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花市邂逅
作品:《锦瑟年华——一个女孩在香港的生活》 过两日便是除夕了。
“过年总要有过年的样子。”姑母最近整日将这句话挂在嘴边。这句话是她把各种各样年货搬进家中的最强劲的理由。坚不可摧。姑父想不通:“又不是不生产了,何必买那么多。”那堆在储藏柜里的打折日常生活用品,恐怕三年都用不完。
“早晚用得着,你担心什么?我还为你省钱呢。等过了年,价格马上弹回去。”姑母理直气壮。
又拉了我去买挥春年画和鲜花。维多利亚公园的年宵市场,一派兴隆。几乎每个摊前,人如流水。小本生意终于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刻。粗粗看去,大多是应时应景的货品:生肖吉祥物、玩具、饰品、春联、年历、还有各式果脯干货以及金橘、金苹果、桃花等年花。
姑母货比三家,我跟在她身后,像一条臃肿的尾巴。往往她已经战完一个回合,我还站在原地不知状况。
“机灵点,才抢得到好货。”姑母传授心得,“你看旁边那盆金橘,表皮都皱了。一样价格,我这盆就水嫩鲜活——”眼睛向旁边一瞥,马上叫喊起来:“哎——,那个我已经选中了,你不要拿给别人呀!”店主在咫尺之地忙晕了头,姑母赶紧把金橘往我怀里一塞,杀回去半路拦截那一束甜艳娇美的桃花了。
不多久,原本“轻装上阵”的我,已是搂抱满怀。挤在人群中,我越来越“滞后”,简直有寸步难移的趋势。姑母一味地打冲锋,完全忘掉她的“后援”早已援不上。
终于,她宽宏大量地安排我:“那边人少,你就站在那里等我吧。我再去买些鲜花就来。”说完,重整旗鼓,赳赳地冲进花卉区去了。一会儿,便消失在人群中。
我手中“羁绊”太多,既脱不开身,只好站在姑母所说的指定处——一家售卖兰花的摊子旁。难怪这边人少呢。虽然身处集市,但这里的花却并不因此而贬低了身价。盆盆都是上百元的价格。石斛兰、豆兰、蝴蝶兰、万代兰、虎头兰、文心兰……花期正上。绿叶葱翠欲滴,向众人炫耀旺盛的生命力。大概也是有点“自怜自恋”的清高,故而多是单枝独盆,非常“慎独”。
“好漂亮!你看你看!”一对情侣模样的人揽肩环腰走近来。
“这形状像个灯罩,多有趣!”女的眼睛一亮。
“买给你,放在床柜上,好不好?”男的适时讨好。
“真的吗?”女的又惊又喜,旋即有点犹豫,“但,好贵。”
“喜欢就买啦。”男的替她决定。一言拍板。
“不贵不贵,是兰花呀!你若买两盆,我可以抹去零头。”摊主趁机顺水推舟。
看着他们兴致勃勃地比较,挑选,议价,对比自己形单影只似一尊衣帽架地站着,忍不住暗暗感慨。
从小到大,似乎还没有正儿八经地收受过一束花。算不算失败?“一切从实际出发”是不富裕的生活教会我的最有用的信条。父母更教育我们做人要“实实在在”“脚踏实地”“实事求是”……,所以,我的人生也不出意外地朴实无华。不不,也许,一切还有转机。除旧布新又来一年。生活总有无数的可能,谁能过早下断言?
正胡思乱想发梦慨叹间,听得有人清清脆脆地嘱咐花农小贩:
“老板,麻烦你送二十盆虎头兰到这个地址。”
二十盆?谁?这么大手笔?
“好。没问题。什么时候要?”摊主喜笑颜开。
寻声看去,一个穿着白色大衣的侧影,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正低头弯腰选花。
她站直身体,用手指指着其中几盆,示意摊主:
“我要这种样子的——”
“Karen?”我一怔,真巧。
Karen看到我,也有点意外,马上喜上眉梢:
“何小姐,是你?”同时走过来,像朋友那样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这盆金橘开得好旺!”
“大吉利是。”我笑。香港真是一个极迷信的地方,举凡细琐,都牵扯“凶吉”。比方金橘,因为音似“金吉”,又多金又吉利,故备受青睐。还有“金银满枝”的银柳,“红红火火”的凤尾,变身为“猪润”的猪肝,不肯服“输”的“书局”,只因为叫“书店”有“输定”的嫌疑,酷爱赌马的香港人连丝瓜都不放过,为讨个好彩头,硬是改称它为“胜瓜”……
只是,换汤不换药的改变,真的能够“转运”么?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人似乎有时候,也乐于骗骗自己。不然呢?生活已经够不走运,唯有自欺欺人的阿Q大概还能活得比较长寿。
“你一个人来的?”她自然而然地替我把肩头滑落的包带扶正,“拿那么多东西怎么行路?”
“还有我姑母。她去买些花就回来。”
“你过年——要回内地?”她微笑着问我。
“是。”她,似乎很知道一些事。
“Andy告诉我的。”她消除我眼中的疑惑。
“哦?”
“我们吃过饭。”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就在前几天。”
“——”杨逸文常常和她见面吗?
“内地现在天气一定很冷了吧?”她孩子气地希望,“真想去看雪。听Lee说,有一座什么城市都是用冰做的。是吗?”
Lee?他——
“回家玩得开心点。”她说,“多拍些照片给我看。”
“我刚才见你好像买了很多兰花?”
“嗯。”她点头,“是拿来送——”
正说着,她的手机响了。她对我作了一个抱歉的手势,拿起来接听:“——我现在正在维园——啊,对了,你猜我和谁在一起?”她笑得灿烂,“是何小姐——对,她来买花——唔,我知道——好,就先这样。”阖上手机,她道,“是Lee。今晚我们全家去听迎新音乐会,我要先走了。”
“记得将来有空找我坐。”她告别。
其实很想听她多讲些关于Lee的消息,哪怕是片言只语也好。他们全家今晚去听音乐会。他们?——Lee和Diana毫无疑问是其中一分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多么幸福的画面。
他们不久便会结婚吧,然后生子,然后举家上金融杂志,然后……,每一步,都让我离开Lee的生活圈愈来愈远。去旧迎新,旧的,是真的要远去了。才不过短短几个月工夫。
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每一天都过得有些依依不舍,这一年的内容太丰富,很不想就这样匆匆结尾。也许是因为年纪渐长,开始有了“恋旧”情绪?还是心里面,有些事,有些人,不愿就此别过?忍不住失笑,这感觉多么像吃冰激凌,当发现快要吃完的那几口,真是百感交集,多想那种美妙的感觉会无限度地延伸下去,但心中清楚地知道这念头纯属痴心妄想。
“——那个女孩是谁?”姑母回转来,一手一盆怒放的牡丹。
“一个朋友。”
“看,这牡丹怎么样?那小贩开价四百元一盆,最后还价到两百元。”她对着花左观右看,掩饰不住得意之色。
“这么贵?”
“是当作礼物的。”姑母斜了我一眼。真是不识货。
又道明,“我特意选中这两盆,说是最好的品种——状元红呢,名字很吉利吧?”
状元红,听来多么地喜气洋洋。但,还不是四百元的身价跌掉一半才有人肯买账。原来“状元”也逃避不了“贱卖”的命运。时势逼迫呀。
隔日一大早,姑父驾车,携我同去杨逸文家中送花。
进了门,杨德笙向墙角一指,微笑着示意我:“牡丹就摆在那里吧。”那个角落,已是花团锦簇。百合、康乃馨、郁金香、金橘、玫瑰、向日葵……,五颜六色,热热闹闹。
安置好这“花中之王”,起身的时候,眼睛无意间溜过窗台——
咦,这里还有两盆虎头兰?
“这是虎头兰。兰花中数它模样最为富贵。”见我贯注那两盆虎头兰,杨德笙上前来,“你仔细看它唇瓣上的花纹,像不像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头?”
听他道破来历,原来如此。再细细打量中央内瓣,真的呢,可不是一张竖起耳朵与你面对面的虎脸!名副其实的“虎头”兰花。
“这花倒是漂亮,”姑父也凑近来看,“只怕这价格也吓人吧?”
“是逸文的一个朋友昨天傍晚派人送来的。”
昨天傍晚?Karen昨日不是在维多利亚年宵市场买了好几盆虎头兰么?
杨德笙将我们招呼到沙发边落座,并端上茶水点心款客。
“怎么不见逸文?”姑父坐定后,问。
“现在的年轻人,哪里在家呆得住?”杨德笙摇头。
“是和朋友出去玩了吧?”姑父笑道,“对他们来说,朋友比父母更亲呢。我们在他们眼里,简直是老古董了,无法沟通,所以宁可把想法和朋友去讲。一珊,是不是这么回事?”
杨德笙摆摆手,“咳——,他做他自己的事情,我是不去过问的。”
“也是。如今的年轻人,自己很有主意,我们是跟不上他们的思维了。”姑父呷了一口茶。
“锦彪,再过三天便是除夕了。”杨德笙望望姑父,“你可有什么计划没有?要是没什么特别安排,我想不如我们两家同吃年夜饭。怎么样?”
又微笑着看看我,“一珊也还是第一次在香港过年吧?”
“一珊要回内地几天,后天就启程。”姑父说,“她回家过年。”
“怎么不在香港过年呢?还有很多精彩的节目可以看。”杨德笙替我觉得遗憾,同时也表示理解,“不过这么长时间没见父母,有一年了吧?是该回去一趟的。”
说说谈谈了大半日。告辞时,杨德笙拿出一个大红色的“利是封”。
“袋袋平安。”他说。同时把“利是封”很郑重地放入我的手心。
平安,是一个老者最大的愿望。对他而言,人生是“轻舟已过万重山”,最终感悟——平安才是真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