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党委通知，凡提出上山下乡申请的预备党员，除了重点批判对象，都立即讨论转正，配合第一批右派下放。就这样，一批预备党员转正了，一批调干学员下放了，一批右派分子处理了。第八维想想黄妈妈骂他的话，权衡得失，还是提前给原单位写了报告，决定回原单位。
    元旦一过，寒假届临，建设部上海干校下放的学员要在寒假前离校，第八维当然先回老家，去武汉的船票也买好了。班里在为“上山下乡”的同志筹备欢送会。张斌和杨生富为第八维买了纪念册，班上许多同学都已经给第八维写了临别赠言。最后第八维将纪念册交茹也，请她留个纪念，茹也心情还是不好，接了纪念册，拿去画了一幅钢笔画：雾海茫茫，远处一片孤帆；岸边一壁峭石上站着一个孤望的人。题了四个字：“后会何期”。
    第八维品味着茹也的画，咀嚼着其中的虚虚实实，幻幻真真。他想起茹也去北京的火车票，比他去武汉的船票晚两天。这画面上目送远帆的当然是茹也。孤帆飘向茫茫雾海，是茹也对此番“上山下乡”者的前途有茫茫然的感觉吧？茹也面临的处境很糟。她说过，她的“极右”丈夫“上山下乡”是“在数难逃”。这画面和题字，当然有卜金的影子，但分明是对第八维的一线期望和一片茫然。朋友远别，爱人遭厄，他感到茹也画里的心情好复杂好惨。
    第二天，第八维去党委转组织人事关系，正好碰上茹也也来了。党员介绍信还要到外滩华东局组织部去换转，茹也约第八维下午一起去，第八维欣然答应了。
    下午很快办妥了组织关系，两人便心照不宣地往外滩走去。过了马路，上了外滩的江堤。堤上的江风不小，颇有寒意。茹也穿的翠了点，踅到下风头，紧紧靠着第八维厚实温暖的棉衣，两人本来有很多话想说，可一时都提不起话题，只是看看停泊的巨轮，穿梭的江舟，信步向外滩公园踱去。
    第八维想得多而又深，他根据几个月来在运动中的见识，各种人的处境和自己的遭际，在思考干部下放的现象和实质……运动发展到了顶峰，各种矛盾都充分诱发出来，便需要一个序化混沌、理顺头绪的阶段和措施，首当其冲的当然是处理右派，但不仅仅如此；有的单位批判对象搞的太多，擦边人物也不少，对抗气氛太浓烈，这时憋气不如放气；有的整改问题涉及的人和事，搞得纷纷扰扰，沸沸扬扬，这时纠缠不如一刀斩断；有的领导嫌某部下早就碍手碍脚，不如借机调整一下，或者推得远远的……诸如此类，需要将一部分人遣远了之；而整个运动，又总得有个收缩与了结的机制，适逢其会，干部下放政策应运而生。但是，这样一搞，又掩盖着和培育着许多新的矛盾……叶子来信用英语写给我的毛主席的话：运动本身就是矛盾……啊？唉！
    “阿维，你先回家过春节吗？”
    “嗯！”
    “过了春节回单位，单位下放你，你真愿意吗？”
    “说不上，不过也不怕。你呢？你真愿意？”
    茹也内心很苦，不想今天将苦水倒出。正要绕着说，突然前方一艘大船上冲洗甲板的水龙头偏离方向，一股水直向茹也迎面射来。第八维眼急手快，将茹也往怀里一拉，自己转身用背一挡，护住了茹也，冲湿了棉衣。茹也掏手绢替第八维擦脖子擦脸擦棉衣，感激的笑道：“你真行，这要是一颗炸弹，那就光荣了你救了我。”
    第八维说：“这也是人的本能吧！要看谁先发现，如果你先发现，那你就是英雄了。”
    船上的海员放下龙头，站在船舷上挥手道歉，喊道：“对不起啦！实在对不起啦！衣服湿了吧？上来烤烤吧！”
    第八维说：“没关系，我这棉衣厚着哩！”挥挥手，走过去了。
    茹也见第八维湿了棉衣在风头，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提议道：“咱们到堤下走吧！”两人便下了黄浦江堤。茹也需要抚慰，也真觉得有点冷，便使劲向第八维肩膀前面靠，说：“你要是不患忌，把我箍住吧！怪冷的。”
    在上海外滩，这患几斤几两忌？第八维抬眼就见前面一对男女紧紧抱肩偎倚在一起漫步着。人也下放了，组织关系也转了，又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有那么一点点忌又如何？况且茹也这么说，要告别了，再若回绝，茹也又要说“不是人”；而且扪心自问，他觉得解脱了，心里反而空闷得慌，隐匿很深的情性，这些天特别躁动，他也实在想和她亲热亲热。他用左臂紧紧搂住茹也的左肩，用左手拉拉她的外套右襟。手感觉到了她丰满胸脯的弹性，两人同时像触了电。第八维就势将手留在那里，两个人都感到了对方的温暖。彼此无言，心跳却都在加剧。人有隐衷隐痛，都很需要来自异性朋友的理解和抚慰，这样的异性朋友最能体贴入微。
    两人默默无言地踱着，用相互之间虽然很隔但也隔不住的体温交流着有些从未诉说过的心思。他们争取转正的动机和途径，看怎么说。他们都有个人的隐衷，按照有些人的看法也许是有点这那不纯吧？但是高调少弹，况且也很难说政策中不包含某些奇妙的协调。在那需要党员带头的一个重大政策实施中，他们顺了风，带了头，却是形势所需的。谁都不难发现，这里面有政策所需要的个人牺牲，也有各种个人顺风使舵自安自救的需要；连被批斗得神经快要绷断的右派，也幻想下放一走了之。
    第八维问：“那你下放劳动，到哪里去呢？能离开家吗？”
    茹也说：“这个回到北京再说，我们单位来信说，下放的都到工地劳动。”
    第八维问：“卜金最近怎么样？”
    茹也听到问卜金，便躲着第八维的视线，想说什么，又摇了摇头，咬紧牙关，见第八维在等她的回答，只好说：“他最近嘛……已经，已经……解脱了……”
    第八维没有注意茹也的脸色和表情。他只是听，又在想自己的事，心不在焉，心头只是涌起一阵寒意，一阵江风刮来，他好像从里凉到外，从头冷到脚，一个寒噤使他磕了几下牙齿。他将茹也搂得更紧了。用什么话才能安慰茹也，宽慰自己呢？
    回到学校，第八维心里不是滋味，晚上开完他的欢送会，他就急匆匆地去找茹也。他径直往茹也的宿舍楼走去。今晚全校统一安排了欢送会。茹也的欢送会还在开着。话别往往吐真情，真情又爱惹眼泪。茹也正在欢送会上流泪。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那样动感情，都觉得茹也平常对人热情，只当是同窗好友，感伤别离。也是流行的歌曲现成的调，一位同学为她唱起了正赶时髦的《拉兹之歌》：
    我没约会也没有人等我前往，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命运啊……啊……
    我的命运我的星辰，
    请回答，为什么，这样残酷，捉弄我……
    这歌声太伤感，太凄凉，太有不谋而合的针对性，太刺痛茹也的神经，茹也忍受不了，突然爆发嚎啕大哭。
    “别唱了吧！”有人提议早点散会。
    第八维正好走到门口，在半开半掩的门边停住，等着。
    同学们都以为这伤心是为了下放要吃苦，都给她以安慰和同情，各怀心事悄悄散去。
    第八维来得正是茬口。茹也还坐在那里低着头擦眼泪，耳中萦回着“我没有人等我前往”，脑子里只是想，第八维散会了吗？也不来看看我！
    “茹也……茹也！”第八维喊了两声。
    茹也还在抽泣着。一位女同学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一抬头，见第八维在喊她，连忙擦眼泪，高兴得绽开了笑容。
    第八维和茹也信步向大操场走去。两人都知道开了欢送会，都理解此时此刻的心情，都需要这么静静地默默地一起走走。但是茹也特别伤心的是，第八维并不知道她具体的伤心所在，她也不能现在就告诉第八维；可是她又不能不尽早地让第八维知道。人就是常常遭受这种左右为难的折磨！茹也一进大草坪操场，就不顾有人没人，紧紧挽着第八维的胳膊，拽着他再走慢些，在他肩膀上擦着眼泪……
    今晚的月亮也通人性，也做人情。在茹也嫌她太亮的时候，她及时地钻进了大片的浮云。茹也打从心底感谢月亮，拽着第八维向大草坪操场中心挪去。当茹也看不清操场周围偶尔走动的人的时候，她停下来，面对阿维，拉着他的双手，往自己背后拽着，同时紧紧地往第八维胸怀上靠。第八维不由自主地搂祝糊，她的脸紧紧贴着他的脸，好像在轻声地恳求：“使劲……再使劲！”第八维便使劲地搂着她，像跳黑灯舞似的，原地挪着步子，闭着眼睛，转着小圈子。
    闭着眼睛看世界，远比睁眼看得深沉。第八维的思想在发生着变化。他老练多了，解悟生活实在了、深刻了。转正也转了，下放也定了，很快就要走了，思想也活泛多了。下放有所牺牲，也有所得。说不清哪轻哪重，不必将任何一面放在心中。茹也的情况和我不一样。今天给她以更亲密些的安慰是应该的，可她需要男人……她的不顾一切实在令人又怕又爱……他的小宠物又不安分了。那小东西不管情爱性爱，不管激情柔情，只是一个非理性的小动物，只要有刺激，它便积极响应，想要冲出埋没它的樊帷。它的躁动令茹也和第八都感到慰藉。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向第八维贴得更紧，淌下热泪，热烈地和他接吻，引导他亲着，吮着，他的小宠物也毫无顾忌地逞起能来。茹也感到花心酥润，舌液津甜。她伸长了舌头引导他“照我这样做”。他就照办，就发明，就变着花样报答她的热情。她感动得热泪直流，恨不能吃了他，喂了他。他的小宠物在毛躁……第八维有点惊惶，潜意识在犹豫，去推她的手，她还是不想放松。操场边上有人说话，他们惶惶地收敛了。
    第八维在一两天内将所有要办的事办妥了，要会的人会过了。启程这天上午，正想要去书记那里告个别，茹也却匆匆找来。第八维说：“谢谢你还来相送，你就不用远送了。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你只管写信。”
    茹也关心地问：“船票拿好了？别丢了。检查一下。”
    第八维将船票掏出，茹也接过去，看了船舱号和铺位，交给第八维说：“最好夹在大点的软纸包里，这样放在口袋里容易掏东西带出来丢失呢！”帮助第八维放进了一个半截牛皮纸信封，往他口袋装妥了。
    茹也伤感地说：“我还有好多事没办完，我这马上就要出去，中午我就不送你上船了……我说了要送你纪念品太极石。”
    茹也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了那颗奇石。第八维太喜爱这太极石了。他接过石头观赏摩挲着说：“这真是颗宝石呀！你真的送给我？”
    茹也说：“还记得那几个特点吗？”
    “咋不记得？放在身上冬暖夏凉，放在水中不沉不浮，放进药罐中和百药，祛除百病，还有……”第八维忽然顿住，忌讳有人听到，本能地左顾右盼。
    茹也看看近处无人，仍压着嗓音说：“益女怀春，益男钟情。”
    （有删节）
    茹也略带羞怯地说：“你留着玩儿吧……”说着，掏出一个丝绒小袋，拿过太极石，装进袋里，一拉绳索，束紧了袋口，提着索子悠几悠，交给第八维：“又好玩，又不容易丢掉。”
    第八维不知说什么好，正犹豫间，茹也苦楚地对他一笑，转身就走了。
    第八维非常喜爱这个奇特的石头。他爱好哲学，觉得这石头的奇特之处展示着辩证法；他爱好文学，似乎这石头是启迪神思的灵物；他爱出风头，仿佛这石头是生命生生不息精力源源不断的象征。他对茹也送他这颗石头有一种说不准滋味的心感，甜甜的，柔柔的，温情脉脉的，却又泼泼辣辣的。“茹也很钟情，也很能煽情”，第八维想着茹也刚才说的话，这么暗暗评断。但不知道茹也为什么还是泪痕隐约，心事重重的？茹也好像专门认真地看了看第八维的船票。茹也这么匆忙，忙什么呢？
    第八维归心似箭，捏着太极石，两眼望着茹也的背影，心里想着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