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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美人无处不牵魂》
叶子的来信折成三叠子，还编了号：、②、③。那至少是三次写的。上次来信心情很好，这次写得详细，心情也大不相同。第八维从来信中了解到家乡“大跃进”的狂热和叶子的心情变化。
叶子说，家乡“大跃进”运动如火如荼，到处红旗招展，大喇叭昼夜播放“大跃进战歌”：《最响亮的口号是干干干》。
叶子和所有泼出热情投入“大跃进”的人们一样，在头两个月好来劲。开始是白天教书和劳动，晚上不是开会就是扫盲。她的扫盲班设在苗秀的院子里。她扫盲的效率高，效果好。头一个晚上她讲“汉字是画画”，就教了八十多个象形字，所有上她的扫盲班的人，第二天测试，都认字六十个以上。第二课讲“指事和偏旁”，又学会了五十多个字。第三天，叶子又专讲“文盲也认得的字”。她把钞票上的、麻将上的、象棋上的、对联上的、姓名上的、“上大人”纸牌上的等等多数社员都认得的字，串起来一讲，又轻而易举地学了几十个字。社员常见的字画中私下念错的“马语花香”“鸡得糊涂”之类，也得到纠正。不到半个月，能认上千字的成年社员达到了百分之七十。而且大家学的活，兴趣浓，打消了神秘感和畏难情绪。家家的家具农具上都贴上了“名字”，人人见面就考上几个生字。这大大超过了扫盲的计划要求，教学方法又好。叶子千方百计让社员多认字，把大量民间流传的字谜都发掘改编出来了。
黛金山的扫盲运动和大跃进民歌运动有机结合起来了。消息很快传到了县委，传到了卢厚生耳朵里。自从卢厚生报道了黛金山的水利建设以后，黛金山样样工作都是全县的先进典型，黛金山也就成了卢厚生的“点”，卢厚生也就成了黛金山的常客。卢厚生每次来到黛金山，当然总要厚着脸皮到学校去转一转。对叶子倒也不再心存妄想，“悔过具结书”当然也不便提及了，每次来黛金山倒也真是为了蹲点搞材料。这样，他和叶子接触，反倒自然、随便了。卢厚生听说黛金山出了扫盲运动典型，而且是出在叶子身上，当然很想走一趟。他将自己的想法直接向书记谈，书记很高兴，叫他立即前去采访，写“大典型”。卢厚生到黛金山一了解，认为这次的事迹又比任何一次更有意义。他觉得叶子的教法，最精彩、最生动。他在报道里特别突出了那第三课：“形义加发音”，“深入浅出，雅俗共赏”。比如“线”字、“钱”字，“浅”字，叶子编了一首歌诀，就从“音、形、义”的联系上教会了一大串汉字：
一只箭（“箭”、“戋”同音)，
穿一半（“戋”像“半”，三笔一箭穿），
琐细的东西都来串。
沾水便是“浅”，
挨金便是“钱”，
有丝就是“线”，
踏上一脚就是“践”，
信“笺”是张小纸片，
蜜“饯”是个甜蛋蛋，
“小脚女人”有些“贱”，
当心污水身上“溅”。
卢厚生这一次又是一举两得：“大典型”登在《典型》上；稍作压缩修改后，寄到省报，不到两天就见报了。
省委汪书记看了这篇报道，高兴的连连划杠打圈，批道：“‘琐细的东西都来串’，有道理，有味。‘小脚女人’是毛主席形容有右倾思想的人的。此教材编得政治性、艺术性高度统一。这个扫盲教员水平不同一般，本文作者也善抓典型，都应了解、妥用。注意培养典型，准备全面推广。”秘书将批语电话通知了县委书记，强调要了解政治面貌，“妥用”专长。书记立即指示机关党支部讨论卢厚生的入党问题，当然一讨论就吸收了。书记还让了解了叶子的政治表现，指示黛金山联社的党委书记，注意发挥叶子的业务专长。叶子便被提为兼任的联社文教委员。县委宣传部还来人叫叶子将她的教案整理出一套《乡土扫盲教材》，这时“大跃进民歌运动”在全国展开了，黛金山在六月六还组织了一次赛歌会。宣传部还发现叶子是一个创作民歌的能手，又要她整理一些民歌交给宣传部。
叶子情绪高昂，没明没夜地干。可是和所有真心地热情地参加“大跃进”的积极分子一样，身体支持不住。一连上十天，她半天上课，半天劳动，晚上扫盲，开会，半夜回到宿舍，还要编教材、整理民歌。她渐渐感到好累，好困，精神疲惫不堪。她想回一趟家，看看父母弟妹，根本就插不上、走不脱。家里来信说，现在大办食堂，吃饭不要钱。全家连你一起是六个人六个地方吃饭：父亲在专业队，母亲在缝纫厂，妹妹在民兵组织卫星连，叶茂在中学，叶盛在小学，你在偏僻的黛金山。
这一天，卢厚生又来黛金山了。这次来的任务名义上是调查黛金山的群众性大跃进民歌运动，而他私下另有打算。现在的形势是，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舞东风”。县委正在召开全县三级干部扩大会议，传达贯彻中央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的决议，明后天就要散会。黛金山是产生典型的好地方，应当出新的典型。他想抢先走一步，好赶在“笔杆王”前面上《典型》。领导不知道他带了葫芦卖私药，对他积极请战下乡当然十分好感。
卢厚生一到黛金山，群众立刻传开了“吃饭不要钱”的精神。他带去最新消息说，山外边到处都在成立人民公社，大办食堂，大炼钢铁，“吃饭不要钱”，“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他还在小范围传播小道消息，炫耀地说，你们知道“吃饭不要钱”这句话是怎么来的吗？那是伟大领袖见去年大丰收，今年年成又好，高兴得睡不着觉，问科学家，问省委书记，粮食吃不完怎么办？上海市委书记柯老说：“吃饭不要钱嘛！”就是这么来的。“吃饭不要钱”，是农民理解共产主义的简捷明快的方式，是农民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卢厚生带来一条具体的好消息，是县委已经决定，从明天起，全县各条大路上，每十里设一个“吃饭不要钱”的饭站。还说，河南省大炼钢铁放了卫星，三天炼出钢铁三百万吨，有个生产大队每人每天出钢铁五百公斤。破铜乱铁、锅鼎瓢盆全都献出来炼钢，所有的大树也都砍倒烧炭。
“大树都砍了，要闹水旱虫灾哩!”一位老大爷不无忧虑地说。
“锅鼎瓢盆都砸了，用什么过日子？”有人提出了疑问。
“这叫做‘怀疑论’，已经遭到批判。砍了大树栽小树嘛！安徽大搞全民绿化运动，不是两天就绿化了吗？全民办食堂，吃饭不要钱，还要锅鼎瓢盆干什么？”卢厚生立刻激动地反驳回去，还撂出了一顶政治帽子。
果然，到县上参加三级干部扩大会的社队干部回来了，卢厚生吹的风得到了证实。几天会议，队干部听了那么多文件，记了那么多决议，回来传达，简明扼要，就是两句话：“三面红旗，全民大办。从今往后，吃饭不要钱了。”
农民对国家大事的理解和概括，从来就是浓缩成一句简捷明快的话。从“皇帝退出龙廷了”、“日本鬼子投降了”，到“中国人站起来了”，农民得出结论：“一‘了’就‘好’！”“吃饭不要钱了！”又是一个大“了”，农民怎不高兴得睡不着觉？立刻议论风生，谁都觉得，“吃饭不要钱”，就是共产主义的“要领”。世世代代一句话，“天下无如吃饭难”。现在共产党宣布“吃饭不要钱了”，还有什么不好的？
联社干部还带来县委办公室的公函，指令卢厚生为黛金山“高举三面红旗”的驻社试点干部。黛金山筹备人民公社，不能超过一个星期。当晚联社给所有“公家人”传达了县委下达的“全民大办”精神以后，又连夜召开骨干紧急会议，决定“苦战三天，成立公社”。会议经过“促进派”和“怀疑派”的辩论，一直开到东方发白。叶子好困，眼皮子像上了胶，怎么睁也睁不开。她只说了一句话：“日程排的太紧了，其实不必要这么急。”就被人说是“怀疑派”。会议最后产生了决议口号，卢厚生加以文字修饰，念道：“大锅饭，不要钱，小高炉，连成片。苦战三天建公社，定叫卫星冲云天。”他望望叶子，谦虚地说：“可通顺？大家定。”
叶子实在困的不行，连打呵欠，笑道：“很通顺，就是别搞成‘三字经’，节奏有点催眠。‘大锅饭’也得推敲推敲。”
联社总支张书记要升公社党委书记了，他意气风发，毫无倦意：“口号不错，意见很好。要体现‘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大跃进精神，我看前两句改成‘明天吃饭不要钱，后天高炉连成片’，后两句不动。就这么定了？！”
叶子说：“不行。‘明天吃饭不要钱’，本来是说‘从明天起吃饭不要钱’，可是，也能理解成‘后天吃饭还是要钱’的意思。我看改成‘人人吃饭不要钱，座座高炉连成片’为好。”
张书记口头上说“改得好，改得好。”心里有点不乐。
散了会，远近闻名的王铁匠就被请到社管会。张书记说：“社管会决定，村村都要建大炼钢铁的小高炉。现在任命你为技术组组长，这比你当年一夜打出两百只梭标光荣得多，你要苦战三天，后天村村出钢，大后天是黛金山成立人民公社的日子，公社要向县委报喜，平均每人出钢铁二十公斤。”
王铁匠搓着巴掌为难地说：“指标高了一点。另外，出铁可以，要出钢怕不行，缺乏焦炭，火功不足。”
张书记说：“群众运动，不能泼冷水。先把群众交上来的好钢铁炼出来。根据外地的经验，还要砍树烧炭，这由民兵连来负责。”
卢厚生鼓励他说：“你是我这次写典型的重要人物，千万不要泼群众运动的冷水。是英雄，是狗熊，都要载入史册中。先把群众交上来的钢铁炼出来报喜。我问你，群众交钢铁，有哪些潜力可挖？”
王铁匠抠着脖子，嗦鱼刺似的说：“吃食堂了，铁锅没有用了，菜刀火钳都没有用了……”
卢厚生说：“别废话，往深挖。”
王铁匠说：“实现水利化了，水车没有用，水车上的铁件都可以拔下来。”
卢厚生翻开笔记本边作记录边说：“还有啥？你快说。”
“人民公社化了，用不上的农具，都可以交上来。”
“有哪些？说明白。”卢厚生说。
张书记说：“这个河南有经验，把所有农具都交到生产队，有用没用的就都清楚了。”
“好，还有什么潜力？”
“过去庙上的那口大钟，可以砸了炼钢。”
“好！还有呢？千家万户的。”
“家家门上的铁挂挂……”
“对对对，这不就是一大堆吗？比那口大钟还多。还有呢？”卢厚生很兴奋，加紧问着、记着。
“屋梁上的骑马钉，封檐了，作用不大，可以拔下来。”
“好，这就叫挖潜力。往下说。”
张书记说：“还有好多铜器呢，铜器现在基本上成了摆设，都可以收缴。我看这样吧！赶紧通知下去，老王快去督促各队建小高炉。小高炉要建在路边大场上，好让领导参观。小高炉建在哪里，破铜乱铁都交到哪里。”
王铁匠刚走，张书记又把他喊回，问道：“哪些树木火功好？你也提供一个意见，我们让民兵连给你砍伐树木。”
王铁匠说：“青冈木杂木火功都好。”
“还有呢？”张书记卢厚生都急切地问。
“枣树也很好，可是不能砍枣树呀！”
卢厚生断然地说：“一切服从大跃进，必要时什么树都可以砍。”
王铁匠望望张书记，张书记点头说道：“对！现在是钢铁元帅升帐，一切都得听令让路。”
王铁匠说：“那得敢紧杀鸡弄鸡毛。”
卢厚生问：“要鸡毛干什么？”
“做鼓风机用，鸡毛不露风呀！”
卢厚生说：“扬谷米的风车做鼓风机不是挺好吗？”他前天还看见报纸上有风车鼓风炼钢的照片。
王铁匠说：“嘻！那是糊弄领导的。炼钢铁鼓风要从炉心打进去，可不能在火面上吹。”
卢厚生说：“张书记，下令抓鸡呀！”
张书记马上叫传下去：“杀鸡，开食堂第一天，就让人人都吃鸡，显一显食堂的优越性。鸡毛一根也不许弄丢了！”
张书记把该下的命令都叫干部传下去了，催促卢厚生赶紧去休息。卢厚生一走，他便去就近的队上看看，看到已经有人在往指定的大场上交送“破铜烂铁”，他绕到大场上，在铜器里捡出一只铜水烟袋，塞在裤兜里。一个看场的民兵问：“张书记，你要那干啥呀？”张书记说：“干啥？你不懂。”走了几步，回头说：“演戏可以作道具嘛！”
一些学生在围鸡抓鸡，到处撵得鸡飞狗跳。两个老婆婆在阻拦孩子们，在不停地嘟嘟囔囔：“我的生蛋鸡呀！”
“那是要抱鸡娃子的老母鸡呀！”
“又不规定个政策，一说吃鸡就忘了还要吃蛋哩！赶尽杀绝了可怎么办？”
张书记烦她们，暗自摇头，几步绕到生产大队长赵当先家里，赵当先已经躺在床上了，听张书记喊“当先”，连忙起来迎着。张书记说；“困坏了，到底不如年轻人。”
赵当先说：“快到我家睡一觉吧！我这里没有人敢来吵闹！”
第八维看到叶子、②两叠子信写的家乡大跃进狂热景况，看到叶子的身体支持不住，对大跃进反感，他的“右倾”思想就躁动起来。他看了第③叠子，心上顿时背了包袱：“这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