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书仙(上)
作品:《明清一些不为人知的奇闻异事》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首《山坡羊潼关怀古》是元代著名的散曲家张养浩赴陕西救灾路经潼关所作,当时他眼见人民因战乱天灾等流离失所苦不堪言,乱世之凄惨实所罕见,于是怀着忧国忧民之心有感而发,因此写下了这首千古绝唱,说得是不论历史哪个朝代,它们兴盛也罢灭亡也罢,最后遭殃的还都是老百姓。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弹指间三百余年过去,此时已是大明崇祯三年,虽早已日转星移江山更易,但是老百姓的日子却一点也不见好。自天启末到崇祯初,河南陕西等地天灾不断,兼之官僚腐败横征暴敛,老百姓在水生火热中苦受煎熬,往往很多家庭卖儿鬻女也难求一饱,无奈之下只好拖家带口四处逃荒,因此一时间官道上到处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可相邻之地皆有受灾,即便是到处乞讨也难求一饱,更有甚者一些老弱妇孺得了疾病也无钱医治,最终只能暴死于道旁,尸骸任凭风吹雨打最终化为一堆白骨,而过往之人逐渐已经习以为常了。
这一日在河南通往南阳府的山道上走来一位年轻的男子,这男子圆帽青衫神情俊秀,衣着虽普通但却干净整洁,一看就和逃荒的流民大不一样,除此之外他背上还负着一个竹笈,里面堆放着一些书画之类的卷籍,看这番模样倒像是一个书生。此人姓胡名柏,原是陕西白水人氏,虽说自幼聪明好学饱读诗书,可却厌恶官场黑暗不愿应试,到了十六岁上就随一个同乡到京城经商,以此赚取一些微薄的收入来奉养家中的父母。初时东家见他头脑聪颖宅心宽厚,便试着让他先做一年账房先生,平时只管大的收入开支,对一些小钱也故意不管不问,不料到了年底一对账,发现胡柏所管的账目清清楚楚一毫不差,除了自己的薪水之外不曾多取过柜上一钱,东家由此觉得他精明强干诚实可信,于是便放心的将所有钱财账务都交给他打理。而胡柏也不负所托,每年的账目都是干干净净分文不缺,如此几年下来生意越做越好,胡柏也深得东家信任,薪水自然逐渐加了上去。他每月除了寄回一些银子作为乡间二老的生活所需外,其余的都存了下来,旁人都以为这些银子都作为他将来娶妻养家的费用,只是不知这胡柏却有个嗜好,那就是于书法一道有大爱。
他自幼起便临摹名家字帖练得一手好字,尤其钟爱王右军的书法,对其推崇备至,往往以不得一见《兰亭集序》的真迹为毕生大憾。他曾经对人道:“若是能让自己得见兰亭真迹,纵然是马上即死也无憾了。”想那《兰亭集序》的真迹世人皆说已经陪葬于唐太宗李世民的昭陵中了,别说寻常百姓,即便是后世的历代皇帝千方百计的四处找寻,想一见真容也如雾里看花竹篮提水,更别说他一个普通老百姓了,因此别人听了多是一笑而已。胡柏自跟随亲戚到京城之后,知道这里的古玩店里偶尔会有一些流落到民间的大家书法真迹,于是一旦有余闲便去古玩店中转转,想着运气好的话也能淘上一幅。不料这些历代大家的书法真迹别说平时难得一见,即便是运气好淘到一幅,那价格也是贵的离谱,看看还是可以的,要买下来那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胡柏眼见如此只好退而求其次,看到有什么自己喜欢的珍贵摹本便爱不释手心痒难搔,即便是省吃俭用节衣缩食也要将其买下收藏,闲暇之余在房中拿出仔细揣摩静心赏玩,只觉天下最快意之事莫过于此,因此这数年下来他的积蓄大部分皆已用尽,都尽数化作了这些纸卷墨字。
这年春天他在京城中忽然听说白水县农民王二因为不堪苛捐杂税和富豪欺压,走投无路之下便聚众作乱,已经攻破了县城杀了县令,而自己的双亲了无消息生死不明。胡柏一听心急如焚,他本是个孝子,此时父母有难恨不得插上翅膀赶紧飞回去,于是急忙向东家告假。东家听说之后一来担心他在路上的安全,二来也实在舍不得他走,便劝他道:“此时兵荒马乱盗匪横行,你孤身一人难保安全。不若等我将手头之事处理完毕之后找几个人与你一起回去,这样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胡柏此时归心似箭,一刻也不想耽搁,仍是坚持要走,东家一看拗不过他也只好同意了。胡柏没收拾什么东西,只是对自己收藏的书法摹本放心不下,于是便拣选了几幅自认为最好的随身带上,如此路上寂寞时也可拿出作为消遣。他不会骑马,因此出了京城便先雇了一辆大车,这时京畿附近倒还相对安全些,流民也极少能见。不料一路向南,流民越来越多,待到河南与河北的交界处,车夫听说前面时有流民哄抢过往客商,便说什么也不愿再往前走了。胡柏许以重金,车夫仍是坚执不可,只说钱财事小,身家性命可是大事,胡柏无奈只好下车背上竹笈徒步而行。
这一番风餐露宿艰苦跋涉,只走了十数天好容易才快到南阳府。好在路上他白日行路晚间投宿,流民虽多,却没有见到传说中的盗抢,也或许看他是个穷书生的样子没有几个钱吧。只是胡柏一路所见田地荒芜白骨累累,衣不遮体的贫穷之民比比皆是,而富豪之家却是锦衣玉食百般奢侈,可谓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心中不由愤愤不平感慨万分。只是当世之下别说他一个小小书生,纵然是王公大臣又能如何,还不是日日左拥右抱歌舞升平,眼看着大明江山一片风雨飘摇。这一天走不多时他在前面的山道上又见到了一具白骨,只是那骨骸甚小,一看便知是个几岁的幼童遗骸,也不知是因病还是饥饿而亡的。胡柏一路枯骨见得多了倒也不甚畏惧,只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小的孩童尸骨,他心中极为不忍,当即轻叹一声,低头诵声“阿弥陀佛”便继续疾行赶路。可才走了数里地,忽然间乌云蔽日狂风大作,转眼便下起倾盆大雨来。胡柏见天色不早,转头四顾这附近似乎又没有什么人烟,眼前之际须当趁着天黑之前找到一个栖身之所才是。他转身从竹笈中取出一把油纸伞撑开,沿着泥泞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走去。
这一路越走雨下得越大,兼之狂风肆虐,一把小小的油纸伞几乎根本挡不住风雨,不多时胡柏便全身湿透,连鞋里也进满了脏水。虽说时当春末夏初之季,可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再被冷风一吹,全身也是不住的打起寒颤来。胡柏心中只想赶紧找一个避雨之所先暖和暖和再说,可直到天色昏暗下来,沿途仍是没有见到一栋民居。胡柏心中暗暗叫苦,早知如此今日就不该逞强,非要一天之内翻山赶到南阳,以致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淋雨受冻。心中正在自怨间忽听一声炸雷震耳欲聋,接着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甚是耀眼。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胡柏发现前方数百步外隐约有青砖碧瓦在树林间显现,只是此刻天光暗淡,兼之大雨滂沱,若非这道闪电还真看不清楚。此时他早已精疲力竭,眼见前方似有人烟心中不由大喜若狂,急忙加快脚步沿路向前奔去。待他奔至近前一看,发现这果然是一个村落,只是村口数间房屋皆是黑灯瞎火,也不知里面是否有人。胡柏疾步走至一间茅屋檐下,伸手一边拍门一边大声叫道:“屋里可有人吗?”可一句话问完良久,却不见里面有人应声。胡柏不得已又重重拍了数下,屋内仍是寂静无声。此时外面风大雨急,他连饥带寒只想赶紧找个栖身之所,当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伸出手便去推门,不想这门居然没有上闩,吱呀一声便被他缓缓推开了。
胡柏心中欣喜,一步便跨进门内,只见屋内漆黑一片,好像主人并不在家。胡柏想起竹笈中备有火折,为了防雨还专门用油纸密密包裹,此时不知还能不能用。他转身将火折从竹笈中取出,发现还未被雨水侵湿,不由心中大宽,急忙将火折打燃。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见墙边有一张桌子,桌上还放着一盏油灯,胡柏上前小心用火折将油灯点亮,这才转头四处查看起来。只见房中摆设颇为简单,除了这张桌子和长凳外,靠墙角的地方还摆着一张宽大的木床,床帐低垂下来,上面落满了尘埃,看起来这似乎是个农户之家。胡柏眉头一皱心中暗道:“这主人想必是出远门去了,可又怎么如此粗心连门都不锁?”可随即他又想到,看这农户家几乎是家徒四壁,即便是来了小偷又有何物可拿?想到这里他不由摇头笑笑,再回头一看屋外仍是暴雨如注,连一点停下的意思都没有,看来今晚自己只好在此将就一宿了。胡柏放下竹笈准备坐下休息,却感觉身上凉飕飕的,正待回身将房门关上,不料还未转身便觉一阵狂风已穿门而入,将床帏掀起一角,露出两双黑漆漆的脚来。胡柏猝不及防惊骇欲绝,当即站在原地颤声问道:“什么人?”此时只闻屋外雷雨之声不绝,房内却是一片静谧。
胡柏心惊胆战的等了半天却不见有人应答,只好壮着胆子又问了一次,可床上之人却始终一声不吭。越是如此胡柏心中越是害怕,他不知床上到底是人是鬼,一时只觉寒毛卓竖毛骨悚然,额头的冷汗涔涔直往外冒,顺着眼角流下来他也不敢伸手去擦。正在此时又是一阵大风吹入屋内,将床帏彻底卷了起来,胡柏定睛一看不由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只见床上居然躺着一男一女两具死尸,皆是面如金纸口角溢血,一双眼睛似合未合,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胡柏大叫一声转身夺门而出,连地上的油纸伞也来不及拾取,冒着滂沱大雨顺着村中小径疾疾向前奔去。一路所见两旁茅屋皆无人声,房内更是漆黑一片,与方才那间是一模一样。胡柏见此情形更加骇惧,足下加劲拼命向前跑去,只盼能找个有光亮的屋子。电闪雷鸣间忽见数十步外似乎隐约有微弱的光线透出,胡柏一见犹如遇见救星般直奔而去。待他狼狈到了近前一看方才发现这是个宅院,仿佛是一大户人家所居,墙上两扇朱红大门虚掩,被闪电晃得格外耀眼,院中有栋二层小楼,那微弱的光线正是从楼中透出的。胡柏心想既有灯光必有人居,想至此处他不由精神大振,急忙快步上前推门而入,不料刚进院中就被一物绊了个跟头,此时他也顾不得那么多,急忙从地下爬起,摸索着找到楼门冲了进去,一进小楼便双足发软瘫坐在地下,大口的喘起气来。
待惊魂普定,他才转头四处打量起来,发现这楼下大约有七八间房子,可每间房子都挂着门帘,里面黑漆漆的并无灯火,唯有一盏油灯挂在厅中壁上忽明忽暗,似乎随时都会熄灭一般。胡柏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子,颤声问道:“屋内可有人吗?”不想他静待片刻,却无人应答。胡柏见二楼也有灯光,心想或许主人在楼上也未可知,于是便找到木梯缘梯而上。这次他一到楼上便发现二楼只有四五间房,只是其他房间都是漆黑一片,唯有左手间的那间房子房门虚掩,里面透出隐约的光线来。胡柏心道:看来这主人就在这里了。他轻咳两声,站在门口大声向屋内问道:“请问有人在吗?”等了半响,忽听屋内一人低声道:“你是何人?”胡柏听得屋内有人应答,心中不由一喜,随即又觉得这声音轻柔似乎不是男子,且说话之时有气无力,仿佛刚刚睡醒一般。胡柏道:“在下是行路的客商,只因被大雨所阻难以前行,还请主人容留一宿。”又等了半响,才听屋内那人吃力道:“即,即是如此,还请先生进来吧。”胡柏闻听此言,伸手将门推开便走了进去。
只见房内灯光如豆,一人躺在对面床上不住的喘气,胡柏抬眼看去,却见此人长发蓬松面如金纸,小眼阔嘴骨瘦如柴,居然是个相貌颇为丑陋的年轻女子,看模样最多十六七岁。胡柏再仔细一看这房中摆设,分明是间女子的闺房,他一时心中大惊,急忙低头赔礼道:“在下不知这是小姐的闺房,冒昧而入还请见谅。”女子躺在床上喘息半天方缓缓道:“先生不用多礼,房内有凳,还请先生自己坐吧。”胡柏听这女子吐字很是费劲,似乎是身患重疾无力说话一般,他心中不解,又问女子道:“这里只有你一人吗?”女子听罢正欲说话,忽然又是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喘,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女子手抚胸口低声道:“实话告诉您,我一家上下十数口人,现今死得就只余我一人了。”胡柏一听大惊失色,急忙问道:“此话怎讲?”女子低叹一声道:“先生有所不知。小女子骆姓,家父出自书香门第,自幼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只因看透世道黑暗不愿为仕,因此七八年前举家搬来这里。此处名邵家村,约有数十户人家,虽处深山荒僻之处,但也得以安享桃源之乐。不料半个月前瘟疫大起,得病之人往往面色如金全身乏力,不过两三天便吐血而亡,村中居民十室九空,往往一家死绝也无人知晓。短短十余天整个村子都变成了死村,我家也未能幸免,上至父母下至姊妹,数天皆染疾而亡,此刻这楼里的每间房内都有一两具尸首。三日前我眼睁睁的看着年幼的妹妹没了呼吸,刚将她尸身抱回隔壁房间便觉全身乏力喘息不止,自知也被染上终将不免,因此此时唯有等死而已。”
待骆氏吃力的将这一番话断断续续讲完,胡柏却听得是心惊肉跳惊骇万分,这才知道为何整村皆黑空无一人,而先前所见的那两具尸体自然也是染疫而亡的村民了。他万万想不到自己无意之间居然闯进了一个瘟疫横行之地,一时面如白纸忐忑不安,生怕自己也被传染上。骆氏仿佛知他心意,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公子莫要担心,我见公子山根略浅鼻头丰隆,定是个命大福大之人,想来自能逢凶化吉百毒不侵。”胡柏听了此言方才有些稍稍安心。又待片刻,骆氏忽问他道:“敢问公子贵姓?”胡柏道:“在下姓胡名柏,白水人氏。”接着便将自己回家探亲之事告诉了骆氏。骆氏听罢躺在床上呻吟数声,忽勉力将头抬起对胡柏道:“胡公子,小女子有一事相求,还盼公子应允。”胡柏本也是个古道热肠之人,当即便道:“姑娘有何吩咐但说无妨。”骆氏喘着气道:“我此刻油尽灯枯,也不知能否熬得到天明,只是这两日来水米未进,人说即便是死也要做个饱死之鬼,所以还请公子能可怜可怜我,替我熬碗稀粥,不知公子能否应允?”胡柏眼见这骆氏气息奄奄命在旦夕,一双小眼中满是期盼之情,让他看着着实不忍,虽说他此刻也是全身乏力疲惫万分,但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点了点头答应了。
骆氏见他应允下来明面上露出一丝喜色,接着便告诉了他米在何处,水缸在何处,胡柏此时已知这楼中每个房间中皆是死人,只是既然已经答应了骆氏,自然不能对一个垂死的少女言而无信,此时唯有强忍心中恐惧举着油灯下了楼,依言来到厨房找到水米,将灶火引燃熬了一锅稀粥。他虽也是饥肠辘辘但却怕被传染恶疾,因此一口也未敢吃,只将粥盛进碗里上楼端进房中。骆氏靠在床上浑身无力,胡柏便拿着勺子一口一口给她喂下,不料才吃了数口骆氏便哇得一声吐了出来,随即便开始大口大口的吐着黑血。胡柏见状在旁更是心惊无措,只好待她吐完再继续给她喂食,骆氏却缓缓摇摇头道:“够了,我已吃不下。”胡柏将碗放下,对骆氏道:“姑娘,待天明雨住我去给你寻个大夫,说不定还能治好你的病。”骆氏闻听惨然一笑道:“自村中瘟疫盛行,就没有一个郎中敢来了,我这病是好不了啦,就不劳公子费心了。”胡柏一听心中凄然,一时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隔了一会,又听骆氏道:“公子能让我在踏上黄泉路前吃碗稀粥,大恩大德实难相报。我有一物想赠与公子,还请公子收下。”说毕伸手从床内拿出一个竖长的木盒来。胡柏见这盒子包装精美封实严密,也不知里面到底是什么。可此时此际收人馈赠,总有些趁人之危的意思,实非大丈夫所为。想至此处他急忙摇头推辞道:“姑娘勿要多礼,在下只是尽力而为,不敢求人回报。”骆氏道:“此是我家传之物,与其随着我们的枯骨葬入荒山野岭,还不如赠与公子,即以此聊表谢意,也不枉埋没了这件宝物。我看公子也是知书达礼之人,也就不要再推辞了。”胡柏见她满面焦急之色,似乎生怕自己不收,再听她这一番话说得诚挚真切,心想再推让倒显得自己小气,于是便伸手接了过来。骆氏见状轻呼一口气,满面欣慰之色轻声对他道:“我有些倦了,想先睡一会,公子请自便。”说毕便将头转向床内双眼闭了起来。胡柏听她此言心中好生踌躇,按理说人家姑娘睡觉自己一个单身男子不应在房中停留,可一想这楼上楼下满屋的死人,却又不敢出去,再说外面狂风暴雨根本无处可去,思来想去只好暂且在这房中先倚着桌子休息片刻,待天明再做打算。眼见骆氏已经熟睡过去,他却心中恐惧不敢闭眼,只是赶了一天的路又连惊带吓,又架不住滚滚而来连绵不绝的睡意,最后不知不觉竟然也进入了梦乡。
正朦胧间忽觉一阵寒风刺骨,耳畔似乎听到有人在急切地叫道:“胡公子,胡公子,快醒醒!”胡柏不由全身一个寒颤惊醒过来,他转眼一看骆氏面朝床内双眼紧闭,看样子仍在睡觉,而桌上油灯却忽明忽暗跳跃不定。胡柏背对房门站起身来,弯着腰去挑灯芯,想让房间更亮一些,可刚挑得数下心中忽感一阵异样,觉得背后似乎有人一动不动地正站在在门外紧紧盯着自己。胡柏只觉一股寒意由脚至首而起,背后瞬间沁出一阵密密的冷汗来。他虽然仍保持着挑灯的动作,可一双手却不住在发抖,身子也一动不敢动,心中既想回头看看,却又怕真的看到什么不想见到的东西,一时间他只觉喉咙发干头皮酥麻,心中恐惧之情无以复加。此时忽听喀喇一声,窗外夜空闪过一道电光,随即又是雷声轰然贯耳,胡柏猛然一惊再也忍受不住,借着雷电之威大叫一声便转过身来,只见房门虽是半开,门外却并无一人,唯有一片让人窒息的黑暗。胡柏不知方才是否是幻觉,急忙上前将房门紧紧关闭,回身缓缓坐下,这才感到手足发软全身虚脱,心中兀自惊魂未定。这后半夜他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再也不敢再闭上眼睛,就这样一直忐忑不安的坐到五更。到了天光放亮之时,下了一夜的大雨终于停了,一缕金色的阳光从窗隙中透射进来,正好照在骆氏的枕头上。胡柏站起身来轻声唤道:“姑娘,你可好些没有?”不料叫得数声骆氏却并不应答。胡柏心中猛然一紧,起身慢慢走至床前,伸出手去推了推骆氏,只觉触手之处一片冰凉,这才知道骆氏不知夜里什么时候早已气绝身亡了。胡柏看她神色安详嘴角尚有一丝笑意,站在床前长叹一声呆立半响,这才转身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上路。
竹笳中的卷轴因都包着油纸所以尚未被雨水侵湿,其他东西也都没少,就是丢了一把油纸伞。正盘点间胡柏眼角忽然扫见昨晚骆氏赠与他的那个木盒还在桌上放着,他心中一动,想着差点把这忘了。听骆氏说这是她家传之物,却不知是什么宝贝,一时好奇心起,他便将盒上封条小心揭去把盒盖打开,待他定睛一看双眼不由一亮,原来盒中竟然也是一幅卷轴,而且从颜色和装裱来看怕还是件古物,只不知是字还是画。胡柏将卷轴拿出小心打开,不料只看了一眼便心头大震,原来这卷轴却是一幅书法,当头两句是“永和九年,岁在葵丑”,这正是《兰亭集序》的首句,这幅《兰亭集序》他自幼至今早已临摹了数千遍,只怕即便是睡着了也能默写出来,此时却不料在这荒僻之地见到,心中着实吃惊不小。他接着再看下去,不料越看越是惊讶,只见这幅书法魏晋风格浓烈,用笔浑厚点画沉遂,与王羲之书法韵意极为相似,再看这幅书法首尾盖了历朝历代不少收藏鉴赏印章,其中一个赫然正是“元天历内府藏印”。看到这枚印章,胡柏不由惊呼一声,难道这一副“兰亭集序”便是唐代大书法家虞世南所临,后人称之为临本之尊的“天历本”么?
他惊喜之余随即又想,如此珍贵之物怎会出自一个普通民家,怕是赝品也未可知。只是他从未见过真迹,一时也难辨真伪,当下便将这幅字原样装好,在外面也包上油纸放在竹莢中。待一切收拾妥当,他背上竹莢小心翼翼的下了楼来到院中,出门之际看见门口躺着一头黑犬的尸体,这才明白昨晚绊倒自己之物原来是它,看样子这骆家不仅是人,连畜生都没能逃掉瘟神的魔掌。此时艳阳当空万里无云,胡柏出了大门回头看去,只见整个村子一片静寂,既无炊烟也无犬吠,看来确实已无一个活人了。他正待沿路出村,忽想起骆氏的尸身还在楼中,心中感谢骆氏的情义,不忍见其一家人暴尸于此,于是便找来烂布稻草泼上灯油将房引燃,将骆氏家人尽数焚化。眼看烈火熊熊而起,胡柏低头合十默默祈祷道:“骆姑娘,盼你早脱苦海重新投生。”说毕连鞠三个躬转身便走,直到走了很远他回头看去,却见风助火势越烧越旺,转眼已将整个邵家村化作一片火海,连半边天都红了。胡柏见状低诵一声道:“阿弥陀佛。”随即便踩着泥泞的道路继续往南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