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品:《苍天有眼

    公社的大礼堂里一派热闹景象。谢峰他们到来时这里已经聚集了近百名各生产队的知青,都很兴奋的样子。戚雪也很兴奋,多年的运动实践练就了她人一多就兴奋的性格,红光满面地挤到报名处填上她领的一帮人的姓名,又自作主张地在参赛节目一栏里写上:《智取威虎山》选段,表演者,红卫星生产队:方媛、包立新。领队:戚雪。如此露脸出风头的机会一个多月才等到这么一次,兴奋之余她不免有些沮丧有些失落,怪只怪自己那当工人的父母没有给自己生就一副会唱歌的嗓子,扯着脖子喊口号读大批判稿还行,若论唱歌,那么自己就绝对是“音邪”主席的料了。
    方媛和包立新在学校时就都是文艺宣传骨干。方媛继承了她母亲的艺术天赋,嗓子好,声音甜美,歌唱起来字正腔圆;包立新歌唱得也不错,而且艺术气质好,许是受愤世疾俗的贝多芬和病歪歪的肖邦两位大师的影响太深的缘故,使得他的目光中总有种忧郁的东西,感染力特别强,也正是这种气质牢牢地吸引住了情窦初开的艾丽娜。当知道戚雪已经为他们报上名后,本来已经被眼前的气氛激动着也准备跃跃欲试的方媛和包立新都很高兴。年轻人嘛,都喜欢热闹喜欢将自己的能耐让别人发现被别人赏识。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那幕戏他俩已经说不上合演过多少次了,是三个人的戏,包立新装少剑波,方雪扮小常宝,原来班里还有个充李勇奇的男生,如今留在了上海没有来。没来就没来吧,没来也不要紧,可以省略李永奇的唱段,本来在剧里他也就是个李逵似的角色,是个陪衬人物。方媛和包立新商量着,定下来就从少剑波的“老乡——,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唱起,然后到小常宝的“恨不能生翅膀持猎枪飞上山岗消灭豺狼”结束。俩人信心十足,另外四个人也在一边为他们打着气。“就看你们的了”,戚雪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选拔文艺宣传队队员的演出开始了。方媛和包立新的节目排得稍后些,他们就怀着一种愉悦的心情看别人在台上表演,看着看着心里就有些发凉,禁不住自卑起来。别的生产队的知青都是有备而来的,不仅在服装上扮得好,连京胡、梆子、锣等一整套伴奏的家什都一应俱全。已经有两伙人演出了他们准备演的《智取威虎山》选段,那台上的少剑波穿着军装,李勇奇戴着猎户特有的狐皮帽子,小常宝着一件紧身小夹袄,都非常像模像样。再看自己,人员不齐没有伴奏不说,服装也太不像话了。方媛穿着件很旧了的蓝色呢绒大衣,包立新身上的那件棉大衣谁也说不准是哪个工种的工作服,这哪里是飒爽英姿的少剑波和女扮男妆的苦孩子小常宝呢?
    几个人开始着急,纷纷出着主意。让方雪把呢绒大衣翻过面来穿,用头巾把两条既黑又长的辫子包裹起来,再戴上谢峰的棉帽子;让包立新在腰间扎上石川的腰带,把棉帽子的脸遮翻上去弄成军帽样。艾丽娜和戚雪忙着划火柴,然后用火柴杆上的碳黑为方媛和包立新描眉目,还找来几片红纸用吐沫打湿后给他们俩涂红脸蛋。……忙活来忙活去,还是不理想。艾丽娜忍不住笑了起来,用手指着方媛说:
    “呵呵,这哪里是小常宝啊,越打扮倒越像是天女下凡了。”
    就是艾丽娜这句不经意的话语打动了方媛。她看看包立新的装扮,土里土气的。再瞧瞧自己,翻过面来的呢绒大衣倒真像是古装戏里的长衫,如果用上自己那条长长的红围巾作披肩,还多少有点飘飘欲仙的味道。方媛不禁有了想法。她把包立新拉到一边,低声的对他说:
    “我们换个节目吧,不演威虎山了好不好?”
    “那演什么?”
    “咱演黄梅戏。我们以前演过的,《天仙配》,你演董勇,我演七仙女,你看我俩现在的装扮,演这出戏不是正好?”
    “哈,可不是嘛。”包立新也不禁为方媛的这一想法拍手叫好,在学校时他们俩演过《天仙配》,很默契的。“好,太好了!再说有那么多人唱威虎山了,也唱不出朵花来。我们就给他来个出奇制胜。”
    俩人也没有过多过细地想些别的,都被这想法激动不已,就等着他们的好戏开场了。
    ……
    节目一个接一个地往下进行,后来终于轮到了方媛和包立新他们。报幕员是公社知青办的一位年轻女子,名叫范秀芬,说起话来嗲得让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只见她阔步迈上前来:
    “下一个节目,《智取威虎山》选段。演出者,红卫星生产队的方媛、包立新。”
    台下的谢峰戚雪他们几个使劲地鼓掌。方媛和包立新走上台来。包立新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扎腰带,还把头发弄得很乱,一副憨厚的样子;方媛也没有系头巾,那漂亮的长发很随意地披在脑后,大衣的白绸里子被舞台上方的水银灯照得熠熠生辉,肩头那一抹火红的围巾把漂亮的脸庞映衬得愈加娇艳动人。这样的演出场面他们经历过好多次了,所以都很镇静。方媛向前迈了一步,向台下的评委和观众略施一躬,然后自己报幕:“更正一下,我和包立新同学为大家演出的是黄梅戏《天仙配》选段。”台下立时有掌声响起来,为方媛那落落大方的台风,也为能听到样板戏以外的戏曲而高兴。
    没有乐队前奏拉场,俩人就开始摆好架式演了起来。从七仙女把董勇堵在老槐树下非要嫁给傻乎乎的他开始,以一句道白开场。
    包立新(白):“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眼见天色已晚,大姐,你就让我过去吧。”
    ……
    方媛(唱):
    上无片瓦我不怪你,
    我二人患难成夫妻。
    任凭它海枯石也烂,
    我一片痴心永不移。
    包立新(唱):
    卖身纸写的是无挂无牵,
    到如今哪来的夫妻牵连。
    倘若付家老爷将你作贱,
    叫我董勇怎能心安?
    方媛(唱):
    夫是他家长工汉,
    奴去他家洗衣衫。
    待到三年工期满,
    夫妻双双回家园。
    ……
    唱完了,知青们报以热烈的掌声。但最前排的评委席上的人没有鼓掌,主要的是坐在中间的那位三十多岁的梳着大分头的男人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其他人便不好表示什么。他是公社党委副书记兼知青办公室主任万致祥,是决定全公社几百号知青命运的人。包立新他们刚开始唱的时候他还是满脸的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边唱边舞风情万千的方媛看,恨不能把口水都流了出来。渐渐地,他的笑容凝固了,表情越来越阴沉,到方媛他们演完礼堂里响起掌声时,他看上去简直有些怒不可遏了,“啪!”地一下把捧在手中的茶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摔,站起身来面向知青们,伸开双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清了清嗓子大声地说:
    “革命小将们,同志们。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当前,我们祖国各地,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指引下,昂首阔步向前进,形势一片大好,好得不得了。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但是,但是啊同志们,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现在总有那么一小撮阶级敌人,梦里都在想着复辟他们的王朝,伺机向无产阶级反扑,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果实,我们革命小将坚决不答应。
    “今天,我们在这里高唱革命京剧样板戏,是要用革命的思想占领无产阶级文化阵地。但是,但是啊同志们,用毛泽东思想教育出来的革命小将们,刚刚你们听到的是什么?那是资产阶级思潮在向无产阶级思想阵地发起的一次疯狂反扑!什么是海枯石烂?谁和谁海枯石烂?谁向谁卖了身?谁和谁定下的工期?简直就是一株资产阶级的大毒草!我们要擦亮眼睛,坚决把阶级敌人的疯狂进攻打下去。……”
    台下鸦雀无声,空气似乎凝固了,知青们被眼前的突发事件搞得有些晕头转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谢峰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望着刚刚还满脸的兴奋频频谢幕,而现在却一脸的惶恐可怜兮兮孤立无援的方媛,急得直撮手。艾丽娜的心情和谢峰差不了多少,脸色煞白,嘴里不住地喃喃着:“立新啊立新,怎么这样了啊立新。”而此时的戚雪却浑身上下热血沸腾,如一只饥饿了许久的母狼闻到了血腥一般,万致祥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针针兴奋剂一样注入她的神经,豪情开始充入她的胸膛。她意识到她大展拳脚的时刻到来了,好想带头喊几句口号或握紧铁拳振臂高呼,可她没有喊出来声,只是伸长了脖子咽了几口唾沫。
    大祸就是这样闯下的。狂风把一只雏鸟从巢里掀了下来,她战战兢兢地在风中蹒跚而行,艰难地寻找着能使生命延续下去使身躯温暖下来的避风港。她找到了,在个泥窝窝里喘着粗气。可是接踵而至的暴风骤雨又把她席卷进更大的灾难中。叫天不应喊地不灵。泪水无声无息地从方媛的眼里滚落下来。
    接下来宣布选拔宣传队队员的演出停止,变为以各生产队为单位讨论这场斗争的实质性和必要性。公社知青办紧急召开各队知青点负责人会议,研究布置下午的“坚决抵制资产阶级思潮!”斗争大会。
    戚雪去开会了,剩下的五名红卫星生产队的知青躲在礼堂的一个角落里,谁也说不出话来。方媛嘤嘤地哭,哭得谢峰心直疼,愈加焦虑不安。艾丽娜也是满脸的泪水,紧紧抓住面无表情的包立新的手不放。石川仰望着礼堂的天花板,两眼直直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很多其他生产队的知青有意无意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向他们投来同情和安慰的目光。
    下午,批判会开始了。方媛和包立新站到了台上,深低着头,接受批判。先是全体知青在邻村的一个男知青带领下挥拳喊革命口号:
    “坚决肃清资产阶级流毒!”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蒙蔽过关,死路一条!”
    ……
    情绪被调动了起来,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除了谢峰他们几个都群情激奋。这口号长了自己人的志气,灭了敌人的威风。然后是各生产队的知青代表发言。首先走上舞台的是红卫星生产队的代表戚雪。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写的有好多页纸的批判稿。威风凛凛的她站到了台上,开始上演她的拿手好戏。她先是很英雄地环视了一遍台下,目光炯炯,然后挺起胸膛,左手拿着批判稿,右手不住挥舞着,铿锵有力地读了起来:
    “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域必成灾。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方媛所犯的错误是极其严重的,是和她出生于资产阶级反动家庭分不开的。她的父亲早年投机革命,是修正主义路线的坚定执行者,至死不肯改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的母亲也是名资产阶级文艺路线的黑干将,从小就对她大肆灌输资产阶级思想,追求小资产阶级情调。所以,她内心里的资产阶级流毒是日积月累的,是根深蒂固的。她到农村来,不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而是躲避无产阶级革命小将铁拳的打击,是心怀叵测、居心不良。……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我奉劝包立新和方媛,不要再存有侥幸的心理,要彻底放弃心中的和无产阶级格格不入的坏思想、臭毛病,与反动家庭和资产阶级作风彻底决裂,亡羊补牢,悬崖勒马,接受革命小将的批判,认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不要再充当无产阶级迈向共产主义途中的活靶子、绊脚石,最后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可耻下场!……”
    ……
    一磅磅重型炸弹呼啸着在台上的两个人特别是方媛的头顶爆炸开来,使得她有些晕晕乎乎的了。身外的世界对于她来说已经变得轻飘飘的,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她现在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要好好地站着。站着,站好了,可千万别倒下。那些慷慨激昂的发言那些震耳欲聋的口号和那片片森林般竖起的拳头和自己有什么相干吗?她想起了她的父亲,印象中的他被定格在挂着牌子勾偻在批判台前的形象。她也想起了哥哥,他在哪里呢?她不禁把目光悄悄投向台下去寻找,一眼就被她捕捉到了,她看到她的谢峰哥哥正凝神地望着自己,眼里充满了焦急充满了怜惜。看到哥哥她心里非常的宽慰,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浮上她那娇羞的脸庞,不禁又把头深埋在胸前,心里一遍遍地呼唤着:“谢峰,哥哥,谢峰……”又有谁在台上义愤填膺地念了批判稿她也不记得,最后万致祥的总结之语她也没听清楚都说了些什么,就那么恍恍惚惚的被人带出了会场。直到她被安置在一间只有她一个人的房屋,直到公社知青办的那位报幕员范秀芬把一本稿纸和一支油笔摔在她面前时她才有些缓过神来。
    范秀芬说:“你老老实实地在这里待着,别给我惹麻烦,好好地反省自己的问题吧!”
    说完她就带上门出去了。外面随即传来上锁的声音。
    屋里可真静啊!
    方媛坐在椅子上,愣愣地望着桌上的纸和笔,心里仿佛被一块大石头死死地压着,令人透不过气来。写什么呢?想想自己真有很长时间没有写过字了呢!和许多漂亮的女孩子一样,她的字体不是很好看,连学习不好的谢峰哥都不如,和她的学习成绩不相匹配,一直是让她恼火的事情。现在她拿起笔,在纸上左写右画地,一天里的事情又逐渐回到了她的脑海里。她想起了石川的那首让人感觉朦朦胧胧的诗,她很喜欢最后那段,就在纸上一遍遍地写着:
    为了死
    我生
    为了歌唱
    我活
    ……
    写着写着,泪水簇拥祝糊的双眼,她感到十分的委屈,感到自己孤单而无助,后来忍不住伏在桌上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