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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美人无处不牵魂》 茹也点了一下第八维塞给酒哥儿的一把钞票:先抖出大的,拾元的五张,五元的三张,还有两元一元的,二角一角的。“这个家伙把半年的伙食费都塞给他儿子了!”她心上涌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甜飘飘的滋味儿。“可以肯定地说,他决定和我成家了。”茹也得出了这个乐观的结论。
茹也点完钱,酒哥儿还在哭闹着要他那会飞的气球。茹也正得意第八维慷慨甩钱,还说要给酒哥儿赔好多会飞的气球儿,高兴地拉过酒哥儿问道:“酒哥儿,你想不想爸爸?”酒哥儿说:“我想,托儿所小朋友的爸爸出差就回来,我爸爸怎么老出差不回来?”
“过些天爸爸就回来。酒哥儿,你背了好多诗词,‘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多好呀!你也做个想爸爸的诗词吧!到时候念给爸爸听,爸爸该多高兴呀!”
酒哥儿顽皮地说:“李白做诗要喝酒,那你也给我喝个酒。”
“好!”茹也就在桌柜里取出酒瓶,让酒哥儿抿一点。酒哥儿使劲咕噜了一大口。茹也欣赏他逞能,再给他,看呛不呛。谁知酒哥儿又喝了一大口,灌得快,都来不及呛就下肚了。茹也按着瓶口,惊奇地望着他,想,这孩子这么小,竟有这么大的酒量,正在出神,酒哥儿晕颠颠地做诗了。他学着广播里的腔调,大声说:“啊!举头望妈妈,低头思爸爸!”茹也一把搂过酒哥儿,惊喜地说:“这是诗,是诗,很有诗味儿,酒哥儿,你真会做诗了!”忘了酒哥儿还小,说:“再喝酒,咱酒哥儿也来他一个斗酒诗百篇……”那酒哥儿真的又灌了一大口。到底受不了,脑海立时云天雾地一般,嘴里不停地含含糊糊地说:“啊!低头思爸爸,低头……思……爸爸,低头……思爸……爸……”摇摇晃晃,晕晕糊糊,倒在茹也怀里。茹也这才想到,坏了,太小了,喝多了,抱起酒哥儿往床上放,酒哥儿已经醉的嘴角流涎了。
茹也吃罢晚饭,洗了两件衣服,想着第八维那样给酒哥儿塞钱有点太蛮:“他太高兴,太冲动。不行,他还要给父母亲寄钱呢!”她见酒哥儿还在昏睡,就抱着酒哥儿,拿了一本给第八维留的书,去找第八维。她还想告诉第八维,“你儿子刚才做了两句好诗”。
第八维见学习通知说今天开始报到,吃罢晚饭卷了行李就走了。茹也迟去了五分钟。第八维办好报到手续,领了学习文件,认了宿舍,铺好铺盖,就坐在床铺上看学习材料。同宿舍先他报到的老李是后勤部的一个科长。这李科长到河边散步回来,猛抽着香烟,见他穿的是蓝制服,问道:“你贵姓?湘江部的?”
“嗯,我叫第八维!”
“哦!第八维,大名鼎鼎。你怎么也来学习?”
“怎么?要什么条件?”
“你还不知道呀?怎么通知你的?”
“通知只是说到指挥部学习,我想是学习中央八届八中全会精神吧!”
“你在单位挨批判了?”
“没,没有……不过,说过错话,‘得不偿失’。”
“哦!够水平。你什么级别?相当于连级?营级?”
“相当于连级吧!”
“那,够了,连级就称首长嘛!”
“够什么了?”
“够‘分子’了。”老李压低声音说:“老弟,我给你透一点信儿:来这学习的,都是内定的批判对象。叫你先来务务虚,单位在这几天也好给你准备‘吃的’,回去就享受‘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待遇。排级干部还不够资格呢,得副连级以上。”
第八维听罢,眼睛直直地望着对方,那意思显然是说,你这话是真的?可不敢开玩笑!对方也用直眼望着他,表示我说话是负责的。但是第八维好像早在预料中,并没有显出多大的惊惶。然而“实货”落在自己头上,内心深处总会有当头一棒的感觉。他不言语,心上慢慢消受着,精神努力支撑着,掂量着‘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帽子的分量,搞着书生气十足的分析:“右倾”,他自认过多次,不亏;“机会主义”,他又不是领导,“主义”不起来;不对,他的工资略高于正连级,连长,在部队就叫“首长”了;他已是单位的中层骨干,职务虽然是临时指定的,也上了科级,“分子”,搭上界了#蝴的心突然从混沌状态一下形成一个“分子”,“突、突、突”地跳了起来。
李科长见他神情变化很大很快,忙说:“想开一点,就那么回事!”
运动正式到来了,这以前的学习“辩论”,报纸广播上的批判、舆论,都是前奏。第八维很快由此及彼,联想到叶子和章云;叶子不是党员,可能要定右派;章云是党员领导干部,到党校学习后来信说他写了一份反映农村饿死人的调查报告,他这次恐怕被卷进去了。
就在第八维心里“突、突、突”地想到章云的时候,章云出事了。
章云去年调回去,的确是准备提拔到局里当政治处副主任,才调到党校学习的。章云在党校学习后期,被省委组织的调研团抽调下乡搞材料去了,那是准备“大辩论”反击“右倾”的。章云被编入了省委副书记翟维义为首的小组,翟维义有满肚子的右倾看法,章云和他意气相投。他们正反两方面的典型都看,不料在一个野地里遇到一个挖蕨麻草根充饥的干瘦老汉,刚搭上三句话,那老汉就哭泣起来,将他们村里社员害浮肿病和饿死人的实情讲了个翻肠倒肚。翟维义和章云叫老汉领他们到村里看了看,灾害竟大大超过了他们的想像。翟维义和章云等四人赶紧联名致信省委,报告实情,并请求继续调查。报告寄出后,他们立即返回已经调查过的正面典型公社,指名要去看一些生产队。公社领导百般绕磨阻拦,还是没有挡祝蝴们。结果,他们亲眼目睹了饥民嗷嗷待哺和悄悄掩埋饿殍的惨状。章云的母亲是灾年饿死的,旧事难忘,眼前惨景揪心,章云含泪写了调查报告。但是自从参加翟维义的调查小组写过调查报告后,他就被搁浅了,在公司监委作些临时差事。大辩论期间,他还是坚持大跃进搞糟了的观点。听了中央庐山会议精神传达的第二天,章云去省委看翟维义。翟维义心情沉重地谈到高层领导中传开的庐山会议上斗争彭德怀的一些细节。他说:翻老底,算总账,毫不留情。你听有些老革命斗争彭总的发言吧──
“你原名叫彭得华,意思就是要得中华;说救中国舍我其谁,你早就是一个野心家。”
“你看风使舵,没有张国焘蠢。”
“抗战时你就闹独立王国。你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赫鲁晓夫打击斯大林以后,你就佩服赫鲁晓夫。”
“你不是真张飞,你是假张飞。你自己走火说过,老奸巨猾,老于世故。”
“你的骨头是犯上。”
“里通外国,出访和人家私下谈什么?”
“如此等等,你想想,这是咋个跌扳法?他不就是讲了真话吗!就算说错了吧!人谁没有个性,谁能不说错话?要翻老底,可以一直翻到撒尿和泥,要算总账,那有多少人能做人?谁都犯不得错误;你犯,把你好了的疮疤戳烂了整。当了元帅当了国防部长,挨起批判斗争来,就这么跌扳。可悲!有些话还往基层传达,哪里有什么严肃性?自己也不庄重嘛!定了调子以后,彭老总说,‘我绝对不会自杀。’是的,他不能自杀,换别人可以,他不能。他要照顾黎民百姓,不能对抗,领袖如何处置他,他都只能被动接受,不能有所动作。他也要把自己和高岗区别开来……我们这次算撞上了,我们写的调查,我们的观点,非拿出来当典型批判不可。不过,我将强调一点,这些都由我一人负责,你们是我调来帮我工作的。”
翟维义对运动来势看得很清,可对阵势估计不足,他想一人承担,可是哪个省还不是要拉大网网“集团性”的大鱼?半个月后,反“右倾机会主义”运动在全国铺开了,凡是调查组的报告有点“万言书味”的,调查组都难逃“右倾机会主义”帽子压顶的厄运,有的还涉嫌“反党集团”。章云心里明白,咱们这个调查小组成员就面临这一审查。
连续两天,章云很少出门,关在准备结婚的新房里,觉得这一下可把封桂委屈砸了。但是他的精神境界却在继续升华,他以一颗忠诚于黎民百姓的心,直指他心目中的最高权威发问:
“怎么能够这样干?”
“究竟什么叫做‘机会主义’?”
他脑子里涌现一连串的大问号。此刻,房子好像封闭了他的思路,他得出去走走。
他信步走出大院大门,直向对面的大河公园遗址走去。大河公园解放前颓败不堪,大跃进初期重建,大炼钢铁时给“钢铁元帅”让路,停建了。
“高山仰止,大河前横”。他记得初到金城时,这里是左宗棠题额的两重牌楼,牌楼两旁有几株两人合抱粗的“左公柳”。去年组建先遣队他去铜城时,这些景物还在。“大跃进”一年多来,这些旧物荡然无存了。只有前方的高山依旧让人仰止,黄河不舍昼夜地奔流。
人在高山大河面前,显得何其渺小短暂!碰到如此强大的政治压力,他脑海里不由得翻起了“人是什么?我是谁?”的巨浪。
他回忆着他在寄给省委的一封信中所写的一段话:
‘大跃进’的问题岂止一个‘指头’问题?现实拷问着我们的党性和良心!中国这么大,人口这么多,按照‘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逻辑,‘六亿神州’,就是饿死六千万,不也还是‘一个指头’吗!
这肯定是一大罪证。但是,错了吗?没错。低头认罪吗?不#蝴昂起了头。
“人是什么?我是谁?”他在黄河岸边仰望对面绵延起伏的高山,苦苦追索深层的答案。人有主观能动性,也就有主观随意性……但要制约随意性,人还得有定性、常性。定性、常性是本性;不然,人是什么?他心里一下豁然贯通了:
“山有定性才是山,河有常性才是河。人是什么?人若无定性、无常性,那就什么也可以是,到头来什么也不是!”
他在小本子上写道:“山是山,河是河。我是我,我是我!”
他彷佛站到了高山之巅,他的血液有如大河奔流!
“彭老总在高层,要顾全大局,只能‘认错’。我是一个我,顶住,粉碎了也无关大局……”
他好像想通了千年无解的哲理,合上本子,猛起身,大步往回走。
“人格面临着检验,灵魂面临着拷问。”他想,“任你横批竖斗,我章云决不低头……”
他走进大院大门,迎面却碰上了支部书记。支书说:
“章云同志,我找你找了两圈呢!”
“有事吗?”
“嗯!今晚召开支部大会,请你准备一下。”说完,又用个人私交的口气好心地说:“省委下了函,指名我们公司某某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说完,用异样的眼光望着章云,看他是否听懂“某某”指的是谁。
章云眼睛直直地望着对方:“‘某某’就是章云吧?”
支书点点头,低沉地应道:“嗯!”
章云也点点头,问:“几点开会?”
支书说:“七点半。”他看看表,七点只差四五分钟。章云应声“好!”就往里走。支书望着章云往大院后面福利区走去,心想:“找领导谈去了,先谈谈也好。”
七点四十分了,会场气氛紧张、严肃。党委副书记和总支书记都到了场,上级文件要由党委副书记宣读,运动进入短兵相接的严肃性、战斗性要由总支书记强调,批判斗争对象的“恶毒攻击三面红旗、向党猖狂进攻”的反党事实要由支部书记公布。与会党员鸦雀无声地静候“罪人”章云入场,章云却迟迟不到。看表的人越来越多。
楼外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坐在窗户跟前的人看到大院里人们惊愕地传言着什么骇人的消息,有些人朝大院后面跑去。
党委副书记宫剑小声对支书说:“是不是派人去催一下……”话音未落,只见门外闯进一个干部,神色异常地叫道:
“章云卧轨自杀了!”
人们惊得目瞪口呆,顷刻间乱了会场,桌椅推得哗啦啦响,人们不由自主地向外跑。党委副书记宫剑站起来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会场上人跑空了,只有他一人站在那里发懵;党委今天刚刚明确由他分管直属机关的运动。
在公司大院小后门外不到百米远的铁路路基旁,围观的人们愈来愈多。列车在三四百米远处停着。出事现场的路基下用石头象征性地围了警戒线。
章云粉身碎骨!只见离路基几米远的一根电线杆上都溅有鲜血,空瘪的夹袄被火车带了四五十米……一个目击者在讲述他看到的情景:
“我刚出后门,见他像要过铁路。火车来了。他走快了。车头过去了,他赶了几步,一上路基,顿也没顿一下,好像前面什么也没有,看不出一点犹豫,也看不出是要去撞车,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他对着列车就走过去……”
有人拾到血迹斑斑的笔记本,章云刚写下的话被他自己的鲜血染红:
山是山,河是河。
我是我,我是我!
章云就这样走了,走得好惨烈、好悲壮、好干脆、好干净!
但是,当然,“畏罪自杀”、“叛党分子”、“翟维义反党集团骨干”等等一系列恶名很快掩盖了群众舆论,抹煞着人们的惋惜和悲哀;而且,当然地,他的还在筹备中的新房,也被受命查抄了个遍,并且“顺藤摸瓜”,从信件和笔记本中整理出一串株连的人名。名单中当然有第八维和封桂。公司党委成书记在最后审阅名单时,将封桂的名字勾掉了。
当第八维在指挥部学习一周回到“九号”正在接受批判的时候,章云的噩耗传到了“九号”。随后党委的有关通报文件也送达了。这里沈书记考虑有利运动进展,顾虑章云的刚烈感染他人,决定暂时对第八维和封桂封锁章云自杀的消息。但是,现立的铁墙挡不了先来的风,第八维在办事处收到通报的头天晚上,在宿舍里,见刘后宁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说了两遍:“章队长卧轨自杀了!”第八维惊问:“你说什么?”刘后宁说:“我可没告诉你!”刘后宁将章云的“山是山”写给第八维,说:“这其实是一首壮丽的绝命诗。我已经谱上了曲子。”
金子碎了价值在。首先第八维的人格就受到了砥砺升华。第八维彻夜失眠,想起章云昔日的好处,当党员当干部的忠诚,他悲愤,他痛惜,在枕上不时啜泣。章云死得好刚烈、好干净。他感到章云的崇高,“高山仰止”,是他人格的尊严。他丝毫也不容那专横的批判斗争、肆意的人格侮辱和灵魂摧残;对滥批滥斗既是反抗,也是教训。章云是他第一个直接接触的党内知音。要说党性,章云是党性纯洁的典型。
第八维悲愤到了极点,在枕上痛苦地辗转反侧。刘后宁劝他道:“起来看看书吧!也许会好一点。”第八维起来开了灯,给刘后宁遮了光,看看表,凌晨两点四十五分了。他翻看鲁迅的《集外集》,近来他在通背鲁迅的诗词。他摊开纸,抽出毛笔,就写那联“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写了一张,又写一张,越写字越大,越写越草放,后来索性狂草急书,不想性之所至,笔底生情,将“怒向刀丛觅小诗”写成了“怒向诗丛觅小刀”。他也没有发现写走了笔,便贴在了床头墙上平时“日课一诗”的栏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