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无风起浪
作品:《锦瑟年华——一个女孩在香港的生活》 姑母的预感到底成了现实。
杨逸文和Karen?Karen和杨逸文?
意外吗?也说不上。其实隐隐约约的,多少早有些微妙的觉察。
总是这样的。
总是会——这样的。
不管他是谁,不管她是谁。但凡有血有肉有思想的男女,你来我往,结局总不外乎是:有人合,有人分。合也好,分也好,都是你情我愿的私事。旁人,又怎懂其中的因果?
姑母终于也知道了。
某天傍晚,我放工回家。
一进门,姑母便用一种复杂的眼神迎接我。我在房间里走动,她的目光也是不离不弃,像长在了我的背上,脸上,身上。从头到脚,都打上了她的疑问。
晚饭桌上,她屏不住了。无论如何,要给公布了。
以为我不知道。特地缓缓道来:
“今天,我去参加那个新品发布会了。就是你上次给我邀请函的那个。”
“嗯。怎么样?”注意力并没从菜肴上转移。
“你知道我遇到谁了吗?”她盯住我。你能够料到么?
“——”
“杨逸文。”她自揭谜底。
又古怪地看我一眼,道:
“他跟另一个女孩子一起……”
当日一踏入展厅,便是满眼的人。她眼光左左右右一扫,还真的是年轻人的天下。遂有些不好意思。
找不到年纪相仿的宾客谈天,也没什么人前来搭讪,她唯有百无聊赖地找一处角落坐下。
大厅一侧临时搭建了一个小小的T台,为模特展示新款饰品之用。大家都引颈翘首,等候即将开场的模特表演。
近T台设有一圈“贵宾席”,自然是给真正的贵宾就座。
透过影影憧憧的人,她很意外地看到了杨逸文。呀,他也来了#蝴正俯身落座于某个贵宾位。
好不容易见到一个熟人,姑母正待上前打招呼,却看到——
他自人群中,一手牵出另一个青春逼人的女孩。
坐下后,两人喁喁细语。
她想看真切点。那女孩,是谁?无奈隔得太远。
突然,她眼前一黑。
哦,是表演开始了。全场一片大暗。唯有T台星光璀璨。
待总算演过一轮,光明重回人间,她再往那里看过去——
他和她的座位上,空空如也。走了。
“他在和别的什么女孩子来往,你知道还是不知道?”姑母目光如炬。
我不语。
“看来,你是已经知道了。”她突然觉得非常负气,“算了,你们的事情,我也不管了。”大约我的无所作为令她颇失望。
全然辜负了她的一片好心。
“你自己不巴紧点,我在旁边演独角戏似的吹风扇火,有什么意思呢?还讨人嫌。”她很不高兴。
这厢边,旁观者不高兴。
那厢边呢,当事者也快乐不到哪里去。
“——何小姐,你可以帮我吗?”Karen一脸忧伤地坐在我身边。那个刚接触人生的天真无虑的女郎,现在倒像是生生地老了一季。她很苦恼。又无处解脱。
她于下班时分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她就在公司楼下。
“正好路过这里。顺便就来找找你。”她说。用“顺便”掩饰了“刻意”。是不想让无关的人起了疑心。
“苏州过年怎么样?拍了照片吗?我上次说要问你要照片看……”她有意借题发挥,要长谈。
“好。今天天气不错,不如去公园走走。”我配合她。
于是,堂而皇之避人耳目地离开了公司。
离开了人群,她不再遮掩自己的心绪。脸上,乌云覆盖。先前的那点烟澹的阳光,早无影无踪。
在公园长椅上,我问她:
“需要我帮你什么?”
她眉头微皱。
“我母亲找过你?”
“嗯。是为你和杨逸文的事。”
“他们都反对我和Andy交往!”她激动起来。
“他们或许是觉得——”我掂量着词句,“你对Andy了解还不够。”
“我不相信。Diana说他另有用心。我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
“何小姐,”她向我求助,“你能替我说话么?你和Andy是朋友。他为人怎么样,你不会不知道。”
“他对你如何,你比我更有发言权。”
她垂下头:
“其实,我和他们吵了一场……,所以才跑出来……”
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争执。为了一个外人。他们站到了她的对立面。
一个是母亲,一个是未来的兄嫂。都是女人,却不能理解和支持同是女人的她。她自察杨逸文对她是真心真性真情的。毋庸置疑。
“何小姐,我现在该怎么办?”她彷徨无依,泫然欲泣。
“杨逸文知道么?”我问。
默然了一会儿,她才回答:
“他曾说过,以他那样的家庭背景,我们家恐怕未必会欢迎他。我以为,是他随口说的。没有当真。”
“Karen,也许,也许……”我尽量说得很宛转,“你真的对Andy了解还不够多。或许,时间能够——”
“不。我了解他。也相信他。何小姐,难道你也认为他不值得交往吗?”一双干净透亮的眸子充满了不能认同。
值得?不值得?怎么说好?
我一时竟答不上来。
末了,只好隐约其辞:
“其实,能够多了解对方一些,比方他的家庭背景——”
“有关系吗?我喜欢的是他这个人呐。哪怕他是乞丐出身呢,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只喜欢他本人啊。”
只有太年轻的未经人道的心才有资格说出这样勇敢无惧一往无前的话。
“Diana凭什么说他对我不是真心?”她很生气,像受了侮辱一般,“她了解Andy多少?一点道理也没有!我真是不明白”
我明白。
却说不出。
Karen总有一天也会知情吧。
想起了最后一次在餐厅与杨逸文的见面,他那样意气风发。不知Diana、蔡永健、杨逸文这三人之间的纠葛,到底,现在是个什么局面?
自苏州过完年回港,便一直没和杨逸文联络过。
他那一边,后事如何?
后事——很不妙。
是偶然得知的。
很多意外的重大的事件,常常是经由第三者告知。
周日上午,一边吃早餐,一边听收音机播报着早新闻:
“……新闻报报道,立法会今日将继续辩论关于……的决议案……”
“……日报社消息,消委会昨日晚间收到14宗投诉,……公司采用误导的销售手法,严重损害了消费者的利益,……”
“……一名外籍男子爬上中环一家公司顶层,扬言要跳楼自杀。警方派出谈判专家,经过两个小时的劝说,终于使其打消了念头……”
“……”
“……今日凌晨三时左右,本港警方接到市民报警,位于尖沙咀广东道219-221a的一家家私店铺被一伙不知名的人砸烂……。”
姑父正在喝一杯果汁,听言一惊,顿时被呛住。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姑母端着一碗粥,走出厨房,见姑父脸色发紫,有口难言的模样,忙过来和我一起替他拍背。
“又没有人和你抢,这么急干什么?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连喝口水都还那么毛躁……”姑母嗔怪道。
姑父将姑母的手一把拨走,指着茶几上的电话机:
“你快,快打——咳咳咳——打电——咳咳——”
姑母不明所以,呆立在原地不敢稍动。
“打给——德笙——出事了——”姑父终于缓过气来。
但,杨德笙家中电话无人接听。
真的出事了!
三个人心惊胆颤七上八下地赶往尖沙咀。
远远地,就看见一群人围在一家店铺门外,探头踮脚地朝内张望。大概是周边的街坊,凑过来看热闹。
议论声纷纷:
“……怎么砸成这个样子?生意都不要做了!”
“我睡得很熟呀,老婆叫醒我的,说听见怦怦乓乓的声音,好像是在敲什么东西……”
“正在看翡翠台播的电影,刚到紧要关头,就听见哐啷啷一声,玻璃全碎了!吓得我,差点从沙发上滚下来!”
“听说是几个年轻人做的。”
“二话没说,撬开门就进去砸。”
“现在治安真差劲!”
“谁报的警?”
“好像是一个夜班出租车司机。”
“是不是仇家?”
“笙哥一向勤勤恳恳做生意,怎么会!”
“……”
店铺里,一片劫后狼藉。所有物什被挪移翻动,混乱不堪。玻璃器皿的碎片到处都是。几个工人正带着橡胶手套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地面。
“可惜了。可惜了。”姑父四下看时,摇头叹息。
一些较为贵重的仿古家具木器表面均被人恶意地用尖刀刻痕划花。污损了的璧,哪怕再是能工巧匠来修补,身价到底也贬了。不如从前,光鲜典雅娇贵矜持,让人只能远观不能亵玩。从完美无缺到伤痕累累,不过一个晚上。而今,它们伶仃地立着,黯然向人展现触目惊心的创口。一道一道。数不清。犹在滴血。惨不忍言。
向店内的工人问询杨德笙所在,对方朝楼上一指。
办公室的门半开着。
一走进,首先看见的是杨逸文。他靠窗站着,脸因压抑着愤怒而扭曲。
杨德笙坐在办公桌后面,锁眉闭目,苦想对策。
都没有说话。
“德笙,怎么回事?我是听新闻才——”姑父问。言状情切。
“是谁干的?下手这么毒辣?”姑母气愤至极。
“不知道。”杨德笙苦笑,“也许是醉汉闹事。”
“一定是他们!”杨逸文咬牙道。眼神凶狠。
“谁?你认识?”不约而同,姑父姑母齐声问。
杨逸文二话不说,扭头便走。
“逸文,你去哪里?”杨德笙喊他。但他已经走出门去。他什么也没听见。他也听不见了。
我追将出去,他的人影在店门外一闪,便不见踪影。
待出了店铺,已是人海茫茫。
他消失在明晃晃如刀一样的阳光里。
“我担心他。”杨德笙望向窗外道。
“迟早会有事发生。”他忧心忡忡。
从杨逸文当初执意回香港的那一天起,他就隐隐有愁虑。
“你真的想好了?”他问。
并,尝试着最后一次劝说:
“回来未必是最好的选择,不一定能如你所愿。其实留在英国——”
“——香港,不过是一个港而已。难道会将我淹死?”杨逸文满是雄心壮志,“我不信!”
是的。香港,是个港。
然而,却不是一个——避风港。
到处打电话,都找不到杨逸文。
他去了哪里?
“Andy没有和我在一起呀。”Karen闻言也焦急。
“你们在哪里?我现在马上过来。”她说。
整整一天。
傍晚,杨逸文终于现身了。他带着一脸疲惫进了家门。
甫进门,Karen便迎上去:
“你去了哪里?我们也刚到不久。”
杨逸文擦身而过,对她视若无睹,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逸文!”杨德笙重重地喊他。
他脚步停下来。没有转身。
面无表情的背影,传出平板淡漠的声音:
“——你走吧。”
Karen微怔。是对她说么?
看看在场的其余人,她笑着道:
“我在店里呆了一日,一直都在等你……”
“你——可——以——走——了!”一字一板,没有回旋的余地。从头至尾,他没有看她一眼。连回一下头也吝啬。
静。
静得一根针掉下也听得见。
Karen面子上搁不住,有些下不了台阶。
“不!”她答。陡然倔强起来。
他不再理睬她,顾自走入房间去。
望着他决绝的身影,她忍不住,要哭。这一日,在店中,跑前跑后地帮忙收拾,竟是换来这样一个回报。
但,还是忍住了。死死地,咬紧牙关。像是要把牙齿咬碎了。
她不作出软弱的样子给他看。决不!
“李小姐,你还是——请回吧。”杨德笙走至Karen身边,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然后,叹息着摇头返身。
Karen站着没有动。她挣扎在窘迫羞愧和耻辱中。
“Karen,你知道,他今天心情不好。”我安慰Karen道,“无论是谁,他大概都是这副态度。”
“何小姐,我明白。”Karen轻声道。
临别时,她嘱咐我:
“若警署查到了什么消息,请一定告诉我。”
“好。”
“那——我走了。”她说。
与众人说再见时,她有意无意地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走向门外,她一步三回头。还是有留恋。
终于,她死心了。
掉转头去,不再有迟疑,脚步很快地离去了。
“逸文,我们也要走了。”我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门,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还是——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姑父道。
杨德笙送我们出门。他仿佛有很多话想说,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吐出几个字来:
“谢谢你们……今日来……帮忙。”
“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希望警方能早日抓到肇事者。”姑父真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