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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美人无处不牵魂》
叶子听着声音很熟，见那女子飞快地跑来，定睛一看，原来是高中的同班同学，考取了武汉大学的陈茵。陈茵跑上来就和叶子热情地拥抱，问：“你这是到哪里去？我做梦都想你，准备明天约同学一块去看你呢。没想到今天在这里见到你。”
叶子说：“你眼力真好，这么远就认出了我。我也想你。我这是去刘家坳看望我们小学原来的刘校长的。真高兴，在这里见到你。”
陈茵说：“刘校长昨天已经到沟洼小学去了，我堂哥也在沟洼小学教书……”两人说得亲热时，陈茵将第八维认真地看了一眼，认出是第八维，不冷不热地对第八维点头笑了笑，对叶子说：“这不就是爬中学围墙被你抛彩球打中的那位吗？我听说你们很要好，真是有缘呐！”
陈茵就是那次两个喊“抓流氓”的女同学中的一个。陈茵笑着和第八维握手，故意挑逗地说：“对不起，我们那时不懂事，今天总算有机会道歉了。”说得第八维有点不好意思，只是无言地陪笑。
陈茵对叶子说：“翻过这山嘴，有一条小路，到沟洼小学很近。走，我给你们引引路，咱俩也好叙叙旧。”指了指，先打发那只狗开路，又示意第八维在前面先走，她们好说话。
第八维说：“这只狗可以叫‘热情狗’，好通人性！”
陈茵笑道：“你真会取狗名，挺逗的。”
第八维大步向前走去，很快和叶子她们拉开了距离。
陈茵望了望第八维的背影，说第八维“真贼”，好会认路。只见第八维径直翻过山嘴就走上了去沟洼小学的小路，将叶子和陈茵不远不近地拉在后面，让她们老同学叙旧去。
陈茵才没有叙什么旧呢＃糊压低声音，放慢步子，吃惊地问叶子：“你怎么还在跟他打得火热？你不知道他结过婚有妻子吗？”
叶子也吃了一惊，问道：“你知道什么啦？你怎么知道的？”
陈茵说：“报纸都登出来了，你还蒙在鼓里？你没见报纸？”
叶子揪紧的心稍微松缓了些，说：“报纸我见了，他解释过，那是一场误会。说是那茹也怕一个大学生女子纠缠第八维，便对那女子说他们是‘一家人’，叫记者听了没核实就当新闻报道出来了。”
“你相信了？”
“基本相信。第八维没有结过婚，茹也在北京结了婚。”
“嗨！你真单纯，你就相信他自己的解释？也不调查调查？告诉你吧！两个人在船上过的可和美可气派了，都在一个上等船舱里睡了三天两夜啦！”
叶子惊愕道：“真的吗？你怎么说得这么有眉有眼儿？你从哪里知道的？”
陈茵机密地说：“那新闻哪里是什么记者写的？那是我同宿舍的张璐的姐姐写的。她姐姐张瑜在内河航运管理局当宣传干事，就在那艘船上跟班劳动，碰到这宗英雄事迹，写了一篇报道，受到了领导的表彰。那天张瑜到武大去接她妹妹，拿着报纸在我们宿舍吹牛。我一看报纸，便记起这个上海干校的第八维，就是你的朋友。当时我就想到你受了他的骗，我便装作崇拜英雄、欣赏张瑜的样子，向张瑜套问细节。张瑜说船上领导将他们待为上宾，专门开了一套贵宾舱，让他们像度蜜月似的，一直招待到武汉。还说这小俩口又年轻又漂亮又进步又亲爱，真是幸福。张瑜还将她照的照片给我看，有开会坐在沙发上的，有设宴庆功碰杯祝酒的，还有和船上领导合影留念的，都是那个茹也和他肩并肩的在一起。那个茹也可真像你，开始还把我给愣住了，以为茹也就是你呢！我认真一想，才想清楚其中奥秘。他是见你像他妻子，又比他妻子更漂亮，离开了妻子，便把你当做妻子的‘姊妹花’来玩弄……我是想明天就去看你的，看你是不是还在继续受骗，知不知道一点音讯。今天碰得真巧，莫不是天助吧！我看咱们现在就叫住第八维，由我出面，当面戳穿他，看他如何辩解。”
叶子听罢，又气又恨，心跳气喘，眼泪汪汪，差一点头昏目眩。她止步不前，远远地望着悠哉游哉的第八维，恨不得扑上去咬断他的喉咙管，叫陈茵看看她的果断。但是她同时又看到那腰板刚直，长腿阔肩的第八维的背影，想着第八维在她面前的所言所行，想着妈妈前天晚上开导她的话，又不愿意承认陈茵说的情况的实质性。她努力搜索陈茵说的新东西，发现陈茵提供的情况，除了她想到过的可能的事情之外，其余全在“误会”的范畴之内，再没有多少能说明第八维真是骗子的材料。现在这么去戳穿第八维，第八维一口咬定原来的解释，就是承认船上领导错将他和茹也当夫妻招待过，又能怎样呢？他说“船上火车上的特等包厢还不能容两个邂逅的男女？”你又怎么办？那个茹也没有了丈夫，现在是她和第八维之间的一个尖尖的楔子，你们没有空子她都能楔进来，只要你们自己生出一丝半毫的嫌隙，她还不使劲一钻……叶子又犹豫地走动了。
“叶子，你怎么不吭气呀！舍不得吗？还不恶心死了？”陈茵催促叶子表态。
“陈茵，谢谢你关心我……我被他们这事搞懵了头。现在不要当面戳穿他好吗？这事儿还复杂。那个茹也在北京结了婚，最近丈夫在反右派运动中自杀了。第八维和我谈过，那个女人也很不幸……” 叶子感情复杂化了，说不下去，但说到茹也“也很不幸”时，她的声音透出了深深的悲哀，使陈茵吃惊地同情地慢慢冷静了下来。
陈茵丢开了原来关注的问题，思路分岔了，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我们学校的一个老师，也在运动中犯了错误，自杀未遂。这个老师讲课可受同学欢迎了。我堂哥有学问，可也被划了右派……”
叶子叹息道：“这次运动的对象，主要是知识分子。知识界是要伤元气的……”两人沉默片刻，叶子拉回话题说：“第八维的解释我虽然有疑点，但是我相信他和茹也没有夫妻关系，报道是搞错了。至于他们在一个房子里待了三天两夜，叫我说什么好呢？他说火车轮船上的包房，经常有不是一家的住到一起，你又咋说？就是有什么，人们私下里只计较女人，不太计较男人；公家一抓住，又是另一个极端,男人要戴‘坏分子’帽子,‘地富反坏右，一丘之貉’，再也抬不起头来。第八维和茹也是中专的老同学，关系很好，就是有这有那，戳穿了，除了增加一个知识分子敌人，又有什么呢？”
“哎呀叶子呀叶子！你真不愧是大地方出来的，开通极了，再也没有你这么宽宏大量、通情达理的人了。”陈茵见叶子看过报纸，知道情况，已经交过火，舍不得翻脸，现在又这么冷静，便只好转弯，绕开说：“你真是爱他爱得发痴了！这个第八维也真精明，你看他走生路，我点了一下方向，他就判断那么准，没有走岔，而且也不回头看咱们，老把咱们拉开一个固定的距离。”
“你不老说我是自然主义者吗？我只是听其自然；我只要能理解、能接受，我也当自然现象。”
“反正你让那个爱字征服了,分明不自然你还当自然。”
“陈茵，你不知道，这个人真有点怪，可能迷住了我的心窍……至于他和茹也，我相信再不会发生瓜葛。”
“这很难说，他在外地工作，他一走，你怎能保证他不再……？”
“就他探亲的这些天，我还要把事情彻底弄清。只要他和茹也断绝瓜葛，我就既往不咎。”
“你的原则性和灵活性结合得真好呀！也只能是这样。好吧！你越来越老练了。再走二三里路，看见前面一棵大枫树，那就是沟洼。我这就不陪了。”陈茵握别叶子，约叶子初十到九里中学和几个老同学相聚一次。叶子说：“你看我还能有心思吗？”便谢辞了。
陈茵招回了‘热情狗’，第八维也不回头，刚好在陈茵回走之后停了下来。叶子紧步赶上去，第八维悄悄地说：“谢谢你宽宏大量，既往不咎。”
叶子听了，瞪大了眼看着第八维，惊诧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第八维全听见了吗？不可能，隔的距离这么远，他有这么好的听觉吗？这是怎么回事呢？叶子回头望望陈茵告别的那个地方，总有两百米远吧，就是大声讲话，第八维这边也不容易听清内容，何况声音很小。第八维有遥听器吗？遥听器叶子在科学画报上看到过报道。叶子只好相信第八维口袋里有一个这样的仪器。叶子下意识地瞅瞅第八维的裤袋，果然看见有一个鼓囊囊的小东西。叶子并不去接前面的话题，却果断地说：“把那玩艺儿给我看看。”
第八维见叶子眼睛盯住那个裤袋，知道是指袋里装的太极石。这太极石他又想给叶子玩，又不想让叶子知道茹也送给了他。既然叶子指着要它，那就让她看吧！
叶子见是太极石，就拿着边走边看，没管什么遥听器。这一次看它的兴趣和上一次不同了，她掂掂份量，叩叩声响，翻复观赏花纹，琢磨这个石头的奥妙。妈妈上次看过以后，又对她讲过一次，说这虽是一颗钟乳石，可却是巧夺天工的人天合造。造石头的人有学问、有理想、重智慧、钟情性。这个人造出这个奇石，心里定有奇想。妈妈还说过这奇石有几大妙处。
叶子问道：“这个石头你还没有还给她。”
“我本来还给她了，这石头是她卜金的一个朋友借给他们玩的，后来卜金死了，那个同学也当右派下放了，她见着石头就伤感，所以干脆送给我了。”
叶子有了敲探第八维和茹也关系深浅的由头，说：“她送你时，必定要说这奇石有几大妙处。咱们玩个游戏，这几大妙处，你说一句，我续一句，我能给你续全。”
第八维说：“说是说过，你能续上，那就怪了。”
“不信？你试试。”
“那好，我说：第一，放在身上，冬暖夏凉。”
“第二，放在水中，不沉不浮。”
“第三，放进药罐，中和百药，祛除百病。”
“第四，放到民间，益女怀春，益男钟情。”
第八维吃惊非小，收住脚愣愣地打量叶子。她怎么也知道？和茹也说的一字不差。这奇石不可能再有第二个，是什么书上讲过吗？可惜没问问茹也。
叶子得意地笑，走自己的。第八维忙跟上，叶子说：“这是一颗钟乳石，也是灵石，能通灵性呢！你看这层层色彩，是按照两仪四象五行七政的说法排序的。按照中医学的观点，这种色彩排列顺天应人，自然和谐，蕴涵了生命的奥妙，所以又是一味良药。你知道石钟乳又名‘留公乳’吗？”
“不知道。有文章？”
“‘留公乳’，‘留公乳’，翻译成白话，也就是‘一位迷惑一个男人的女人’。”叶子说到这里，有意顿住，向第八维瞟了一眼，观察他的神色应变。
第八维脸上没有大的反应，眼珠子却运了一下神，心中也为之一动：“唔！怎么讲？”
叶子严肃地说：“‘留公乳’，就是禁书上讲的‘益女怀春，益男钟情’。如果哪个女人将它送给一个男人，那就等于以身相许了。茹也送你这个石头，你说这是什么用意？”叶子站住，不冷不热地望着第八维。
第八维说：“哪有什么用意呢？不就是个老同学关系吗？”
叶子心头砰然一震：“你还真的若无其事，满不在乎呢！”她捏紧了太极石，真想向第八维的头上砸去。忽然想起他初识第八维时，赤身站在宿舍围墙里用石头砸伤第八维的情景，不禁暗暗好笑：“何苦呢？”
山间小路七弯八拐伸向沟洼后，在洼地边的草坡上不见明显的路迹了。人们走到这里，都是信马悠缰的。好一片洼边草坪，几株桑树下面的石板棋盘，有成龙棋，对角棋，有的棋子还在棋盘上，显得沟里人那么纯朴和自在。谷洼暖和，坡地里的油菜开花了。那一片片的翠绿明黄，好不惹人喜爱。前方已经隐约可见大枫树了。洼里的水鸟在闹水打鸣，两面坡上的松杉，在阳光照耀下更显得青绿。叶子越走情绪越好，在草坡上放慢了脚步，让第八维并肩走着。将太极石交给第八维：“给你吧！最好是物归原主，寄还给她，免得她存非份之想。”
第八维接过太极石，说：“她送给我的时候，并没有说什么别的话，只说是做个纪念。我喜欢这石，叫它太极石，是觉得它凝聚了一种哲理，看它时，脑子便灵活了。”
叶子又有点烦他：“哲理要用石头来敲，这头脑岂不呆钝？你不是这种笨人吧！看来你还是舍不得将这颗石头还给她了！”
第八维却有点矜持：“我喜欢它，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喜欢太极图，喜欢文物。”
“只是？只是她的意思不是当文物，而是当情物、信物。你舍不得我也管不着，我是听其自然的……好啦！你看这风景多美，你爱作诗，不来一首吗？”快见到刘校长了，叶子无心和第八维拌嘴，便急转直下，把话题尽量拉的和谐些。
第八维这才注意到眼前的美景。他把玩着太极石，脑子真的活转起来，来了灵感。眨眼之功，便口占道──
山深花事好，
水静鸟音佳。
独有超然者，
安心务豆麻。
第八维很惬意，扬起自我陶醉的眼神，望望前面的大枫树，又望望叶子，做了一个“怎么样”的笑脸，等待叶子评论。
叶子很欣赏地说：“好诗，好简朗，来得真快。这诗非常贴合刘校长的境界。送给他，比送什么都美。特别是‘务豆麻’，竞将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意思也形象化了。乡村小学老师就爱把学生比做芝麻绿豆，一撒一大把，又烦琐，又心疼。你这‘务豆麻’，一语双关，形式优美，颇有古风。吟咏超然者情怀，正需要五言绝句，不粘不滞，能放能收。音调协和,琅琅上口。从形式到内容，真是一首佳作。”
第八维被赞扬得有点不好意思，谦虚地说：“能说出这么多好处，必能看出毛病。我愿听你的批评。”
叶子说：“谈不上批评，切磋切磋吧！别处都不必挑剔，唯独‘安心’一语，虽然也较自然现成，但作为刘校长这位超然者，却有一个更自然，更现成，更贴切的字，可以取代‘安’字。”
“啊？哪一个字？”
“‘清’字，‘清心务豆麻’，你看怎样？”
“好！好极了！‘安心’虽也超然，但超得很浅近，似有无奈之嫌，不切合刘校长的精神境界。刘校长为人有如清风朗月，只有以‘清’字状其心境，方能显示超然者境界之高，同时也映照了山深水静、花发禽鸣的优美环境。这样一来，更是情景交融呢！
“你真是一点便透，从善如流，按照《诗品》的风格理论归类，这诗倾向自然和冲淡。再有一个惬意的题目，便成一首完备的好诗了。”
“索性题为《赠沟洼小学刘校长》。”
“很好！唐诗题赠多用这个形式，雅俗共赏。沟洼这个地名也真朴实，山沟水洼，幽静自然切题，还不犯重。直题小学校长，这‘务豆麻’的韵味儿，就是不识字的农民也能品出来。”叶子高兴得蹦达起来，第八维也雀跃了。
他们载兴载奔，一拐山嘴，前面就有一棵大枫树和他们扑面相迎。大枫树下，一位长者正在和两个学生聚精会神地楔锄柄，没有注意来了客人。叶子老远就看着那位长者像是刘校长，对第八维说：“那可能就是。”不觉加快了步子，将第八维甩在后面了。第八维索性止步观望，只见叶子喊了一声“刘校长！”便飞快地向长者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