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维灭火救人的事迹，深深感动了这艘客轮的上级领导。早晨船到芜湖，上来了内河航运管理局的窦副局长一行三人，他们正是沿江检查航运工作、督促落实春节运输安全措施的。窦副局长一上船就开会。他听了船长的汇报，十分高兴。他强调这件事的典型意义有三：“第一、时值春运高氵朝，国务院和部里都十分强调安全第一。消灭重大意外事故于爆发状态，没有多大人、财损失，船员和乘客奋勇抢救，没有造成混乱，说明领导有方，措施得力；第二、部属各局之间开展的千日安全运营劳动竞赛，本局始终名列前茅，离五一国际劳动节千日届满，只有一百多天。这次是一声警钟，千万不可麻痹大意。这关系保卫全局职工辛勤劳动成果问题。谁当保卫战的首功？是冲在最前面的三位同志，立首功者功绩巨大。第三、冲在最前面的是共产党员，这在当前反右派运动中，有着重要意义。窦副局长特别强调说：“这两位共产党员，我们要好好表彰，好好宣传。宣传干事张瑜呢？你不是很会写报道吗？这是一个好题材嘛！”
    窦副局长的指示使得第八维和茹也先进事迹的意义又升了级，自然，款待也就照升规格了。第八维和茹也夜晚很“忙”，有点劳累，五更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门外早已轮番来过医生、勤务员和宣传干事张瑜。他们都是体贴关怀地用指头轻轻弹门，见无动静，知道累了，得好好睡睡懒觉，便悄悄退回去了。
    船到荻港，第八维才被对面驶来的拖船汽笛声吵醒。看了看表，自己也不好意思。起床穿了衣服，见茹也在揉眼睛，便去抠了一下她的脚心。茹也没有睁开眼睛便痞起来：“坏疽，还没有坏透？”
    第八维说：“快起来，你看几点了！”
    “管他几点呢，钟表是催命的，我可不再陪它去奔命。”茹也懒慵慵地打一个滚，滚到暖烘烘的铁壁边，歪起来背靠暖壁坐在揉成团的被子上，伸手让第八维给她递衣服。第八维刚递过衣服，就听见轻轻的叩门声。茹也赶紧穿衣下床，叠被子掸床单抖枕头。两人多少有一点慌忙，心想有人前来盘问怎么办？紧紧张张收拾整齐了，第八维拉开了门闩。外面听见客人起来了，便再敲门。第八维开门，一个勤务员笑眯眯地提来两瓶开水，要给泡茶。第八维说：“谢谢，我们自己来。”
    勤务员说：“医生都来两次了，张干事也来过。我们局长上船检查工作，开了会，肯定你们是了不起的英雄，要大力宣传。我来看你几次了，又怕吵了你们，又怕晾了你们。”
    第八维放了心却又担心，又还要怎样宣传呢？吹得越大，炸得越惨！茹也听了却很高兴，揪下一个香蕉剥开皮就塞给勤务员：“亏你了，小兄弟！来，坐下歇一会儿。”
    勤务员哪里推辞得掉，只好接受了。知道还要来人，两口就将香蕉报销了。果然，他一走，医生就来了。
    第八维说：“大夫，我是一身狗肉，免疫力强，好得快，没事的，不用换药了吧？”
    医生说：“哪能不换呢？船长再三叮咛过的。”打开纱布，见伤口虽然不大，却没有收口迹象。大夫心中有数，一边换药，一边笑道：“昨晚没有休息好吧？可不能大意，今天可要好好休息哟！”
    第八维也真累了，索性又躺下呼呼酣睡。船上的勤务员、医生、领导轮流来关照，都被茹也支走了。张瑜来和茹也聊，问长问短，茹也随口漫应，没想到张瑜是要给报社写新闻稿的。
    人来人去，虚与应酬，下午第八维忽然感到无聊，他走出船舱，凭栏眺望江岸群山，远峻者嵯峨茫莽，近峭者嶙峋岌岌，崖岸上丛藤缠树，红叶恋枝。景物在眼前速速掠过，第八维可望不可即，即景生情，兴致盎然，却又有些怅然。他想起随身携带的书籍中，有两本《徐霞客游记》。眼前的美景无法留驻，他要用心灵把捉美景的精神。徐霞客是一座高山，他的游记有他的顶峰的神韵。第八维此时最需要与这样的人物神交。他回到房间，取出两本《徐霞客游记》，建议茹也也看看书。茹也说：“你看吧，我出去观观风景。”
    茹也出去了也好，第八维需要静下来看书想事。看书想事是心灵自主的天地，在看书时突然联想的事情，往往是非常重要亟待想清的事情。他翻开《徐霞客游记》，不到一页，便看到精彩的记叙，触动了心中一根悬荡的弦：
    北行一里，路穷，渡涧。随涧东西行，鸣流下注，乱石两山夹之，丛竹修枝，郁葱上下。既而涧旁路亦穷，从涧中乱石行，圆者滑足，尖者刺履。如是三里，得绿水潭。一泓深碧，怒流倾泻于上。流者喷雪，停者毓黛。
    第八维摘记了这一段，在“圆者滑足，尖者刺履”，“流者喷雪，停者毓黛”这些对成相映的天然描写下面划了波浪线。他最爱这种辩证观察辩证思维的描写。他忽然心血来潮，联想到自己和茹也越走越远，景色倒美，却非天然，恐怕很不妙吧＃蝴对照徐霞客的境界在笔记本上写道——
    行之如水，观之若花。
    顺水流花，由性由她？
    云劳思岫，鸟逸忘家。
    知止不殆，一树千杈。
    写着写着，不知怎么就写出了个“一树千杈”。他最怕事情枝枝蔓蔓，节节杈杈。大道多歧，歧路之中又有歧，自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却叫枝枝杈杈叉了去，那是可悲的。这个茹也就叉了我一家伙，自己也就顺水推舟了，清清白白的不好，这岂不弄了一个污点？他又想起一首“油污衣诗”，便信笔写在下面：
    一点清油污白衣，
    斑斑驳驳使人疑。
    纵饶洗遍千江水，
    争似当初不污时。
    第八维写到这里，脑海里的热流忽然一冷、一凝、一沉，收了本子钢笔，开门便喊“茹也！”
    茹也靠着栏杆观赏江岸风光，听到急促的喊声，吃了一惊。回头见是第八维，便含嗔带笑道：“什么大事，喊的那么急，吓我一跳！”
    “你进来，有话说。”
    茹也听他口气，便猜了个七八成，关门便问：“说什么？又有什么伟大的发现了？”
    第八维闩了门，将收音机打开调好，坐在床沿上小声地说：“茹也，咱们得想个办法，不能越走越远……”
    “走多远了？莫斯科？华盛顿？”
    “不要打岔嘛！严肃一点好吗？”
    “怎么个严肃？你睡着了我不严肃，你醒了严肃了吗？”
    “我不是提出过吗？是你不同意。”
    “什么？你‘提出过’？你那叫做‘提出’？你那是捉弄人。”
    “我错了……”
    “这种事儿，已经走错了，还能走回去？”
    “婉转一点嘛！”
    “怎么婉转？你只要稍微点触一下，人家就会像触电一样。你想想，那会出现什么局面？你我先不说，人家会多么尴尬，如何向上级交待！”
    “可是如果不就此收住，后患无穷呀！”
    “你真是智者千虑……大家都是萍水相逢，船一靠岸，便各奔东西。时过境迁，谁还把这当历史大事去记载去考证去指实去流传千古不成？”
    “可是船上却真的把这事当成一件大事呀＃蝴们还会写材料向上级汇报的。万一上级再一认真，告诉我们单位，不就露馅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找船上领导悄悄地谈一谈，申明我们的关系，就说我醉了一夜，你照护我一个晚上。今天再不分开就不好……”
    茹也不等第八维说完，就哈哈大笑。顺手拿起日记本，看第八维刚才写了些什么……
    “怎么？你觉得不行吗？”
    茹也边看边说：“你以为人家会相信你的话吗？”
    “就是不信，他也不好说什么。事情到此为止，悄悄了结，也就算紧急煞车了。”
    “你真的想好了，就去这么说吗……”茹也蹙起了眉头，看第八的日记看出了什么名堂……
    “想好了，就这么说……”
    茹也突然大怒，失声失态，油泼辣子一般大骂：“扯他妈的淡，什么‘知止不殆’？什么‘争似当初不污时’？我就‘污’了，‘殆’了，又怎么样？就不是人了？你‘不污’，你清白！你‘不殆’，你永远正确！啐！别在我面前耍这一套。虚伪……琐末子……！你这才叫又‘污’又‘殆’，说的漂亮，既当婊子又立牌坊……第八维，我警告你，你要是出卖老娘，老娘就和你拚了……你去，你这就说去！你去说了回来，要是再能见到我，我就不是人……”茹也情绪失控，将日记本掷向第八维,眼泪汪汪的戟指怒斥，几乎指上了第八维的鼻子。
    咚！咚咚！有人敲门。第八维连忙拾起日记本，给茹也手里塞了一本书。咚！咚咚！敲门声又响了。第八维正犹豫着，茹也一抹眼泪，抢上一步开了门，冲着敲门人呛道：“两口子拌嘴，掺乎什么？”
    敲门人是船上的庶务员，他陪笑道：“啊，啊！对不起，我还以为是收音机里演戏哩！领导让我……”
    茹也也笑了：“没关系，我们就是在演戏，在排练春节汇演的节目呢，有什么事请进来说吧！”
    庶务员说：“领导请你们到小餐厅用饭，还是昨晚那个餐厅。”告退时幽默地说：“请继续排练。”
    第八维叹一口气，歪在沙发上，既怯火，又没治，像抓排球似的掐着脑袋的太阳穴，自我解嘲地说：“排练？唔，排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