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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美人无处不牵魂

    
    叶子早晨走出黛金山口,赶上了路过的早班车。到了第八坳,第八维家门上一把锁,家里人都出工了,叶子便找到第八维住处的堂哥大嫂家。大嫂在家看孩子,开了第八维的房门接待叶子进去坐。叶子听说第八维去了黛金山小学,便说要返校去。大嫂叫她等一等,说不定第八维会赶回哩!叫她在第八维房子里看书,休息,自己给孩子洗尿布去了。
    叶子把第八维案头的几本书翻了翻,便觉索然无味,烦闷无聊,心想枕下是否有什么秘本呢?找找看。叶子便去翻呀摸呀,一摸摸着了棉衣口袋里的太极石。“这个‘飞机’,今天不‘飞’了,再没把这石头带在身上。”心里调侃着,顺手掏出那太极石,不想连带掏出了一封信。叶子一看信封落款是“北京茹寄”,心里一动,由不得她不将内容看个究竟。
    叶子看到茹也说怀了孩子,“他毫无疑问是咱们俩的”,还有什么“云雨自从分散后,人间无路到仙家,但凭魂梦访天涯”,便气得两眼冒金花,牙齿咯咯响,双手颤抖的抻破信纸了,眼泪忍了又忍,忽然泉水一般往外直涌。云天雾地想了一阵心思,外面传来几声狗叫,她连忙振作精神,擦擦眼泪,听听没来什么动静,又抻大了眼睛咬着嘴唇草草再看一遍茹也的信,又看第八维复信的底稿。那半截复信写道:
    
    茹也同志:
    来信收到,详情悉知。“小老虎”一事,本人决不承认。这种玩笑绝对开不得。如果你一定要强加于我,我只好断然自首,申明事情真相,宁可戴一顶坏分子帽子,两开一教,劳改几年,也不能一错再错。考虑到你的处境和后患,我只能劝你,并且坚决主张将什么“小老虎”化为乌有、化为乌有、化为乌……
    
    复信至此中断。叶子看了两遍,长舒一口气,紧闭双眼,擦干了眼泪,心里对茹也“活该!活该!”恨了几句,忽而又生出一股同情心。堕胎引产,是多么地残忍和不道德!茹也精神上、身体上怎么受得了?幸好这封信没写完没发出去,不承认不理她不就得了,一步踏错,步步有祸,够你第八维一辈子后悔的……叶子又反复看了章云的来信,然后将信放回原处,将太极石莫名其妙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运了一阵子神,便锁上房门,到圹边找到大嫂,说她估计第八维不可能回来,她得赶回学校去。辞了大嫂,便赶紧上公路拦车返校。
    坐车是思考问题和产生想法的极好机会,仿佛那飞快的车轮联动了思维的机制,思维在这时候也特别敏捷特别转泛起来。叶子想着想着,忽然发现了新问题。
    第八维给茹也的复信,到底发了没有?没有写完的复信稿是已发之稿?还是未发之稿?如果已经发了,发的是复信稿的内容,那还差不多,刚才看了复信稿之后,想到的实际上只是这一层,但她又想,为什么复信连写三个“化为乌有……”便嘎然而止呢?是不是不忍心这么绝情改变了主意?改变了的主意又是怎样的?是恰恰相反吗?是答应了茹也,承认那“小老虎”吗?这是很有可能的,第八维有足够的时间左思右想,瞻前顾后,留一份复信稿无非是留一个曾经有过的不同想法的轨迹……叶子越想越觉得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这个第八维到底安的什么心还很难说。他的心会不会靠到茹也那边去?茹也可是给他尝到甜头的,而我却给他吃了两次苦头!茹也在千方百计地从我手里争夺他。你不争夺我还不稀罕,你越要争夺,我还越不服输。茹也的手段很刻厉,但她的目的很自私,很鄙俗,她未必能够得逞。第八维未必买她的帐。我不能和茹也斗那种庸俗不堪的三角。只有将第八维稳在一个更高的水平上,让第八维厌烦茹也的纠缠,才能斗过茹也……这得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冒多大的险#蝴要是真的能够坚守咱们的城堡那还值得,要是继续欺骗我呢?现实和心愿何其矛盾啊……汽车越是摇拐颠簸,她的心绪越是烦乱。她一时感到十分迷惘,感到精神折磨,感到人格在受挑战,在受侮弄。这挑战,侮弄,似乎远比她半年前所受的打击还要严重。她要抗争,想拆台,又怀疑那是否有意义,就像坐上了这辆车子,既然坐上了,就得坐下去,它要瞎颠,你只有抓紧、坐稳,要忍受得了,中途下车也是瞎折腾。忍受是一种代价,第八维无论怎么说也是她认定的一个希望……妈妈横劝竖劝,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她心灵颤颤,眼泪汪汪,低了头,咬了牙,让前额枕在手背上,双手紧紧抓住座前的扶手,紧闭了双眼,一任汽车颠簸,一任眼泪往心里流……
    突然,汽车“嘎”地一声停住,将叶子的下巴磕了一下。车门一开,上来一个背挎包夹雨伞的干部模样的人。叶子瞥了一眼,继续想自己的心事。忽然觉得那人眼熟,她下意识地一抬头,却见是卢厚生,已经蹭到了她跟前,正往后座捱去。这真是冤家路窄,他怎么会在这里上车?卢厚生正好和她打了一个照面,她回避不了,只好打招呼。
    “你……好!”
    “真幸会,真凑巧。真要找都不好找,可就碰上了。”
    卢厚生正好落座在叶子后面。叶子好烦第八维和茹也的瓜葛,心中感到好累。见了卢厚生,不管有什么仇恨,总算是个熟人,还没有撕破脸皮,说说话,也是个心情调节;同时,也是要防着他一点,得主动打问一下,便问道:“你这是到哪里去?又搞了大调查,写大报告?”
    “到黛金山去调查调查水利建设,顺便想去看看你和吴淑贞。”
    叶子心里一硌磴,她把卢厚生的哪一片肠肚不看得透透的。这个“坏胚”八成又想钻我的空子,找我的麻烦。没有想头他绝对不会“找”我“看”我,还说“真幸会,真凑巧”。他从九里镇来,把“飞机”的新闻还不打听得一清二楚!不是贼心不死,也是来挑拨关系的。她说:“黛金山才修了个小堰,怕上不了你的大报告吧!你是来关心哪个老同学的。”
    卢厚生沉不住气,欠身凑到叶子耳后,小声说:“我在镇上听到好多新闻和议论,老同学嘛!不能不告诉你。”
    叶子果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卢厚生是借搞调查之名假公济私来缠叶子的。他看了报纸上关于第八维的新闻,打了好几天主意,那天回到九里镇,又恰好碰到陈茵和他妹妹卢厚莲闲聊第八维新闻背后的秘闻。掌握了这些材料后,他判断叶子和第八维非吹不可。后来又听到叶子砸伤第八维的脚,第八维又住医院的细情,还有什么“瞻前顾后当‘左’派,心向右倾”之类的政治性“言论”和“小集团”的“活动”,便觉得有一个大空子在等待着他去钻。他利用权势和心术压人害人的旧性不改,他想,陈茵掌握的秘闻叶子已经知道了,叶子舍不得和第八维闹翻,无非藕断丝连,缺少一点下决心的激素。只要从政治上施压,叫叶子感到自危,和“第八飞机”好下去没有什么好处,为了自身安全,就不能不甩掉第八维……这便找了个机会赶到黛金山。没想到在车上就碰到了叶子。
    叶子说:“你听到些什么啦?”
    卢厚生将嘴巴凑到叶子耳边机密地说:“镇上有人说你们有‘小集团’活动,只要有人写两封信,一封寄给县委,一封寄给‘第八飞机’的单位党委,你们就是不戴一顶帽子,也叫人把帽子提在手里了。你知道吗?反右派还没有结束,反右倾又开始了!”叶子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他一眼,他很得意地刁笑了一下,缩回身子靠在靠背上,假装观赏车窗外面的风光,等着叶子自己咀嚼消化,作出反应。下车以后还有几里路要同行哩#糊还能没有一个态度?
    叶子一听,脑海里顿时阴霾四布,混沌一团。好在手上捏着那颗太极石,她的心还实在。由于憎恨,她紧攥太极石的手心冒着冷汗。只要一搞运动,这个“坏胚”就假公济私,投机害人,真不是个东西。她恨不得一石头砸在这个“坏胚”的头上。然而,“第八飞机”说的“文物”二字,忽然从手感透到心感。“太极太极,一阴一阳之谓道”。她的脑海立刻出现了“道”,形成了秩序。她先恨自己忘乎所以,不该随便拿政治话题开玩笑,这一回又被这个“坏胚”拿住把柄了。她攥紧太极石,比照眼前的“坏胚”,她对“第八飞机”又气恼又怨恋。她又怨陈鼎太大大咧咧,他肯定是以欣赏的情绪放出去的;刘校长说陈鼎没有坏心眼,就是嘴巴爱放,又不在乎运动,又不讲场合。这不?眼下这个“坏胚”又利用上了。这个“坏胚”好卑鄙好恶毒,他能说得出就能做得出。
    她的脑海卷起了太极图式的旋风──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她的牙咬得心都在发颤……
    没有策略就是猪脑壳,供人下酒……
    叶子,你也该真正老练起来了……
    眼下还不能和他来硬的,得稳祝蝴,再不能像上次那样,叫他打了姑奶奶的“擦边球”……
    要老练,还要轻松,把这个“坏胚”耍一耍又何妨?
    太极石在她手中转,太极式的思维在她脑海里转──
    我那“飞机”也太“飞”了,做出事来叫人传新闻、拿把柄,他也该接受接受教训了。真是冤家路窄,“坏胚”还不知道“飞机”也来了。就让他们两个狭路相逢,见见高低。这倒是一个好机会……
    我何不叫这个“坏胚”教训教训“飞机”,让“飞机”收拾收拾这个“坏胚”;
    我相信这个“坏胚”的“奸刁”能叫“飞机”接受教训,也相信“飞机”的“粘怪”能够治一治这个“坏胚”……
    叶子回头冲着卢厚生一笑:“你这次去黛金山,多住几天嘛!老同学好久不见,见了还不好好聊一聊?上次你写报道表扬我,我还没有感谢你呢……”
    说得卢厚生立即眉开眼笑:“那一篇小豆腐块算什么?我说过,‘苟富贵,勿相忘’。老同学嘛!我还真的老想和你打打乒乓球呢……”
    前面就是黛金山口,卢厚生不禁涌上一股恋爱的心潮。想着要和天下无双的美人叶子在黛金山里的花溪曲径一同漫步倾谈,他的心花犹如山花,以致浑身都烂漫起来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