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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美人无处不牵魂》
第八维从茹也那里跳窗脱逃,没有心思再去看电影,便独自一人先回到了热电厂工地,摸进牛毛毡帐篷,把纸笔和手电筒拿到枕头旁边,脱了衣服钻进被子,就想心事,准备写信。酒哥儿那双乌亮的眼睛,在脑海里对他不停地转动。那幅心疼唧唧的小脸蛋儿,的确很像自己,和自己半岁照的那张相好像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他起了一个强烈的念头,要将那张照片弄来对照对照。对照上了,毫无二致又如何?他觉得有点可笑,但是那强烈的念头还是无法消除。他打开手电,拿起纸笔,伏在枕上,给父亲母亲写信,问候寒喧几句之后,就着重要那张照片,希望能够一定寄来,越快越好,我有大用。
写完这封信,又给叶子写。说他近日看了高尔基的《我的大学》,和《教育诗》一样好看。同时又给她寄了二十元钱。叶子收到信和钱,知道这又是调到了新地方的密码,她拿坐标纸铺在地图上,对准编号用针尖一扎,揭开坐标纸,地图上的针眼就告诉了她,第八维又调到了肃州那边黑河边的大戈壁滩,和新疆罗布泊一样,艰苦!
叶子的情况最近越来越糟。她累的不知得了什么病,三天两头发头晕。心脏有时也一慌一悸的,还出现过几次绞痛。加上一开会就是反右倾,条条右倾表现都好像是敲打她的。几天来一发头晕就神经痛,老是失眠。前些天,收到第八维的来信,不同意她脱离工作岗位到大西北去,一时觉得有道理,一时又感到他不体谅她,不支持她,甚至感到是在拒绝她。可是又叫她回家向妈问问清楚太极石的来历,他也还是牵挂着我那“洋娃娃”问题的啊#糊心情特别苦闷、烦躁。一个人离家太远,有病就特想亲人。她便趁休病假回家去看看。一到家,只有母亲躺在床上,同样是累病了的。母女相见,同病相怜,搂成一团就一起哭了一场。母亲说:“我再也不去当个什么缝纫厂厂长了。人都疲了,没有几个女人做的活儿叫你能看上,做得好的后来也不好好做了。牛套马,累死俩呀!”
叶子含着泪笑道:“爸爸经常说你‘能不够’,这回该‘能’够了吧!”
叶子妈关切地问:“第八维来信没有?”
女儿淡淡地说:“来了,又换了一个地方,还是野外建设。”
妈妈说:“昨天我到医院去,碰到了第八维的妈,她说收到了第八维的信,来信要他小时候照的一张相片。她不是爱开个玩笑吗?她说要吃奶时的照片干什么?又不是生了儿子要对‘模子’,过一过瘾?我说那是想家呗!”
叶子问道:“生了儿子对‘模子’,是什么意思?是开玩笑还是风俗?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妈妈说:“就是说看儿子像不像自己嘛!父子小时候的相最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人长大了,各走各的路,就变了相,就不一定看着像了。半认真半认假的,说不上是不是风俗。”
叶子对第八维不支持她去他那里,心里就有点疑惑。按理说,第八维也不小了,还能不想成家吗?叶子听了妈妈说的,就很想去看看第八维的妈,主要也是想看看第八维写给家里要相片的那封信。
大跃进是干活的场合人山人海,热火朝天,村子里却往往空得不见人影,冷火悄烟。叶子来到第八坳,好不容易在鸡场找到了第八维的妈。老大妈一见叶子,像天上掉下了星星,稀罕的就喜颠颠的,就说儿子来信了,叶子你收到他的信没有?他要他小时候的相片做么事?他现在又用不上,等你们成了家我还不传给你们吗?那可是到时候我亲手交给你们俩的哟……说得叶子插不上嘴,多少天都没有这么受人亲热过,甜的她好像第八维就在家中。老大妈拉着她的手往家走,说:“看看他的信去,那张相片我也翻出来了,你看看那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珠子,怕比今儿个都还大。”
叶子进屋,看了相片就看信,看着信,心里就患上了嘀咕。要相片要的这么急,还说是有大用。这决不是为了满足一时兴趣。啥事情就怕聪明人前后左右一患想,一联系,何况第八维的动脉静脉,叶子心中一清二楚;在叶子的直觉和敏感面前,第八维和茹也有什么动静,只要她碰上一根蛛丝马迹,她还不悟个七成八成#糊分明记得,茹也那次写给第八维被她翻出来看了的信,上面写着茹也要去的地方,是一个神秘的“古域”;第八维这次来信,说到了黑河滩大戈壁,又正是茹也去的那个地方。茹也怀了孩子,现在也该生了……是的是的,茹也生了孩子,要第八维认帐,第八维要他小时候的相片拿去“对模子”——我的天,如果对上了呢?叶子不敢往下想……不让我去西北,原来如此……叶子轰的一声头大了,眼前一黑,晕糊糊地就要倒。大妈只顾给她倒水,也没有注意。叶子撑住自己,缓过劲来,心情沉重,喝了两口水,敷衍礼节说了几句话,问了大伯、茉莉好,就告辞了。
叶子苦恼极了。回到学校,急的无计可施,头疼的要崩裂了。躺在床上就悔恨自己。我被什么鬼灌了懵药,犯了这么大一个错误。我给茹也让开了一个能过汽车的空子,叫茹也从从容容地生米煮成熟饭。我该怎么办?
叶子忧郁过度,竟一躺几天不能起床,身体也更加消瘦下去。她多次想给第八维写信,都没写成。每次提笔,要写“阿维”,落笔写在纸上的,不知怎么就写的是“茹也”;反复如此,她实在感到伤心,无法再写了。
这是二季稻熟透了的季节,全公社的全半劳力,分成三部分,都投入了“大跃进”的中心任务。一部分被地区调到邻县的大型水库工地了,一部分昼夜两班不停地炼铁烧炭砍树,一部分在金山沟底采铁矿石和石灰石。铁矿石的品位很低,但是牛皮已经吹出去了,黛金山公社已经成了全地区“小土群”大炼钢铁的典型,不能打退堂鼓。品味低只好拚人力拚消耗,烧出东西再吹牛:将矿铁渣报成烧结铁,将烧结铁报成生铁甚至好钢。山上的树砍光一片又一片,一架山一架山顺着推光头。上级有明确的指示:“小高炉的数量一座也不能减,小高炉的火一秒钟也不能停”。金山大队支书陈水田提出再不能那样砍树,已经批斗了两次,撤销了支书,专门叫他在山上锯树。冲里要收二季稻,谁也不敢提出抽劳力抢收。
那天苗秀去看躺着养病的叶子,和叶子说:“这样片面强调大炼钢铁可怎么办?头季稻耽误了收割,减产几成,二季稻眼看又烂在田里了。食堂成桶的粥饭倒掉了,连猪也懒得喂。我们队的炊事员说他是喂人的,不是喂猪的。昨天两个村的食堂都抢开饭了,干饭不够分,一个村把大锅砸了,一个村把炊事员打了。这样下去,明年吃什么?”
叶子也忧心忡忡地说:“我看这样下去是要出大问题的。那天斗了陈支书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提意见了。”
“不见得,没有人敢提我来提。我才不怕呢!我站着是我苗秀,把我打倒了我还是我苗秀。”
“你又不是干部,你咋提呢?”
“咋提?我写大字报!在公社门口贴他一张,再给县委地委一家寄一张。要是不管用,我还要给省委寄,给毛主席、刘主席、周总理寄。你说行么?”
“行倒行,社员有提意见的权利,一直提到中央都行。可是现在是反右倾,风向不对。”
“我不是干部,我又不怕被打倒!再说风向是随气候转的,说不定哪一天还要来一个反‘左倾’呢!”
叶子没精打彩地说:“理倒是这个理,可一阵风了得,等到哪一天反‘左倾’,黛金山早都成了光山秃岭了。”
这天中午,苗秀抱了孩子准备出工,想拉上门,过去铁门环两指一勾,门就齐齐地带上了,现在门上穿了两根绳头,一只手左勾右勾勾不住,苗秀烦了,埋怨道:“真缺德,拿馒头碾面粉,瞎折腾,门环子也收了铁。吃人民的粮,百事做不好,荆蝴娘的会刮共产风,要是这么一阵风一阵风的刮,我看要不了多久,就要共到他娘的头上去……”她正在怨骂,不料赵大队长带了几个民兵进了院子。赵大队长早听清楚了她的牢骚,跨进院子就吼道:“苗秀,你又在放什么黑气?你近日越来越不像话了。你不要仗着你是工干户,不服管了。上面有新精神,工干家属反‘三面红旗’,工干要负责任,要批右倾,降工资,下放,你就不怕陈小根倒霉?”
苗秀没防着自己情绪走了火,开始怔住了,连忙改口说:“我说什么了?你大队长大人大事的,也背后小心小眼,听风听雨的吗?”
赵当先说:“我没有工夫和你磨嘴皮,通知你一下,我是来伐树的。”便好像很有政策水平似的命令民兵:“三棵树,伐二留一,伐大留小!”
苗秀没想到共产风要刮她最心疼的东西了。她和陈小根筹划过,院子里这三棵檀树,再过十几年,一棵能打一套新式家具。她见满山遍野的乱砍树,虽然也想过会不会砍到院子里来,转念一想,队干部的院子里都有树,不会砍的吧!猛听得要伐她的树,她冷丁一下悟过来了,干部家的门环子都没拔,别人的都照样拔,这砍树,还不是一个路数#糊连急带愤怒,要去阻拦伐树的。赵当先伸手一拦,说:“你庄重一点。”
苗秀急中生智说:“县委的卢调研说过,这院子就叫‘三棵树’,是很好的干部招待所。你们不能砍了。”
赵当先一甩手,将苗秀甩出几步,说:“嘻嘻!就是卢调研的主意,谁家院子不伐,谁家院子伐几棵,他都有话。你这院子伐二留一,是他的指示。”
民兵两斧头就将树砍出了一个茬口,另两人就下锯了。苗秀气的发了疯似的,抱着孩子就往锯树的身上扑:“住手,你们要伐,先把我娘儿俩给伐了……”那人身子一让,苗秀扑空,来势太猛,就将孩子的头碰在树干上了。可怜的孩子,头上登时冒出了鲜血……
苗秀在卫生院病房看着孩子上了药,止了疼,哭累了,睡着了,自己才有心思想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越想越气恼,爬在病床沿上伤心地痛哭起来。她想陈小根说等这次国防工程任务完成了,调离保密工地,就可以把她带出去,可怎么这样难熬啊!一个工人家属在农村劳力又缺,工分又少,干部就是抠你寄回的几个现钱,猪不欺侮你,狗也还是要欺侮你……越想越哭,越哭越伤心,哭的女医生也感伤了,劝她道:“不要哭了,人好就好,舍不得两棵树做么事哟!孩子没有大事了,你要爱惜身子,好照看孩子呢!”
苗秀突然觉得哭鼻子丢人现眼。“我是个爱哭的吗?哭有什么用?要人怜悯吗?招人厌烦吗?那帮没有心肝的,我要和他们斗哟!”想着,就想起和叶子说的话,脑子就像金子闪光了。她摸摸口袋,摸出了一个铅笔头。一张顺口溜的大字报在脑海里形成着。她左瞅右看,看到窗台上有一张报纸,她拿来撕下一片,就着床头柜一只脚跪着,文不加点地奋笔急书。不一会,一张大字报稿便写成了。
第二天,孩子出院了。苗秀把孩子塞给托儿组,说过一会儿她就来。苗秀带着大字报稿去看叶子。说了一阵子昨天的事,苗秀就掏出一张誊好的大字报稿,递给叶子。叶子看是一个顺口溜,她一面念一面就拿笔改正错别字——
大跃进,好是好,
是不是炼钢搞偏了?
男女老少都炼钢,
稻不割苕不栽田地全都抛了荒。
学校上不成课,
夜校扫不成盲。
材树砍了砍果树,
山上砍光又砍院子的看家树。
家家砍得呜呜哭,
户户断了主心骨。
黛金山里的十样宝,
这一回怕不完全搞光了。
陈支书的意见有道理,
为什么要撤他的职。
家家户户交铁不留一颗钉,
你借刀我借剪只差没有去借针。
家具农具回炉炼成烧结铁,
得不偿失哪个敢把直话说。
伏田没人犁,
肥料没人管,
麦种都让食堂拿去磨了面。
有的食堂成桶倒掉粥和饭,
有的食堂抢食砸锅无人管。
食堂红火了一百天,
我看明年再用什么来做大锅饭。
叶子看着看着就流下了眼泪,说:“苗嫂你写的真好,句句都是事实,写出了大家的心里话。来,就在这里抄,我也签个名,人多力量大。我把这张大字报给省委汪书记寄去。”说着就拿出了纸和笔。叶子给省委汪书记写了信,苗秀也签了名,叶子立即把信拿到校门口塞进了邮筒。回来时,苗秀也抄好了大字报。
吴淑贞抽空过来看看叶子,见叶子和苗秀写的大字报,吃了一惊,悄悄地说:“你们吃了豹子胆,还是得了神经病?听说又有新的反右倾精神,凡是怀疑大炼钢铁的人,不管是谁,都要批判。干部坚持错误的,一律撤职。”
吴淑贞和苗秀望着叶子,叶子还在擦眼泪。
吴淑贞说:“你们算了吧,别贴了。胳膊拧不过大腿的,白费力气干什么?”吴淑贞说着就去抓大字报。
苗秀用手一挡:“别忙,吴老师,我又不是干部,怕他个啥?别老说胳膊拧不过大腿,我还相信有些大鸡蛋碰不过小鸡蛋哩!把叶老师的名字抠掉就行了。”
叶子见苗秀要抠掉她的名字,一手挡开苗秀,一手提起大字报,抖一抖,说:“已经写好了,就像个幼苗出了土,谁能忍心掐了?还是顺其自然吧!况且这又不是哪一个人的事了。”
吴淑贞知道劝阻不住,赶紧到正在换班的小高炉旁去找王耀先。三等两等,王耀先洗了个手才走过来,听吴淑贞说叶子和苗秀写了一张大字报,写的好尖锐,王耀先说:“一定要挡住,走!”
王耀先和吴淑贞超近路回到学校,不见叶子,知道是贴大字报去了。赶到大队部,却听见食堂那边人声嘈杂。连忙跑过去,只见大字报已经贴在了食堂门口,社员们打出饭来一边吃一边看。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的说写得好,有的说还不过瘾,有的社员就在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王耀先在人群背后一跺脚,拉着吴淑贞就走,揣摩形势说:“这一下叶子难免挨批。要是批判叶子,咱们可要保持沉默。”
吴淑贞说:“这你放心,我还怕你掌握不住呢!”
大字报吸引的人越来越多。最近群众对干部意见很大,编了一些顺口溜,有个社员便在大字报空白处写起来:
得罪了队长干重活,
得罪了会计过黑河,
得罪了保管吃秤砣,
得罪了社委受折磨。
意见提到了这么尖锐的程度,许多人也就再也憋不住,要一吐为快了。一个冒小伙子,把平时在背后骂队长的顺口溜,改了一个字,也写上去了:
社长社长,
屁股发痒。
三巴掌,四板子,
打倒了,腌卵子。
群众场合,人们有个“从众心理”,一股风似的提意见,发泄情绪,场面的确有点火爆。早已有人报告给大队干部,大队干部立即反映到公社。公社领导很快查清了大字报上签名的和没有签名的参与者的背景,定了两条原则:第一、叶子本是漏网右派,假积极了一段,终于彻底暴露本来面目;这次是主谋,说是有病,原来是在幕后策划反对“三面红旗”,这个叶子一定要批倒。第二、其余参与的社员一律陪批陪斗,互相揭发,分化瓦解,最后搞个水落石出,看是不是反革命小集团。
第二天一大早,公社把小学校长侯志乾叫去,通知他,公社决定今晚在群众大会上批判叶子,要求老师都积极参加揭发批判。侯校长本心有点作难,但是怕人说他右倾,二话没说,就应承了。吃早饭时给几个老师一讲,饭后老师们就一个个来请假。王耀先和吴淑贞说:“犯错误也得允许人改么,转弯得有一个过程,应该让叶子先在学校检讨,认识不好再帮助,不能一棍子打死嘛!”侯志乾说:“我也提过,领导说要注意防止我们自己的右倾情绪,我再咋说呢?”吴淑贞说:“我找公社去,卢厚生上县委回来了没有?”侯志乾说:“上午就来。”吴淑贞对校长和王耀先说:“我自己找卢厚生说去。”
吴淑贞一面和王耀先一起砸选矿石,一面对着路口,不时用眼睛堵卢厚生。为了落个好印象,她一直不停地干,汗水把头发都粘成了一绺一绺的。看着卢厚生来了,她头没抬,手没停,喊道:“卢调研来啦!”
“来了,你好有干劲啊!”
吴淑贞压低声音说:“有个情况给你反映一下。”
“什么情况?”卢厚生走了过来。
吴淑贞直起腰,擦擦汗,把卢厚生拉到一边:“叶子犯错误了!”
“犯什么错误?”
吴淑贞把事情的原委和公社的决定一讲,暗示地说:“千万不能批斗叶子!到时候叶子交待这个检讨那个的,还不扯出萝卜带出泥?你树大不怕风,我和袁棠棣虽然错误不大,可也担待不起呢!老同学,关键时刻,你可要保一保咱们啊。”
这番话叫卢厚生面上不惊心里惊,叶子还拿着你的把柄,要是逼得叶子把那张纸给抖露出来,县委调研室哪一个能放过你?他不露声色地说:“你说怎么个保法?”
“大字报谁都看了,要批叶子的话也传出去了,现在最好的办法,是说生产太忙,不开会,只在学校老师范围作检讨,让大家说叶子认识深刻,放她一马,事情就好办了。”
“我给公社张书记建议,争取不开群众大会。”卢厚生扬扬手,大声说:“争取早日吃你和王老师的喜糖罗!”就到公社去了。
但是,卢厚生耍了两面派,他建议张书记“打一打,拂一拂”,大会还是开,开起来再收,显得咱们能拿捏,日后也好操纵这些刺头。
叶子听说还是要开大会,脑子就嗡地一声猛痛起来。她将三次吃的药一把倒在嘴里,去倒水咽药,一低头,眼泪就像掉雨点似的往杯子里落。有的老师来看她,宽慰她,知道她自尊心强,怕她受不了。叶子说:“开就开,他们不讲理,我还可以在乡亲面前说几句话呢!
会场在村头场院,一堵残垣前面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两个石头压着那张大字报,大字报面对大家垂下来。桌子两头延伸出去围起了一个人圈,有不少老人妇女娃娃。陪批陪斗的社员在桌子前面蹲了一排。四个民兵和积极分子维持着秩序。会场寂静无声,人们都屏住呼吸,妇女紧紧搂着孩子,小学生挤在一起。几个老大爷咬着旱烟袋,望着大会主持人。主持大会的不知是公社宣教专干还是赵当先,他们俩坐在一条板凳上,小声说着什么。人们忽然扭头朝学校那边看,只见苗秀牵着叶子的手,两人并肩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学校的老师和几个学生,几个社员。人圈早早地让开一个缺口,叶子在二十米开外忽然放慢了脚步,苗秀怕她患头晕,望望她,挈着她的胳膊。叶子越走越慢,眼泪早就在眼眶里转,她咬紧牙关,睁大眼睛,自己在心里激励自己,争一口气,不在人前流眼泪。可是,随着走近人圈,眼泪不由自主地就往外淌着。一群学生都一个个慢慢站起来,有的咬着指头踮起脚看她。她走到人圈缺口处,看到多日不见的学生那样心疼地望她,她停了一停,瞪着批斗会的主持人,突然怒火中烧,无比激愤,擦擦眼泪,甩脱苗秀,就迈开大步往里闯。刚走两步,学生里窜出了一个女娃娃,堵住叶子,大声哭叫道:“叶老师——”
孩子们好像都连住了神经,另几个女孩子也冲了上去,围住叶子,抓着她的衣服,把她往人圈外面推,哭嚷着:
“叶老师……叶老师……”
“不要斗争叶老师……”
“我要读书!我要读书……”
“我要上学啊!”
几个高年级学生也围了上来,哭着叫喊:
“我们要念书!我们要上学啊!”
“我要……要读书啊……呜呜……”
“呜呜…呜哇哇……”孩子们“呜哇呜哇”哭成一片。
叶子被学生们堵着,往批斗会场外面推着,眼泪失控地往外涌,心里堵得紧,猛然针锥似的乱痛,他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可就在这时,怒气已严重伤肝,焦虑又猛烈攻脾,肝脾受挫,心血便急冲急堵,一阵心绞痛,一阵恶心,她禁不住大喊一声:“啊——”就从喉咙底下涌出一大口鲜血……
鲜血呕在了一个学生的脸上身上,学生抹着鲜血,失声惊叫:“血呀!叶老师吐血了——”
叶子往后面倒,被苗秀拦腰抱住。王耀先、吴淑贞都抢前几步去扶叶子。苗秀伤心地哭道:“叶老师,是我连累了你啊!一些没良心的东西,把老师整成这个样子,还斗不斗呀?你们斗呀!你们还不来……呜呜……救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