个‘反党分子’就证明你才会搞?‘什么阶级说什么话’!你说清楚,你撇下党的政策于不顾,定我什么阶级?一个党员,犯了错误,不是治病救人,不是在本支部批评审查,却弄到党章上找不到的一个组织来乱追乱斗,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一个章云你们还嫌不够,还想制造一个吗?你这样作符合党规党法吗?”第八维把桌子一拍,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把卓振威吓了一跳,也站起来……
两人都愣定在那里,对峙着。李天明见‘卓政委’的谬论偏的太远,作为政工同行,他都感到脸上发烧,连忙调解地说:“二位都坐下嘛!党内的会嘛……”
会议只好收场,‘卓政委’宣布:“经党组研究,决定对第八维同志进行进一步的审查,要求第八维向组织交出日记、文稿和章云的信件。希望第八维尊重党的决定,不要隐瞒,不要销毁。”
第八维的“粘怪”被“卓政委”的胡整激发了,不靠天,不靠地,要靠自己救自己。现在流行的口头禅是“听党的话”,也就是“听党委书记的话”;听话就要多搭话,关键时刻得找党委书记搭上话。他学乖了。得抓紧时机为自己用一用党员的基本权利,哪怕是最后一次。审查批判会一结束,他就去找陈小根,想借一辆自行车,赶在人前去见见沈书记。
见了陈小根,他说:“‘卓政委’胡整,把我搞到这里来秘密批斗,我顶了他。你快给我借一辆自行车,我要赶在‘卓政委’前面给沈书记汇报,不能让他‘恶人先告状’。”陈小根连忙推来一辆自行车,第八维骑上自行车就往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