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穿针引线
作品:《锦瑟年华——一个女孩在香港的生活》 过了元旦,年的气息便愈来愈浓了。大街小巷,商厦,店铺……无一例外地,都在显眼处摆放了金橘盆栽。“生意兴隆”、“出入平安”、“大吉大利”等各式春联映红了人的脸。
人海中,我和小满沉沉浮浮。
“我已经递了辞职报告。”小满长吁一口气,“Wilson也是。”
“什么时候走?”
“就下周。已经订好了机票。”
他们一个个的,都走了。Lee,陈锦业,Celina,小满,Wilson。我是最后来的,不知能撑到几时。
突然间,很空茫。
小满好几年没有回去,这次,也算是衣锦还乡。手里,已经拎满了给家人亲戚的礼物,但,永远觉得不够。对亲人的愧疚,如何弥补?
“一珊,时间也真快,你来香港,已近一年了呢。”两个人坐在街边的大排挡里,埋头吃午餐,也是歇力。
“倒有两三年的感觉。”这一年,似乎并不平坦。
小满颇有同感地点点头。
想了想,凑近我,很诡秘地一笑,“公司上上下下那么多员工,你知道谁才是太极高手?”
谁?我抬起头看她。
“是首席秘书——Tina。”
“哦?”
“再大的风浪,她也从未掉落船舷。七年了,职位一直稳稳当当。一珊,若想在公司久呆下去,须学她半分清醒半分糊涂。”小满表情忽而变得认真,“这是我身在公司那么些日子才明白的。”
半分清醒半分糊涂。
但,谁又真正知道,什么时候需清醒,什么时候又该糊涂?
也许,这世界,本身就是浑浑噩噩一片。浑浑噩噩,稀里糊涂的,岁月也就那么过了。
几天之后,我送小满去机场。
“要是过年回内地,记得告诉我。也许还能聚一聚。”站在机场大厅里,小满希望犹存。
“你要是结婚了,也记得告诉我。”我拍拍她的肩膀,“过去吧,Wilson在等呢。”
Wilson拎着行李,站在十米之外,耐心静候小满和我话别。
小满走两步,突然又跑回。
“一珊——”她双手包围住我。
面颊相贴之时,她蓦地将声音放至最低,“有件事,我曾想告诉你,但一直都没来得及。”
有预感,她要说什么。她到底,还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我正欲开口。
“不要打断我。”她急急地一口气地说下去,“Wilson是因为我,他不想我代人受过,所以向Willi写了匿名信说陈锦业挪用过备用资金。他那时,是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的。一珊,原谅我的私心,在公司谣言四起时,没有为你挺身而出。”
“都过去了。”我轻拍小满的背,“走吧。”
小满入安检,三步一回头。
我微笑着挥手。
“给我打电话。”小满喊。
“嗯。”我答应她。
她和Wilson终于消失在安检通道之后。
其实,即便小满不说,我亦早已猜得。除了为小满,想来还因为Celina。积土成山,风雨兴焉。Wilson对陈锦业宿怨已久,他最终伺隙而动,也是必然。
所幸,一切已是过去时。
年末,最是公司繁忙时。人人都忙得人仰马翻。
一日傍晚,正在办公桌前与一大堆数据酣战,忽听得有人敲门。
门虚掩着,我头也不抬:“请进。”
“请问,何一珊小姐在吗?”
余光扫见一抹宝蓝,视线上移——
出乎意料,站在前方的,是Diana。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没关系。坐。”我站起来,走到门边,将好事者们或新奇或探询或疑惑的目光毫不留情地关在门外。
“你很忙呢。”她看见我桌上摊着的一大叠表单。
“嗯。财务部走了不少同事,所以只好身兼数工。”
“我舅舅从前也在你们财务部,你应该认识?”她顺口道,“ThomasChan。”
“——哦,是的。不过,我来没多久,他便调走了。”我只略去个中原委不提。一言带过。正如当初同事时轻且淡的交情。
“你——现在有时间吗?”她像是有事。
稍作迟疑,但终于也与她一同在公司附近的茶餐厅里坐下来。
“看样子,你在公司里做得不错。”她优雅地细意品一口奶茶,“我听他们说,你是财务部副主管?”
“只是遇上较好的运势而已。”
“何小姐——”
“你可以叫我一珊。”我微笑,“听来不生分。”
“虽然我们已见过多次。但这样单独聊天,还是头一回。”她笑得含蓄,“Lee和Karen时常提起你——”
时常?
“我想,他们很看重你这个朋友。”
朋友,这定义可深可浅。那么对Lee而言,我归属哪一类?
但,无论如何,也只是——朋友。
“能结识他们,也是我的幸运。”我亦笑一笑。
“我希望,你也能将我视为朋友。”她转入正题,言辞恳切,“今日见面,是有事相托。”
不知道她所托何事?但,倘若不易,答应还是不答应?
“希望你所托不会太难。”我坦承,“我的能力也许并不如你想的那样高。”
“你认识AndyYeung大律师很久了?”她挺直了脊背。
“不算很久,自我来港之后才与他结识。他是我姑父朋友之子。”
“哦。”眼里有些失落。
然而,很快又重燃信心:“可是,你们看起来仿佛熟识已久。”
“你是指一见如故?他待人,一向不端架子。”我又补一句,“也可能年龄相近,所以较易沟通。”
“我想请你——代我约他见面。”她亮出来意。
“你若是有事找他,我可以给你他的联系方式。”
“不。”她坚持,“劳烦你帮这个忙。”眼睛望住我,一动不动。
“约在什么时候?”
“这个周六。如果不行,那么就由他定。”她打开随身拎包,取出记事本,伏案匆匆书写一串数字,撕下活页,“这是我的电话,到时联络我。”仔细地叠好,交给我。慎重如同临危托孤。
“若他问起,你只需说有事相扰,不必提我。”她追加要点。
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被她安排着,已准备粉墨登场,却不知道,自己将要演出的,是哪一场戏?
“虽然我无心知晓你约他的目的,但,我不想自己的穿针引线将他引入不利处境,毕竟,他是我的朋友。”
“我明白。你不必顾虑,我找他,完全是为了一些旧事。”
思忖片刻,又道:“我不敢肯定他是否愿意赴我的约。所以才请你——”转动着杯沿,明显地有些不安。
这样央求他人的帮助,在她的生活中,恐怕还是异数吧。她到底是有身份的人呀。
“我替你约他。”我答复她。
隔天,我打电话给杨逸文。他似乎心情很好,一听我约邀,即刻就应承了。
“我也正想外出散心。最近着实太累。”
“还在忙那宗官司?”
先一怔,很快又领悟过来,“哦,你是说刘明磊的官司吧?刚结案。”
这一次,毋需我旁敲侧击,他自己便毫不吝啬地和盘托出。
“因为没有直接证据能够证明他主使了股票转卖行为,但他毕竟脱不了干系,所以法庭的判决是一定数额的罚金以及数百小时的社会服务。”
“没有直接证据?”怎么可能?我质疑。
“法庭认为没有直接证据。”他没有摆出自己的观念,而是非常强调“法庭认为”。法庭都已定论,你的怀疑,否定,不忿,又有何用?
在法庭上,他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人。下了法庭,又怎么会自拆台脚?
“那么其他人呢?”
“其他人?各有量刑。所幸此案只是民事诉讼,而非刑事诉讼。所以,你们公司涉案的那些高层管理人员大概最担心的莫过于丢职吧。”
“不好也不坏。丢职总好过坐监。”
“丢职若永不翻身,恐怕比坐监还遭。”杨逸文叹。
真的。民以食为天,揾不到食,自由也枉然。
“有没想过给自己放一个长假?过年有什么安排?”
“我?”他笑,仿佛觉得这个问题根本多余,“现在这种经济情势,连老板都不敢放自己的假,我们这些虾兵蟹将哪敢轻言休息?不然就是把饭碗拱手让人了。”
反问我:
“你呢?过年回不回苏州?”
“有这个打算。”
“有机会能和家人团聚,不该错过。”他真心地说。
“迎叶近来好吗?”
“已经对生活中运动的声像有感知。只是尚无回应。”
“DV功劳不小啊。”
“一珊——”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征询一下你的意见。送什么礼物给年轻的女孩子合适?”
“每个人喜好不同吧。”
“比如你呢?”
“我?一张空白支票吧。”我开玩笑,“数字任我填。”
“这礼物也是我梦寐以求的。”他大笑。
“其实,送什么礼物并不重要,真情实意才是关键。”
“有道理。但还是伤脑筋,送什么合对方心意。”
“那个人让你这样煞费苦心,必定不是露水之交——”
“是送给周美妍。感谢她这么长时间照顾迎叶。”原来答案这样简单。
“你认识她那么久,应该比我更清楚她心头所好。”
“说真的——”他无奈道,“她从来也不说。即便我问,她的回答始终是‘随你的意,无论什么,我都会喜欢’。”
我是真的相信,周美妍是那种不管是收到贺卡还是收到支票都能拥有同等快乐的人。
“那么,改日我帮你探探她的心声?”
“有劳了。”
约定了杨逸文,我转身通知Diana。
“谢谢你的帮忙,一珊。希望没有让你太为难。”
“他并不知道是你要见他。”
“嗯。到时我会对他讲明。”
Diana约见杨逸文,为的是“旧事”重提。有时候,重提旧事,只是因为结束而纪念,但有时候,重提旧事,却是承上启下,为另起一段重新开始做准备。
那么他和她,是哪一种?开始还是结束?
结束未必是坏事,开始也未必是好事。全在人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