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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美人无处不牵魂》 黛金山成立人民公社,开头两天就闹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王铁匠被推上了前台,经不起卢厚生的鼓动,心痒痒的,想露一手。第一天,小高炉砌好了,他就在群众交来的铁器中,挑了一堆好料,抽调民兵壮汉三十人,抬出他那需要几条壮汉抽拉的两个大风箱,轮番不停地日夜鼓风。对面山腰上,挖了一条条顺坡斜上的“壕窑”,将砍伐的树干架在壕里,用土虚埋了,壕洞里用树枝猛烧,顺坡而上的壕窑便依次着火,壕窑上适当地洇水,很快就烧出了成堆木炭。这办法效率极高,几天就烧掉一架山的树木,不停地供应这边小高炉。为了花样翻新,体面动人,“轰动全省”,卢厚生给张书记出主意,将两联的双喜字来一个发展,叫王铁匠和小学老师王耀先做了一个“三喜相联”的沙型,要将炼出的钢铁,铸成一个“三联喜”字,象征“三面红旗三大喜”,披红挂彩送到县委报喜。这主意不知多么激动人心,消息立刻传遍黛金山沟沟梁梁一十二村,人们白天已经累的腰酸背拱了,晚上还扶老携幼来看稀奇。王铁匠是年轻时就参加过木兰山铸钟铸佛的,如今五十多岁,和钢铁打交道已经有三四十年的经验,只要有壮劳力当帮手,铸个“三联喜”字简直不在话下。可也因为木炭火功不足,风箱活塞换了两次鸡毛,一直折腾到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才总算“钢水奔腾,一个钢花四溅的红彤彤的钢铸‘三联喜’在黛金山人民公社诞生了!”(卢厚生的“典型报告”中的形容)卢厚生抢镜头照了几张相,选了两张场面最精彩动人的,一张的场面和说明就是上面那段话,一张的镜头,是铁水在流着,参观的人们在向前拥挤,民兵一面手拉手挡住群众,一面自己也惊喜地贪看,一个小孩儿钻进人圈,又被铁流吓得连忙倒退,跌了一个“屁股墩儿”。后来这两张照片登在了省报上,县照相馆也放大了用来装饰橱窗。卢厚生悄悄叫照相馆经理署上名:“县委调研卢厚生摄影”。
铁铸的“三联喜”真是鼓舞人心。后天成立黛金山人民公社,“报请”县委批准,明天就要送到县委报喜。张书记命人做了一个十六人抬的大架子,让王耀先、吴淑贞领着几个学生做彩球飘带,打扮“三联喜”。王耀先在那里作报喜对联,琢磨了两个多小时。
叶子过来找水喝,见王耀先在一旁冥思苦想,说:“你也太认真了,想上《典型》吗?”王耀先说:“想哩!你帮我改一改。”拿了两张纸片给叶子看,小声地说:“你还说我,你也不找一点借口偷个闲歇一歇!”叶子望他笑道:“你还可以嘛!”接过纸片,看拟了两幅对联,第一幅无非是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嵌进上下联,用“多快好省”作横批,没有什么新鲜感。第二幅却写道──
工农兵学商,吃食堂炼钢铁“五位一体”,
金木水火土,总路线大跃进“一往无前”。
叶子看着,想,不打引号,本是一幅切合时宜的对联,一打引号,就有文章了。她轻声笑道:“你还搞副业啦!很妙,副业比正业搞的有味。不过,‘一往无前’太含蓄,得要注解──你这‘金’?”
王耀先说:“金属收光。”
“‘木’?”
“树木遭殃。”
“‘水’?”
“水利嘛!平调劳力,人心惶惶。”
“‘火’又怎么讲?”
“火,两把火,小高炉,大食堂。”
“‘土’呢?”
“山上水土流失,田地到处抛荒。”他压低嗓门说:“这么搞下去,是跃进,还是跃退?哪一行还有前途?所以说是‘一往无前’。”
叶子笑道:“王老师呀王老师,我今天才真正认识你了——你吃了豹子胆!”
王耀先拿过那张纸,撕成碎片,望风一扬,碎片被吹进下风头的水塘里。他说:“见笑见笑!这一幅没有一点修改前途。你帮我改改这一幅吧!”
叶子将稿子还给他,笑道:“就这样挺好嘛!”喝了水,干自己的活去了。
张书记要求:明天全员出动,向县委报喜。三更开饭,五更出发,三面红旗当先,两百民兵开路,簇拥着铁铸的‘三联喜’,锣鼓掀天响,铳炮震山川。妇女要穿花衣,男子要白衫短打。人人手摇小红旗,个个高呼口号,从黛金山口到县委,二十五里公路,一路逢村进街,都要闹它个惊天动地。凡是参加报喜队的一律记双份工分。”
第二天五更不到,人们就在食堂吃饱了,带足了。也真是天公作美,好一个秋高气爽月明星亮的凌晨。黛金山人大跃进虽然搞得很累,但有了进城的机会,又可以喘口气休息休息,热闹热闹,又能挣双份工分,也就如过盛大节日,天不亮就村村沸腾了。姑娘媳妇收拾打扮,花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发型头饰换了一款又一款;看了别人的样式,不改又怕不如人,改了又怕同了花;嫂子要打个反镜照照髻子,小镜子又找不着了,说小姑子拿了,小姑子说谁稀罕你那“大嫁妆”,吵开了,生气了,不想一起走了。这家小孩子跑出跑进,哭闹着说铁蛋他妈让他去妈你为啥不让我去?妈说铁蛋比你大半岁,上次走姥姥家就不让他妈背了。孩子说我也不让你背,我叫根叔叔背;上次根叔叔背你,你说过进城就让他背我的嘛!孩子妈便一个耳光煽在孩子脸上,那孩子就醒悟说多了。那家俩口子男的不让女的卖头卖脚的,女的说男的你檀木脑筋什么时候变一变,最后说好倾巢而出锁门了事,忽然发现门挂挂交了废铁怎么锁呢?已经出了村的婆娘,又想起多带几毛钱顺便在县城带些新鲜回来……正是呼哥唤姐,簇儿拥娘,跑出跑进,七等八捱,捱到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大家总算在黛金山口集合完毕。三声铳响,鼓乐齐鸣,报喜队正式出发了。
叶子领着学生走在队伍中间,实在没有气力没有兴趣。小时在上海就厌烦了报喜迎宾活动。听动员,作准备,早早地就去集合等待,你到我不到,三齐五不齐,往往一天两天忙形式,却只有几分钟的“实质”;“实质”的意义被说得震天动地将要载入史册,实际上也还是一种花架子。她总是说,参加一次活动,还不如看一本好书。昨天她就提出学生不参加报喜队,侯志乾也说反映一下。可回来就变了,说这么大的喜事,报喜怎么可以不用‘祖国的花朵’呢?她自己便想不参加,她和袁棠棣商量好了,学生由袁棠棣带队,袁棠棣也很乐意。她去找侯志乾请假,侯志乾打官腔,说“要满腔热情对待群众运动和新生事物”。她说她想在家整理整理扫盲教材和大跃进民歌,侯志乾说,那又不是学校的任务。她这才听出侯志乾对她的校外社会活动有意见。她的内心她的神经已经由劳累绞成困惑的纱,织成了苦恼的网,哪里有人流人海,她的印象就好似一网一网的尽是乱蹦的虾。她疲惫的双腿被孩子们欢快的脚步簇拥着。她不时照看一下这些非来不可的可爱花朵,潜意识里却老是挥之不去那菜市场上一簸萝一簸萝可怜的虾米……
公路狭窄处,队伍堵住了两辆汽车。卢厚生越来劲越精明,灵机一动,对张书记说:“我先走一步,提前给县委报个信去,叫县委有个准备。”
张书记高兴极了:“好,好!考虑得周到。”
卢厚生搭上车,吆喝“让路”。张书记望着远去的汽车,心里后悔道:“我怎么没想到和他一块去呢?”
县委在家的领导,都在县委后院里督阵炼钢,折腾了两天两夜,看着炉心铁水翻腾,开炉就是流不出铁水。稍一塌火,便是一堆铁蜂窝。领导们正在发愁,担心“大跃进”运动落在兄弟邻县之后,忽见卢厚生赶回县委,说是黛金山的报喜队出发上路了,阵容如何可观,场面如何可感,请领导通知各部门各单位,“热情迎接新生事物”。简要汇报以后,便说去冲洗照片,让领导先睹为快。不一会儿,照片就洗印出来了。卢厚生托着湿漉漉的照片赶到会议室,领导一拥而上,纷纷传看,看到铁水还在流淌,“三联喜”已经成型的那一张,喜出望外,都说“是真的,是真的,黛金山这一下放了一颗大卫星,给我县争光了”。
黛金山报喜队一进城关,本来走累了的社员们,一见满街夹道欢迎,鞭炮一家接一家不停地燃放,一个个就又意气风发精神抖擞起来。报喜队的十二杆火铳,在夹道的鞭炮声中,响得格外突出格外提神。一向散垮垮的农民,如今这么风光地首开全县新局,谁不感到自豪,谁不扬眉吐气!特别是十六人抬的铁铸“三联喜”,披红挂彩,压压闪闪,人们迎着望,跟着看,追着议论风生。
在县委的紧急会议上,大家听完张书记和卢厚生关于炼出好钢铁和筹备成立人民公社的汇报后,黄书记就提议,本县要在全省“力争上游”,先宣布成立一个公社,紧接着全县开花,“一马当先,万马奔腾”,黛金山有联社的基础,有钢铁作后盾,黛金山明后天就宣布人民公社诞生。黄书记话音未落,卢厚生就扯扯张书记的袖子一起鼓掌。什么程序都“鼓掌通过”是大跃进时代的产物,也是“打马虎眼”操纵会场强行表决而并不显得侵权的极好形式。鼓掌又能鼓动犹豫不决模棱两可的人随声附和,不鼓掌对领导失敬,稀里糊涂一鼓掌也就省心了。你鼓掌我也只好鼓掌,就这样,县委会通过了在黛金山建立全县第一个人民公社的决议。
黛金山人民公社成立了,农民开始吃大锅饭了,山上的树木眼看就要砍伐光了,学生停课参加“大办钢铁”,叶子屡屡提意见屡遭批判,忧郁、气愤和劳累,终于支持不住,病倒了。叶子在病假期间硬撑着回了一趟家,所见所闻,和黛金山一模一样。她苦闷极了,内心的话不好找人诉说,只好给第八维写信。叶子的这封信,情绪完全变了。满纸诉说“大跃进”出现的问题,流露的都是疲惫、苦恼、焦躁、怨尤的情绪:
“我妈常说:‘热是大家热,冷是个人冷’。天气是这样,人气也是这样。我开始也很热,现在气力不支,身体不适,又看到许多事搞过火了,脑子也冷下来了。老实说,我对许多‘新生事物’渐渐产生了厌烦和抵触情绪。学生停课,扫盲停办,铁收尽,树砍光,六畜遭殃,田地抛荒。这是毁灭自然摧残文化糟践自己啊!昨天我回家,见九里镇周围也是这样,每个村的大枫树也都连根挖了。沟洼小学的刘镜如,为了保护那棵大枫树而遭批斗,民兵押着他到树前,逼他砍树,他一斧头还没砍下去,就吐了一大口血,现在正躺在九里医院。沟洼那样的穷乡僻壤都闹得这么凶,还有哪里能够幸免?这些天看报纸,听广播,天天都有类似黛金山的新典型。这样下去,我看不用多久,就要出全国性的问题。
叶子在给第八维的信中,描绘了黛金山成立人民公社“大家热,个人冷”的那些日子的情景,接着又写道:
这段时间,我感到好累,心里好难受。原来对“三面红旗”运动的一股热情,现在才知道,全是盲目的。去年下半年到今年上半年,人们对文化教育还那么重视,现在好了,“全民炼钢”,连孩子都上山找矿,下河掏沙,进沟运柴,到处搜铁;白天干,晚上也干。把老师当劳动力使,哪里要人就往哪里调。教书教不成,美好的环境也被破坏了,我呆在这里还有什么价值?我动摇了,彻底地动摇了。
在这样的日子里,人和人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铁石心肠也烦乱。吴淑贞和王耀先现在如胶似蜜,王耀先到底是个男子汉,各方面照顾吴淑贞,叫人羡慕。袁棠棣要去武汉大学和对象结婚,听说武大附小要人,结婚以后就把关系转去。剩下的我,又敏感,又孤单,身体不好,情绪不佳,我的心劲好像全线崩溃了。更何况,运动紧,烦事多,难看的脸也越来越多。事挤事,人斗人,磕磕碰碰,烦的什么人也不想见了。人走到这一步,心也脆弱了。原来做着自己爱做的事,思念着远方可恨的人,心里还感到充实,总像深深地埋藏着金子;现在变了,自我感觉是浪打无根的青萍,飘浮得好心慌。想着远方的人性情的粘怪,相处的苦趣,嚼着话别的怨恋,去后的忧思,心里总还算另有一番折磨有待的滋味。
阿维!你伸手拉我一把吧!我不想在黛金山干下去了。现在有许多农村青年都往大西北的建设战线跑。我干脆工资档案什么都不要,到你那里去吧!
昨夜我又听到我爸妈半夜说家常,说我是不是“洋娃娃”的事,说“一点也不能让阿维知道”,好像是说和“右倾”有关系,还说“阿维怎么也知道太极石的四大妙处呢!”听到这些,我更睡不着觉。我希望你帮我弄清楚,他们却不让你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