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8－1
作品:《美人无处不牵魂》
叶子被送进了公社卫生院，医生见叶子症状严重，病情复杂，第二天就将叶子转到了县医院。叶子是县里的新闻人物，人到了县医院，新闻也就在医院里传开了。县教育局向局长来看她，叫她安心养病，请医院给于照顾。叶子见了向局长，眼泪止不住往外流。去年就是向局长看她高考成绩好，吸收她任教，推荐她到黛金山去的。叶子内心感激他的关心，嘴里却抱怨道：“局长啊！你可要说话呀！特别是卢厚生这种人……”秋风抱着窗扇摇，摇得“夸哒夸哒”地响，天还没寒人心寒，全县老师被斗的已经没法统计了。叶子所敬重的原校长刘镜如，被批斗、劳累，重病躺在九里卫生院，气息奄奄……向局长摇头叹气，自言自语地说：“也是‘卢厚生这种人’的问题，也不仅仅是‘卢厚生这种人’的问题啊！”
说起姓卢的，也就来了那不祥之鸟。向局长前脚刚走，卢厚生后脚就进了医院。
卢厚生敲开叶子的病房门的时候，叶子正在喝汤药。护士小李认识卢厚生，见了便说：“大红人儿，来敲门儿，不登报就上《典型》儿──又来采访啦？”
卢厚生谨慎了，不置肯否，只是笑，一面望着叶子，一面用后脚跟轻轻地关门，把门慢慢往严里挤，小心地等候叶子的反应。叶子一面大口喝药，一面抽眼看来人。看清了是卢厚生，她将喝剩的药渣子往卢厚生脚前一泼：“这‘坏胚’药这么苦！”装着不认识来人，把药碗递给护士，说：“小李子，我睡一会儿，请你帮我看住点儿，今天不会客，小心猪娃狗娃的闯进来。”
小李子微笑着接了碗，转身对卢厚生说：“对不起，叶子老师今天不会客。”
卢厚生陪着笑脸说：“我不是客，我是叶老师的老同学。”
“那你少待一会儿罗！”小李子无奈，望望叶子，说着就走了。
叶子装作没听见，侧身躺下把脸朝里，背对着卢厚生。卢厚生绕到叶子面前，说：“叶子，我是请假专门来看你的。好些吗？”
叶子刚喝了药，很想睡一觉。她闭了眼睛，听卢厚生说专门来看她，就有点恶心，黛金山近来的桩桩乱事，就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本来我是叫他们不要开你的大会的，可是……可是……”卢厚生显然还想编得更圆一些，可是怯火叶子的精明，怕在叶子面前越包越露馅。
叶子听他还想在她面前玩弄手腕，火气便往上冒。她尽量憋着，不想发作；养病要紧，犯不着和这个“坏胚”去斗。她闭着眼睛翻了个身，把卢厚生又撇在背后。
卢厚生很窘，一窘就乱了方寸，信口弄权：“我想弥补弥补……写个调查报告，建议改善教师……”
这话不知咋样那么惹人冒火，叶子一听就怒火烧心，好像炸药引了爆，再也憋不住。她腾地一下坐起，顺手抓过枕头，朝卢厚生抡过去。枕头飞来，卢厚生猝不及防，枕角扫在眼睛里，眼睛鼻子顿时酸的狗打喷嚏猪流泪。叶子刚刚喝药，药性没发，病情倒一下又被撩发了。叶子突然吼叫道：“你少到我这里来‘嗝氨’，你想‘弥补’什么？你用什么‘改善’？你耍心术，弄权术，你把好端端的一个黛金山弄成什么样子了？你说，你有权不干好事，尽出瞎点子，尽干坏事。黛金山的树木，十年能够还原吗？你给我们‘弥补’吧！你还我的枣树，你还我的大枫树，你还我的甘泉……”叶子气怒极了，神经错乱了：“你还我的大枫树……你还我的甘泉……”叶子又抓起枕头，嚷一声“你还我的大枫树……”，就照卢厚生抡一下。嚷着抡着，眼泪就不住地流，声音也沙哑颤抖起来。她本来想控制着情绪，可不知心里怎么就乱得慌，脑海里就是一片片绿树齐排排倒下，一堆堆乌亮的刀剪五金器具倒进烧铁的“小高炉”中，一个个小学生围上来哭喊“我要上学……”，“我要念书……”。叶子口里还在不停地叫嚷“我的大枫树……”，“我的甘泉……”，声音渐渐小了，枕头渐渐抡的没劲了。医院的护士和病人纷纷赶来。叶子说：“你又要开会吗？又要开姑奶奶的批斗会吗？你们来批吧！你们来斗吧！你们来迫害你姑奶奶吧！姑奶奶无非爱树木吧，爱孩子吧，爱黛金山吧！犯了什么法？能定哪条罪？你们就都来迫害我……都来迫害我呀……呜呜呜……”叶子伤心到了极点，神经错乱无法控制了。眼泪不知怎么就洒到头发上了，头发不知怎么就散乱的结成疙瘩了。卢厚生丝毫也没有预料到这种局面，这时也慌了神，不知该怎么办，尴尬地站在那里进退两难，围观的就有人小声议论说：
“疯了呀！硬是疯了呀！”
“怎么得了这个病？”
“整的呗＃旱她右倾，开她的斗争会……”
叶子听到‘开她的斗争会’，蓦地调过脸来，哭吼道：“开吧！开吧……呜呜……开斗争会吧！斗呀！斗争你姑奶奶吧！喊口号呀！呜呜……呜哇……”
护士小李听到叶子在怒斥卢厚生的时候，连忙去报告大夫。等大夫赶来的时候，叶子的病情由于卢厚生的刺激，已经过了恶化的临界点，神经完全错乱了。大夫拨开人群，一眼看到叶子把人们吓得纷纷倒退，他愣住了，怔惊了，敬业的良心受到沉重的打击，大夫的责任感激起了他对政治迫害的愤怒，他一把抓住卢厚生的衣襟，就把卢厚生往门外拽，口中却极有份量极有分寸地连珠炮似的放道：“我的卢调研呀我的小县委，你就多积一点德吧＃糊已经是重病号了，再经不起你们的折腾了。你已经搅乱了我的治疗计划啦！你已经把她整成精神分裂症了，你制造了一个医疗事故啦你知道吗？这是要负责任的呀！你赶快……”他心里真想骂“滚你的蛋吧”，当然他不会说出口，只是说：“你赶快离开这儿吧！不然医院保卫科要来‘请’你呢！”
卢厚生的确吃惊了。他没精打彩地走出医院。他眼见叶子真的是在他面前发疯的，那是真正的发疯，听到一点风就当雨，抓住好话当坏话，不避亲疏只是骂，一种典型的精神分裂症。她并没有想叫叶子出现这种结果，可他刚才所见的叶子，转眼之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真是好惨＃蝴在内心感到愧疚，他在扪心自问……但他想到叶子还拿着他的把柄，他的“政治觉悟”忽然“觉醒”了──“公事公办，我是县委的干部，是县委书记派下来的人，是代表县委在黛金山开展工作的。‘三面红旗大跃进’是史无前例的，这是政治，是公事……不就是个小学教员吗？有什么了不起的重要性？”他的思路这么走着，刚才差一点被发现的那么一点儿良心，这时好像叫一条恶狗给刁走了：“一不做，二不休，疯就让她疯去。至于那个把柄，可以趁她住院的时候，叫吴淑贞搞出来毁掉……”他腿上不知不觉地就来了劲，在十字路口一拐弯，大踏步向县委大院走去。
第二天，卢厚生又来到了黛金山，带来了县委的新精神。县委要求黛金山公社在“十一”前夕完成五十吨烧结铁的任务，国庆节向县委报喜。公社传达了县委下达的任务以后，卢厚生当晚就来找吴淑贞。
“淑贞，有个重要事情找你商量一下。”卢厚生装得又严肃又轻松地说。
“又是什么国家大事，找我们小小教员管什么用？”吴淑贞警惕地问。
“我昨天去看了叶子，叶子病得很重，很有可能疯了……”
“什么？疯了？不可能，她不会疯的……”吴淑贞感到突然，不敢相信。
“我亲眼所见，也是医生亲口对我说的，叶子的确疯了。可能是她觉得她的错误严重……”
“她有什么严重错误？不就是和苗秀一起贴了一张大字报吗？大字报说的都是事实，有什么错误？”
“不管怎么说，她现在是畏罪发疯了。”
吴淑贞急了：“叶子要是真的疯了，也是你们逼疯的。她太伤心了，她受不了这种精神折磨。特别是你，你答应不开批斗大会，怎么又开呢？你不怕人家说你耍两面派吗？”
卢厚生碰了她一下：“小声点儿！那是公社的决定，我也无能为力──这些先不扯了，眼前有一件事，和我们有利害关系呢！”
“什么事？你说吧！别吞吞吐吐的。”吴淑贞说。
“上次你们逼着我写的那份检讨，现在还攥在叶子手里。叶子现在疯了，她要是疯疯癫癫的抖露出来，你也是一个参与者；就算我的错误被揭发，那你们的错误不也被揭发了吗？叶子脑子原来清楚，无非是拿在手里压我，一般不会公开。可是现在神经一错乱，你能保证她不抖出来？你想想看？”
吴淑贞吃了一惊，这个家伙说的还是个理呢！真的给抖露出来，他要受处分，我们也不好……她下意识地问道：“你想怎么样？”
“我想,袁棠棣已经调走了,这事只有你能解决。”
“我怎么个解决法？”
“叶子房子的钥匙，不是放了一把在你那里吗？”
吴淑贞心里一紧，和这个人打交道，得留一点神，不能傻。她装做遗憾的样子说：“可她后来又要去了呀！”
“不会的，你不要关键头上拿人嘛！”卢厚生似乎看出了一点破绽，嘻皮笑脸地说。
吴淑贞口气坚定地说：“是真的，哄你是狗，她说她那天砸矿石的时候，钥匙丢了，肯定是掉到矿石里面去了。”
卢厚生不好再说不信，便逼上一步，嘴巴凑到吴淑贞耳边，吴淑贞抬起手防他乱拱，听他说道：“那你帮我想个办法，把那张纸给弄出来。”
“你说有什么办法？”
“撬开门，偷出来。”
“叫我干？”
“非你莫属。”
“我不敢。”吴淑贞脑子刮起了旋风。
“有我作后台，你不用怕。”
“你让我想想……”
“想什么？夜长梦多。今晚就干！”
吴淑贞脑子急转弯，想到一个缓冲余地，说：“今晚不行，明天可以。”
“那就明天，一言为定。”
吴淑贞支走了卢厚生以后，连忙去找王耀先。这件事她和叶子有约，一直没有和王耀先说过，现在不说不行了。王耀先听吴淑贞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又说叶子疯了，卢厚生要她合伙销毁把柄。王耀先吃惊非小，一言不发，愣了半天神，先想叶子那么聪明，也难免“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拿人把柄，岂不授人以柄？又觉得叶子当时也是不得已。又想叶子那独特的性格，经不起折磨，真有可能疯了。叶子要是疯了，抖露出卢厚生的丑事是完全有可能的。那样于吴淑贞于叶子也都不利。为今之计……为今之计……王耀先一时也陷入了迷茫。
吴淑贞见王耀先不说话，急的跺脚：“你说话呀！有没有解呀？”
王耀先白了吴淑贞一眼，想责备她和叶子一起干了一件“好漂亮”的事。话到嘴边，又紧急煞了车。聪明人在紧要关头避开岔路，下一步便有高招。王耀先深思对策，突然想出了一步好棋。
“叶子的门钥匙呢？”
“在我抽屉里。”
“事不宜迟，你赶快去把叶子保存的卢厚生的检讨翻出来，我们把它烧掉。”
吴淑贞一时想不清楚：“烧了叶子不就没有把柄了？”
王耀先瞪她一眼道：“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烧掉了，只要对卢厚生绝对保密，他就会感到他的尾巴还被人抓着；但是他再永远也别想收回他那张检讨，他便永远心有余悸，至少在你们面前，他要调皮，也会怯火三分。这不和搞运动让人写交待装档案装多了毁掉一些也不告诉你是一样的道理吗？”
吴淑贞悟了其中奥妙，笑着发挥道：“时间越长，你越说烧了，他还越不相信。叶子说你聪明过人，你还真的有点‘小诸葛’味道。”
“快去办事，少废话。”
吴淑贞再二话没说，转身就去取了叶子的门钥匙，开了叶子的门，撬开桌子抽屉的锁扣，很快就翻出了那份“检讨”。她将“检讨”揣在怀里，将抽屉锁扣又做进去了，复锁了房门，王耀先还在了望台望风等她呢。
卢厚生晚上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落实。叶子真的是疯了？是的，是疯了。不过，疯了也好，她太独特了……睡梦中他仿佛见到叶子疯疯癫癫的样子：篷着头，赤着脚，穿着一身白衣服，在县委大院门口的稠人广众面前，张扬着他卢厚生的那张“检讨”，半哭半笑半诉半唱地说：
大家瞧呀大家看
县委有个卢调研
半夜三更翻院墙
去偷小学的女教员
不料一偷偷了个女教员的男朋友
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耳朵也搞掉了一大边
三个姑娘勒令他当场写出交代和检讨
只要他改邪归正就不计前嫌
不到一年好了疮疤忘了痛
两面三刀公报私仇又整女教员
大家瞧呀大家看
这就是那位卢调研……
卢厚生仿佛看到“笔杆王”走到叶子面前说，给我看看。叶子便笑道，就是想叫你看看。“笔杆王”一看“检讨”，大喜，说声谢谢，便流水步子轻轻快快地进了县委大楼……他惊醒了，刷地一下坐起来……，想起交待吴淑贞的事，吴淑贞说“今晚不行”。为什么今晚不行？一定是缓兵之计……糟了，她想转移材料。他翻身下床，从枕头下抽出收铁时挑出来“留作纪念”的梭镖，插进裤带，斜挎了手电筒，提着衣服拉开门就往外跑。他下意识地作出了一个决定：手不辣，人不发；抢在吴淑贞前面去把那份材料偷出来。
村头的炼铁小高炉炉火正红，当班的民兵抽风箱的吆喝声好不雄壮。卢厚生出门三绕两绕，绕了一个大弯，绕到小学后边围墙的了望台下面，很果断、很熟练地爬上了了望台。夜幕刚好朦朦胧胧，能见脚前几步。卢厚生上次进出印象深刻，提轻了身子和腿脚，伸着脖子猫着腰，脚尖点着石阶，很轻巧地下了了望台，径直龊到叶子的房门前，拿着梭镖往门锁搭扣下一捅，一撬，一拧，便将锁扣轻轻撬了下来，他细心地用手掌接住螺丝钉，放进口袋。推门，进门，掩上门，摸着桌子，没去搞锁，却一梭镖就撬掉了那陈旧的明式桌子侧面的一块板子。他从桌斗里抓出一把材料，放在地上，单腿跪下，打开手电，仔细而又麻利地翻找他的“检讨”。没有！再翻一遍，还是没有。他意识到抽屉锁扣有人撬过。“是吴淑贞抢先了！”他不能不作如此判断，又怕吴淑贞设有埋伏，又不甘心就此撤退，匆匆到处乱翻了一气，都没有他要找的东西，万般无奈，只好日急慌忙草草卡进抽斗板子，做好抽屉锁扣，出了门，听听小院子静悄悄的，不可能有什么埋伏，就定了定心，明天找吴淑贞，撤！
从了望台翻墙下去，有一个正好插脚下手的豁口，上次就是从这里溜的。这一次，他又从这里往外翻。刚翻出身子，放下第二脚，不料墙上石头好像被人做了手脚，他一脚踏掉了落脚的石头，随后手扳的棱石又从墙上脱落。他又跌了个四脚拿天，这一次可惨了，那颗棱石随着掉下来，一个棱角不偏不倚砸在他的左眼睛上，可怜当场黑水迸流，他惨叫了半声，不敢再喊，便忍痛晕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冷风吹醒,两眼胀木无知，神智倒还清醒。他不顾满脸血糊，认定不能让人在这里发现他。“挣死也要离学校远点。”他摸出梭镖，使劲向田野撇得远远的，用衣襟裹了头，朝来时的小路上爬，爬上了路，记起前面有个厕所。他想：“装作掉到茅厕里，虽然不体面，多吃点苦头，可最好交代。”他一咬牙，奋力往厕所摸爬过去……摸到厕所跟前了，他先将一个大石头推进了粪窖。“嗵！”脏水溅满他的嘴脸，他随着发一声锐叫，滚进了粪窖。窖深粪臭，他尽管憋足了气，还是呛了两口。他踮了脚，仰起头，嘴脸才露出了水面。他放声大喊：“救人呐──来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