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第8章

作品:《血色残阳

    这个夜晚,陶书玉无法入睡了,她心里的气怎么也消不下去。她决定做一件事情,她觉得只有做一件事情,她才能够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于是她出了屋子,在院子里僻静的地方,从兜里掏出一块黑布,蒙上了脸,又从背后掏出一把刀,再看看四下没人,快步朝前跑去。她来了仪萍的门前,蹲了下来,用刀插进了门缝撬动门闩。
    疲劳了一天的仪萍躺在床上睡得很熟,月光从窗子里进来照在她的脸上,显得分外沉静。门闩在刀的撬动下,一点点移动着,突然地掉了下来。可是仪萍没有一点察觉,她还睡着。陶书玉进来了,她走到仪萍的帐子前,用刀轻轻挑开了仪萍的蚊帐,看着仪萍。仪萍在月光下睡得很宁静。陶书玉两只手握住刀子,高高举了起来。可是陶书玉举刀的手哆嗦了,她的眼睛里噙满泪水,并且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她眼里的泪水流了下来,她手中的刀尖对准仪萍的心脏,慢慢落了下去。眼看着刀尖离仪萍的心脏越来越近了,突然,陶书玉像被什么吓着了似的,扔掉了手里的刀,扭头就跑。刀掉到地上的声音惊醒了仪萍,她起来下了床,看到门开着,她走过去往外看了看,没有什么动静,她关上门,闩上了,走回到床前的时候,看到了地上的那把刀,拣了起来,她很惊愕。
    清晨,陶书利躺在柴房的草堆上,双手被绑着。外面有鸡叫声传来,一只小虫子在他脸上爬,爬到了他眼眉上,他觉得不得劲,一下一上眨眼,眨醒了。他开始有些糊涂,不知道自己睡在什么地方,想了半天,想明白了,一下坐起来,吐了吐嘴里的草,站了起来。
    陶书利走到门边用力踹门,大声叫道:“开门,开门,放我出去!开门,放我出去!奶奶的,敢把我圈在这里。丁大牙,你给我开门,再不开门,老子出去扒了你的皮!开门!开门!……”陶书利踹了半天没人理睬,他更恼了,就开始用身体撞门,边撞边道:“开门,开门,再不开门,老子出去杀了你们,放火烧死你们!你奶奶的,我叫你们不开门,不开门,看我怎么把门给你撞破它!我他妈的撞破它!……”陶书利往后退了几步,运足了力气,猛地向前撞去,门却突然开了,陶书利一下子没收住脚,冲了出去:“哎呀哎呀哎──呀!”陶书利喊声未落,有人上来用黑布套住了他的脑袋,几个人把他扛在肩上,快步往前走。陶书利身子扭着,叫不出来。丁大牙道:“大少爷,对不起了,三太太请您去!”
    院子里雾很大,在雾中,前面隐隐约约有一群人,或站或坐,形成一种轮廓。三太太坐在那里,身边站着几个姨太和陶书远、陶书玉,还有院子里的下人们。他们的旁边,就是那口古井。家丁们把陶书利放到了地上,摘去了他头上的黑布,他看清了他面前的人们,同时看见了那口古井,他有些愣。众人看着他,都不说话。
    陶书利道:“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咦,把我弄这来了,怎么,还想把我填井呀?我他妈的不服气了,谁敢把我填井里?吹他妈的牛了,谁敢填?谁敢!”三太太道:“陶书利,你跪下!”陶书利道:“我跪什么,我凭什么给你跪?”三太太道:“跪下!”三太太说话的同时,丁大牙几个家丁上前按倒了陶书利。陶书利硬挺挺地跪下了,满不在乎,道:“跪就跪,你是当家人,你叫我跪我就跪,不就是比你矮半截吗,能怎么的?”三太太道:“你哪那么多废话!陶书利,你知罪吗?”陶书利道:“我有什么罪?”三太太道:“你有什么罪?”陶书利道:“你说,我有什么罪?”三太太道:“大太太活着的时候,你赌输了,把印染厂和乡下的五百亩良田押给了油坊的于老板,为这事儿,大太太给你动了家法。可你屡教不改,你还在家里装神弄鬼,要把五姨太背进你屋里,并且出言污秽,屡次冒犯五姨太。这都是你干的事儿,像你这样的逆子,不早点把你处理了,陶家就得败在你的手上,来人!”丁大牙道:“在!”三太太道:“把陶家逆子陶书利填井!”
    众人大惊。
    仪萍却很沉着。几个家丁上前把陶书利架了起来。陶书利道:“哎,你真想把我填井里呀!”三太太道:“填!”几个家丁架着陶书利往井边推。陶书利大惊道:“哎哎,干什么,干什么!当家的,你不是和我闹着玩呀!哎哎哎,干什么,干什么!”
    三太太不理。陶书利道:“哎呀,动真格的了!三猴子,我还真就不信了,你敢把我填了,你敢!敢!”三太太道:“填!”家丁把陶书利推到了井边。陶书利一看不好,有些慌了,道:“妈的,这不是吓唬我呀!二姨娘,四姨娘,你们给我说说情,给我说说情呀,真想把我填井呀,啊!?”二太太和四太太有些为难。三太太对家丁道:“还等什么呀!”家丁架起陶书利,举了起来。陶书利大喊道:“二姨娘,四姨娘,二弟,书玉,救命,救命呀!”二太太站了出来,道:“等一等!”家丁们停了下来。陶书利道:“二姨娘!”二太太道:“三太太,大少爷是有罪,可看在死去的老爷和大太太面上,还是饶他不死吧!大少爷虽说不是老爷太太的亲生儿子,却在他们的名分下。老爷太太尸骨未寒,大少爷就被填了井,有点说不过去呀!”三太太不动声色。四太太道:“三太太呀,我听说这口井是没少填人,可从来没有填过陶姓人。大少爷陶字顶在了脑门上,他就不该死在这口井里。何况他又是长子,老爷不在了,又把长子填了井,这陶家可就要不兴旺呀!”三太太还是不动声色。陶书远和陶书玉跪到了地上。陶书远道:“三姨娘,大哥是有罪,可念他年纪太轻就丢了性命,太可惜了,您还是放他一条生路,给他悔改的机会,让他重新做人!”陶书玉道:“娘,你放了大哥吧,放了他吧。他有错,可以让他改呀。把他填了井,太狠心了吧!”三太太道:“不是我狠心,是他事情做得太过头!好了,不用说了,填!”家丁又一次架起陶书利,陶书利惊恐万状,喊道:“二姨娘,四姨娘,救命呀,救命呀!你们快救救我,快救救我呀!……”陶书利拼命挣扎着,家丁们高高举起他。
    陶书利突然喊道:“五姨太,五姨太救命呀,救命呀!五姨太,救命呀,五姨太救命呀!……”仪萍很冷淡。家丁们把陶书利举到了井口前,正要往里扔,三太太突然站了起来,道:“停!”
    众人惊异。
    陶书利被几个家丁举在头上,他的一只裤脚往外哗哗流水。四太太道:“我的娘,尿了!”三太太道:“把他放下吧。”家丁们把陶书利放了下来,陶书利已经支持不住,软在了地上。三太太道:“大少爷,闹了归齐,你就这么大个胆呀!行了,能给你求情的都求情了,我不给面子也就太不讲究了。往后你怎么做人,心里明白点吧!”三太太走了。陶书利骂道:“五姨太,你他妈的太丧良心了!”仪萍轻蔑地笑了笑,转身也走了。
    二太太和四太太走在路上,两个丫环跟在后面。
    四太太小声道:“二姐姐,这是演的哪出戏呀?”二太太道:“我也纳闷呢。”四太太道:“五姨太也真狠心呀,她怎么一句情也不求呀?”二太太道:“三猴子是不是看出来了,五姨太不会求情,才演了这么一出戏,让大少爷去恨五姨太呀?她说,‘往后你怎么做人,心里明白点吧’。”四太太道:“对对,是这么说的。可让大少爷恨五姨太,有什么用呀?”二太太道:“就可以借刀杀人了。”四太太没听明白,问道:“借什么刀?杀谁呀?”二太太道:“哎呀,三猴子希望大少爷恨五姨太,希望大少爷去杀了五姨太呀。”四太太如梦初醒,道:“啊,明白了。”二太太道:“这样三猴子就可以一下子除去两个眼中钉了。”四太太道:“两个?”二太太道:“大少爷要是杀了五姨太,大少爷还能活吗,这不是两个吗!谁让大少爷贱,去报告阎探长,要不,五姨太不得死在黑云滨?三猴子能不恨他?”四太太道:“哎呀二姐,你可真是聪明过人呐。”二太太得意地笑了。四太太道:“有这样的脑袋,你当初为什么死乞白赖地不做那个当家人哪?”二太太道:“放屁,你当初推举我了吗!”
    四太太不吱声了。
    陶书利在他自己的屋子里对着镜子扇嘴巴,左一个右一个。
    陶书利边扇边道:“你个他妈的这个尿泥,熊包,没筋骨的东西!你他妈的还尿了,怎么不拉了!我叫你尿,叫你尿!……”陶书利一下瘫坐在椅子上,这才看清自己穿了一条大花裤衩,他又道:“妈的,丢老人了!真他妈的没有脸活了!……”他突然想起什么,站起来走到柜子前,打开柜子,找出一条裤子往身上套。正套着,陶书远开门进来,道:“大哥,你要出去?”陶书利道:“你来干什么?”陶书远道:“我来看看你。”陶书利道:“看我,有什么好看的?我好看吗!”陶书远道:“大哥,我想跟你说,以后呀,你别总去那地方了。”陶书利道:“什么地方?”陶书远道:“赌场呀,妓院什么的!”陶书利道:“那我去哪?你告诉我去哪?”陶书远道:“去哪?去哪不行呀,怎么就非得去那地方不可吗?”陶书利道:“哎,老二,那地方你去没去过?”陶书远道:“没去过。”陶书利道:“想不想去?”陶书远道:“不想。”陶书利道:“有工夫我带你去呀!”陶书远道:“我不去!”陶书利突然火了,道:“你他妈的不去你来劝我个屁!”陶书远道:“我不去我才有资格来劝你!”陶书利道:“你不去,那是你有地方去!从小,你念书去了,我呢,念了几天私塾,不好好学,先生气跑了,陶老爷也不管我。我那个娘呢,陶家的一大档子事儿够她忙的。我他妈的从小就跟下人玩,我偷家里的钱,叫他们领我听说书看唱戏的,看耍戏法的。大了,我就赌,嫖。老二,你可不知道呀,骰子抓在手上‘哗哗’一摇,他妈的人世上的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小娘们儿往怀里一搂,**呀,骨头都酥了,什么陶家的这个那个的,谁管呀。这地方不去,你往哪地方去呀?我不像你呀,可以教教书,还有个书玉整天围在身边转,二哥长二哥短地叫着。谁也不烦你,看了你都喜欢,谁他妈的喜欢我呀?哎,二少爷,那个五姨太,也喜欢你吧?”陶书远道:“大哥,你说点正经的不好吗!”陶书利道:“什么是正经的呀,我长这么大,就没他妈的正经过!”陶书远道:“谁教你不正经了?从小,咱们一起念私塾,你往先生的茶杯里尿尿,叫你背课文,你说你舌头肿了,说不出话。你往丫环的脖子里塞虫子,往家丁的屁股上抹牛屎。你偷钱,偷家里的首饰出去卖。长大了,就嫖、就赌。你怎么不知道控制自己?什么香什么臭,什么好什么坏,你分不出来吗?你是不想,你是只要痛快就行,只要你痛快了,什么祖宗爹娘,什么道德良心,你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你还有道理了,你有什么道理呀?”陶书利道:“二少爷,二少爷,慢,慢。陶家有良心吗?陶家有道德吗?老爷一辈子都干了些什么有良心的事儿?大太太都干了些什么有道德的事儿?你娘,三太太、四太太,都干了什么有良心有道德的事儿?你说,你说呀!”陶书远道:“他们不好,你就不好吗?”陶书利道:“他们不好,我凭什么好?做好人多累呀,好吃好穿的尽别人,累活脏活你自己干。别人骂你你听着,别人打你你躲开。扶老的,背小的,多累呀,谁爱做好人呀!做坏人多舒服呀,吃,吃好的,穿,穿好的,不干活,看谁不顺眼踹他两脚,看哪个小女子长得俊,搂过来就睡……”陶书远道:“呸!你要脸不要脸了!”陶书利道:“那肯定不要脸了!二少爷呀,你呢,当不了坏人,我呢,也当不了好人,咱谁也别劝谁,谁也别管谁。可有一条,五姨太你就别和我争了,我非把这小娘子拿下不可!”陶书远道:“你敢动她,我饶不了你!你、你简直不可救药!”陶书远摔门走出去。陶书利大声吼道:“我是王八蛋,你管得着吗!”
    那个时候,仪萍在荷花池边画画,画面上出现了池水中的荷花、回廊,岸边的假山石与垂柳。小福子站在一旁看着,道:“太像了!”仪萍道:“画着玩,像不像就这么个意思吧!”小福子道:“像,真的像呀!”仪萍道:“我小的时候就爱画画,可没有人教,就一直这么瞎画着。”小福子道:“五姨太,您家是大户人家吧?”仪萍道:“不是。”小福子道:“不是大户人家,怎么又会弹琴,又会画画,还识字呢?”仪萍道:“我陪大户人家的小姐在上海念书,她们家人希望她学会弹琴、作画、读书写字,可是她没学会,我倒学会了。每次她爹去上海看她,她都让我给她作几幅画,写一些字,糊弄她爹。我就是这样练的。”小福子道:“那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是哪地方的人?她爹是做什么的呢?”仪萍看着小福子,突然就笑了,道:“那小姐是宁波人,她爹是做大买卖的!”小福子察觉仪萍的笑容有些异样,有些慌了,道:“哦,做大买卖的呀!……”
    小福子冷丁回头,发现陶书远站在后面,看仪萍画画。陶书远嘘了一声,示意小福子不要出声,并示意小福子离去。小福子偷偷走开。
    仪萍还在认真画画,道:“小福子呀,烧火的大贵,是不是和你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