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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美人无处不牵魂》
刘校长连忙将小个子让进来：“陈老师，你什么时候来了？也不打个招呼……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陈老师，陈鼎同志，就住在隔壁。这两位是……”
“不用介绍，我都久仰久仰了。这位是黛金山小学的叶子老师，您的老部下。这位是叶子的朋友，第八维同志。你们不用担心，这里没有外人。我是刘校长的右派朋友，也是当了右派调到这沟洼来的。”陈鼎和叶子第八维一一握手，挪过一只小板凳坐下,说：“让我看看。”将第八维的肿脚放在腿上，一面揉捏，一面说：“叶老师认识陈茵吧？陈茵是我堂妹，是叶老师的同学，对吧！”
叶子这才稍觉释然，笑道：“陈老师好爱开玩笑，开的玩笑档次高，是国家级的。”
刘校长说：“老陈呀！你这伙计还不接受教训，玩笑开得太吓人了。你怎么今天就来了？”
陈鼎一面按捏第八维的肿脚，一面说：“在家没意思，我知道你也来了。昨夜失眠，刚才到校本来想蒙头睡一觉，不想你们说得热闹，喝得开心，我哪里能睡得着？你们好快乐，好高雅，我真想参加，又怕唐突失礼，还玩不过你们。这又通风又透光的墙由不得我不听个一清二楚。从头到尾听来，你们二位是才华横溢，而刘校长境界最高。可见右派有人才，有忠良。听到第八维同志挨打……”望着第八维笑笑，“对不起，听到你挨打受了伤，实在憋不住，我才过来了。你这是抢救文物，小有牺牲，大有功德。把你的文物给我见识见识，可以吗？”
第八维忍着疼痛，毫不犹豫地掏出太极石，递给陈鼎。陈鼎一手捏脚，一手接过太极石，观赏一阵，说：“啊！可不是‘留公乳’么，的确既是文物，又是情物，是一个复杂的东西。你挨这一下，该挨不该挨，说不清楚呀！复杂性就在这一阴一阳上面。本来文物为阴，情物为阳。可是也可以阳为文物，阴为情物。妙哉！事情一到太极这个层次，就本质现象搅作一团，难解难分……”
“啊哟！”第八维被捏着最疼的伤处，忍不住叫了。
“怎么样？这里疼吗？”
第八维又“啊”的一声，说：“好疼，这里最疼。”
陈鼎摸清了第八维的伤势，说道：“赶紧送医院，可能得动个小手术，一条趾骨可能折了，软组织伤的也不轻，别耽误，医院太远，得赶紧送去，送晚了不好治。”
叶子第八维和刘校长面面相觑。刘校长说：“陈老师颇通医道，更精骨科……”
陈鼎说：“事不宜迟。我去找学生，弄一乘独轮车，叫两个学生推着送医院。”
第八维又住进了九里镇医院 。陈鼎诊断的对，大夫说是一节中趾骨骨折了，但不是粉碎性的，不必做手术，以保守治疗为好。大夫什么情况都知道了，风趣地说：“你和石头真是有缘呀！半年前叫石头砸了头，现在又让石头砸了脚。”
小镇上消息灵通，看报纸传闲话的人又多。陈茵见了几个同学，禁不住要说“第八飞机”的“秘闻”。陈鼎大大咧咧，叫学生时给一个学生露了些第八维被砸伤的实情，还说第八他们的诗词对联作的如何如何好。这个学生都十四五岁了，把什么故事品不出滋味？完成任务出医院，自然是满街转悠，见熟人就吹。第八维的最新最有刺激性的新闻，便又传了个完完整整，准确及时。
第八维听大夫说脚伤最少要养半个月才能走动。便给单位领导和他的入党介绍人章云各写了一封信。给领导的信上说，他搬石头不小心砸了脚，医生说要半个月才能痊愈，他准备休养十几天，能拄着拐棍走路他便启程回单位。但是他给章云的信上说：实不相瞒，我的脚是“小面包”无意之中误伤的。详情一言难尽，只好见面后详叙。阴历正月底以前，如果有我的信，请你转寄给我，过了此期，有信就请你代为收存。
第八维住院三天，便出院回家休养。元宵节一过，他便收到单位的来信，准许他病休二十天，加上探亲假十二天，春节三天，可以休息到正月底二月初。因为单位另有新任务，正在调整部署，组建人马，准备开辟新的战线，希望他安心养伤，好好学习，作好奔赴新的战场的思想准备。
转眼到了正月的最后一天，他盼来了章云的信。厚厚的，沉甸甸的。“有茹也的”，他下意识地想，胡乱撕开了信封，果然有茹也的一封挂号信。他先看章云的。
章云来信告诉他，今年的基本建设任务十分艰巨。公司至少要承担两个大项目，一项是银城建设，已经组织了青年先遣队。队长还是我。你们科长在党委会上保举了你。但是另一项更大的任务尚在拟议中。据说部领导和原部队老首长都指名要调我们这个公司的人马，说我们原三团能征惯战，屡建奇功。这个任务还未落实，它的神秘感就已激励了公司的一帮年轻人。我估计，银城青年先遣队，一定是这项工程的先遣队的基础。元宵节刚过，公司就开了“反右倾，鼓干劲”动员大会。大家希望任务早点定盘子，先遣队早日行动。几个老先遣队员问我几次，打听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第八维憋不住自己年轻生命的活力，对远征和野外工作有着特殊兴趣。几次远征先遣，他都立功受奖。虽有苍凉的一面，但是主流和心迹是值得自豪的。这次科长又保举了他，单位又是老首长指名要调的，那富有神秘感的任务是什么呢？在哪里呢？不管怎样,大显身手的机会又来了。
他又拆阅茹也的来信，那信写道──
阿维：
回京数日，度日如年。春节对我来说，是心草的严冬，人愈欢乐，我愈凄凉。原想见见亲友，回京第二天便意冷心寒了，不知是人们敏感，还是我乱了神经，第一个见到的熟人的眉神眼势，便叫人透心的冰凉。也遇到怜悯和同情的眼光，但都是一闪而过，生怕沾了我身上的晦气似的。好容易熬过春节，节后上班，第一天组织上便找我谈话，前半截是代表组织的，当然是“端正态度，站稳立场，划清界限。”后半截是谈话领导个人的关心，告诉我上级有指示，基建单位不搞“上山下乡”。他说“好在我们是生产单位，不是机关，你可以全身心投入工作。忘掉一切应该忘掉的东西……”遇到了一个多少给人一点温暖的领导，我打从心底感激他。
阿维，我有个意外的好消息告诉你，希望你和我一样高兴。我本月不见落红，昨夜我忽然意识到……我感到我好像有了一只小老虎，他毫无疑问是咱们俩的。虽然我判断过早了些，但我自信我的感觉不会错。这是我自己争得的精神寄托，也是你豪壮的生命之英。当然我会十分珍爱他，会百倍悉心爱护他,期待与迎接他的出世。你不要怕人们追究这是谁的。谁都知道卜金在出问题之前去过南京并觉得去过上海。谁都能理解我为了“划清界限”不便张扬，况且我准备离开北京，你不用顾虑什么。这是我生活中的第一希望了,只有他所代表的向往，和我热爱的建设事业,是我生活的动力。正如你常说的：“走别人没走过的路，做别人难做的人”。人们这样那样的冷眼算什么？
顺便告诉你一宗机密，国家已敲定一项伟大工程，地点就在你所知道的地方。我父亲已经随他的老首长做了飞航勘察，指挥部首长很看重他那已经转到地方的几个工程团，指名要调用这些力量。我公司必去无疑。我分析，你们公司一定也会被调往的，当年的野战骨干全在你们那个团。北京我现在呆不下去，我爱北京，但现在必须离开北京，正如你爱上海，又不能不告别上海。我准备瞒着领导和父亲，怀着小老虎，力争远征。
受到你的感染，我又爱看书了。看书心里不觉空虚，看书还可以不看人脸。
“云雨自从分散后，人间无路到仙家，但凭魂梦访天涯。”
我好像预见到不久的明天，我们在那遥远的神秘的理想的古域相逢……
盼你复信，祝你
快乐！
茹也 戌年雨水
第八维看罢茹也的信，脚上的剩伤余痛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他莫名其妙地跑出房子，左看右看，好像有人在窥探他的隐私。看看没有什么动静，回到房子，他又反复看茹也说她怀了孩子这一段。脑海由混乱渐趋条理，他似信似疑直到确信无疑，忽然好似愚人悟错罪人悔过，抡起巴掌自己朝自己脸上狠狠扇了三个耳光：愚蠢啊愚蠢！一向自恃聪明的第八维此时痛感自己是天字第一号大蠢人，干了一件愚不可及的荒唐事。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他想到武汉坐飞机赶紧飞到北京，不由分说将茹也的身孕打掉……可这也是愚不可及的荒唐啊！茹也啊茹也，你怎么这么野啊？你就这样“走别人没走过的路，做别人难做的人”吗？这话是我这个愚人教给你这个愚人的呀！可你怎么向组织、向人们交待这孩子是谁的？你这么做究竟还想干什么？你呀你！你要彻底毁了我也毁了你吗？你还要拖着身子去“远征”？你真是异想天开啊……
这天下午，第八维给茹也回信，写了撕，撕了重写，将信纸快撕完了，还是觉得说服茹也的措辞没有想妥……不写了！沉默是最佳的冷处理。自己先想想。也让茹也在冷淡中冷静地想一想。他将未写完的信塞进了茹也来信的信封。
但这可是一件大事。念头上能放下，内心深处能放下吗？吃晚饭的时候，母亲说：“老三呀，你怎么像掉了魂儿似的？”他说：“要归队了呗！”这天夜里，第八维最多只是在五更头里才实在困得不行入睡了一会儿。醒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决计在今天就去看叶子。在叶子那里呆两天，再梳理一下关系，赶紧回来，提前启程回单位去，不要等叶子来送行。
今年春天来得好早，几天来已经穿不住棉衣了。第八维将信和太极石藏在棉衣口袋里，将棉衣压在枕头底下，心想，再别带在身上惹事生非。不等吃早饭，第八维便拎了一个挎包，抓了一些吃的，一边嚼一边到公路边去拦车。见车就招手，终于拦下了一辆卡车。他拿出上海烟先敬了司机一根，自己本不抽烟，也陪着抽了一支，好和师傅说话。很快就到了黛金山口，下了车，将剩下的几根烟连别致的烟盒给了司机。司机说：“伙计，你好热情！这条路我天天跑，你要坐车就在路边等吧！”车走了，他迈开大步就往山口奔去，脚还多少有些余痛，他根本就不在乎。
进了山口，他被山里的自然风光迷住了。暖风吹拂，一股清香迎面扑来，水声潺潺，一泓清溪在路边流过。二月黄鹂，巧舌如簧，百啭千啁，唱和得那么欢畅。溪边垂柳千丝万绦，绽放嫩青。恋枝不谢的油菜花，点点明黄，点缀在大片葱绿的麦田菜田里，在微微春风中摇摆，逗弄着蛱蝶和蜜蜂。盛开的迎春、樱桃、李花、杏花、丁香,早开的桃花、蔷薇、棠棣、甚至还有海棠、梨花，在山坳郁郁葱葱的层林百草间争芳斗艳。叶子真会找好地方，这里简直是世外桃源啊！山外的春天，怕是一冬都藏在这山里，只等开春便悄悄溜出去的吧！此刻要是和叶子在一起踏青赏花那该有多美。
第八维来到学校，受到吴淑贞袁棠棣的热情接待。吴淑贞问第八维：“叶子请假回家了，说是去送你。怎么你却到这里来了？”
第八维问：“叶子什么时候走的？”
“早晨。”
“那我得赶紧回去，叶子一定在我家等我。”
吴淑贞希望第八维在学校玩两天，这对她和王耀先的关系发展有好处,便挽留第八维道：“不，叶子见你来这里了，必然要乘下午的车赶回来的。她悄悄地给我说过，她又把你的脚砸伤了，心里很难过，她说真想接你到这儿来养几天伤。这里环境优美，社员的鸡又多又便宜，她说要好好炖几只鸡给你吃呢！你怎么老是惹她生气？上次叫她砸你的头，这次又让她砸你的脚，我看你让她砸上瘾了，挺舒服挺有味儿的，是不是？打是心疼骂是爱，叶子真的天天念叨你心疼着你呢。你真有福气！”
吴淑贞说得第八维心里甜丝丝美滋滋的，今天既然来了，等等叶子，按原来的想法，在这里玩两天，不是挺好的吗？
吴淑贞拿了叶子让她保管的钥匙开了叶子宿舍的门，让第八维在叶子宿舍里休息，看书，等叶子。自己去厨房告诉吴大叔,说叶子的男朋友来了,请他多做一个人的饭。第八维取了一包好茶叶，让吴淑贞送给吴大叔,说:“这是专给吴大叔带的。”吴淑贞说：“你真细心，心里还有个吴大叔。”
第八维笑道：“叶子专门嘱咐的呗！”
第八坐在叶子房里看了一阵子书，突然心血来潮，想起一事，悬怕起来。左思右想，无心等待叶子，忙喊吴淑贞。吴淑贞听得叫声急促，吓了一跳，跑来问：“怎么啦？有蛇是吧？不要紧，棉花蛇没事的。”
第八说：“不是。我想回去……”
“都快开饭了，叶子马上就来了，你急什么呀！”吴淑贞望他笑笑，挥挥手，带上门，干脆把门反扣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