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天就是春节了。春节拜年的礼品，今天就要打包。迎春楹联，今天就得写好。叶家坳全村打礼包和写春联的高手，当然是叶子的母亲和父亲。刚刚吃完早饭，就有人来请叶母和叶朗哉“献手艺”。锺梅架起大簸箕打礼包，叶朗哉将大方桌抬在向阳处写春联。叶芳烧水沏茶，叶茂叶盛便帮父亲磨墨牵纸，观摩书法。叶子今天心情复杂，坐在大门楼下看书晒太阳想心事，来了人打个招呼应酬应酬。
    第八维上午十点半就来叶家坳了。还在村前小路走着，一帮姑娘媳妇老远就瞧见了。
    “看呐！叶子的朋友来了。今天怕是来讨亲送大礼的呢，你看那提的东西沉甸甸的，还有枣红毛线。”
    “哎！我们给他抹个大花脸，你去准备一点黑锅灰！”
    “我有红印泥，抹上叫他不好洗，我回去取……”
    “好好治一治他，叫他知道咱叶家坳妇联的厉害，不敢欺侮咱们的姑娘。”
    “欺侮又能怎么样？如今陈世美有的是，昨天叶芳开会回来在路上就给我讲了一个。”
    “说的好玩呗，人家第八维是读书人，知书识礼……”
    “得了吧，陈世美还是状元呢！快去弄胭脂锅灰吧！‘飞机’都进村了。”
    第八维兴致匆匆地进了村，径直往叶子家走去。叶母听到姑娘媳妇们的笑闹声，便说来客了，三包两扎将包打好了。几位写对联打礼包的便起身告辞。叶子看着第八维走过来了，便隐在门楼下面等着，就要第一眼盯一盯第八维的表情心态，摸摸他的真假。第八维望见门楼下面不像叶子又像叶子，心就顿了一下。只离五六步了，叶子突然闪出身来，无言无语无表情地瞅着第八维。第八维见是叶子，止了步，半露喜悦半含愧疚地看着叶子，声气不甚果敢地叫道：“叶子……”叶子一眼就瞄出了第八维眼神中愧疚的虚光，一听就辨出了他声音里心虚的颤气，便二话不说，转身就进了门。第八维一步跟上，前脚跨进了门坎，来不及反应，猛不丁的两扇门被叶子在门里一推，不轻不重，不早不晚，巧妙的一碰，门的下面刚好夹住第八维的脚背，门的上部正好碰上第八维的额头。这一碰，说它巧妙，是让头保了脚，让脚救了头，上下两头分担了碰力；如果要是让哪一头单独承受，碰得太狠，而没有一点“治一治”的手段，那就不是这样一个聪明的叶子在这样一个喜气洋洋的日子对付这样一个远道而归让人气恨却又是上门贵客的办法。这也是专练擦边球的叶子打出的一个漂亮的擦边球。叶父叶母知道是第八维来了,笑道：“放开放开，快让他进来。”
    叶子用背顶住门:“不嘛！不嘛……”说着气就上来了。
    第八维被挡在门外，正在抚头摸脚心疑心虚之际，一群姑娘媳妇突然涌上来，不由分说，揪祝蝴就是红的黑的腻的粉的香的辣的凉的热的不顾鼻子眼睛照他脸上一阵乱涂乱抹，等他反应过来，姑娘媳妇们早就一哄而散，远远地拧成两团，笑声琅琅地看洋相。
    叶子在门缝里看着第八维一副黑花面孔，又好气，又好笑。叶母拉开叶子，开了门，喊道：“阿维，快进来。”
    第八维两步窜进了堂屋，眼睛揉进了一些锅烟子，半睁半眨地闪着，放下手中提的东西，自我解嘲地说：“我又不是来送大礼的，给我抹什么花脸？”
    叶家的人一时都误解了这句话。不是来送大礼的，是来退亲的吗？但叶子的母亲马上就理解了，不讨亲还得要串亲嘛！看，我叫他买的枣红毛线他都买好带来了。叶子气大一时转不过弯来，吼道：“你没资格，你爬来干啥？滚出去！”
    第八维惊诧地问：“叶子，你、你怎么啦？”
    “怎么啦？乌龟吃萤火虫，你心里是明的！”
    这话叫第八维内心震惊。叶子真的能看眼神摸心思，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这话决不是凭空冒炮的。他一阵心虚，嗫嗫嚅嚅地说：“你听谁说什么了？”
    叶芳取来报纸，甩给第八维说：“报纸都登了，你还想瞒谁？”
    第八维迅速看了花边新闻，犹如五雷轰顶，天旋地转，脑懵了，心慌了，眼发愣了，嘴角也发哆嗦了。一向乱撒猴尿的第八维，这一回看你怎么混过去？他暗暗叫苦道：“愚蠢呀！我怎么这么愚蠢呀？怎么就没想到人家要登报呢？……茹也呀茹也，你太野了，是你，是你……呵！怨天尤人又有什么用？当务之急，是如何向叶子解释。如何解释呢？继续掩盖，是继续愚蠢下去；照直说吧，不也是一种愚蠢的行为吗？”第八维第一次强烈地感到自己干了一件大蠢事，而且仍然陷在愚蠢的泥潭中难以自拔。他现在唯一的选择，似乎是把这件蠢事继续干下去，干得比较聪明一点。
    叶母见第八维慌张、惶惑、发愣、发窘，加上一脸黑红油灰，样子十分难堪，心里就有些疼惜，和蔼地问：“是不是报纸登错了？你们怎么救火救人的？有几个人受表扬？有没有张冠李戴？”
    这些问话给第八维提供了从容解释的线索，也无意中授予了编织遁词的启迪。
    叶朗哉说：“不要急乎，慢慢说。先洗个脸。叶芳，给哥倒些热水。”
    叶芳很想说：“让他先说清楚了再洗。”但父命难违，只好噘了嘴照办。
    第八维洗了照，照了洗，强装没事，将脸擦疼了才把黑锅灰洗掉，红印泥怎么擦也还是有些痕迹。但是洗脸是最来灵感的按摩刺激，他在照镜子擦脸的时候，瞅见自己两张半边脸上都是半红半黑，红黑相绕，很像太极图。他大感惊奇，想起了裤袋里茹也送他的那颗太极石，忽然产生了半说实事半编谎言的勇气和点子。他洗完脸，先不忙解释，却从从容容取出毛线和其他礼物，一一指明这是给二老的，这是给叶子的，这是给叶芳的，还有给叶盛叶茂的。分发礼物，慢慢就缓和了紧张的气氛，叫人相信他没有瞎心瞎事，是报纸搞错了。
    第八维将一个精美的红金丝绒小盒托在手掌上，笑眯眯地递给叶子。叶子一看，玻璃盒面里是一块金光闪闪的坤式手表。叶子不接，第八维望她笑笑，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叶母像吃了定心丸，给第八维倒了一杯茶，便系上围裙下厨房：“坐下慢慢说，我在厨房能听见。走，二姐儿，给我帮忙烧火。”
    “是这样的”，第八维喝了一口茶，先看了叶子一眼，见叶子瞪大眼睛听他解释，便说：“灭火救人的报道情节全都是事实，一时间，我在船上成了英雄，人们将我和同学茹也围住，有个漂亮的女大学生，是一个狂热的英雄崇拜者，拉过茹也就问,‘他是你什么人？’茹也看出那姑娘的心思，为了少麻烦，便说‘什么人？一家人！’那姑娘便很遗憾地走开了。这时有个记者听了，便来问我和茹也的名字、单位，是不是党团员。记者写稿你们也知道一些，他们抓新闻价值，要的是政治意义，要的是佳话流传。我猜想报纸正需要用共产党员在群众中的先锋模范作用的事实来反击右派对共产党的攻击，突出宣传一对共产党员‘夫妻’灭火救人，人们又爱看，又容易产生‘佳话’广为流传的效果。记者只顾抓这些东西，忽视了核对事实，就登出了这样叫人哭笑不得的新闻。”
    女婿是丈人的一块金牌，谁愿听说不是真金？这类逃脱窘境消除疑虑的编谎，只要合情合理，能够迎合听者希望什么或不希望什么的心理，就能讨好卖乖，赢得信任，产生叫人悦服的奇效。叶子一家人都笑了，可是笑的后面，都有不同的心态。
    叶父叶母最希望的就是记者或报纸搞错，他们察大不察小，讲原则不追细节，不管怎么错法，只要是错，只要事实不是夫妻，他们便满足了。但他们设想了许多错法的可能性，却没有想到错得这么有趣。那个同学茹也当然很喜欢第八维，但第八维的心是向着叶子的，这不，一回家就来我们叶家串亲来了！
    叶盛叶茂年纪小，对世事阅历未深，他们在判定事实没有什么尴尬之后，觉得第八哥哥讲述的茹也和那位女大学生的对话很有戏剧性，情节很简单，内涵却有味有韵。
    第八维目光扫到叶子和叶芳的脸上，叶芳却是笑望着姐姐，那眼神中分明递过去了一个警号：小心上当！第八维心里一硌磴，暗暗骂了一声“鬼丫头”，赶紧瞅叶子的眼色。叶子多么希望如此这般啊＃糊早就拿起桌上的手表盒，打开盒盖，玩赏手表，笑得很含蓄，还说了一句，“那个茹也还真能编”。但是第八维一眼看出了叶子说笑背后的保留。叶子说到“真能编”三个字时，语气中显出了跌宕和力度，眼神里暗暗飞来了一个好不凌厉的横眉。顿了一顿，她问道：“还带来什么好东西没有？”
    第八维想起来了，忙将棉衣中间两个扣子解开，从贴身处掏出小笔记本：“这是你的《英语谚语》笔记本。”
    叶子看到笔记本，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从第八维手中夺去。她翻着看，边看边念：
    “shoot full of holes（破绽百出），shoot one’smouth off（信口雌黄），shoot the works（孤注一掷），put up a front（装模作样）。”瞅着第八维有的听懂了，有的还不懂，笑着说了一声：“thankyou!”
    疑点是明摆着的，但叶子眼前的“飞机”又亮豁了，今天不是搞个水落石出的时机。好不容易盼着这个“飞机”回来了，只要你没有“叛汉降曹”，那也是我有魅力你有良心。聪明的谎言是智慧的罂粟花。面对党报刊出的第八维这么邪乎的新闻，她凭直觉感到第八维的解释其中有谎。灭火救人那是真的，但茹也能够凭空捏造地回答那少女“什么人？一家人”吗？破绽和疑点全都在这“一家人”三个字中。不管是现编的，还是真的，都不能不叫人患疑心。但也有趣，若是编的，第八维编的又该是多么简练、合铆、生动、现便，多么富有戏剧性和欺骗性。这倒符合“飞机”性格，“飞机”加英雄，好不浪漫！叶子走题了，她觉得自己也颇有英雄崇拜的情感，第八维聪明之处，首先就在于在英雄崇拜思想上迎合了一般少女以至叶子的心。若不是编的，那茹也大胆而机智的回答，也透露了茹也英雄崇拜的情感。崇拜是希望拥有的景仰。将心比心，茹也不爱第八维反倒是怪事了。况且茹也结了婚，性情浪漫，同学同事多年，若要关系超常，不就只是个条件时间地点问题吗？不管“一家人”这话真是茹也所说，还是第八维所编，报上的“夫妻”两个字，一定有这两个字的某种缘由，不然他哪有那么现便？好绞人啊！叶子那凌厉的横眉和那含蓄的笑，只是告诉第八维，我眼下只确定你和茹也不是“夫妻”关系便足已，不给你更多的难堪吧！还可以慢慢敲呢！第八维至少元宵节前不会走，反正这面锣已经提在手中，他有什么音响我都能敲出来，过两天再敲也不迟，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哩！
    吃罢午饭，第八维和叶子说运动中他的情况，说到茹也的丈夫定右派自杀了，说得叶子寒心，同情茹也，再也不想深究第八维。第八维提议去看望替叶子当右派的刘校长，这正合叶子的心意。他们约好初七同去。
    初七那天上午，在去看刘校长的路上，两个人边走边聊，忽听那边山坡传来狗叫声，他们望去，见两百多米远一只小花狗在朝他们叫。第八维说：“是只热情狗，这么远都叫。”逗的叶子咯咯笑。忽然，狗的主人，一个女子喊道：“叶子，叶子──”叶子举目望去，太阳正照眼睛，她无法辨认是谁，只听那声音像是她一个很要好的同学。那同学一见叶子站住，便飞快地向她这边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