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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美人无处不牵魂

    就在第八维送茹也上火车的时刻,从武汉邮往黛金山的邮件及时送到了黛金山小学。学校昨日才放寒假,侯志乾、袁棠棣、吴淑贞、李兆吉都回家了。叶子要等第八维的信,王耀先见叶子不走,说要陪叶子打几场球。这会王耀先接下了邮件,见有第八维昨日从武汉寄给叶子的信,喊道:“叶老师,飞鸿来了!”便自己翻看报纸。叶子正在收拾东西,听到喊声便跑出了小院,从王耀先手里接过信,边拆边往回走。看完信,知道第八维昨日中午已经到达武汉,今日到家,明日上午到叶子家去。叶子心想:“日程安排的好紧凑。”忽然传来王耀先急声急气的喊叫:“叶子,叶子!快来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叶子听到喊声很急,连忙跑了过来。王耀先指着报纸说:“你看你看!奇事一宗,真是奇事一宗……”
    叶子接过报纸,只见王耀先指点着一块花边专栏新闻标题──“共产党员夫妻奋勇灭火救人”
    叶子不解地瞪眼问道:“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王耀先指着新闻中的内容说:“你再看:‘工程部上海干部学校学员第八维和茹也’……”
    叶子夺过报纸,上下扫了一眼,便扫出了内容的蹊跷。她连忙背过王耀先,将新闻又细看了一遍,怒火从胸中陡然烧起。她强压心头怒火,极力搜寻报道中有无破绽,是否搞错人名?“第八维和茹也”,没错!“工程部上海干部学校”,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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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共产党员夫妻   奋勇灭火救人
    正值风梅雪竹的深冬时节,整风反右深入之时,长江航运庆丰号客轮传来新闻佳话。该轮在沪──汉航运途中,因旅客携带的鞭炮爆炸,船舱起火。顿时浓烟滚滚,烈火熊熊,旅客多人受伤被困,险情严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人群慌乱之时,一对年轻的共产党员夫妻挺身而出,冲进浓烟烈火,奋勇灭火救人。他们同一位船员几出几进,救出伤员,扑灭火焰。妻子头发烧成火球,还高呼口号,鼓励丈夫奋战。丈夫勇如猛虎,灵似猿猴,冲出冲进,救出老弱妇孺,扑灭烈焰浓烟。由于他们及时奋勇扑救,火头迅速被扑灭,伤员也很快脱险,使该轮避免了一次重大事故。当群众得知这对年轻夫妇是共产党员时,立即在全轮传为佳话。一位老大爷说:“共产党员到底先进,右派分子攻击共产党,真是胡说八道。”若问这对共产党员夫妻是谁?他们是━━工程部上海干部学校学员第八维和茹也。(张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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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共产党员”,没错!都是她熟悉的。“夫妻”,“夫 妇”,“风梅雪竹”──好一个“风梅雪竹”……这个作者张瑜有点水平,不会搞错。第八维说过茹也结了婚,原来是和他结了婚!这个大骗子,竟然如此胆大包天,骗到我头上来了……她滴下了眼泪,手也颤抖了。在王耀先面前,她想竭力咽下这一团羞辱,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王耀先认真地说:“还不可能?这是党报,白纸黑字哩……嘿!叶老师,你一直被蒙在鼓里,习以为常了!”
    叶子本来就有些烦他。近来王耀先和吴淑贞谈朋友,有点谈崩的味道。吴淑贞昨天回家,提了些东西,按理王耀先应该送吴淑贞出黛金山口上车的,但是他没送两里路就回了。王耀先对叶子好感,有那种蝶恋花似的甜滋味。叶子见他有意无意地拿这张报纸制造空气,心里很是窝火。叶子这时实在是陷入了窘境,一时不知自己应该怎么办。但是,他经常听到看报认真的父亲说:“现在的校对呀!今天报上又错了一个要紧的字。”她想到这里,连声自语:“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不可能”。
    王耀先颇为自信地说:“叶子,社会上的骗局有的是。你该知道老舍写的话剧《西望长安》吧!那是真人真事,那个骗子冒充归国志愿军的一个师长,骗了一个漂亮女子……”
    叶子见王耀先将她和那愚蠢的受骗女子相提并论,备感羞辱,勃然大怒,一脚跺在王耀先的脚趾上,发作叫道:“王耀先,你煽风点火,幸灾乐祸……你,你想干什么?”一甩头发,转身跑回自己宿舍,猛地关上房门,趴在桌上便“呜呜”地哭了。
    老校工吴大叔在厨房听见叶子发脾气的声音,出来关照究竟,见了王耀先,问道:“王老师,叶子怎么了?”
    王耀先揉着脚趾,自知理亏,没敢造次多话,便打岔说道:“叶老师要回家,怕赶不上车……”
    叶子哭了一阵,看了看表,该去赶车了。她洗了洗脸,梳了梳头,抖抖精神,背了一书包大红枣,拿了第八维寄给她的两本书和那张报纸,锁了门,先去和王耀先打招呼,再去告诉吴大叔。
    “王老师,我走了!”
    “就走吗?我送送你……”
    “不用啦!拜托一句,事情没有弄清楚,你可不要张扬。我想,肯定是报纸搞错了。”
    “但愿。你放心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叶子强笑道:“你又忽左忽右,报纸满天飞,哪能就是你知?你只是别广播宣传就是了。”
    王耀先陪笑道:“我还广播宣传哩,我舌头不疼脚趾头还疼哩!”
    叶子笑了:“对不起,我简直是气疯了,控制不住。”
    叶子准时赶上了路过黛金山口去九里镇的班车。坐上了车,她就陷入了苦苦地梳理心头乱麻的寻思──
    ……第八维到底是一个啥人?他本来就是一个玩弄女性的大流氓大骗子吗?难道第八维和茹也在近日成了夫妻?难道是报纸搞错了吗?叶子无法想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只有作好对付一个大骗子大流氓的思想准备。她必须捍卫自己的纯洁与尊严。但是生活中的任何摊牌都不同于打牌的游戏。生活中的牌面经常是有两面性的。一面是黑色,一面是红色;一面是哭脸,另一面可能是笑脸。叶子现在心中有一张正反两个面孔的第八维的牌:一个第八维是面目可憎的大骗子大流氓,她要甩出这张牌,撕破他的面皮,一解心头气恨;另一个第八维是她半年来越爱越深的年轻有为的心上人,她希望报纸千万千万做个好事再出这一次差错,让第八维还是她锺爱的第八维……她想好了,她要甩出她不愿意甩出去的那面牌;甩错了,那便是她最希望搞错最乐意认错的错误……
    “嘎──”汽车停在了叶子要下车的地方,叶子下了车,直向家门扑去。见到母亲,一汪难以抑制的眼泪涌了出来。妈妈被她的反常弄迷惑了,忙问“怎么啦?怎么啦?”叶子没和父亲、弟弟打招呼,钻进卧室,取出报纸,给妈妈指了指花边新闻,便哭着嚷道:“看你管闲事,管得好,管出个什么事?‘我会看人呀……我不会看错呀……是个好苗子呀!奇才呀!不呆呀!知书识理呀!’……呜呜……什么玩艺儿?大骗子!我看你也是老糊涂了……呜呜呜……”妈妈很快扫阅了花边新闻,脑子里出现了一阵空白,愣眼愣神地看着叶子哭呀数落呀,一时失去了主张。叶子数落了妈妈又责怪自己:“我怎么也鬼迷心窍了,分明是个流氓,我怎么就没有把他……合该我倒霉……”
    “那条新闻搞错了,你们不要认真……”叶子的父亲叶朗哉从外面进来,在堂屋不紧不慢地说。
    叶子妈出来问道:“你看到报纸了?”
    “我上午在社里就看到了。”
    “你怎么不把报纸带回来?你怎么不吭气?”
    “报纸给支书拿去糊顶棚了,还好,谁也看不上。我都没把它当一回事。”
    “你怎么知道搞错了?我也半信半疑的。”
    叶朗哉年轻时在印书馆当过校对,知道书报出错的蹊跷。他说不出怎么知道搞错的,反正坚信是搞错了。他说:“报纸有一次将‘周总理’都错成‘周总经理’了,据说周总理看了笑道,‘什么时候任命我当总经理的?怎么不通知我?’谁还不知道那是报纸搞错了?”
    叶子擦着眼泪出来说:“这能和周总理比吗?‘第八飞机’是个啥东西?”
    正说着,叶子的妹妹叶芳开完镇上的妇联主任会回来了。她一进门就说:“第八坳的哥哥回了,我开会坐在门口,看着他下车,想去打个招呼,会还没有散,不好意思……”
    叶子连忙抢着问:“几个人?提了什么东西?有个女的在一起没有?”
    叶芳说:“我没有注意,下来一车人,有男有女。他提一个旅行包,背一个挎包,还有一个纸箱子。挎包鼓囊囊的露出枣红色像是毛线。”
    叶母心中下了一个决然的判断,笑道:“那就对了,那是我让大姐儿写信叫他买的枣红毛线。报纸张冠李戴了,我敢打保票。咱们打年糕做年货吧,明天‘飞机’就来了。”
    叶芳奇怪地问:“怎么,‘女的’?又是‘报纸张冠李戴’,你们在说什么?”
    弟弟叶茂将报纸递给叶芳,指着说:“你看!”
    叶芳看完花边新闻,肺都要气炸了,抓着报纸就扯。叶朗哉拦慢了一点,报纸就被撕成几片了。
    “别撕了!”叶朗哉将撕破的报纸抢过来,在桌子上铺展,拼了拼,粘在另一张旧报纸上,说:“二姐吃饭去──当干部的人,学老练一点,遇事要分析一下,要沉得住气。”
    叶芳气愤地说:“难怪人家拿着报纸偷眼看着我说悄悄话,原来是在背后议论这个事!‘飞机’下了车,有人就说‘第八飞机’回来了,说着还另眼瞅我。我说人们今天的眼色怎么不对劲,怪得很。还听到街上小孩跟着‘飞机’唱儿歌:‘飞机飞得高,我把脚一翘。飞机飞得矮,我把脚一踹。’开会的人就都望着我笑。开完会还念通报,说‘形形色色的陈世美有的是呀,妇联主任要加强工作,提高妇联的战斗力。’说着说着撮空就瞅我一眼。我说今天怎么啦?”
    叶子忙问:“念什么通报?”
    叶芳说:“县妇联发的。县北山里头有个女的,男的工作调动频繁,好久不给家里来信,人也不回。一两年不见丈夫音信,女的带着一个孩子从汉阳找到襄阳,从襄阳找到洛阳,在洛阳街头流浪一个多星期,后来洛阳市妇联知道了,帮她在南阳找到了丈夫。丈夫已经非法娶了一个在城里工作的‘学生牌’。这个女的告到法院,结果将男的判刑一年。女的气疯了,在南阳撞车死了。镇妇联主任还插话说:‘关键是喜欢在大城市里工作的女人,这是新型陈世美的特点。’”
    叶子听着,早已恨得咬牙切齿了。她不想再说什么,她的心地感到又像得知卢厚生陷害她和刘校长代她当右派那样的苦,那样的累。她不愿意把自己和任何可怜的弱女人联系在一起,她有力量有能耐斗过任何敢于将她当弱女子欺侮的人。“不管怎么样,明天和这个‘飞机’算帐,非在他头上再钉他一石头不可!”叶子带着一肚子的气恨早早地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