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茶和苗丰缺少原色的画

作品:《鸳鸯茶

    1992年,“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和“两手抓、两手硬”成为流行词,邓小平的南巡讲话鼓舞了全国民众,一直保守势态的盐川终于掀起了搞活经济的热潮。 老画家韩明伦跃跃欲试,在文化局和艺术馆的支持下,开办了一个月的有偿讲座,为艺术馆赚了第一桶金。韩明伦在给文化局写的工作汇报中提到了苗丰创作和创业给他的启发,这引起了当地文化官员的高度重视,慕名而来的文化人开始踏进鸳鸯街32号,苗丰时常要在街边摆上茶桌,沏上一壶自己配制的鸳鸯茶招待客人。他看着人们喝得津津有味,便开始琢磨那个从乡下“淘”来的僰人陶碗。他想开个茶馆了。
    那只是一盏有些粗糙的陶碗,碗口不过三寸,碗高两寸出头,形状近乎饭碗和酒杯之间,深褐色,直口,平底,施釉接近底部,有简单的划花装饰。稍显特别的,是碗中被分成两个部分,用一个薄薄的“陶壁”隔开,“陶壁”弯成了波形,接近“S”状,从上看,“陶壁”和碗口的组合和“阴阳鱼”十分相像。苗丰托伍大顺打听到了离县城二十里就有开陶窑的,便亲自拿着那个陶碗去试着照样烧了十几个,当出窑的一排陶碗都摆在他面前时,苗丰忍不住一阵冲动,觉得面前的乡土气不仅能让他想到僰人,简直能让人洗尽铅华。
    1992年12月,“营营录像厅”停业装修,一楼扩建后大约有二百平方米,全盘打通,重新划分,分隔成六个小厅和一个大厅,大厅里是三十个软沙发座位的录像厅,小厅里则是可以随意点播片子的茶座。1993年春节过后,新招来的服务员统一着装、整齐列队,在鸳鸯街点燃一大串鞭炮,苗丰、何乾江和伍大顺一起揭下了门面上的红绸,一块褐色木匾上刻着苗丰亲笔书写的金字:鸳鸯茶。大门内还有一扇五尺高的红木屏风,上面用隶书刻着老画家韩明伦的诗句:
    把土烧成了硬朗的陶
    火焰冷却了不朽
    那捧土
    记住了曾经的烧灼
    变成了沧桑村姑
    定住了永恒的风韵
    她让人们喝下那些褐色
    混合着她酿的幸与不幸
    她把香与苦都烫热
    含着微笑
    去冲洗世界
    “在卡拉OK风靡全国、席卷盐川的大形式下,苗丰没把自己的生意继续往娱乐方向发展,而是让它融合进更宁静的文化因素,那个鸳鸯茶和僰人和悬棺都有关联,简直是个文化产业链的雏形了,这个苗丰可不简单。”——多年以后,早已退休的韩明伦说起自己的弟子苗丰时,仍然是赞不绝口。
    鸳鸯茶和僰人的关联一直敲打苗丰去想那场几百年前的爱情。苗丰在画板上画了很多红色,很抽象,他把那些红色看成是血与火。
    那年,何乾江也偷偷演绎了一场血与火的故事,也和爱情有关。很多人不知道这个“插曲”,只有苗丰和巴巴老爹清楚,刚懂事的苗营为何乾江哭了好几天,也在后来把这段“插曲”忘得一干二净。
    韩明伦托苗丰安排自己的侄女在“鸳鸯茶”做事,苗丰发现剪着短发、不擦脂粉的小姑娘十分干练,便让她跟着何乾江学习日常业务,一个月后,小姑娘做了领班,管理十名服务员和两名茶房。何乾江因为手下有了领班,减轻了很多工作负担,但他滋生了新想法。他让苗丰帮忙打探,一来打听打听韩老师是不是同意他侄女和自己这种普通老百姓谈恋爱,二来打听打听小姑娘是不是同意自己的追求意向——何乾江面对女孩子越来越胆小了。苗丰为何乾江做了前期调查,韩老师那一关并没难度,他从不干涉晚辈的婚恋,可小姑娘有些犹豫,她说她发现何乾江性格不开朗,甚至有些郁闷。
    “他比较安静,性格内向并不是坏事。”苗丰说。
    “可我就内向,两个人都内向,能成吗?”小姑娘问。
    “要么先相处一段时间看看?”苗丰试探。
    “真的没感觉。”小姑娘说。
    “可他对你有意思啊。”苗丰说。
    “那……我再观察观察吧,我们自己看火候吧,要是火候到了我就找他。”小姑娘说。
    “好,好。”苗丰点头称是。
    苗丰把调查情况如实告诉了何乾江,何乾江发呆了几分钟,开始琢磨怎么表现开朗和外向。后来的几天中,大家都发现了何乾江的变化,本来何乾江说话的“西安腔”已经没多少了,可他刻意出来的“准普通话”听上去确实“炸耳”。伍大顺不适应何乾江的变化,问何乾江是不是喝酒了,“话怎突然那么多?”
    他在恋爱。有人告诉伍大顺。
    这种腔调这种碎嘴子就能恋爱?和谁?那多不自然!我这课文比他这样管用。伍大顺说。
    二十四岁的何乾江为了得到爱情而努力,他想改变自己。但他的努力没有奏效,小姑娘终于主动找到何乾江,对他说,我们真的不合适,还是上下级关系比较舒服,你是经理,我是领班。
    这段单恋时间很短,那时除了苗丰,没有人知道,但何乾江陷在了自卑和自责里,拔不出来,他觉得,为一个人竟然尝试改变自己的性格,而且“改变”得这般丢人,自己真的是疯了,用伍大顺的话讲,是“憋疯了”。
    何乾江连续几天睡眠不好,眼睛浮肿,充满血丝。他已经多年不做梦了,可那几天他在做一个完整的、重复的梦。他总是在梦中跑,像是在追女人,又像是被女人追杀,他心惊肉跳。
    何乾江曾给苗丰讲过他的梦,讲得很详细:他在奔跑的时候没听到耳边有风声,他脚步和脑子不同步,脚下是百米冲刺的速度,脑子里是超慢“镜头”,他意念在脑子里的画面上,每声喘气都呼啦啦拉着长声儿。他的牛仔裤很新,布纹很明晰,摩擦的声音频率极快,但他耳朵里呈现的声音不是即时发生的,呲——呲——速度极慢,几十倍减速了。他还能听见身后追赶他的人的声音,依旧是减速后的声音。身后的人一定是穿着灯心绒的裤子,摩擦的声音比他的牛仔裤声音大。
    梦中,何乾江前面没有女人,于是他在想身后的女人,她跑得很快,快追赶上了。小路旁边是水,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渔伐。何乾江还琢磨了跳上渔伐的后果,那渔伐上有个姑娘十几岁的样子,自己如果跳上去,她一定能用篙帮渔伐找平衡,奔跑的冲击力会带上渔伐,渔伐会倾斜。何乾江的起跳美得无与伦比,呼啦啦呼啦啦,他腿在空中蹬了两蹬,很像美国玩三级跳那个黑人。岸上的女人看到他纵身跃起,自己开始刹脚步,她不敢跳,估计是怕水,她刹住脚步的样子有点沮丧,大红风衣被刹得飘了起来。何乾江的双脚落在渔伐上,渔伐上的小姑娘张嘴喊叫,双手用力支住篙,渔伐的一边被何乾江砸进水中,小姑娘那边的渔伐被跷跷板一样跷起,终于没翻,她扶住篙又把渔伐压了下去,浪花飞溅。
    梦中,何乾江落上渔伐的动作很酷,最后的造型是单腿跪在渔伐上,头是低下的。他抬头把目光看向小姑娘,却看见了花格裙子,就跟“鸳鸯茶”给女服务员定做的工作服一样,风有点邪性,吹开了小姑娘的裙子,那里面,什么也没穿。
    何乾江觉得,梦里追杀他的那个女人,是从前爱情的象征,那个不穿内裤的小女孩,象征的应该是自己中意的小领班。
    苗丰对何乾江的梦付之一笑,他对这个梦的解释是“你不平衡”,并没多想何乾江会在这种不平衡中不能自拔。
    何乾江确实在“失衡”。他躺在自己的床上喝酒,和一个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蜘蛛亲近,那蜘蛛屁股上带着红点儿,很像最毒的美洲蜘蛛“黑寡妇”,何乾江曾听说过很多关于“黑寡妇”的科普故事,冒出了糟蹋自己的念头,他想起一种叫“血腥玛莉”的鸡尾酒,便找来番茄汁和白酒掺在一起,一把抓住蜘蛛放进了酒杯,然后傻笑着一饮而尽。
    何乾江被送进医院洗胃,胃里出了血。苗丰坐在何乾江的床边,看到了忧郁的何乾江越发憔悴。
    “你懂蜘蛛吗?蜘蛛遇到爱情,交配后母的会把公的吃了,我这不平衡,先吃了它报报仇。”何乾江在病床上对苗丰说。
    “那蜘蛛有毒啊,你他妈疯了!”苗丰说。
    “我知道它有毒,以毒攻毒嘛,我心里他妈的有毒啊。”何乾江说。
    “你何必这么折腾自己呢?”苗丰问。
    “我不敢想爱情了,一想爱情就头大,折腾折腾就忘了爱情。”何乾江哭了。
    “我没想到你这么自卑,你怎么这么自卑!”苗丰说。
    “那蜘蛛,他妈的就在酒里面折腾,它肯定感觉到了我吃了它,它他妈应该很平衡,它要是公的,早晚也得被母的吃掉,它要是母的,我吃了它算是他妈给所有公的报仇雪恨了。我吃了它,我他妈找到平衡了。”何乾江说。
    何乾江那段有些癫狂的日子让苗丰很感慨,他体会到了何乾江的脆弱。看到何乾江用脆弱竟把简单的感情变成血与火的交织,他开始害怕,他让巴巴老爹看护在何乾江身边,不让何乾江再做蠢事。苗丰甚至想,豆沙关有个民谣说的是“游倮倮、范苗子、右山何家挂岩子”,从前幻想自己和僰人有什么瓜葛,这何乾江的执着劲似乎更像是和僰人有瓜葛,那些“挂岩子”的都姓何,都是僰人的传人,是不是因为有僰人的血统才这般悲苍?
    鸳鸯街华灯初上的时候,苗丰都会坐在自己的画室,听着生意的嘈杂,眼睛盯在画板上发呆。
    画室没有装修,只是房门换了新的,电动的,有遥控装置的,卷帘的。在方圆二十几米的范围内按一下遥控器,画室的卷帘门就会开启或者关闭,悄无声息。从“鸳鸯茶”的大门到画室有五层台阶,台阶下是一个三角形路面,用鹅卵石铺成的,像一个勾股弦定理的实例。
    苗丰喜欢在深夜散步,就在鹅卵石组成的勾股弦中间散步,他散步时通常光着脚,脚下很冷,他却坚持得了。这是根据巴巴老爹的提议修成的区域,巴巴老爹说,豆沙镇流行这样的做法,鹅卵石对脚底板的刺激能使人产生很多有利健康的东西,脚底板上的各个穴位紧密关联着心肝脾胃肾,在这样的地面上走,很保健。而苗丰转着圈走在鹅卵石上时,往往能产生臆想。有时候他觉得,不只是何乾江总做一个梦,自己也总是在一个梦境中。他的梦离不开被爱情“杀”成灰烬的九丝山,梦里的阿幺妹看着情郎对她一刀刺来,那把冰冷的弯刀在她身体里渐渐变热,她看见撕去伪装的男人和自己对视的惊恐的眼睛,她却说了句“生生世世,我爱你”……苗丰把这个梦境按照自己的理解演绎成了荡气回肠的爱情戏,在他看来,那场杀戮的震撼,并没有那场爱情的震撼来得猛烈,他觉得,僰人的消失,完全是因为那场闪电般的爱情。
    苗丰光脚踩在鹅卵石上时,就在延续那段跨越时空的故事,他坚信,当年的僰人一定有赤脚的习惯。他想,自己感受到的僰人,一定是最真实的僰人,感受到的僰人爱情,一定也是最真实的——当年那场杀戮再晚些时日,那把战刀一定不会刺向幺妹,甚至会转而刺向官兵,幺妹会和他的情郎厮守一生,僰人会继续坚守住九丝山,会繁衍他们的子孙,会名正言顺地活到今天。
    “你为什么这么想?”林福山曾经问苗丰。
    “我自己也不知道。似乎,是个向往?”苗丰说。
    石海珊还在“鸳鸯茶”的时候,苗丰曾对何乾江说,真爱可以改变一切,他指的是石海珊终于离婚,守在自己身边。石海珊走后,苗丰再也不敢与何乾江做这方面的讨论,他只能在矛盾中期盼自己的真爱真能快点改变自己,能快点在某一天早晨开门看见一位站在门口微笑着的女孩,让彼此一见钟情。看着苗营渐渐长大了,80年代的混乱已经平静,他等待这个90年代,却不敢相信面前的90年代。
    韩明伦给苗丰引见过一位刚满二十岁的文艺女青年,这位老画家并没过多询问苗丰感情上的事,只是从苗丰画室里乱七八糟的“爱情主题”中看到了弟子的失恋之苦。他对苗丰说,你应该忘掉从前的爱情。苗丰苦笑着答应老师与那女孩约会,心里仍然纠缠着不安。
    女孩子也在学绘画,她也画爱情。她画小女孩花前月下的静思,画面对男孩子的羞涩,画和男孩子手牵手面对朝阳。她把自己的画拿给苗丰看,看得苗丰无话可说。她在一个小酒吧里和苗丰约会,谈一见钟情谈白头到老,谈得苗丰忍不住心里的疼痛,要了些酒喝下去,却转眼大醉。酒精并没压住苗丰的心事,反倒勾起了他很多留在心底的东西,他看着女孩子纯美的眉眼,想的却是石海珊的眉眼,还有鸽山街尽头的青纱帐。
    女孩子把苗丰扶进一家旅店,让他躺在床上,为他擦着额头。
    那天,醉酒后的苗丰呼吸很不均匀。他眯着眼睛看那女孩子,哼哼几声却说不出话。他觉得自己是迷糊片刻又清醒片刻,迷糊和清醒的间隔越来越短,让他喘不过气来。
    女孩子很体贴。她去卫生间放热水,拿了热毛巾先在自己的脸上试了一下温度,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把毛巾放在苗丰脸上。苗丰头晕得厉害,女孩子开始帮他脱下鞋子、袜子、牛仔裤。她抱不动苗丰,无法给他脱上衣,就直接给他盖上了毛毯,连脚下也给掖得严严实实。
    苗丰一直记得那天夜里发生的事。
    街上有人飙车。一大队摩托车在街上呼啸而过,可能是有一辆车子出了意外,突然响起刺耳的刹车声和剧烈的碰撞声,混合在撞击声中的是几声惨叫。
    女孩子被窗外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扑向苗丰,苗丰哼了哼,没有力气安慰女孩子。女孩子渐渐平静下来,看着苗丰的睡态,俯在苗丰身上呓语,她说她一直喜欢苗丰的艺术家气质,总幻想着有一天两人能睡在一起。她轻轻拍着苗丰,甚至轻轻地哼起了儿歌。
    苗丰并没睡着,但胃里的翻腾被女孩子的儿歌给平息了。
    女孩子像小猫一样卷曲在苗丰的腋下,她想了又想,慢慢脱光了自己的衣裤,轻轻盘卷在苗丰的身上,缠在了苗丰的身上。
    第二天清晨,醒来的苗丰呆坐了好久,突然把枕头狠狠地摔出去。他头疼欲裂,口干舌燥,坐在床边抱住头。他看到房间的窗帘挡得非常严实,那是女孩子亲手遮挡的,是有预谋的严实。床上非常乱,白被单绞成了麻花状,上面的污迹中有点点红色——那竟是女孩子的处女红。
    女孩子已经走了。
    苗丰是用处女红来区别女孩和女人的,他一直接受这个传统的区别,虽然他自己并不在意处女概念,却怎么也抹不掉其中的庄严色彩。他想起十六岁的“转运”,想起一直带在身上的石海珊的处女红,想起自己写过关于红色的诗,写到过“一片红”的壮观,诸如地上的红土、天上的红霞,也写过“点点红”的震撼,比如处女红。
    韩明伦曾说,苗丰有把红色弄出性感的天赋。
    苗丰记得,那天曾有一种叫良心的东西出现在脑子里,就在他起床两小时前出现的,而同时出现的还有一种东西,叫冲动。心理的,生理的,两个浪头强烈冲撞,这感觉苗丰还是第一次尝到。他很眩晕,胸口隐隐疼痛,浑身发热,神经痉挛……女孩子义无返顾的抚摸和亲吻狠狠吞噬着他,他双手在推开她之后又揽过她,推得无力,揽得却有些坚决,他这种突如其来的粗鲁让那女孩发出一声声撩人的呻吟,那几声呻吟让苗丰想起石海珊,想起赵元红,想起了自己久违了女人,那几声呻吟之后,苗丰不想再推开怀里的女孩,并开始感受她的手,她的胸,还有她娇小的腰身。
    这是一场变故。苗丰以为这些年自己对女人的身体已经没有兴趣了了,但在女孩子像个真正女人一样用柔情缠裹住自己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潜意识里有这种期盼。
    苗丰在胡思乱想中突然想到了那个僰人的“僰”字,上面是荆棘的“棘”字,藏在荆棘下的是个人字……
    那天早晨,苗丰没回“鸳鸯茶”,他打了电话给那个女孩,约她回来谈些事情。他在房间里坐立不安一上午,女孩按响门铃的时候,他正在踱步,电视里放着的电影正纠缠在一个三角恋冲突上热吵不休。红着脸站在门口的女孩走进房间的时候有些忸怩,苗丰张了几下嘴巴,却没说出话来。女孩安静地坐在床边,她看着叶正然关上门,终于抑制不住,站起来扑在苗丰怀里,深吸了几口气。苗丰推开女孩,扳住她的肩膀要对她说很多话,但女孩把清香和甘甜的嘴唇递给苗丰,稳稳地纠缠住面前的男人。苗丰勉强驾驭住自己,好久才恢复常态。
    “你,染了床单……”苗丰说。
    “啊!我都不知道啊,真是的……”女孩子转身去床上找。
    “我收起来了,服务员来换,我说我喝酒吐脏了,买下那床单了,不给他们了。”苗丰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会……你怎么收起了?”女孩子一脸羞愧。
    “那东西……很珍贵,可惜,你不该给我……”苗丰说。
    “你真是的,再珍贵的我也愿意给你。”女孩说。
    “可我觉得,我心里放不下的东西太多,我好像……不爱你。”苗丰说。
    苗丰记得,从女孩哭着离开旅店那天起,他自责的时间大大超过了构思和创作的时间,他喜欢拿着半瓶酒在画室里自言自语,喝醉了就大骂“苗十二,你真他妈不是东西”,他觉得自己偷了人家的贞操,“猪狗不如”。他把事情经过如实告诉了老师韩明伦,并提出愿意赔偿给女孩子青春损失费,韩明伦被苗丰吓着了,赶紧告诉苗丰那女孩子又结交了新男友,很快乐如意,要苗丰放下负担。
    “新男友?她和我,这才不到十天啊!”苗丰瞪大了眼睛。
    “总有个周期嘛,间隔时间长短有什么关系?两性感情这种事,很容易背叛先前的意识,新的周期必定会来。你安静些,得向人家女孩子学习,快走出一个感情,会再来另一个感情,那会是你新的周期。”韩明伦说。
    在自己的画室里,苗丰拿出了那面染了处女血的白床单。这床单让苗丰想到了石海珊的处女红,他摸着还带在自己身上的那个给自己“转运”的“饰物”,一片混沌的疑惑挥之不去。疑惑中,他把白床单扔到地上,悄悄点燃,蓝火苗眨眼间变成了金黄色的火焰,白色眨眼间变成了黑色。
    1993年夏天,苗丰把刚完成的几幅光怪陆离的画作那到了省城,他画的是他理解的爱情。那年,膨胀的经济形势也影响到了“民间画展”,所有卖出的作品都卖出了前所未有的高价。但曾经买过苗丰的《转运》的南韩人对苗丰的新作颇有微词,苗丰没来得及和老主顾探讨原委,那些抽象画便被来自上海的收藏家高价买走。
    “那个南朝鲜人是个行家,他说的对,你这几幅画比不了原先的《转运》。”韩明伦说。
    “他说我的画充满矛盾,可我的《转运》也充满矛盾。”苗丰说。
    “你画《转运》的时候,还沉浸在女人给你的爱情里,并没画出思索来,可现在这些画,你把爱情交织在抽象的线条里了,你的用色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就算理解了,也受不了你表现的压抑。”韩明伦说。
    “爱情经不起探讨?”苗丰问。
    “从前你问过‘**算不算爱情’,你有那样的问号,说明你把爱情捧到一定高度了,它本来没那么崇高,很原始,而且是很综合,经不住那么多思索。你为什么不使用原色叠加?”韩明伦说。
    “我理解的爱情,不那么纯粹……”苗丰说。
    “既然你选择了抽象,那在用色上就不该强化和延续这种抽象了,画面中光源投射到的部分完全可以用原色叠加,反射部分用原色消减,三原色混合时能产生很多其他颜色,你再用黑色弥补三原色之不足——同样是抽象画,用原色就不会这么压抑了。你表现爱情,又抽象,又用杂色穿插,外行人看着热闹,行家却能看出你的心态。”韩明伦说。
    苗丰自己也说不清当时的心态。林福山和苏静的爱情平静而甜蜜,何乾江却几乎被爱情中的自卑感给溺死,伍大顺则在朝三暮四中游刃有余,而苗丰自己始终在思索里挣扎,消磨掉了该有的**。他被爱情和命运这样的大命题大反差弄得心乱如麻,摸着身上用石海珊的落红做的护身符,想着被烧掉的旅店床单上那几点血迹……苗丰觉得,不该再去画爱情了。
    “你还在想着石海珊?”伍大顺问。
    “不怎么想了。”苗丰说。
    “那你怎么连送上门的姑娘都不要?”伍大顺又问。
    “我好像过了发情期了。”苗丰说。
    伍大顺一下子被茶给呛着了,猛咳了几声,对着苗丰哈哈大笑。
    巴巴老爹的房间里,摆着一张齐婆的照片,那张照片和黑白电视机并排放着,只要看电视,就能看见微笑着的齐婆。
    看电视,一直是巴巴老爹最大的爱好。后来,巴巴老爹又多了一个爱好,喝“鸳鸯茶”,他房间里有两个陶碗,每次自己喝的时候,都给齐婆斟上半碗。
    “老婆子啊,王军霞跑一万米拿了金牌了,西哈努克回柬埔寨当国王了,小苗营又要看《黑猫警长》了……”巴巴老爹一边给苗营打开电视,一边对着齐婆说话。小苗营一直以为祖爷爷说的“老婆子”的电视,早习惯了老人的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