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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美人无处不牵魂》 天上不见一缕浮云，没有纹丝的微风。
大地难寻半尺起伏，也无丁点儿青绿。
火辣辣的太阳挂在当空，娇纵地放射着光和热。
汽车奔驰在空旷无垠的戈壁滩上。第八维又投入了远征大西北的神秘行动。
第八维思念着叶子送行时的留言，可下意识中蹦出了一个茹也。这飞掠而去却又收拾不尽的奇空奇旷的瀚海，就是茹也来信说的，去那“神秘的古域”必经之路吗？
任凭你丰富想像，也不如亲眼一望；你把戈壁滩想像得多么空旷无比，也没有身临其境好像一下子被掏空肉体灵魂的那种空壳感！你在大海里航行，你会觉得渺小，但无任沉浮，你多少还有一种实体感。可在这戈壁瀚海中游弋，你却感到那样难以承受的轻飘；千万不能刮风啊！你特别担心随风而去，无影无踪。“我羡慕你投身祖国大西北的建设，真想和你一起去。”叶子的声音在心灵深处作美，第八维抖抖精神，好像那美的核子正在裂变而猛增自己的分量。“飘吧！让我落地生根开花结果给你看看！”第八维有三次远征的经验了，行军途中的焦急乏味，到站就会被他生龙活虎的表现一扫而光。有人老说你是个人英雄主义，那其实是自己缺乏能量偏心找茬儿，让他说去，你并没想执意猎取个人的什么，这只不过是集体也很需要的你个人的价值个性。
那几次的远征，从未遇见过如此的大地空白。是的，空白，空白是神秘读物的封面。要去“神秘的古域”，就得翻过这奇特的一片空白。有经验的远行者，都知道早晚要出现罕见的奇观。
昨夜下了一场暴雨，这时湿气正在蒸发。戈壁滩热气升腾，阳光下，地平线被蒸发得巍巍颤抖。三辆帆布篷军用大卡车，齐头并进，飞驶兜风。老司机对校壕机喊道：“小伙计，给我撂一包烟过来！不怕撞人儿，就怕打盹儿啊！”
校壕机踩踩油门，顺手撂过去一包烟，叫道：“师傅放心，从来没跑过这么宽的马路，挺新鲜，打不了盹儿！”
这三辆出发太迟的卡车，现在开快了，撵上了一些早发的军车。这一路没有下雨，汽车过处，尘土飞扬。前方出现了一种奇观：无数军车一字排开，各自开行一条道路，各自扬起一条尾尘，像竞赛，像冲锋陷阵，像快艇飞驶在大海里，又像接受一种奇特的检阅。司机们都发了“玩”心，“玩”起大戈壁滩来了。开车这行当，一百个司机就有九十九个见车在前就想超，却又讨厌别人超他的车。军人开军车，更有一股子阳刚之气，只要不违犯纪律，谁愿受憋？在公路上是万般无奈，忍气吞声；这一回，这么宽的“马路”，才不受谁的窝囊气呢！后车不愿吃前车的灰尘，又不愿受前车的阻挡，反正据说几百里宽都是这样的戈壁，反正都是向西而行，反正领导鼓励多拉快跑。谁也别想挡谁的道、超谁的车、给别人吃“辣面子”。七八百公里的路程，天黑前不赶到，一下雨，洗掉了车辙，谁都会迷失方向。前天一辆车在前，三十多辆随后，偏离了方向，里程表跑够了，还不见营地的灯光。指北针分明告诉司机走偏了，奇怪，司机却认为指北针出了毛病。待到发现有问题，停下来爬上车棚了望，营地的灯光却在车队的后方，远离上百公里──好家伙，车头向北偏离八九十度！
汽车兜起热风，将刚才还在欢歌笑语的一车年轻的远征先遣队员们，熏得昏昏沉沉，东歪西倒，一个个渐渐瞌睡了。
第八维特有耐力，又爱动脑筋，还会调节。此刻他进入了另一种情景。他时不时灌一口水，嚼一片饼干，补充消耗，提起精神。帆布篷的窗帘布“啪哒啪哒”直响，他伸头看看窗外。窗外已经有两个多小时不见风景变幻，除了平直得令人紧张的地平线上，蒸汽抖着折射的阳光，连刚进戈壁滩就看到的海市蜃楼奇观都没有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他无端地想起唐人的一些边塞诗，心境涌起一种苍凉感；然而这种情感对他来说却是调味素，自己迈出了新的起点，踏上了新的征程，他反倒很自豪，很振奋。
他又灌了一口水。地图都能背下来了，就是不知道目的地的具体地点，好不叫人挠心＃蝴暗自思量：西出阳关了，还保什么密？章队长也真行。南北都是大沙漠，汽车一直是西行，前方有个小地名，叫“库木库都克”，再往前，就是罗布泊和著名的楼兰古国遗址。再远的地方今天到不了，说今天一定赶到，我看目的地就在罗布泊附近。
靠在他身边打瞌睡的“黑管刘”刘后宁忽然说道：“给我灌一口。”
第八维见他并没睁开眼睛，以为他在说梦话。
“快，冒烟儿了！”他爱吹黑管，爱润嗓子，这话是他要水喝的口头禅。
第八维将水壶嘴对到他嘴边，他也不睁眼，也不动手，掳一掳嘴，就让第八维往嘴里灌。咕噜咕噜喝够了，又一掳嘴，水就往他脖子里流。
“你这懒猫，浪费我的水。”
“好舒服！”刘后宁笑着睁开眼睛，欠一欠身，举起双手抓住车篷的钢架，伸伸懒腰，问：“到哪个站了？”
“哪有站？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刘后宁看看窗外，说：“再给我喝一口，我给你吹吧！”
刘后宁是公司业余乐队的吹家，又是老先遣队员。去年初集体转业前，他是作战科的参谋，专搞测绘制图，部队每次的先遣秘密行动，第八维发现他都通过吹黑管“暴露”过。科长章云警告过他，说早晚会被人“破译”，泄密犯错误。规定他不到地方不许瞎吹。可一吹起来，第一个欣赏的，就是章云。那年到福建前线修机场，先遣队从武昌星夜出发，一汽车秘密拉到汀泗桥小站，才坐上火车南下，人们都不知要开到哪里去。刘后宁一来劲就吹台湾民歌《我爱我的台湾》。吹过长沙、株洲，又吹过南昌，到了鹰潭，说要改乘汽车。第八维一下悟了：这是去福建前线嘛！果然，日夜兼程拉到了滨海前沿。第八维出于保密，也为了独享，将这秘密深藏不露，知道以后还有用。在福建龙湾抢修机场三个月，竣工第二天，他们三团就又派出先遣队远征西安近郊。火车一过株洲北上，“黑管刘”便吹起了一曲古调：《长安一片月》。第八维听在耳里悟在心中，没有言喘。车过郑州西行，第八维对刘后宁说：“黑管哥，我晓得此行去向。”刘后宁高兴了，引为知音，说：“可不能透气，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刘后宁独自一人吹黑管，多数是经过自己加工的古典的、赋格的、咏叹的曲调，旋律充满着一种悠远幽深的隐情，一种水乳交融的历史感和现实感，让人听了总有一种前思古人、后念来者、搜寻自我坐标的情怀。不知他从哪里搞来那么多的古曲和少数民族曲谱。每有行动，第八维就以学小提琴之名，借他的曲谱，那三成是想找些合意的曲子，七成却是为了搞“情报”。
第八维问道：“这次咋这么严，出阳关了，还保密吗？”
刘后宁笑道：“我哼一曲你听听，看你能不能听出我们的终点站。”
“黑管刘”便模仿黑管音韵，轻声哼了一曲斩将凯旋、苍凉寥廓的古调。第八维脱口而出：“罗布泊。”
刘后宁问：“何以见得？”
第八维说：“你哼的是《楼兰》，这是唐诗‘不斩楼兰终不还’的韵律！楼兰古国遗址就在罗布泊边上。”他早已熟读大西北地图，条条线索都在心中跃动，触动一条，他就断定了具体去向。
刘后宁说：“你这个家伙，把我的东西都搞走了。”
第八维说：“你前天在酒泉，哼过一曲《苏武牧羊》，我知道那边要建一个‘九号’，我以为要去黑河滩呢，没想到出阳关了。这边是‘八号’吧？‘八号’是搞什么的？”第八维想到茹也来信提到过“八号”、“九号”。茹也已经到“九号”去了，“九号”在黑河滩。
“‘八号’，是‘核桃皇后’吧？‘九号’是‘导游小姐’嘛！”
第八维明白了，“导游小姐”是导弹基地，“核桃皇后”是核试验基地。
“那这导游，可要游遍全球了。”
“全球？小儿科！”刘后宁俏皮地说。
“那，那大儿科呢？”第八为了过瘾，明知故问。
“嫦娥奔月，太空漫游。”
他们很自豪，这次的远征，可是一种历史性的行动！
但是，远行者总有一种被离心远延的半径线拽得心慌的感觉；远离那山亲水眷的家园和那寤寐思念的叶子，好像也远离了那精神的根据地；那豪迈而又牵魂的双重远离啊……
告别叶子的时候，他问叶子：咱们的月亮何时圆？叶子笑道：十五呗＃蝴又问：何年何月的十五？叶子说：你我心上都圆时。他觉得他很懂这话的意思，“茹也问题”不彻底解决，俩人的心都难圆。时间是销解“问题”的蚀剂，远征又是收缩时间的奔驰。从这一方面来感受，他又感到走得愈远愈好，远征的豪迈将带回月圆的甜蜜。
昨天下午赶到敦煌，休息三小时，分两路去游览名胜古迹。愿看千佛洞的去了莫高窟，他和刘后宁说，要适应沙漠环境，得去看看鸣沙山和月牙泉。景慕中的月牙泉的奇美，令他产生了好像去见叶子的奇妙联想。天外飞沙，铺天盖地涌向月牙泉边的鸣沙山，可就是害怕翳了月牙泉这神奇的灵水。风临泉池，就又拐回四面沙山，将漫天吹下的沙子，重新搬回四面山顶。世界上还有第二个这样美妙的奇观吗？谁能参透个中神理吗？不信上帝的第八维，打从心灵深处，埋藏着对大自然神秘感的敬畏。他被那美妙的沙漠奇观迷住了，又对这奇妙的月牙泉产生着自己独特的解读。他跪在月牙泉边，掬一捧清甜的泉水，仰面朝天，高举过头，让那甘泉圣水洒在脸上，灌在口中，流进胳臂颈脖，好像在朝觐心灵深处的那个女神。如此再三，而后一头叩在水沙上，用额、用脸、用嘴，去亲泉边水沙，濡了满脸的沙泥，又仰面大呼：“叶子──”他此时联想到什么？他美妙地联想到叶子喜欢的九龙榻主人小荷香的一段《二十四个再不能》：“再不能三更朝拜那弯弯月……”联想到任凭你何等地野天蛮，是凡美丽的月牙儿，不论是天上的，还是地上的……，你都得体恤着些、珍惜着些；月牙儿有权清纯自恃，预示着十五团圆的到来。
昨天傍晚到达著名的阳关宿营，一下车，迎面就是一幅“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真实景观。人一下子就变得渺小了、孤独了、不知离家有多远了。好在前望落日圆红，回首党河耀玉，心头还不是十分的苍凉。可阳关总算千古不磨的离家远走的典型界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谁能抹掉这世代心传的人味！在金城出发前，先遣队队长章云在动员会上还说过：“……这次走得远一点。好男儿志在四方——姑娘们别误会，也包括好女儿——别婆婆妈妈、缠缠绵绵的，比如说到了阳关，就是什么‘西出阳关无故人’呀！没完没了的思古幽情。”昨天大家要他一起上阳关，他就对“黑管刘”说：“拿上黑管，上阳关吹一曲。”那一曲《阳关三叠》，吹得这位当过作战科长的汉子也动情地说：“是呀！人心都是肉做的……！”这会儿出了阳关，越走越远，那《阳关三叠》真的就把人的心儿“叠”的更紧了。人怕远走回不来，心便往家园、亲人和命运这边拽着。亲情和命运是两条心根！情景交搓，由怀古而怀远，因远走而牵心，第八维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叶子，想起横插一杠子的茹也，想到自己的情愫诡秘，心路蹉跎。
回顾他和茹也的事，真是万幸，总算躲过了处分。回到单位第一天，他向章云一五一十说了细情，求章云帮他一把。章云又要当先遣队长，多么需要他，百计思量，冷静地说：“你如实写个检讨材料，要写得诚恳，要表示你愿在‘新任务’中将功补过。党委成书记通情达理，素有担待，还有宫副书记，也能通融。我作为支部书记，再找成书记宫副书记，给你说情去。”谁知此中还有个最简单可又最深刻的人情世故，第八维是没想到的。成书记听了章云的汇报，看到检讨书上说茹也丈夫自杀，第八维又是被动的，且有茹也悄悄上船，到了南京也没下船等情节，便想起那年茹参谋长干涉女儿婚姻的事。那次茹参谋长给他说，茹也和第八维都在你们三团，他们想谈对象，我想看看第八维的档案；一翻档案便发现，第八维的社会关系里，有个国民党少将表哥，正是和他打过两仗逃到台湾的死对头。茹参谋长对他说，这门亲事不能做，干脆把茹也先安排在你们准备配属一团的安装营，然后顺势调到要进北京的一团去，就这样把茹也和第八维搅散了。现在茹也和第八维有了孩子，两个人又都是单身。看在茹家父女矛盾心情的分上，怎么也不能当一件原则事情来办。章云在成书记面有难色的节骨眼上，对成书记说：“成书记，这件事要照顾茹将军的心情和处境。另外，茹也还在给第八维来信，很难说下文呢！”成书记点了点头，晚上和沈中义、宫剑还有两个常委交换意见，都说此事要灵活性当先，以干部的大节为重。于是决定秘而不宣，不了了之，将第八维先调铜城工地去干一段，再参加先遣队去基地远征。
事情便这样了了。新任务在即，原来又是章云当先遣队长，他已经先期到了在那里组织先遣队准备秘密出发的铜城。铜城，哪里有什么“城”？近处有些帐篷、器材，放眼便是无数干旱不毛的丘陵。只因离金城不太远，不算平时常说的“远征”。但是老先遣队员和新分配来的工程院校学生都调去了。去那里有两个作用：一个是进行适应性训练和开拓性工作：住帐篷、吃野餐、练体力、摸环境、搞勘测、找水源、修道路、绘制平面布置图、提出后续队伍行动预案、做各种“预应力实验”；另一个是，一旦秘密行动，“神秘地失踪”以后，不致于太显眼。当先遣队员那滋味，叫很多人又怕又爱。野外的开拓性工作，苦、累、赃、野、危险、神秘……工人、战士当然是家常便饭，机关干部却有的觉得新鲜，有的感到胆寒。觉得新鲜的，多数是那些“自由主义”的年轻人、穷单身汉和家在农村的。先遣队有野外工作、危险工作、保密工作各种津贴，收入高；还有一种一往无前的豪迈。当几个月先遣队员，人就野了，黑了，活了，皮实了，精神了，叫人感到亲切了；可另有一些干部，就怕抽人抽到他头上。野外先遣工作，一言以蔽之：“苦”！远离温馨的家，远离繁华的都市，没有周末星期天，久别妻子和儿女，吃不上蔬菜水果，看不上时兴影剧，不能泡茶闲聊打毛线，不能游逛公园和商店，没有严格的专业分工，什么累活赃活险活都干……每到组织先遣队的时候，哪个处哪个科室若有第八维这样的年轻人，那就是麻将桌上的“百搭”，大家特别喜欢他。
第八维到铜城后，工作更加卖力，学习尤其刻苦。先遣队员都得独当一面，多会一手，第八维更是“能不够”的多面手。除了他的技术员本职工作，遇到诸如拉通讯照明线路、安装电灯电话、装卸水泥木料、跟车当司机助手、打柴禾、搞饮水、帮测绘、放夜哨……杂事也罢，专事也罢，他真是一副麻将里的“白搭”，哪一组他都顶用，哪个人都欢迎他。吃苦耐劳弥补了“道德的亏空”，赢得了大家的好感，章云当众表扬他，说“野外工作就是需要‘万能胶’。”“万能胶”便又成了他的外号。
汽车好像在腾空飞驶。“黑管刘”又睡着了。第八维不觉得疲倦还另有原因。远征是摆脱窘境的奔放，远征是告别“过去”的豪迈。经过四个多月窝缩的心，此时又获得了舒展。茹也一直还在软缠着他，现在由不得他待理不理。在这四个月里，茹也给他来过三封信，他草草一浏就塞进衣箱，一封信也没有回。这会儿他的愧疚感淡然了，他将茹也的第三封信翻出来再看一遍，却和刚收到信时看的感受大不相同：
……我已经准备好了，后天就启程去黑河滩“九号”基地；昨天套父亲的口气，父亲说，原三团的特种施工力量可能要配属到“八号”去。那你也要去“八号”了。“八号”离“九号”有多远，我也不知道。我父亲是“八号”和“九号”XX部的领导，也还是你们和我们两个单位的领导。“小老虎”真是个角色，他的心跳特别有力，叫我特来精神。现在启程正好，再晚些时，可就要出怀了。周围环境的眼势逼人，这比枪林弹雨还可怕。业余时间，我只有埋头读点古典诗文或现代名著，只有眼往心里看，心往远方想。心里有个甜蜜的希望，远方有个神秘的幻想！离开北京到了新工地就好了。你没来信，我很理解。我也知道你并没有忘记我；我送你的太极石，你还常常放在手头玩儿着的吧！这可是个无价之宝，她透里透外有形无形的价值是谁都不能估量的。我希望你珍惜她，百倍万倍珍惜她！
第八维真的又摸弄着太极石。不管他怎么在叶子面前狡辩，说这石头是“文物”，也不管他如何下过决心去销解“茹也问题”，可拿着石头，这“文物”就发“情物”的“功”，由不得他不想起茹也。茹也做成的那个“茹也问题”，还不是那么容易销解的……
算起来茹也到“九号”已经一个半月了。
“小老虎”三个字无端地牵动着他的心。
“心里有个甜蜜的希望，远方有个神秘的幻想！”茹也这两句流自心田的诗语，深深地蕴涵着一种可感的、可怜的、可惜的、可怕的情衷。
茹也来到大西北大戈壁过得怎样呢？她受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