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下)
作品:《春寒五陵原》 马碎牛不理会赵俊良开的这个玩笑,他有些严肃地想了一会儿,突然问道:“诸葛亮是哪儿的人?五虎将是哪儿的人?”
“诸葛亮是山东人。五虎将里关羽是山西人,张飞是河北人,赵云也是河北人,黄忠是湖北人,但马超是陕西兴平人——他还是伏波将军马援的后代呢!”
马碎牛不感兴趣地说:“我知道,就是隔壁豆马村人。马援的坟就在坡上。”
“是吗?那真该去看看。”
仿佛与豆马村心有芥蒂,马碎牛不快地瞪了赵俊良一眼。继而问道:“三国时我陕西人都在哪儿呢?”
“除过陕南归刘备管外,其余陕西人都在曹操那儿。”
“曹操?大奸贼?”马碎牛又一次激动地站了起来。充满疑惑的眼睛像两道电光,杀气腾腾地盯着赵俊良。看到赵俊良肯定的眼神,他突然泄了气,说:“闹了半天我先人不归刘备管?”
“不归。不但三国时不归刘备管,南宋时陕西还归大金国管辖。就是你刚才骂的那个大金国。说不定你的祖先就跟着你刚才骂的金兀术、雪里花南、雪里花北什么的一起打过岳飞呢。”赵俊良雪上加霜地说了两句后又笑着补充道:“你也别难过。自从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无论是三国时代还是大金国,我的祖先始终和你的祖先并肩战斗在同一个战壕里。”
马碎牛不问了,他用怀疑的眼光盯着赵俊良问:“你咋知道的这么清楚?你这些瞎瞎故事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从书里看来的。”赵俊良指了指床头随意堆放的几十本书让马碎牛看,顺便简单给他讲了一下三国演义里的重要人物和重要事件,然后撩起床单又指着两个棕皮箱子说:“那里面也全是书,你要愿意以后就慢慢看。”
马碎牛再也没有兴致问下去了。他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坐着。他第一次丧失了自信。朦胧意识到,眼前这个“病郎子”一样的孩子比自己有知识也聪明的多。以前半夜半夜地不睡觉,跟着父亲一村又一村地追着“哑柏红”的自乐班看戏,少说也能记的十几本戏。到了赵俊良这里,全然成了银样腊头枪;一堆模糊不清的历史,像大杂烩的腊八饭。
“‘哑柏红’呀,你大那个驴仔蛋!”马碎牛暗骂,“耽搁爷的瞌睡不说,还让爷丢这么大个人!”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戏听起来那么热闹,却连谁是哪儿的人都不提一句?他更不明白的是身为曹操治下和大金国的后代干吗要在戏台上声嘶力竭地去歌颂自己祖先的敌人?更让他痛苦的是自己也曾为诸葛亮火烧赤壁和岳飞朱仙镇大败金兀术而痛快地高声叫好!真丢人啊!天啊,那杀的也许是自己的先人啊!他痛恨自己以前的无知,他也痛恨自己的先人为什么在历史上一直扮演坏人和笨蛋这样的角色?他更痛恨那些编戏本和唱戏的人,咋能以嘲讽的口吻称自己的先人为‘小鞑子’?咋能把自己先人的形象设计成白脸奸贼和花脸丑汉,还一个个在耳朵前边吊上两根又粗又长的狼尾巴?台词也瞎的过分!恶损曹操:“曹阿瞒,我把你个欺君罔上的贼呀!”小人物让糟蹋的不像样还罢了,甚至连大金国的皇帝都愚蠢地可笑!不但一次次上当出丑,而且还被精明的南宋人贬损作“狼主”。忽然之间他觉得曹操也有了些许亲切;金兀术——还有哪个什么雪里花南、雪里花北的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了,甚至对宋人割了大金**师哈迷蚩的鼻子也有些愤愤然。“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割人鼻子干啥呢?心胸狭窄、不守规矩!”全然忘记了当初看到这一幕时是多么的欢畅、那感觉是多么的痛快淋漓。
“诸葛亮,你能的都会一个指头剥葱,六出歧山咋一回也没成功?你设计杀了这个杀那个,胜了大仗胜小仗,你咋把命丢在了我们陕西的五丈原?你还是不行!你还是能的有限!五虎将咋了?一个个歪的都跟辘轳把一样,好象天下谁也打不过他们,你蜀国还不是第一个让人灭了?一本三国,胡吹冒撂、胡编乱造,胡说八道!他大那个驴仔蛋,全是天大的牛皮!”
马碎牛心目中多年建构的“好人”与“坏人”的观念坍塌了,脚色转换了,立场改变了。好人与坏人的界限越来越模糊,走马灯似的转着,把他头脑越搅越乱,他理不顺了。
“想不到我也是个粘浆子。”他痛悔、自责。他从心底深处佩服赵俊良,他也希望能像赵俊良那样有知识、有学问。但眼下的处境却十分尴尬,他看了看自己的装束,精赤着上身,背着大弓插着竹箭,活生生一个当代“小靼子”;就差在耳朵前头挂上两条狼尾巴了。他又看了看眼珠子乱转的秃子和呆头呆脑的狗娃,又斜着眼看了看赵俊良略显瘦弱的身板和举止得体的风度,忽然觉得自己矮了一大截。
马碎牛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原先只以为吴道长有学问,现在再加上个你,就有两个有学问的人了。从今以后,马跑泉就有两个人比我强了。可惜这两个人都不是我马跑泉本地人——甚至都不是我陕西人。让人不服啊,不服!”
天黑以前,赵俊良下了塬。他已经恢复过来了。他拿了一套“水浒”连环画去了马碎牛家,他要当面对马碎牛道谢。
走进大门,赵俊良就被马碎牛家的窑洞深深吸引住了。这个窑洞比自己家的窑洞高大雄伟的多,奇怪的是它有上下两层,像城里的楼房。不同的是上边的窑洞口很小,勉强只能让一个人挤进去,还隐藏在密匝的酸枣树丛中。
赵俊良站在门口刚叫了一声“碎牛”,就看见马碎牛满腹心事地从窑洞里出来了。他勉强一笑,一边把赵俊良往窑里让一边说:“我正想去你屋呢!”赵俊良连忙说:“谢谢你今天把我背回家。这几本小人书送给你。”马碎牛接过那几本连环画,笑着说:“那就省得我借你的了,借了还得还。”赵俊良问:“你大你妈不在家?”马碎牛说:“都出去了。一个去当队长了,一个去洗队长和他儿的衣裳了。”赵俊良笑了,说:“怪不得你在家呆不住,想去找我。”马碎牛说:“倒不是这个原因。”赵俊良有些奇怪,问:“那是啥原因?”马碎牛神情沮丧地说:“还真叫你给说着了。我先人还真是曹操这边的人。”赵俊良更加奇怪,忙问:“才半天时间,你咋能弄清这么大个问题?”
“唉,甭提了,”马碎牛说:“我从你家一回来就问我大:‘得是咱先人归曹操管?’我大说:‘就是的。’我又问他:‘为啥不归刘备管?’他说:‘归曹操管咋了?辱没你了?丢了你的人了?你要知道你先人在曹操心里有多重的分量,你狗日还不得飘上天!’我觉得奇怪,就问他是咋回事,他就给我讲了马氏家族的故事。”
原来马碎牛的祖上就是三国时赫赫有名的发明家马钧。
马垛告诉马碎牛:三国时,在兴平县东南方向——也就是紧挨着马跑泉的地方——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叫马钧。马钧是一个伟大的发明家,尤其擅长发明一些机械设备。他起初发明了一种织布机,后来又发明了龙骨水车——脚蹬着上边的踏板就可以把水由低处车到高处的那种——这种龙骨水车很快传遍了全国各地,尤其是在中国的南方得到了发扬光大,给古代农业的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直到现在,在一些偏僻的地方这种水车还在使用并继续为灌溉农田出力。后来曹操听说马钧有能耐,就差人把他叫了去,让他制造一辆早已失传的指南车。没想到他只用了半年时间就造出来了。曹操这下放心了。原来曹操只是想拿这件事难为他一下,看看他到底有多大的本事。造不出来也就算了,放回去,让他继续呆在民间,搞他那些为民造福的发明创造;如果他能成功,曹操就要利用他的才能去制造军事设备。及到看见了他制造的指南车,这才给他说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让他制造连弩机和发石机——就是能连续射箭的弓和能把石头撇出去几十丈远的抛石机。
马钧在曹操亲信的监督下很快就制造出了这两样兵器。曹操立刻就把这两件先进武器用到了军事上,取得了战场上的巨大胜利。曹操高兴极了,打算让他发明更多的杀人机器。有一次在庆功会上大宴群臣时亲口送了马钧一个“国之精器”的称号,还问马钧有啥要求:“不管啥要求都能答应你。”也是曹操当时高兴,说话就失了警惕。马钧听了这话很高兴,当着全体文武官员的面说他实在不想制造杀人工具,只求丞相放他回家。曹操十分懊悔,但当着文官武将的面又不好食言,就给了许多金银放马钧走了。恰恰这时有人向曹操告密。说马钧与西蜀马超是本家。马钧前脚走,曹操后脚就派人把他监视起来。他不能让吴、蜀两国把马钧弄走——尤其是蜀国。曹操还给派去监视的人下了死命令:马钧只要敢走出三十里就把他杀了。后来马钧听说了曹操这道命令就一直呆在家里,继续搞他的发明创造,哪儿也没敢去。这种监视一直持续到曹操死。曹丕登基,继续派人监视他,这一回是一直监视到马钧死。
马碎牛惊讶的不得了,忙问:“你咋知道这些事?”
马垛说:“咱马家祖谱上写着呢,世代相传,我咋能不知道?给你娃娃说:二十年前我就知道了。马钧有三个儿子,大儿就住在马跑泉,就是咱这一支的祖先;二儿住在马村,三儿就住在豆马村。这三个地方分别相隔三里半,是个三角形,谁离谁都一样远。等那天闲了我领你去看看。过去这三个村子的马姓家族一直是各村续各村的家谱,这二年又嘈哄着合谱呀。”
马碎牛讲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不言语了,神情落寞而委顿。
赵俊良却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历史上那个了不起的马钧和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马碎牛联系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马碎牛是马钧后人这一铁的事实,一时间只是转着眼珠把马碎牛看来看去。
“咋了?不认识我了?”马碎牛提不起兴趣地说:“叫我看,续家谱这事一点意思都没有。就是续到一块又能咋?还不是各过各的日子?谁碗里也多不了一块肉,谁也把谁家的小麦灌不走。顶多就是闲的没事了,大家坐到一块比一下班辈,看是你把我叫爷还是我把你叫爷!还有那个老祖先马钧,我觉得他也没啥。搞个发明创造算个啥吗?还不就是个匠人!你看人家曹操,啥也不会发明,却带领八十三万大军杀到江南,那多威风!——可惜就是失败了。”
赵俊良更加吃惊。他想不到马碎牛对自己赫赫有名的祖先不但丝毫不给以应有的尊敬,甚至还对马钧把自己的聪明才智仅用在发明创造上却没有去干些领兵打仗的轰轰烈烈的事业而深不以为然。他甚至也没有常人借祖先的显赫威名以炫耀自己出身的那种不可一世的丑恶嘴脸。
“难道他真的不知道他的祖先对中国农业作出的贡献有多大?难道他真的不知道他的祖先对卫护魏国的安全——包括对晋朝统一中华——作出的贡献有多大?难道他的脑子让武将、皇帝给塞满了?难道他有更大的野心?”
赵俊良呆呆地坐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想起了马碎牛家的双层窑洞,就好奇地问:“你家的窑洞咋是上下两层?”
马碎牛说:“这有啥奇怪的。秃子家、怀庆家也是上下两层。这村里好多家都是上下两层。”
“那为啥要上下打两个窑洞呢?”赵俊良又问。
“上边那个不叫窑洞,叫窨子。是过去防土匪时打下的。”
赵俊良在他家窑洞里看了一圈也没见到楼梯,问道:“咋上去呢?”
马碎牛说:“你只知道往周围看,你也抬头往窑顶看一下。”
赵俊良一抬头,看到在窑洞穹顶正中有一个大约两尺直径的圆孔,把上下两个窑洞连在了一起。他笑着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他饶有兴致地问:“人咋上去呢?”马碎牛说:“上边有一个辘轳。平时把绳垂下来。底下绑着个筐。土匪来了,男人把着绳爬上去,然后再用辘轳把吃的喝的、娃和女人都绞上去。最后再在上边盖上个盖子,土匪就没办法了。”
“人家不会用烟熏?”
“前窑脸上有个孔,你没看见?那就是跑烟的。”
“烟熏了自家人咋办?”
“熏不了。窨子的顶是个斜坡,越朝窑脸走越高;再说,窨子越朝后越大,那里边要住人呢!咱村好多家的窨子都是通的,就是有点烟也散得出去。”
“能上去吗?”赵俊良热切地问。
“除非有个高梯子。不过我家的窨子没意思。我爷在旧社会打窨子的时候心太贪,把个窨子朝北打了四五丈,比底下的窑洞还大。结果就出了事。他老人家正打的起劲,就发现前边是空的。他又补了一撅头,没想到把撅头都掉下去了,这才知道是打到古墓里去了。他想把撅头寻回来,点了个灯用绳子放了下去,想看一下深浅。没想到灯只下到一半就灭了。我爷后来说,当时灯下的好好的,周围一片漆黑,他啥也没看见,就看见那灯下着下着火头一歪就突然灭了。他断定那灯是让鬼吹灭的。我爷嫌不吉利,又是烧香又是磕头,说了一大堆好话又许了上百个愿,这才敢用土坯把那儿给封起来了。我爷在的时候,年年都要上去烧香磕头;他不在了,我大就上去烧香磕头。前年的时候我大说:‘碎牛,你也十岁了,从今年开始,你也上去给爷烧个香。’我就问他:‘那个爷?’他说不上来,嘴里胡乱支吾,说:‘就是你爷惊动了的那个爷。’我说:‘你连人家姓啥叫啥、是光脸是麻子都不知道就乱磕头,得是瓜了?要是个女人咋办?’他一回手就给了我个嘴巴。这一下把我打躁了,我趁他忙别的事去了,就把那根他爬上爬下的疙瘩绳一把火给点着了!嘿!那火烧的真快!我还没看过瘾呢,连上边的辘轳都烧成了木炭,啼里垮拉地掉了一地。”
赵俊良正听的入迷,马碎牛忽然不讲了。就急忙问:“那后来呢?”
“后来就更没意思了。我大回来后满窑撵着我打。直到把我打急了,对他说:‘你要再打,我就给你面缸里尿一泡!’他这才不打了。”
“那烧香、磕头的事呢?”赵俊良继续追问。
“改在下边窑里作法了。”