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品:《苍天有眼》 其实闫胜天是不喜欢这些个城里娃跑到农村来的。在谢峰他们这一拨人来之前,队里就分来过几个省城的知青。嗬!那几个人可不得了,一个个像胡子下山一样,逮啥吃啥,村里的鸡鸭鹅狗可没少被他们祸害。若是分配他们下田干点活,一垄地铲过去,你就看吧,连苗带草的不会再剩几棵,能活活气死你,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好在那几个人都有些个背景有些个来头,没多久上学的上学招工的招工就都走光了,社员们心里都很高兴。可还没乐几天又有一批学生娃分了下来,虽然因为队里穷分下来的知青人数不多,公社已经有些照顾的成分了,但还是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不痛快归不痛快,嘴上可不能表现出来。最高指示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广大农村同志要欢迎他们。闫胜天读过几天书,知道伟大领袖说的话中头一句是说给谢峰他们听的,后一句就是告诉他闫胜天应该怎么样做。要是说出不欢迎,按过去的说法那就是抗旨,是要杀头的呢。
好在谢峰他们几个学生娃还算不错,文文静静的。南方人嘛,就是没有北方人凶猛。但惹来的麻烦也不少。刚来时,每天早晨那几个年轻人都会在祝葫前一字排开,很夸张地洗脸,好像脸上真有许多泥似的。然后就拿个物什伸到嘴里左捣右捣,弄出许多的白沫子。几乎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还有那三个女孩子,穿着鲜艳,人又嫩得如同水做的一般,害得村里的几个光棍特别是他家二奎老远的就会把眼睛瞪成直勾勾样。村上的大闺女小媳妇也渐渐地变得爱美起来,风气都是给她们带坏的。
此时的队长闫胜天来到了知青点的门口,冲里面咳嗽了一声,喊了一嗓子:“谢峰啊,你出来一下。”就畏缩着蹲下身,把自己躲进屋影里,摸出烟口袋哆哆嗦嗦地装着旱烟袋。本来上面指定的这几个知青负责人是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名叫戚雪的姑娘,可他不喜欢那丫头,她太蝎虎了,张嘴闭嘴都是“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不大心却不小,满脑子的阶级斗争。有什么事他都找谢峰说,这孩子憨厚本分。
知青宿舍很简陋,只有一铺火炕,中间拉了个布帘,将三男三女一分为二。地中间有个简易的地炉子,用来做饭也靠之取暖。谢峰他们几个知青打南方来,对生炉子取暖没有经验。好在以前谢峰在农村生活过,对付它的任务就落在他头上。闫胜天来时谢峰刚把炉火点旺,其余五位年轻人也正在嘶嘶哈哈地穿衣起床。天真冷啊!原来在家乡时想着北方漫天飞舞的雪花还会很浪漫地想那该是多么的童话多么的风景啊!可是只过了一个多月,那种美好的感觉就早已荡然无存。生存是第一位的。刺骨的寒冷和腹内的饥饿使得就是将再美的景致放到他们面前也会变成视而不见。
闫胜天来这里是传达公社知青办的一个通知。现在是农闲时节,公社知青办要发挥全公社知青的文化优势,排几出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今天要在公社礼堂选拔文艺宣传队队员。将这个通知和谢峰传达明白以后,闫胜天说:
“都去吧,反正队里也没什么活要你们干,你们就都去吧。”
说完他从兜里摸出张褶褶巴巴的两元钱的纸币塞给谢峰:“咱们队里穷啊,这钱你们拿上,看着能买点什么就对付着买点。”说完他把烟袋在鞋底磕了磕,别在腰间,抄起袖,弓着背,奔来路去了。
红卫星生产队是个山村,地少土不肥,连年都要吃救济粮,每个壮劳力一天的工分今年合七分钱。谢峰他们十月份才来,也没干什么活儿,而且刚来时知青点里的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都是队里无偿提供的,所以他拿着那两元钱心里还是有些感动。两元钱,现在看来不起眼的两元钱,那时候可以买五十个热气腾腾的令人流口水的白面大馒头呢。
无疑这是个好的消息,对于守着饥饿守着寒冷一个多月的几个年轻人来说真是件好事,如同农村的孩子头一次进城般令人兴奋,更何况是去排戏呢,该是多么热闹的事情啊!
就准备着出发。先是把昨天剩下的粥热了热分吃掉,在仅有的两个暖瓶里放入些淘洗好的玉米馇子,再烧好开水灌进去,这样一来等回来时就可以吃到粘糊的玉米馇子粥了。然后就听也不知是称班长好还是连长好的戚雪训话,她号召大家要拿出革命青年的勇气,积极投身到公社党组织开展的这次活动当中来。“在干中学,在学中干”。最后她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切行动听指挥……”如果允许的话她或许会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都重复一遍,但此时包立新早已皱着眉头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抿着怀踢开门走进雪地里了,她也只好悻悻地就此打住。
六个人都是来自上海,从小学到高中都在一起,谁啥样在每个人心里都有数。
戚雪来自一个工人家庭,家里三个孩子,她上面还有两位姐姐。她人长得不难看就是个头不高还有点胖。她父亲有些重男轻女,总盼着能有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却偏不遂愿,每天下班后捧着只黑乎乎的大茶缸看着三个丫头喘着粗气,力气大嗓门也大,喝点小酒就喜欢发脾气。母亲是位小巧的苏州女人,温柔勤快。打小戚雪就被她父亲当男孩子一样对待,穿男孩子的衣服理很短的头发,喜欢玩男孩子的游戏,就是犯了错误也会被她父亲像对待男孩子一样拿根棍子满胡同的追打……她的两个姐姐几年前就响应号召上山下乡了,一个在新疆一个去了云南,按政策她是可以留在父母的身边不用再出来吃苦的,可她偏不,积极地报名要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一时间成为学校和区里的先进典型被大肆宣传弘扬。
哪个少女不善怀春呢?戚雪要离开上海有她自己的苦衷。平时像个假小子一样的她随着年龄的增长,对朦胧爱情的幻想一点也不比别的女孩子少。上初中的时候她偷偷读过一本书,名是《巴黎圣母院》,书中那位美丽善良的爱斯美腊达在她的内心深处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她时常地觉得自己就是那位吉普塞女郎,家庭和学校成了束缚她的牢笼。她的书包里有一副扑克牌,时不时的也像书中的那位女郎一样,拿出来给人卜上一卦。上高中后,她怀着对这牢笼的敌视,更加积极地投身于文化大革命当中,当上了学校红卫兵大队长。
育英中学造反派的头目原来是体育老师,姓党名正清,人长得很丑。他经常的找戚雪交代工作布置任务,也常常的和她促膝谈心,和她讲刘胡兰十四岁就将自己交给了党,讲凡是革命青年都要把自己的一切毫不保留地交给党来安排。生活上他对戚雪也关心得无微不至,甚至连什么时候来月经他都过问。渐渐的,党正清党老师成了戚雪心目中的卡西莫多了,她被她的这一神圣的感觉激动得不能自己。当一天傍晚,党老师一边和她诉说着自己的老婆是如何的暴唳皮肤如何的粗糙,一边把手游遍她的身体时,她迷迷糊糊地产生了幻想,自己正在完善升华着《巴黎圣母院》中的故事情节。第二天,一夜没怎么睡的戚雪大义凛然地敲开了党正清的家门。党正清的老婆迎了出来,问她你找谁啊?戚雪很敌意地看着眼前睡眼惺松满脸赘肉的女人,说我就找你。那女人问你是谁呀你?戚雪很英雄地说我是党的人。这句话一下子就把那女人惹翻了,瞪着眼抬手就给了戚雪一个响亮的耳光,骂道:你是党的人?老娘还是党的老婆呢!……这一耳光把戚雪打得眼冒金星,同时也清醒了不少,继而落荒而逃。那女人后来还到学校去闹过,逼着党正清交出自称已经是他的人了的女人。戚雪感觉自己很失落,暗地里痛恨自己革命意志不够坚决,追求爱情的勇气也不如爱斯美腊达。她想向她那位卡西莫多表白自己的一片赤诚,可那位党老师却远没有卡西莫多勇敢、如卡西莫多般的肯去为她不顾一切。他害怕了,开始躲避她,拒绝一切可以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初恋的夭折使戚雪陷入无比的痛苦中,默默的独自躲起来用泪水擦拭着心灵深处的创伤。她不知道也想不出自己该怎么做。最后她选择了逃避,和班级的其他几名同学一起,来到了在宣传中被描绘得美丽富饶前途广阔的北大荒。
和戚雪一样,艾丽娜也是为了爱情而离开上海来到这里。她的哥哥两年前就插队落户到了他乡,她可以留在父母的身边。她家的楼上是她的同班同学包立新家。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忘记了是谁先追求的谁,两个年轻人过早地相爱了,过早地品尝着爱的甜蜜爱的焦灼,很热烈地相互倾诉着海誓山盟。艾丽娜人长得很好,身材苗条,皮肤白净。包立新也生得眉清目秀的,按现在的说法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位阳光男孩。他热爱音乐,打小就会弹一手好钢琴。他是家中的老大,所以高中毕业后不久就不得不打起行囊去农村接受再教育,所以艾丽娜就以爱情的名义跟随着她的白马王子一起来到冰天雪地的北方。一个多月过去了,包立新整日愁眉不展,唉声叹气。他不喜欢这里的一切,他讨厌如此的生活。这没有肖邦没有贝多芬的日子让他感觉透不过气来。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前途和希望在哪里呢?他特别讨厌戚雪那一套套的言不由衷的话语,总是寻着机会恶毒地抢白她。对于包立新的消沉和痛苦,艾丽娜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使她心爱的人快乐起来,她无能为力,不知所措,只是每天默默地尽心尽力的照顾着他。今天好了。走在通往公社的雪地上,几个年轻人像出笼的小鸟,欢天喜地,笑声飞扬。包立新的脸色也晴朗了许多,这让艾丽娜很舒心,蝴蝶般地围着包立新转来转去。那时候的人比不得现如今的小年轻开放,还很封建,即使是关系公开了的恋人当众也很少有手拉手走路的,更别说勾肩搭背的了。
红卫星生产队离公社所在地前进镇有六公里的路程。雪地上留下了行行欢快的脚印。在大上海时,如果冬天时老天下一场雪那是件很令人快活的事情,年轻的心会产生无限的遐想。可惜那样的时候并不多,就总想着还是北方好,起码北方有洁白的雪,生活在雪里该是多么浪漫的日子呀!
戚雪走在头里,昂首挺胸,像女兵。她在想着用谢峰刚交给她的两元钱都该买些什么东西。女人的用品是必不可少的,还要买些有别于玉米馇子的粮食,那东西吃了一个多月了,想起来都倒胃口。还要尽可能多的买咸菜,如果在镇上能买到泡菜就更好了。……石川走在后头,他年岁最小,戴副眼镜,眼镜后面是一双和他年龄不相称的深邃的眼睛。他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搞学问的教授。此时他面对白茫茫的大地。内心里构思着新的诗句。是的,他爱诗,同学们都把他称作诗人,特别崇拜徐志摩和普希金。此刻他的头脑中不时闪现着当年普希金和丹特斯在雪地上决斗的情景,不禁感慨万千。走在前面的方媛发现她拿小兄弟般待的石川落在了后头,就站在原地等他,笑着说:
“我们骄傲的诗人,又有什么大作啊?可否先让我一听为快呀?”
方媛现在已经逐渐走出了家庭骤变的阴影。和谢峰哥在一起相依为命,苦些累些都不算什么,起码现在不再担惊受怕,心灵有了一处安逸的家园。石川很尊敬方媛,喜欢她的美丽而不造作,气质高贵又不失和蔼可亲,不像戚雪那样咄咄逼人,一副纯粹革命者的姿态;也不像艾丽娜,眼里只有个包立新,对别人的存在视而不见。架不住方媛的一再坚持,石川把他还孕育在心里的一首诗歌冲着天空大声地朗诵起来:
雪花
请不要,
请不要打扰我的安宁。
我的灵魂还在四处找寻。
不是流浪,
更不是
遗失了家园。
我在寻找母亲的胸怀,
和一双需要擦亮的眼睛。
请不要,
请不要轻视我的晶莹。
我的纯洁无须任何证明。
错过季节,
我等了
一世又一生。
我在等待花开的号角,
腾空而去化为春的精灵。
为了死,
我生。
为了歌唱,
我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