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旧事重提
作品:《锦瑟年华——一个女孩在香港的生活》 周六上午,我去圣约翰康复中心找周美妍。
透过病室的玻璃窗望进去,病床边,周美妍正陪着一位患了老年痴呆症的老人做简单的肢体训练——教对方如何解开衣服上的纽扣。不厌其烦,异常耐心。
“对不住,让你等久了。”她终于将老人在床上安置好,走出来招呼我。
“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是你亲人。”我指指那老人。
“他也可怜。子女很多,却一个也不来探望。”周美妍摇头。
“他们遗弃他?”
“是他先放弃他们。听说他年轻时,未婚妻曾移情他人,虽然后来还是嫁他,但他却始终不能忘怀她的这段别恋,婚后借题发挥吵闹不断,最后他离家,把妻儿全部抛下。”
记性太好的人,也未必是福。
他那时一定想不到自己老来竟落个这样的结局——遗忘。统统地,遗忘。甚至于不记得怎样解衣扣。
“很久没见你了。听Andy说,你很忙?”她带我去护士休息室。
“为三斗米而忙。”我摊底。
“今天怎么有空来?”坐下后,她为我捧上一杯茶水。
“我听逸文说迎叶比前时有好转?”
“是呀。”她不胜喜悦,“连主治医生都说她近来进步好快。这样保持下去,很有康复的迹象。你知道吗?Andy拍了好多生活DV给迎叶看呢。这方法真的有效!”
“还有你的悉心照料,也是功不可没。”
“这是我的工作啊。”她一贯的回答。
“逸文很感激你——”
“我不要他感激。”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看护了迎叶这么多年,我已经把她当作自己的妹妹一般,而不再是一个病人。”姊妹之间,是不用说感激的。
她不需要他的感激,是因为,她不愿在他眼里,仍然只是一个浑身有着消毒水气味的护士。
那么,她要什么?
杨逸文苦恼于任何礼物在她,都是一视同仁。他想送她一份最特别的,最称她心的,也最承载得起他的谢意的礼物。
知道她情重义重,所以他才觉得无论送什么,都——礼轻。
“你和逸文也认识很久了吧?”我低头喝一口茶水。
初饮,清淡寡味,慢慢地,便浓了。茶如人生。
“都快六年了。”她想了想,笑道,“时间太快。第一次见他,犹在昨日。”
乌黑的瞳仁,望不到底。仿佛暗藏了一条时光隧道,风驰电掣地穿越,冲出洞口,扑面而来的,都是一幕幕的过去。
她看到了什么,嘴边涌上微笑。
“除了工作,闲暇时可有什么爱好?”我只不着意。
过了几秒,她才省得:“什么?”瞳孔映出的,是当前了。
“休息日,你一般做些什么?”
“一般周日会去教堂做弥撒。有时也逛街,不过最爱逛书店。”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比较喜欢看漫画书。”
“有作收藏吗?”
“在书店里翻看几页就足够了,收藏整套太花钱。”她笑,“其实,是因为我喜好画漫画。”
“有作品吗?”我问她,语中几分鼓励和怂恿。没有想到,她另具才艺。
“我拿几幅习作给你看。”她走到置物柜前,从里面找出一本画本,双手送上。像虚心求教,非常郑重其事。
“这些是我夜晚值班时闲来无事信手画的。”她自谦,“还没有着色,有些粗糙。”
我一张一张细细翻阅下去。大多是头细身长大眼小嘴的卡通美少女形象,不过有一张比较特别。
画面上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并排坐在屋檐上望星空。粗线条勾勒,意在神韵。男的,看来很有几分熟悉,像——
“滴——滴——滴——”墙上的钟到了整点,自顾自地鸣起来。
她望了望钟面,端起早已准备在一旁的医药盘,“迎叶服药的时间到了,你要不要一起来?”
我放下画本,和她一同前往。
推开放像室的门,宽敞的观众席里,只有迎叶一个人。她穿戴齐整,目不转睛地坐在前排盯着电视屏幕。
“她在看Andy拍摄的DV呢。”周美妍轻声解释,“这是她现在每日的功课。”
走近了,她也没有反应。旁人在和不在,于她,是一样的。她的世界里,人本也不多。现在,就只在方寸之间了。
电视里,杨逸文在DV中化身为种种角色:本色是兄长,出了家门,便是记者、食客、摄影师……,展现的内容也同样丰富,从家庭到社会,从体育到娱乐,应有尽有,堪比时事直通车。镜头跳跃间,日常生活悉收眼底。
“别说是迎叶,就连我都入迷。”我笑。
“Andy很细心的。”周美妍看迎叶将药吞落肚中,又轻轻替她擦去口边水渍。
陪着迎叶看了一会儿DV,周美妍便被广播唤去跟医生巡视病房。我随她起身。
“有时间就常来看看迎叶吧,越多人关心她,她复原得就越快。”站在人来人往的廊道里,她微笑着向我挥手作别。
从康复医院出来,日当正午。在街上吃了中饭,又闲逛半日,傍晚才回家。
“一珊,你去哪里了?”一打开门,姑母便皱眉迎上来,“逸文来了。”
杨逸文?今天不是他和Diana见面的日子么?结果如何?
“一珊回来了?晚饭吃过了吗?”看到我,杨逸文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神情一如既往。
“还没有——”
“那好,我正想请伯父伯母出去吃饭呢,你也一同吧。”
“我们就不去了。”姑母摇摇手,“一珊,你和逸文去吧。你姑父现在还在店铺,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
见我们都不原地不动,走过来推我,“走吧,你和逸文去。”
“想去哪里吃?”走进电梯间,杨逸文把目光集中在我脸上。似在研究。
“随便,你做决定好了。”我不知怎么,竟有几分心虚。
“港岛有一间很不错的意大利餐厅,我本已在那里定了位,可惜——这么迟才碰面。”
“——”
“现在去也晚了。”他抬手看看表,“路上最快也要一个小时。”
“那就在附近吃吧。”我意欲弥补,“我请你。”
挑一家其貌不扬的餐厅,一踏进去,便被一股热浪包围。温暖而潮润的空气里,混合着菜肴和人体的气味。里面坐着的,大都是些衣着随便的普通市民。他们互相不关心,也相互不理睬。昏黄的灯光下,他们吃得豪爽粗鲁且兴高采烈。
置身在那种喧闹混杂的氛围中,倒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连那块污渍斑斑的桌布,看来都亲切。在这里,谁都不必再装模作样,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无论说什么,都不要紧。
“我想,今天下午你失约,不是因为不识路吧?”他语含戏谑,“听你伯母说,你一早便出门了。”
“很抱歉,我没有说实情。”
“下次若要移花接木,希望能够给些暗示。”他隐去笑容,“不要让我很被动。”
“Diana来找我,说想与你谈些事情,但又不肯定你是否会见她,所以请我做中间人。”
“你可以拒绝。或让她自己联络我。”
“一桩小事,能帮则帮之,何况朋友。”
“我尚不知,你是她的朋友。”
“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并不躲避他的目光。
“朋友最易欺骗,这话你可听过?”
“我并非故意瞒你。但既然答应了Diana,便不能食言。”
杨逸文不语。看得出,他很有些怏怏不悦。
“看来她的直觉是对的。”我自言自语。又用眼角偷偷瞥他。
“什么?”
“你不想见她。”我直面他,“她早料到。”
“是。我不想见她。不过,原因和她本人无关。”
那么——
“其实,我和她在幼年时就认识。”杨逸文悠悠道,“所以那次在Karen的生日会上,才有似曾相识之感。”
“幼年时?”这么早?
“那时人人都叫她小菁。不过,后来我们便没见过面。所以我不知她已改名作Diana。”
“你们是邻居?抑或同上一所幼稚园?”
“不是。她父亲蔡永健和我生父相识。我小时候,两家常来往。”
“后来为什么没联络了?”
“没有为什么。”杨逸文语调突然硬生生。
未几,又平定心绪继续道,“我曾经对你说过我父母起家创业的事,你还记得?”
“嗯。他们为了公司呕心沥血,不意想后来遭受八七年香港大股灾。”
“那年我十二岁。还记得股灾刚起时,仿佛地震突如其来,又如同火山爆发,叫人措手不及。短短一日,股价便下跌百分之三十三,很惊人吧?不少人还浑沌不知,以为不过是有人在背后动手脚,还等着云开日出的一刻。哪里会想到,股市一挫再挫,终至崩盘。生父在商界有不少朋友,其中一位,靠股发家,身家过千万。股灾临头,因舍不得亏本抛售,一月过后,资产贬值一半。”他摇头,“那一年,人人都疯狂而绝望。自杀事件日日新闻都有报道。”
该放手时不放手,以为还拥有,其实早失去。盲目认为自己不会输的下场,是输得更惨烈。
“那么,你父亲的公司……”
“也亏了好些,不过,好在他肯当机立断忍痛割舍,所以公司不致一溃到底。”
“你父亲的事情,我听我姑母也说过一些。”
“哦?”
“说他——后来被最好的朋友欺骗,想不开,所以——”父亲的自杀,对于杨逸文来说,一定是不堪回顾的创伤。
杨逸文哑然了好一会儿,然后勉力提起精神:
“生父一向体惜员工。股灾过后,不少公司采用裁员的方法来缩减开支。但是生父他不肯这样做。为了尽快让公司恢复元气,他四处筹集资金。他的最好的朋友这个时候来找他,告诉他有一条途径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吸聚大量款项,且自己已经试过,行之有效。”
是什么途径呢?钱来得要快要多,当然只能是“取之于民”。他的最好的朋友为他出谋献策,用现金及礼券回赠的手法,诱市民供款。对外声称,但凡参加者,只要供款两万多港元,一年过后便可获投资款的五倍现金回赠,同时还可获得相应的积分回赠,积分可兑换礼券或者现金。
股灾中的亏折,使不少市民急于翻本。此举一出,趋之若鹜者众。投入少,产出多,谁不愿意?大公司资本雄厚,也是使他们全无戒心的因由。
哪里想到,后来竟然会被人以“诈骗”罪投诉。且是在将所集资金全部放出投资之后。此时市面又谣言突起,说该公司在海外投资颗粒无收,惶恐不安的市民们于是天天围堵公司周围,要求公司马上归还钱款。顿时,四面楚歌。
最后,惊动警方出面调查,公司上亿资产冻结,连累自家祝葫亦遭银行收回。他两头无路,唯有选择自杀。
我想起杨逸文的话——朋友最易欺骗。因为是朋友,所以很放心。背后遭冷箭,连回手之力都失掉。
“你父亲的那个好朋友,我猜是——蔡永健吧?”
他闻言一怔,“你怎么猜到?”
他并不知道,我对此事一点不“寡闻”。前前后后,我也得了不少蛛丝马迹。正如一幅拼图,开始支离破碎,渐渐地,就显出全貌来。
“生父真是认错他!”杨逸文愤恨道。
“诈骗罪,这么严重吗?”
“罪名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时整个社会舆论都针对我生父,指摘声不断,更带质疑他人品。那段时间,生父几乎没有朋友来往。”多么可怕,三言成虎,百般辩解都无用。好端端的一个人,被莫名地定了罪,永世不能重生。
“Diana来找你,叙的就是这个旧吧?”
“她其实对这些事情并不知道。她来找我,是因为她想确定我是否就是她小时候认识的那个人。”
他于是向我讲述下午会面Diana的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