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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美人无处不牵魂

    茹也向第八维发了一通大火,征服了第八维以后,起了得陇望蜀之心。她回想起结婚的三天婚假,像蜜蜂闯进了酱园铺的后院,酸的、苦的、咸的、辣的什么滋味都尝遍了,唯独没有希望得到的甜蜜。她还记得,在那千金一刻倒计时的当口儿,她是如何沉浸在憧憬之中。卜金问她“你在想什么?”她甜蜜蜜羞怯怯地说:“我想要个宝宝。”唉!怎么这般晦气?三天过去了,一个月也过去了……人生中被人炒得最为热火的幸福美满就这样孤注一掷赔得精光了吗?她回到妈妈那里痛哭一场,将一线希望深深埋在心底。一年、两年第三年,希望、失望变绝望。考到上海学习,不意碰上老同学第八维。开始并无非份之想,可是见面总是感到一种慰藉,一起打球就更觉舒爽。现在不仅得到了曾经希冀的,而且征服了不易驾驭的。眼下这天外飞来的美好时空,顺势推舟的桃花流水,除非槁木死灰的苦行僧,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谁能自制这生命之中最为基本的一种本能?第八维还有潜力可挖,看不见挖不出就是老笨。“我想要个宝宝”!此时此刻,这声音怎么忽然在心弦上反复颤动起来!要是有个孩子,要是和第八维有个孩子,那该多好啊!有了共同的孩子,那就意味着什么呢?嗯?嗯!茹也三思四算,暗暗高兴自己策划了一个“阴谋”,又暗暗埋怨自己“迟钝”,怎么今天才想到这个算计?第八维午睡睡得正香。茹也睡不着,想到这里,坐起来望望第八维,立刻作出了实施“阴谋”的决定──其实,这个“阴谋”嫩了点;就是不“谋”,事情也已暗暗作定了:孩子的种子,昨天晚上就带着不少的酒精,带着醉意的痴狂,粘怪的慧黠,书生的诗梦,侠士的豪放,总之,带着第八维性情禀赋的偶然必然,已经深深根扎在肥沃的土壤里了!
    轮船在风浪中逆江而上,开得很慢。第三天上午,第八维感到多少有些疲倦,吃罢早点便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一会儿看看书,一会儿又睡着了。
    茹也倚靠在机器房的热壁上,面对寒气袭人的江风江浪,心中陡起一阵凄凉感。第八维回老家过春节,我这是向何处去?回到北京,我将会像掉进冰窖似的。索性向第八维提出,同他一起到他家去,慢慢将生米煮成熟饭,叫第八维和他全家承认她和第八维的关系,将第八维和叶子的关系挤断。只要第八维让她去,她会有办法叫第八维父母喜欢她承认她的。没问题,第八维对她是爱恋的。这一点,像穿鞋一样,舒服不舒服,养脚不养脚,鞋知道,脚也知道。但是第八维的个性很特别,你得要揣情揣理,顺毛顺摸,得用一点心思。茹也这么想定,一扫刚才的凄凉感,心头升起了暖流。
    茹也想好了点子,便进房和第八维玩“牌”。第八维已经睡足了,疲乏一扫而光,正躺在床上前思后想这一趟旅行究竟干了一串什么事,琢磨那无事生非的酒使他失去了自觉能动性,由酒而色,忽然想到“酒、色、财、气”四个字的一首格言,内心猛然一紧,下意识中有一个亮点蹦出,暗暗心惊:茹也有圈套,怎么办?冷静……冷静!正好茹也进来了,第八维便无头无尾深有感触地朗诵道:
    酒是穿肠毒药,
    色是刮骨钢刀,
    情是下山猛虎,
    气是惹祸根苗。
    第八维故意将第三句的“财”字改成“情”字。如今解放了,社会主义改造完成,“财”快要共产了,不是人们盲目追求致害致命的恶根,而用“情”包装的“性”却是一种难以遏制的缺乏理性的猛兽。他觉得这一字之改,非常得体,故意念得抑扬顿挫,有意敲打一下茹也的心,暗示她,咱们还是要适可而止,不能走得太远。
    谁知正好敲在茹也准备的话题上了。茹也听他意在要说矫情的话,便毫不犹豫地和他针锋相对起来。她坐在沙发里,一边慢慢剥着香蕉,一边也像第八维那样有板有眼地朗诵道:
    无酒不成礼义,
    无色备受孤凄,
    无情不成世界,
    无气反被人欺。
    茹也伸长了手将剥好的香蕉递给第八维,说:“你最崇拜辩证法,这便是‘酒、色、情、气’的辩证法,你说对吗?”
    第八维接了香蕉,由不得他不佩服这四句应对的自然得体、适时适境、适气氛、适心态,特别适于表达茹也自己的心理活动。昨天茹也要是不生气,要是蔫不糍糍的,她可就真要被欺了。茹也这四句对得机巧、有力量、有人味儿,针对性强,第八维情不自禁要夸赞她,话头上却骂俏道:“你这个诡计多端的茹也,玩邪的我可真的玩不过你,看你应对如流,天衣无缝。”
    茹也很得意,一得意便来了灵感,指着盘子里的香蕉、苹果和梨说:“阿维,这三种水果,你说哪一种最好?”
    第八维吃了一口香蕉,知她提问有因,却摸不着果果,只好反问道:“你说哪一种最好?哪一种最差?”
    “梨最差。梨者离也。吃梨吃离,多么晦气。苹果不错,平等之果。最好的是香蕉。香蕉相交!你念一念,听一听,多好!”
    第八维听得很开心,大口吃着香蕉,呜噜呜噜笑道:“你这个家伙,哪来这么多歪点子?”
    茹也趁机将话题往她的目的上拨:“这不叫歪点子,这叫‘七成’,不是你给我说过的大别山的特产吗?你还感到稀奇?大别山呀大别山,出革命,出将军,出板栗,出花生,出雅谜,出七成,真是个好地方啊!大别山的‘七成’,是不是包括‘三句半’、俏皮话、歇后语、打哑谜?单是荤打素猜、素打荤猜的谜语,就要算天下一绝呢!怎么没有听你说过?”
    第八维翻身起床,神秘地说:“那能随便给你说吗?耍绝活要看条件时间地点对象,不是轻易就能耍的。”
    “有那么复杂吗?我不信!”
    第八维穿好衣服下床,脖子痒,挠了一下,忽然想起一个谜语,逗她的歪点子也出来了。他说:“你不信?我给你打一个谜语,你能猜到,就不是大别山的一绝了。”
    茹也不服气:“有这么巧?你说。可要点个脉!”她掰了一个香蕉,慢条斯理地剥皮。
    第八维说:“那当然。你听清楚──
    左边左边,右边右边;
    下面下面,上面上面;
    不是不是,是的是的;
    轻些轻些,重些重些。
    你猜,是干什么?“
    茹也眼睛珠子转了一圈,便觉得有谱了。她咬了一大口香蕉,惬意地笑着嚼着,还尽量绕弯子,问道:“点一点,哪儿的脉?”
    第八维故意做圈套:“当然是有关两个人的事儿。”
    茹也贼眯着眼睛笑道:“你们大别山真能出土特产,这个谜语怎么这么绝?”
    “你别打马虎眼,你猜中了没有?”
    “当然猜着了,你好歪。”
    “茹也,我敢断定你没有猜中。你要是猜中了,就不是大别山的土特产了。你说,是什么?”
    茹也又咬了一口香蕉,自作聪明而又颇为含蓄地说:“男女之事,一个厉害男人和一个性急的婆娘……”
    茹也还没有说完,便惹得第八维哈哈大笑。他想,茹也怎么这样骚?动不动就想到男女之事;谜也真绝,她也真好逗,一做圈套她就往里面钻。
    茹也被笑懵了,被笑的心虚了:“怎么?猜错了吗?不,绝对不会错。你说,你说是什么?”
    “挠痒痒!”第八维从笑声中挤出了谜底。
    茹也一听,脸一下红到了耳根,但是还想犟嘴,狡辩道:“我说的那也是挠痒痒。”
    “哈哈哈……对,对对,那也是挠痒痒,也是挠痒痒,哈哈……”第八维笑得更脆。
    这一下茹也真的羞透了,起身撂了香蕉皮,借故跑到卫生间去了。
    茹也洗了个脸,调整了情绪,出了卫生间。第八维余兴未尽,说:“大别山人非常风趣幽默,也很机智圆滑。民间文学有好多东西都是这类雅谑,模棱两可,有荤有素,戏弄人的,占便宜的,圈套很多,一不小心就被套进去了。”
    茹也乘机急转话题:“大别山人真有意思。阿维,我想到你们大别山区去玩玩,你陪陪我,当个向导行不行?”
    第八维已经掌握了她的真实意图,连忙以攻为守,劝阻她道:“这可不行!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得原谅我,替我想一想。我那一位‘小面包’是很厉害的。况且咱们这一路的事,丝毫也不能露出破绽。”
    茹也坚持说:“那你也就太绝情了!我一路陪你到武汉,您连一两天也不陪我?”
    “我已经给叶子写了信,她会到车站去接我的。不论时间地点,都是针也插不进水也泼不进的。再说,你还是早一点赶回北京为好。”
    茹也听他提北京,心情便毛躁起来:“北京北京,我和北京无缘。回到北京,我又要变成‘半人’,我会很快设法离开北京的……第八,你真的不让我到大别山去吗?”
    “不是我不让,是客观上不允许。人的行为总得有理智。茹也,我想清楚了的事,是决不会含糊的。我理解你想去的原因。可是……那是不可能的。请你原谅。我甚至可以在武汉陪你玩一天,咱们一起去看看老师和同学……”
    “我没心思去看老师同学。你不让我去大别山,我自己去……”茹也声音带哭,抹了一下眼泪。
    第八维明白,此时茹也的心,完全向了他。说得苛刻一点,她是想入非非了。但是第八维心中有数,不能让步,也不能对她有太大的刺激。人总得要互相体谅着点照顾着点。茹也回到北京,心里将多么空荡惨然。本来所有的,有也不强,于今干脆化为乌有了;幻想拥有的,一时有也不牢,眼前还要化为泡影;回到北京,她的确成了‘半人’。她不想离开第八维,第八维完全理解。此时她说她自己要去大别山,可确实含有无奈的真情──我看你管不管?第八维一时不知如何继续说服她才好,便取了自己的毛巾,到卫生间一边洗脸,一边想对策。
    茹也知道第八维的个性,闹僵了第八维是不讲情面的。况且,第八维是她将错就错做到这一步的,真要得寸进尺,把他逼急了,他发起了犟牛劲,自己也不好下台。这一路上,第八维的顺水推舟,一方面是她有意做成,使他不得不然;另一方面也有第八维对她的心情处境的迁就因素。无论从哪一方面看,第八维也对得起她茹也了。事情千万不能过分,日子还长着哩!第八维不理茬儿就进了卫生间,莫非他生气了厌烦了不想理睬她了?让他出来给她一个颜色就自讨没趣了。茹也一洗幻想,想清楚了第八维的难处,又想了想自己的算计。条条大路通罗马。抓住第八维的办法有的是,不必钻一个牛角尖。况且无论如何,得早点回北京去。茹也听见卫生间水龙头开得好大,也怕第八维真的心烦了,连忙走进去,从第八维背后伸手拧小了水龙头,抱住第八维的腰,将脸贴到第八维的背上说:“阿维,算了,我不去大别山,不给你惹麻烦,只求你陪我在武汉散散心,送我上火车,这可以吧?”
    第八维正想给她拧一个热毛巾擦脸,缓和气氛,继续耐心谈判。听她这么说,倒又感动了。离武汉只有两三个小时的航程,再不能卿卿我我了。他将热毛巾给茹也,笑了笑,说:“这当然可以。老同学旧地重游,也是难得的。”
    第二天上午,第八维送茹也上火车去北京,然后去看看哥嫂,看看亲友,将书籍行李寄放在姑妈家里,便乘汽车回老家。
    第八维在九里镇下了汽车,就听见有人说:“‘飞机’回来了。”他提着东西在街上走,有几个小孩就跟前跟后,围着他唱:
    飞机飞得高,我把脚一翘。
    飞机飞得矮,我把脚一踹。
    有个调皮孩子,竟然翘起一脚,踹在第八维的屁股上了。
    原来第八维还没到家,当天的省报就已经到了九里镇。报上登了一条花边新闻,内容是他和茹也的英雄事迹,那标题道是──
    共产党员夫妻  奋勇灭火救人
    镇上立刻传开了新闻,闲人们随口就编了一首儿歌,给孩子们交代了任务,只等“第八飞机”一下车,就给他唱上一首《飞机飞得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