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昭然若揭
作品:《锦瑟年华——一个女孩在香港的生活》 在半岛酒店的大堂茶座里,他并未见到我准时赴约。倒很意外地,看见Diana出现在视野中。她径直走至他面前向他问候。
他以为是巧合,所以礼貌敷衍几句便不欲再理。
她却在他对面坐下来,像是预备与他细谈。
“杨先生,我可以称呼你Andy吗?或者奀仔文?”
杨逸文一愣,旋即醒悟,她终于想起来——他是谁了。他小时候因为身形细瘦,故而被人叫做奀仔。
“真的,要不是那天你喊我小菁,我怎么都不会想到是你。”Diana微微一笑,“那时你个头小小,谁料今日变化这么大。”
“你也同样。”
“我们都有好多年没联络了。”
“改日有空可以叙旧。”杨逸文有意结束交谈。同时左顾右盼,心中估摸我该到了。
“今天——”
“今日我约了人,所以——”
“是不是何一珊小姐?她今天不会来了。”Diana很有把握。
杨逸文正诧异她何以知之,又听她说:
“其实,今日真正要与你见面的,是我。何一珊小姐不过是代我约你罢了。”
原来是这样。
他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那一瞬间,便已把其中曲折想明白。也好。他想,这是迟早的事。既然她择了今日,那么就今日吧。
于是,他说:“你若是有话,就直言吧。”横竖是避不过了。
“我今日约你见面,是因为我有些事情想问你。”她死死地盯着他,“你为什么跟踪我爸爸?”
杨逸文笑笑,“跟踪他?怎见得?”
“你搜集了很多关于他的资料。不是吗?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么。”
“我关注他,是因为——你难道忘记了?我们两家曾经多么——亲密。”真是讽刺。他用最微小的气力说出“亲密”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几近唇语。只因为那其中的分量,也是微乎其微。
是他们一家人先对他不起。现在,居然反过来向他兴师问罪。她果真是不晓得那个“因”的。
“可是后来突然断了联系。”Diana回想道,“好像是在令尊去世之后?听我爸爸说,他后来去找过你们,不过你们已经搬家了。”
“他来找我们干什么?想看我们无家可归的可怜样?”杨逸文愤切而不屑。
“令堂还好吗?”
“她早已经过世了。就在我父亲去世后不多久。”
Diana像是受了一震。这是她所不知道的。她是那个一直被蒙在鼓里的人,外界发生了什么,与她全无瓜葛。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低声道。
静默片刻,杨逸文问:“你怎么知道我搜集了很多你父亲的资料?”
女儿总是心思细密些。自那日订婚宴归来,蔡永健经常独坐书房唏嘘慨叹,似有无限心事。Diana起先以为他是为生意而焦心。直到某天,她无意间推开书房门,却看见他正对着一张照片感时伤怀。照片上的这个人,她认识。曾经与她的父亲相交甚好。但是听说后来突然自杀,是因为事业陷入了泥潭。
“Diana——”他唤她。
她走近,发觉他泪盈于睫。上了年纪的人,一般比较不那么容易动感情。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竟然落泪。
她从小在父荫下长大,从来也没见到她的父亲像今天这般软弱无力。此刻的他,的的确确,显出了龙钟之态。当年雄姿已不复再现,空留一副委靡而苍老的骨架。
“Diana——”他像是要说什么,可又不知从何说起。从何说起呢?十年前,他亲手做了一个套,并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朋友将头颈伸入套中。虽然最后那死结不是他打的,但他无论如何也逃不了“同谋”的罪名。
而现在,那个绳套重新还魂来找他了。悬在他的面前。是一种审判和赎罪。他该怎么办?
唉——。终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Diana离开。就让那故事,断在他的生命里吧。
Diana疑疑惑惑地走开去。心里面,却埋下了芽。她知道,其中一定有隐事。
时隔不久,一日午后,她意外地听见父亲在书房打电话,声音极低,情状隐秘——
“他找过我……我想他应该都知道了吧……他可能也会去找你……”透过门缝望进去,蔡永健站在书架前,一只手握着话筒,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古董匣。
电话收线后,他一个人在房间里若有所思地来回踱步。少顷,停下来,对着那只古董匣默视了好一会儿,然后谨慎地收起。只听得“咯哒”一声,抽屉被上了锁,像闭上了一张沉默的嘴,把一切都闷封在里头。
那匣子里到底是什么?
Diana依稀记得是在订婚宴后,父亲将其带回家中。关于它的来历,他只说是熟人相送。至于匣中有些什么,他不说,别人也不便多问。
说起来,家中古玩不是没有,比这贵重的,也不只一两件。但,都不及它在他眼里的地位。奇怪,那匣子里面——到底是什么?
总想找个机会一窥秘密。
机会来得偶然。那只终日紧闭的抽屉,这天竟然被疏忽忘锁。没有关严的那一条缝,漏出一丝诱惑,招引着一颗好奇的心。
趁着父亲外出还未归来,Diana手颤颤地翻出那只古董匣。打开——
愣住。
那里面,装的不是珠宝也不是证券,而是所有关于她父亲蔡永健的资料——是刻意搜集的。内附一张礼卡,上面写着:回忆永远不会死去。——AndyYeung
AndyYeung?
刹那间,她眼前浮现订婚宴当晚,杨逸文向她告别时的情形——
“小菁,恭喜!”杨逸文笑得另有内容。
小菁?这名字除了父母,无人唤得。别说外人不知道,就算知道的,现在也断然不会这样叫她。如今大家都习惯称她作Diana。是她自己改的。小菁,小菁,听来似乎永远长不大一般。太小家子气。
只是,他怎么知道?难道,他们从前认识?
“没有人这样称呼过你吗?”面对她的疑惑,杨逸文略示遗憾,“也许是我记错了。”
“不。只是,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小名?”她第一次细细辨认他的眉眼,什么时候见过他?
杨逸文笑一笑:“追溯起来,我们大概还算得旧识呢。”
那么,真的是从前认识的。是同学?邻居?还是……,一个人思前想后,毫无端绪。
直到看到这张礼卡,她才茅塞顿开。
他不是姓杨么?而她认识的人中,唯有一人是此姓,那便是父亲昔日好友——杨德箫。但他已经作古。不过,他是有一个儿子的。似乎和自己年纪相当。推算起来,与杨逸文正符合。可是,印象中,那男孩子瘦瘦小小,当年她喊他什么——哦,对——奀仔文,杨逸文,奀仔文,呀,可能真的是他呀!
这么多年没有消息,突然之间他回来了。
回来也是无声无息。
尤其令人不解的是,他为什么搜集那么多有关她父亲的资料,还“物归原主”?像一份档案,哪一年,哪一日,做过什么,说过什么,都保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的心头忽地起了一阵凉意。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他在盯她父亲的梢。怀着一种不为人知的目的,他——咬定他们一家了。多可怕!
“你那么留意他的行踪,为什么?”既然见了面,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她有备而来,要挖出这背后不可告人的计谋。他是什么来头?什么底细?
“只想看看,蔡永健做人行事是否真的天衣无缝?”
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这次出演的,将会是一个狠角色。
“你对我父亲不满?”
“不满?”杨逸文嘲讽地笑,“言轻了。应该是——嗯,用恨,憎恨来表达比较贴切。”
“你恨他?”Diana讶然。这话听来简直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恨,从何而来?
“若不是他,我父亲怎么会死?”杨逸文恨极,“我父亲自杀,蔡永健最脱不了干系!”
一气不歇地,将当年曲折全然倒出。
那是在他的心头缠绕了十年的故事。这故事,像魂灵儿一般依附了他十年,只是结局尚未写就。而今,便由他亲自来收尾。
“后来我调查过,你父亲根本没有向民间集过资,他一手布下骗局,还落井下石,让流言生生把我父亲逼死——”
“我不相信你的一面之词!”Diana打断他的话,“令尊和家父一向交情甚笃,我想一定是你误会了。或许是旁人的所作所为,后栽赃到我父亲身上也有可能。生意场上,被人陷害也常有。”
“是。我父亲就是在生意场上认识了蔡永健这个小人,才被陷害到家破人亡。你若不信我的话,回去问蔡永健!”
Diana霍地站起,他的话,像是叫她生受了一个耳光。她怎能让自己的父亲这样肆意被人侮辱?够了。她也有尊严。当下拿起皮包,离开。
“对了。烦你带一句话回去给蔡永健。”杨逸文坐着一动不动,也不看她,“命中注定不该得的东西,早晚都得归还。”
Diana的背脊似乎一震,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可以猜到,他们父女现在正在对证呢。哈哈!”杨逸文将面前的一杯水一饮而尽。真痛快!
“蔡永健为何那样做?”
“我亦想知道答案,所以,我去找他。”
他站在蔡永健的面前,问了同样的问题。当初你那样做,是为什么?对一个朋友用那样卑劣的手段,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生存。”蔡永健对他的质问,并不感到意外。也许,他早就意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债主永远比债户更容易记得这份亏欠。他既欠了他们,也该准备好偿付的一刻。
“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我父亲?”
“在这个社会里,谁分得的羹多,谁也就容易成为他人的箭靶。倘若当年是他人处于你父亲这个位置,恐怕也逃不过同等命运。”
“但我父亲并未抢你生意。”杨逸文驳斥他,“别用这些话来糊弄我!”他不给对方摆迷魂阵的机会。任凭你怎么抵赖,我只坚定我的立场,对我耍花枪,门都没有!
蔡永健摇头,唉,这年轻人血气太盛,“他虽未与我有利益纠葛,可是他却使别人的生意受到威胁。自然界有食物链,商界也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个道理,你该明白。我其实也不过是他人砧板下的一片肉而已。”他说得很肺腑,“我也有弱妻幼女,我不是一个人,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家人永远是软肋。谁可以坐视不救?商战中,谁软弱寡断,谁便早死。他蔡永健,也不过只想谋一口饭吃而已。难道,这也不应该?
杨逸文似乎懂了。树大招风。当年他父亲那样发达,当然会招来嫉妒和不平。蔡永健只是一名替人渡河的小卒,真正的幕后者,并不是他。
“他是谁?”杨逸文按捺不住,他要知道,到底,谁才是那条“大鱼”。
“我只能对你说这些。不过,我想,你既然关注我这样久,不会想不到。”蔡永健缓缓道。
“我们之间还未结束!”
蔡永健叹了口气,“……我已经老了,和一个老人对阵,有何意义?”
“怎么?你怯了?”杨逸文冷笑。
“不。我只是替你可惜,可惜你宝贵的时间,尽耗在我这样一个半截子入土的人身上。”
“过江的泥偶,自身难保。”他讥嘲,“我手上有份资料,想来会使证监会感兴趣。”
蔡永健默然。
“你捉住了他的辫子?”看杨逸文满是胜券在握的样子,我忍不住问。
“无奸不商。这些年他的家族生意中,不规矩之处,细究起来,多少难免。”
“那么,你预备怎么办?”
“我不会做那些下三烂的勾当,蔡永健竟然以为我是那种贪钱的人。我绝不走旁门左道。我和他只会在法庭上较力。”
“他也非等闲之辈。何况,他财力雄厚。”世上,再无一件武器比钱更厉害。真正噬人不见血。
“我也不是没人帮衬的。”杨逸文毫不担心。不打无准备之仗,他早布好后援。
“那么,现在你知道那个幕后人是谁吗?”
他点头,“差不多已经确认。”
“那人近况如何?潦倒失意?”我猜测着。这结果也许最合他意。
“不。”他笑得怪异,“事业蒸蒸日上。”滑稽吧?世事总是不依你的逻辑走,故意地对你不起。
手中的茶已经冷了。正欲招手唤侍者过来添水,突然吃惊地发现,餐厅不知何时已经清冷下来。原来快到打烊时间。一餐饭,竟吃了那么久。远处,靠墙立着几个侍者,假作聊天,不时地把眼光瞟过来,暗中观察我们何时停箸。见我们放下杯碗,他们已作势要冲过来收拾残羹剩饭。
“走吧。”杨逸文也觉察到。
于是,我掏出钱包结账。早有眼尖的侍者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我可以听见他心底舒了口气,这一天,终于结束了。只待速速扫完地,便可回家去也。吃别人一口饭,也不容易。
“今天,我去圣约翰康复中心了。”出了门,我告诉杨逸文。
“哦?”
“一来是看看迎叶,二来也是为了完成你布置的作业。”
“什么作业?”他已然忘记。
“周美妍最想要的礼物。”
“是什么?”他停下脚步。
我看着他,想起了那幅画。画上的男子,正巧和眼前的这个人有着相似的样貌。那双眼睛,最是传神。
“她喜欢画漫画,你可知道?”
“——怎么?”
“有机会去看看她的画吧。”
留他在原地困惑不已,我已然挥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