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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美人无处不牵魂》
第八维看了叶子的这封信,焦心如焚。叶子是理智的。叶子怀疑了,那就值得怀疑;叶子动摇了,那就真有问题。叶子说的毁林炼钢现象,也有不少同事在议论。妹妹茉莉来信反映村里的情况,和叶子写的基本一致。他了解农村基层干部的状况,有的干部,最能借风扬帆,贩运私货,何况这是全国性的运动。他这几天看报纸,也看到过烧炭炼钢的报道,本来就产生了疑虑。叶子来信,又证实了他的看法。可是,叶子太不冷静,不能忍耐可不行呐!政策有错可以纠偏,山上的树砍光了可以再植,你可不能盲动啊!咱们可以给各级领导写报告,反映情况,建议纠偏嘛!
他便赶紧又给叶子写信,信发出后,又琢磨给各级领导写建议纠偏的报告。连续两天,他挤出时间起草、修改、复写誊抄这份报告,交给章云先看。章云看了报告,深有同感,说他家乡也来信反映了类似的情况,立即把报告转送到指挥部,经过保密审查后发了出去。
第八维把建议纠偏的报告发出后,想等回音。一个多月过去了,毫无音讯,工作一忙,他也就忘记了。这时,先遣队工作基本完成,后续的施工力量陆续来了两批。郦雍和冀北异学习和一个月劳动考察也结束了,分配到湘江部来了。第八维见了郦雍后,又认真想了想太极石四大妙处的说法,为什么叶子的妈和郦雍说的都那么一致?郦雍的长相为什么有些像叶子妈?遗憾郦雍分配在第二工程队,离本部有三十多里,不常见面,只好慢慢弄清吧!第八维特意给叶子写信,稳定她的情绪,给她寄钱,要他注意保养身体。对叶子心上的“洋娃娃”问题疙瘩,他说他有一个线索,好像有联系,他要叶子再回家的时候,向妈妈问问清楚一个关键问题:太极石的四大妙处的说法,她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
基地试验场建设全面铺开,湘江部主攻的特型混凝土建设任务必需在质量允许的最短期内完成,以便安装各种仪器设备。有的建筑只要求混凝土质量合格,并不要求外形,甚至还允许奇形怪状的误差。这大大加快了施工进度。第八维近来工作特别繁忙。水泥钢筋和混凝土的质量测试工作,全由他来监督检查和汇总上报。他偶尔去一趟二队,想见见郦雍,慢慢了解太极石的来历和她小时候叫叶子的问题,可二队的质量检查员特别殷勤,每次从头到尾都陪他,他见了郦雍也说不上别的话。
为了叶子,想找郦雍还这么难,远隔千里的茹也却不断找他的麻烦。这天他又收到茹也的信,“茹也问题”又在他脑子里卷起了旋风。
茹也在信中骂骂咧咧,卿卿我我。一段子怨他不即不离,若即若离;他心里苦笑道:“我怎么和你‘即’来!”一段子恨他不战不降,骑墙观望;他暗暗叫苦道:“我干嘛要非‘战’即‘降’,何曾骑墙观望?”一段子又说想他,说“我望青山恋水,青山可望我也未?”他又上来了书生气,欣赏地想道:“曾叫她多看诗词,她倒看的有了宋人词味!”。茹也还写道:
好吧!你就置之不理吧!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看你怎么过你面临的河。告诉你,你别装没事,我的预产期已经到了,我已向我父亲讲了,请求父亲把你调到“九号”来。到那时,抬头不见低头见,肉心不动铁心动,我看你还理不理,你不理我,看你理不理你的儿子!还是那话,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你做下的青山绿水,我看你怎能绕得过去!还能挡得多久!
原来茹也近日由帐篷搬进了新盖的楼房,预产期越来越近,心事更加急切了。见她写给第八维的信,屡屡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响,她多少有些着急。她想,上次我救了他的命,他总算还通情理,寄来了几个字,可关键的事只字不提,还怪喳喳的扯出什么郦雍和冀北异来糊弄我。也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和这两个撞到一起了!不管。不管当然不等于不想想。郦雍是个骚货,冀北异也是个信马游缰的。第八维不提正事,特意提到这两个,这是什么意思?大不了扯出太极石的来历,那又有什么了不起!不管。
茹也提笔给第八维写信,左思右想,不能老是这样泥牛入海,有去无来,得想个办法,干脆一点。托老爸的福,利用父亲的权力,索性将第八维调到“九号”来吧!对!我很快就要临产了,到时你当了爸爸,又近在咫尺,我看你还理不理?她打定主意,趁金芝兰上了工地,她从从容容而又抓得很紧地写了第八维现在看到的这一封信。吃罢晚饭,便去看父亲。
茹将军也住进了新建的营房,正在灯下看一挞子文件。军委转发的国防科委的一个汇报材料说,我国第一座实验性原子反应堆和回旋加速器建成投产后,运行取得了重大突破,决定性的进展已经可以计日程功,预料的原子弹试验进程,无疑将会大大的缩短。军委根据这个汇报,报请党中央,作出了加速两弹试验基地建设进度的决定,并向基地建设指挥部发出了指令。茹将军反复看这几份文件,琢磨昨天基地指挥部会议的具体部署,消化司令员对他面授的机宜,要求他重点抓紧“九号”的施工进程、特别是要尽快拿下热电厂的指示。“你压挑子,我要刀子”。战争年代他都是一有机会就毫不客气地伸手要实力的典型,和平建设他就更会“伸手要”了。眼下“九号”的保障系统的建设已全面展开,后勤生活福利区的施工投入了全部建筑技术力量。可热电厂这个大硬家伙要提前拿下来,那些怪喳喳的钢筋混凝土庞然大物,不要一把使得顺手的“老刀”是砍不下来的。他正在考虑到哪里去调这股子力量,女儿茹也兴匆匆在门外按照部队的老规矩,喊道:
“报告!”
“进来。”
茹也笑嘻嘻地推门进来,见父亲还在灯下操劳,正好从关心入手,让老爸唠唠家常,也放松一下,也体恤一下女儿的冷热。她用后脚蹬上门,就挨到父亲旁边:“爸,你也不出去活动活动,不怕把腰坐疼了!”
“汽车颠的早就没有腰了,还怕腰疼?”
“又是什么文件精神?我能看看吗?”
父亲离座起来,将文件移给她,让她坐下:“没有什么不能看的。你要有兴趣你就看看吧。”
茹也开始并没有心思细看文件,只是大略翻翻,忽然看出了名堂,和自己的心事联系起来了。真是天赐良机,她切入话题说:“要求进度还挺急的。”
茹将军说:“明天就要给骨干作动员。工期提前了,咱们‘九号’的热电厂要求立即上马。还专门给了一个代号,叫‘六号’,专项突击,你看急不急。”
“工地在哪里?离这儿有多远?”
“就在黑河下游对岸不到两公里。你们刚来的时候去打柴,路过那一片胡杨林,就在那边。”
“又要抽调我们团的人吧!”
“你们团还没有建过热电厂,而且京郊的任务重,眼前也调不动。到哪里抓施工力量,这还是个难题。”
茹也听到父亲考虑“到哪里抓施工力量”,一下子就和她的心事挂上了钩。她婉转地说:“哪把‘刀子’好使,就抓哪把呗。也像擀面,把厚处往薄处擀嘛!”
“你这么说,我就想起三团。三团在长安建过热电厂,什么奇形怪状的玩艺儿他们都能拿下来,可是他们在‘八号’呀!”
“调一部分过来不就成了。这份文件不是说他们的主体任务快完成了吗?他们习惯分兵作战,来一个工程处的技术力量就够了,打混凝土的壮工又不缺,这里多的是战士。”
“我也这么琢磨着,可不知三团松手不松手。只怕提出来打个瞎火炮。得想一个充足理由。”
“爸,我有一计,您要不要我给您参谋一下?”茹也特意称呼“您”,语气温婉,特别中听。
“你有什么计?要名正言顺。”
“当然名正言顺。文件不是有一句‘调整施工力量’吗?有这个根据,那还不好说?就说特型建筑的施工力量全在‘八号’,原定‘八号’的特型建筑工程完成了主体任务,就要调一部分到‘九号’来的;现在这些任务已经接近尾声,就可以把湘江部抽调一部分过来了。那边不影响主体工程的扫尾,这边热电厂的工程也可以破土动工。这不正好符合上级的指示精神吗?”
茹将军笑道:“你说的倒是一环扣一环,还真的参谋到点子上了。就照你说的办。”
“那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趁这个机会给我把第八维调过来。”
茹将军心上一咯噔:还和他瓜葛什么?可口头不好去拧女儿的意思。便也委婉地说:“芳芳,不要再往那想了吧。你上次等于救了他,他也只给你略微表示了一下谢意,没有再提别的什么……”
“不,我就要憋他这个劲。他有责任,他不能不负责任。”
父亲这才望望女儿的身子:“你这几天好着吧?”
“好什么好!一天比一天沉重。阿维理都不理,只字不提,这个混账东西!”
“叫他怎么敢理?你就放了他……”
“嗯!不能便宜了他。”
“那你又能把他怎样?”
“爸,你,我要你给我作主,要他尽自己的责任。”
“我又能作什么呢?”
“只求你用用你的权力和关系,保证把他调过来,别的我就不求你了。”
茹将军感到有点窘迫,真要那样作就有点太违心了。他严肃地说:“我不能滥用职权!我还讲不讲党性?”
女儿急了,噙住眼泪,语气有些哀求地说:“爸,再就求您这一次,这里要人,那边可以放,算不了什么滥用职权。”
“不,这是个原则问题,党性问题。”
茹也急的眼泪夺眶而出,平时憋住的怨气一下爆发了,她禁不住嗓门很高:“爸,我今天到这一步,就是你的党性害的。”
茹将军受到很大震动和刺激,这一下戳到了他的痛处,好像受到莫大的侮辱,他也控制不住,吼叫道:“什么话?撒野!”
茹也还是那样激动:“就是,就是……”说着,心往喉咙上一提,一阵难受,扯动了腹中小家伙的心,他也难受地挣扎起来,一蹬腿,就把母亲可怜一脚蹬的一口气上不来,“啊”的一声,茹也又像上次那样,歪倒在文件箱上了。
茹也被救护车拉到医院。茹将军一下陷入了内心的隐痛。凭着严父的良心,他对女儿婚事的关怀,当然是出于一片好心。可是谁能想到事实上办了一件坏事呢?女儿说“就是你的党性害的”,党性怎能害了自己心爱的女儿?为了维护党性的纯洁性,他在内心检讨,决不是党性害的,恰恰相反,是党性不纯,是私心害的。他不由得回忆那次看第八维的档案,看到“家庭出身地主”,并未触动“党性”。但当他看到“社会关系”栏里,填了个“姑表兄夏振英,国民党四十八师少将师长,据说已逃台湾。”便一下子“党性”跃动起来。他和这个四十八师师长打过两仗。这个“九头鸟”夏振英特别顽固狡猾,打仗不惜牺牲部下,惯于捉弄对方指挥官。第一仗他就失利了。口头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内心觉得吃败仗乃军人的奇耻大辱。茹仁山决心雪耻,第二次又和这个夏振英交上手了,那是国民党军溃败犹如鸟兽散的关键时期,茹仁山挥师穷追夏振英残部,在浙江雁荡山区眼看将要全歼敌人的时候,茹仁山下令“活捉夏振英”,非要泄泄私愤、过一过胜利者当面羞辱败军之将的瘾不可。夏振英得知对手意图,反而放心和他周旋起来。在丛林中的一个悬崖绝壁前,夏振英捉弄茹仁山,在岔路口插了一块牌子,上面写道:“茹将军,莫费心,左路逃了夏振英。”茹仁山分兵追击,同时将主力投入右路。他满以为这样万无一失,结果判断失误,夏振英既没走左路,也没走右路,却从悬崖绝壁爬上了山,找捷路窜到海边,渡海脱逃了。上级狠狠批评了他,他成了为出风头反吃苦头的典型。他恨死了这个夏振英,虽然在解放中南和海南岛中屡建奇功,后来获得了少将军衔,可当时一直把这个夏振英当成他的耻辱柱。当他在第八维的档案里看到夏振英的名字,认定这个夏振英就是他的那个对头的时候,怎能不起仇恨之心?憎恨和尚,厌及袈裟。立即对第八维产生了嫌隙。再也不用往下看档案了!便断然作出决定,拆散茹也对第八维的恋情。这哪里是什么“党性”,分明是私心,是党性不纯的表现。想到这里,他又是一阵内疚。是的,是他干涉了女儿的婚姻,是他利用封建家长权威意识和滥用职权剥夺了女儿的自由权利……
“的铃铃铃……”电话铃声打断了茹将军的思路。他抓起话筒,话筒里先是一阵欢笑声,接着是刚出世的婴儿的啼哭声,然后传来医院护士长熟悉的声音:“茹将军,听到了吗?您的外孙给你报喜,恭喜您当外公啦!这是咱们戈壁滩的第一个宝宝呀!”
第二天,茹将军发出了两宗邮件,一宗是按照茹也出的点子写的请调“八号”湘江部先遣队和第一工程队来“九号”突击热电厂的报告,送到了指挥部,一宗是写给章云的私人信件,希望他把先遣队的骨干全都调到“九号”来,此信由通勤车直接送到了罗布泊湘江部。茹也写给第八维的信,也同时送到了。
当第八维看到茹也的来信的时候,他实际上已经当了不合法的爸爸。
数日之后,第八维就随先遣队骨干和湘江部第一工程队由“八号”调到了“九号”附属的“六号”,只离茹也和他的儿子不到两公里远。现在不想当爸爸,却事实上当了爸爸,还没有结婚就先当了爸爸;不想和茹也结婚,却面临着结婚的胁迫;心中最为亲密眷恋的叶子却远隔千里之外,存在着被挤掉的危险。这是茹也给他明示暗示提醒过多次他始终不愿去想的现实。第八维啊第八维,下一步看你怎么个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