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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美人无处不牵魂

    第八维登上了去武汉的客轮,告别了并不情愿离开却又想尽快离开的大上海。上海滩、码头、码头上送行的同学和朋友,慢慢地在第八维眼前向后退去,只有外滩海关大厦那些高楼好像依依惜别似的缓缓前移。第八维随着汽笛的长鸣,也长长地嘘叹了一口气。江雾是淡淡的,距离远了便见茫茫的浓度。送行人的面容模糊了,挥动的手势模糊了,人堆人墙渐渐一色抹平了。海关大楼尖顶上的红旗好像在代表大上海向离别的人们挥手,给人一种“欢迎再来”的亲切感。是的,走了可以再来,不走却很难受。江雾越来越浓,第八维的脑海也宛如江雾茫然了。九个月,仅仅待了九个月,这曾经梦寐向往、现在不无留恋的大上海,为什么就那样无奈地不愿意呆下去,要尽快尽快地离开呢?他是一脑子的怅然和迷惘。
    他回到自己的321客舱,坐在床头小桌前,摊开日记本,想写点什么,忽然一个声音冲他传来:“阿维!”听起来像是“喂!”但分明一个熟悉的女性声音,亲切地叫着他的名字。他没有立即抬头,却想这时有谁找我呢?很像茹也,但不会是她,是我产生错觉了吧!
    “阿维!你也不接我一下……”
    第八维这一回听准了,是茹也!回头一看,果然是她。茹也背了一个挎包拎了一个网兜进来了。第八维吃了一惊,茹也怎么也上船了?怎么怨我没有接她?人们听音观神,都觉得他们是一对儿。
    第八维用大惑不解的目光盯着她,心想她定有什么急事,接下她的东西,便悄悄地问道:“你不是后天坐火车回北京吗?怎么……”
    茹也没有立即回答,看到第八维的上铺是一位老大娘,便和霭地说:“大娘,您可能坐错了。您的票呢?”
    大娘掏出船票说:“我看不清,是叫一个同志帮我看的。”
    茹也接过大娘的船票,看票时,很麻利巧妙地调换了她手中的一张船票,说道:“大娘,您这是一张下铺票,331客舱的,是靠锅炉房的一间,可暖和了。来,我帮您搬过去。”便扶大娘下床,提东西,对第八维说:“我送大娘过去就来。”
    大娘听说是下铺,又暖和,高兴的话多起来:“哦!你们是小俩口,我看出来了。谢谢啦!年轻人,成双成对儿的,真幸福啊!”
    茹也笑眯眯地吱唔着:“嗯?唔!”一手提东西一手扶着大娘就走了,她的泼辣叫第八维插不上嘴。
    茹也回来将东西安顿好了,和第八维坐在一起悄声说了一会话,说着说着就流泪了,说得第八维也神情黯淡,心惨惨的,愣了一阵,瞪大了眼睛望着茹也说:“信呢?给我看看。”茹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交给第八维,伤心地说:“这信,揣在口袋里已经快两个月了,多次想给你看,没有勇气,也不到时候。”第八维伸手接信,茹也的眼泪吧答两下滴在信封上。
    第八维惊诧地注视茹也:“怎么回事?”
    “你先看信。”茹也擦着眼泪。第八维看她的气色不对,看她越来越控制不住悲伤,这才省悟她出了大事,便赶紧看信。收信人是茹也,写信人是“卜算子”,就是卜金,茹也的丈夫。第八维连忙展开那信,只见那信写道:
    茹:
    “惜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打击对我来说,无非是生活题中应有之义。只是我有些脆弱──其实也是倔犟,这也是一种人格吧!
    我的处分决定已下: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劳动教养,叫做“两开一教”。忠而获咎,咎由自取,何其愚也!既然已经宣布,我就不再等待什么,提前去“北大荒”了。这是“彻底改造”之路,悬崖撒手,利国利民!
    我对不起你,多余的话不必说了,一切都可照惜日戏言去办,只是叮咛一句:将你保存的我的诗词文稿全部烧掉。这样我便彻底地走了,也是使你彻底忘掉我的好办法。
    窗外漫天飞雪,多么洁白美丽的世界!怎么今年这么早就下雪?这是送我迎我的吗?我感到一种解脱!
    昨夜失眠,朦胧之中又成《卜算子》一首:
    卜算子  落梅
    我从何处来
    我往哪里去
    不想寻根又问根
    问到根梢处
    根下泥土香
    根上枝蕾苦
    错认花期应落红
    一悟知归宿
    啊──永别了!
    卜算子57、10、?
    第八维的心惨然极了。看完《卜算子落梅》,看到“永别了”,看到信的最后一个问号,想卜算子在痛苦中连日期也不知道了,也不想查,不由得眼泪汪汪。他赶紧擦干眼泪,看另一封信。这封信是茹也的公公给茹也写的。大意是说按照儿子的遗言,根据形势,后事不得不尽快料理。运动搞得正激烈,为你今后的日子着想,不让你回来,希望你理解;我们卜家的人对不起你,再不能影响你的前程。找你父亲商量了,你爸也同意……信没看完,第八维再也看不下去,收起信,回想这两个月来,茹也几次很明显想说没说,老有泪痕,一直瞒着大家。他很理解,心里更加惨然,说了声:“你可忍苦了!”眼泪便往下掉。茹也被触到伤心处,触发了内心深处埋藏多日的悲哀,一头栽在第八维的怀里,放声大哭了。船舱里的旅客认定他们遭遇不幸,互相递了同情的眼色,一个个悄悄地溜出去了。
    第八维不想劝茹也,也无法劝她。她是专门赶到船上来向第八维倒苦水的吧#糊已经憋了两个月,此时此地,面对的是第八维,是她曾经爱恋过、叫她父亲捣掉的第八维,是她在卜金那里受尽性生活的贫困委屈、经常后悔自己不该对他不起的第八维。第八维有他厚道的一面,来上海干校重逢后,对她毫不介意,还是把她当知己。此时此地,这一把眼泪,她若不找第八维哭出来,就再没有别的知己可诉了;她若不及时哭出来,就不知要憋出什么后果;她若不尽量彻底地哭出来,她又如何能够去想前面应走的路?哭也是一种抚慰,第八维这才理解了近来她特别渴望抚慰的深层原因,理解了她撕大字报时暴怒的心境,理解此时的茹也,最需要的是哭,是面对亲人或知己将该流的眼泪统统哭出来。将心比心,连他第八维都觉得自己也需要痛哭一场。
    第八维内心深处十分酸楚,拧了一个热水毛巾,递给茹也,心情十分复杂地问茹也:“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到南京看看姨妈,然后从南京坐火车去北京,还是用后天的车票。”其实茹也的姨妈已经不在南京了,她是专门上船给第八维诉说不幸的,还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动机,昨天看第八维的船票就用心记住了船票的舱号。她要和第八维同一段旅程,交流一下心曲,听听第八维的一些想法。她觉得第八维的谈吐总是蕴藏着一种生活的智慧和力量。况且,今后分手了,何时能再相逢?茹也觉得一种超越同学友情的东西已经渗透血液。无法远送的人已经远行了,她不合逻辑地想,这个可以远送的知心人再不多陪一程,堵心的凄苦会把人闷死的。还有一个难言的隐衷,她怎么总觉得在第八维身上,有她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希望!
    “你的父母亲现在都在北京吗?”
    “母亲回老家去了,父亲和他们的工程兵到大西北去了。听父亲说,他去的地方是一个好大的国防工程,北京要调一个建筑工程公司去,你们那里也要调施工力量去。父亲说,很有可能老战友要在那里会师。”
    “哦!也许我们原六师的三个团又都要参加会战呢……”
    第八维这一句无心的接茬话,却点亮了茹也心中隐隐约约的希望之灯。“说不定我们也会重新调到一起呢?”茹也怯怯地私下暗想……
    “卜金他家北京还有人吗?”
    “他家在京郊。”
    “卜金的《落梅》写得多好啊!含芭欲放,硬被摧零,‘错认花期应落红’,不堪评赞的佳句#蝴的‘一悟知归宿’,真够凄惨。实际上他原来并未错认,是总编辑错认了。这么有才华的人,遭此厄运……”
    “是他太认真了。也可以说是才气有余,识力不足。他们同事有一个老记者,无论总编辑怎么批评,他就是不去采访大鸣大放。总编辑没办法,才找卜金。他开始也不去,后来总编施加压力,他想自己是党员,不能不去。结果一报道就受上级表扬,一表扬就再也收不住了。整个秋天的来信,就是一个‘愁’字。”
    “他这封信的开头便引元稹的《遣悲怀》诗句,看来他是怎么走的,你可能知道一点。”
    “我分析他用的是安眠药。他有一次采访回来讲过一个故事。有两个被遣送北大荒劳教的,一个患失眠症,带了不少安眠药,另一个说,北大荒要什么安眠药?劳教就是‘捞觉’,还怕睡不着觉?可这个人特怕受折磨,临行前那天晚上便喝了安眠药。从此传开一句话,‘还不如去北大荒’。医院便管喝了安眠药抢救不过来的叫‘走了北大荒’。卜金曾经说过:‘的确,没路可走的话,走北大荒比走别的哪条路都好’。”
    第八维见同舱的旅客在门口走来走去,是想进舱,便对茹也说:“走,咱们出去聊。”
    第八维先出去了,茹也整理一下旅行兜,擦了擦泪痕。进来一位爱说话的女人,同情地问:“别太伤心,家里出事了?”
    “前几天一个兄弟没了。”茹也回答,跨出舱门,赶上第八维。
    在船头的甲板上,他们找到了一个说话的好地方。
    “回到北京,我该怎么办?”茹也在风头上有点寒意,边说边将第八维往太阳地里挤。
    “他好聪明,好正直。当记者好坏正反什么都能看到,可是写稿,却是政策思想当先,要有取舍。想写而不能写的,就只好私下用诗词自我排遣。其实,他是个好党员,恐怕将来早晚会给他正名的。”
    “人已成灰,正名顶个啥用?他又没有孩子,我又不为他守节!”茹也说到这里,情绪悲愤起来。
    “话虽如此说,可正名是一股正气,历史需要正气,活着的人需要顺气……。”
    “轰——”一声爆炸的巨响,从背后传来。第八维转身一看,见一股浓烟从一个船舱门里向外直滚,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快救人……”便和茹也向浓烟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